第100章 陵園瓜5

當時的喪儀過程大致是這樣的:先要給死者穿壽衣,又稱小殮,然後就要搭靈棚,家屬哭屍於室,並且請遠親近鄰都來家裏吊唁,主家不僅要做祭品供奉於靈堂前,還要招待前來吊唁的客人喝茶吃飯,靈棚的作用就在於此。

在吊唁儀式舉行的同時,屍體會在家中停留七七四十九天,由僧道舉行“做七”儀式。接著才是封棺下葬。然後由法師給亡靈指路,讓亡靈依循著冥冥中的道路去到奈何橋邊。但是,這些亡靈並非立時就能過橋,要一直等到六月六日這天,才會舉行過橋儀式,守橋人收了亡靈的過路費,才肯放它們過橋去。

原本投胎的過程並沒有這樣艱辛,可是隨著人間打亂,地獄裏惡鬼集體造反,連某些陰差都不再按章辦事,索賄時驕狂侮慢的態度或者辦事情時隨心所欲的程度,和陽間的官吏也並無太大差別。

時人死後還這樣麻煩,實在是世道不好的緣故了。如今不隻人間,連三界都有了些隱隱的躁動。

總之,等新死的亡靈們過了奈何橋,在地府落了戶,便算是安穩下來,可以安心等待黃泉裏某種不需要外力幹涉,自動運轉的先天機製去安排死者的轉世重生了。

祝老漢的喪事忽然出了變故,先是跑出來老頭兒的亡靈,然後一個看上去就仙風道骨的道士帶著個小道童,提前把兩老的屍體封了棺。這樣的變數自然叫接受了喪事的末流術師門措手不及

喪歌隊的領隊喚作花娘子,聽說是個過陰人,個頭高挑,肌膚豐潤,白淨麵皮,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所以便有些愛慕虛榮,總喜歡在人前尤其是在男人麵前出風頭。

有味齋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四郎也聽人說起過這個平民中間頗有名氣的神婆。街坊裏總有人道她閑話,無非就是說她放浪形骸,勾引男人雲雲,後來江城某些促狹兒幹脆送她個綽號“綿中臥”,花娘子非但不惱,還頗以為傲。

花娘子見到蘇夔和四郎一起封了棺後,就扭動腰肢走過來,拿腔拿調地嬌聲說:“見過這位真人~之後的事情,奴奴便但憑道長,嗯,吩咐。”說著,還拋了一個媚眼給蘇夔。

原來,花娘子的確是個脂粉堆裏的英雄人物,作風非常豪放不羈。她如今是看中了道長品貌非凡又有能為,想要趁機勾搭呢。這種事花娘子也是做慣了了的。她真本事沒有,卻有一身好皮肉,便常常藉此勾搭些會點道術的漢子替她排憂解難。因此,她一見蘇夔這個冷峻的道士就眼前一亮,非但不怪人搶了自己的風頭,還十分樂意的把喪儀後麵“做七”的事情交托給了道長。

可惜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道長對花娘子的作態完全無感,低頭整理褡褳裏的法具,又吩咐四郎過來,跟在他一邊學習做七的祭祀禮儀。

做七很有講究。人死之後的四十九天內其實是滯留在人間的,既不會立即下地獄,也不會馬上升入極樂世界。這段等待轉生機緣來臨的時間裏,如果請一些有道之人來為死者做法事,亡者即可以投身到更好的去處。也就是說,如果要超度亡靈,其實是在這四十九天裏效果最好。因為一旦過了七七,亡靈脫身的類別便已經被地府確定了下來,做再多的法事其實也改並不了根本性的問題。

比如說,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注定要淪為畜生道,但是在他死後的七七之期中,有家屬替他請來真正的高人做法事超度亡靈,便能化解這些惡人的罪孽,是他們免去淪入畜生道或者餓鬼道,而重生為人。

道長講到這裏的時候,四郎有些不解:“師傅,這樣一來,豈不是隻要有錢有權,能夠請來高人做法洗罪,那麽今世怎麽作惡都不會影響來世投個好胎了嗎?”

蘇夔看了四郎一眼,想了想才說:“首先,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高人極少。其次,這種法術,其實是在虧損施術者的功德和福報。也就是說,施法者將死者一生的罪業都攝取過來,以自己的空性或真靈化解,並將自己的修煉功的德回向給死者。”

“這……這豈不是犧牲自己,讓一個惡人得了善終嗎?”說不上為什麽,四郎覺得有點不舒服。

花娘子在一旁插嘴說:“這就叫“虧損我樂受,利益供養他”。這才是真正參悟了的高人哩。惡人也能悔悟,隻要誠心悔過,便不該太過苛責。所以,才有許多高僧誦經,為誠心悔悟的罪人們消業吧。”她說這幾句話的樣子,倒也真有些普度眾生的樣子。

旁邊劉麻子忽然說了一句笑話:“誰不知道你花娘子是個舍得肉身的真菩薩啊。”

道長似乎笑了笑,然後端正了麵色:“這位居士,菩薩可不能拿來隨便說笑

。總之,高人也罷,傻子也罷,總之我們這一門並不會這樣的術法。所以四郎你打可不必多想。”

四郎是知道釋迦摩尼割肉飼虎的故事的。大約是他悟性不夠吧,一旦換成人間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四郎便絲毫不能理解這種做法了。

一群人折騰到現在,其實已經快到二更天了。

喪歌隊裏的有個夥計就過來問花娘子要不要給祝老漢準備五更夜飯。

本來這夜飯該在第五個七日的前一夜準備好。因為據說要到那一天,亡靈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親人便要將亡靈哭喊回家,同時端上事先準備好的酒菜,設奠祭祀。這就是五更夜飯。可是祝老漢的亡靈不僅提前意識到自己死了,而且還帶著一群人找回了家,所以喪歌隊就有些拿不準是否應該走這個程序了。

花娘子本來就不樂意四郎在一旁東問西問,耽誤她的好事,所以此時就說:“死者為大,怎麽能輕易省去程序呢?必定是你們偷懶了。”然後她又轉頭笑嘻嘻的對著四郎說:“這位道士小哥,我們這一行不受人待見,也招不來什麽好活計。你看,跟著我的這群人這樣的懶散,祭品由他們做來,也必定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敷衍。不如由小哥親自動手,方才不會侮慢死者。”

四郎知道現在祝家一時沒了主人,這些操辦喪事的人拿了錢不辦事再說那麵。他心裏記得自己答應過祝老漢,便沒有多說什麽,起身走進了廚房,打算親自給二老做一餐五更夜飯,吃得飽飽的好上路。

祝家的廚房是個十分低矮,四郎要彎著腰才能鑽進去。裏麵黑乎乎的,點著一盞燈,火光隻有微微的發黃。映出灶台上的鍋碗瓢盆上頭一圈油乎乎的痕跡,大概是昨天吃過了沒有洗。灶台是泥土壘的,隻有一眼灶膛。後麵坐著個半大少年在生火。

廚房裏悶熱的很,四郎看了一眼那些油乎乎的餐具,一副豬內髒泡在水裏,請來成群的蒼蠅在上麵飛舞。忍不住皺著眉頭。這樣似乎有些太過於侮慢死者了。

不過,四郎也沒有多說什麽,廚房裏確實悶熱。簡直像是無間地獄一樣。誰也不想在裏麵多呆片刻。

好在喪歌隊的人還在廚房外麵搭了一間四麵敞風的棚子,搬了個風爐子過來,權作個簡易灶台。

喪歌隊的人三三兩兩站在棚子下,有的機械的切著菜,有的坐在一處吃瓜子和涼茶躲懶。

四郎從廚房出來,手裏拿著做五更祭品要用的食材。隻有切菜師傅抬頭看他一眼,其他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並不理睬他。

跟過來的那個夥計大聲說:“老板娘讓這位小哥負責五更夜晚,大家都別瞎忙活了。”

“臭婆娘,盡亂來!”大伯咕噥了幾句髒話,把菜刀啪的拍在了案板上。

四郎撿起菜刀,用旁邊的一盆清水來回的淋洗,沒有理會這些人投射過來的,帶著些打量和不信任的眼光。

等他洗好刀,跟過來的夥計過來問:“小道士,咱們先做什麽?”

五更祭品可是有講究的,棚子裏的人都閑閑站在一邊,等著這個臉嫩的小道士出醜呢

這些吃食在祭拜給死人之後,可以由喪歌隊的人帶走處理。如今年成不好,喪歌隊的自然是要慨他人之慷,借機大吃一頓了。所以準備的食材還是很齊全的。除了泡在廚房裏的那套豬內髒之外,還有一隻已經拾掇好的母雞,一條醃製好的火腿,一條新鮮豬後腿,都掛在竹竿上,一個往下滴油,一個往下滴水。

四郎走過去聞了聞火腿的味道,皺著眉頭說:“這是二月新醃的火腿吧?”

火腿分為冬腿和春腿兩種。前者是農曆十一月至十二月天氣寒冷時醃製的,所以肉質齊正,天冷時滴油少,不易發哈,後者是一月至二月春暖時醃製的,所以謂之“春腿”,肉質浮鬆,天熱時容易滴油,並且不易儲存,很容易發哈。

“是呀。”一個女人吐出一片瓜子殼,有氣無力的說。

四郎點點頭,指著火腿道:“勞煩這位姐姐,幫我把這條火腿先泡一泡吧。”

女人翻了一個白眼,放下瓜子不情不願的去做事了。

四郎又轉過頭接著吩咐:“勞煩這位小哥,幫我把廚房裏的豬肚取出來洗幹淨。”

這雜役嘴一撇,抖著腿說:“洗不來。”

四郎怔了一怔,才說:“你洗的時候先把苦皮擦洗幹淨,等到豬肚十分淨白之後,再放入糯米反複淘洗,這樣才能滌去本身的腥臊和先前沾染的汙穢。對了,剩下的其他豬內也煩請小哥如法炮製。”

這麽說著,四郎提起盆子裏的母雞,熟練的剝去腳爪老皮,在雞腹進幽門處拉一個小口子,掏出內髒,食管等,然後衝洗幹淨。又分別把左右翅膀插入脖子下邊的刀口,翅尖從咀內側伸出來,別再雞背上。接著是兩條雞腿被四郎溫柔而小心的敲斷,交叉並起塞入雞腹中。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雞被料理好,也不過是四郎說一句話的功夫,雜役看得目瞪口呆。再不敢多生事端,老老實實按照四郎吩咐做事去了。

四郎以及完全進入了工作狀態,對著一旁愣神的大叔說:“起油鍋。”

認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因為這種人往往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讓身邊的人不由得按照他的指令去辦事。本來一臉不屑的大叔也不由得按照吩咐架起了油鍋,等到鍋裏的油被燒的微微起泡時,大伯才忽然反應過來:我為什麽要聽這個小混蛋的啊掀桌!

結果,還沒等他掀桌,四郎已經把摸好糖水的整雞塞到了他的手裏。

於是大叔順手就把雞下了油鍋。等到肌肉被炸成金黃色的時候,又順手撈出來瀝幹油,遞給了四郎。

四郎接過去放入釜中,加水直到淹沒整隻雞之後,才陸續加入精鹽、生薑,醬油、口蘑、藥包等調味料,又用鐵箅子壓住雞身,旺火燒沸,轉為小火細燜

亡靈吃了這隻雞,就能免去刀山火海,水淹油炸之苦。

很快,鍋裏就飄出了一陣陣奇異的雞肉香味。剛才那個雜役聳著鼻子走過來,把料理好的豬肚遞給四郎:“好香好香,香得我肚子裏的饞蟲到處亂爬。”

四郎沒說什麽,他知道這些人長期接觸陰間的事,但是本身又是什麽都不懂得凡人,所以便沾染上了許多不好的東西。表現出來的易怒、貪婪、侮慢等,也許並非出自本意。

四郎從自己的褡褳裏取出來道士給他的石蓮子。所謂石蓮子,其實就是經霜後的老蓮子,因為已經堅硬如石,從而得名。

他把石蓮子與淘洗感覺的糯米對半裝入肚子內,用線紮緊,入鍋煮熟。

剛蓋好鍋蓋,就被雜役那張留著口水靠過來的臉下了一跳:“別著急,有的是給你們吃的。待會你們將五更飯菜祭拜給亡靈時,別的都好說,唯獨這道豬肚,切忌要白生生囫圇一個。等到你們吃的時候,卻要切片吃才好。”

雜役和圍在周圍的歌者都咽著口水點頭,四郎便沒有再多說什麽了。隻低著頭處理煮熟的火腿和鮮豬蹄。

就聽到旁邊那個掌廚的大伯嘀咕了一句:“哼,倒是好心腸。”

四郎笑了笑沒吱聲,那些祭品過後本來就會被喪歌隊的人分食,自己也不怕沾染上什麽因果。再多的自己是管不過來了,但是既然這些人這些事就在眼前,力所能及的提一句,又不費什麽事。

見四郎抽取火腿的骨頭很費勁,大叔嫌他磨嘰,一把搶過來,利落的抽出了兩隻豬蹄的骨頭,然後將其合卷一處,用繩子紮緊,隨手扔進幾步開外的煮過內。

醃蹄、鮮蹄各半,煮熟去骨,,煮爛,冷後切片。

喪歌隊的人盡管有些輕慢死者的嫌疑,但是最後還是挺配合的完成了五更飯菜的製作。

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四郎便走出臨時搭建起來的矮棚,來到院子裏。跟煙熏火燎的灶台比,院子裏倒還涼快一點,

殿下剛才嫌棄屋裏逼仄,而且味道不好,便說自己出去走一走,如今也不知道走去了哪裏。四郎見了廚房裏的情景,正打算找到殿下一同回有味齋,做好了五更夜飯再送過來,也比悶在那麽一間黑洞洞的廚房裏,強得多。

“要回去了麽?”

四郎忽然聽到殿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循聲抬頭望去,以一輪青白色的詭異月亮為背景,一道黑色的人影屈膝坐在古舊的屋簷上。這幅場景叫四郎一瞬間有種似曾見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這麽一個孤寂又驕傲的背影似的。這個人就好像是從亙古以來,就一直坐在那裏,或許是在守望什麽。叫人見了覺得有點可怖,又有點羨慕被這個黑影守望的人或者物。

四郎被自己忽然而來的感想雷了一下,他晃了晃頭,把這些奇怪的想法晃出去腦海,然後仰著臉脆生生的說:“想回去了

。要和主人一起回去!”

神經病殿下不知為何又在屋頂耍帥玩深沉,聽了四郎的話,殿下站起身,單腳在屋頂一踏,身後的長袍翻飛,有那麽一刹那幾乎蓋住了流淌的月色。四郎眼前黑了一下,就看到殿下笑吟吟的站在了自己麵前。

“走吧。”殿下朝自己終於守候而來的珍寶伸出了手。四郎也很放心很信任的把手放了上去。

然後他就感到自己飛了起來。

嗯,是真的飛了起來。

有風在耳邊呼嘯,夜色裏隱約有些不安分的魑魅魍魎在地上遊**。四郎似乎聽到一陣陣嘈雜的說話聲在寂靜的江城裏回響。

有父母焦急的呼兒喚女,有嚶嚶的啼哭聲和女人的嬌笑聲,還有小兒撒嬌的聲音,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就像是在舉辦廟會一樣熱鬧。

四郎看到淮水河邊,煙雨樓那一帶,燈火輝煌,比沒落前的河市還要熱鬧,好多長相極為俊美的人穿著奇奇怪怪的衣服,戴著麵具留連其間,也有不帶麵具,天生就麵目猙獰的家夥。一個羽扇綸巾的書生帶著一個狐狸麵具,在一個玉器攤子前挑挑揀揀,四郎一晃眼看過去,覺得看那身形,好像是被華陽關了小黑屋的狐狸表哥。

兩個戴著鬥笠,鬥笠下一團黑的人用個小艇載著大西瓜,往來於河港中叫賣,一也帶著狐狸麵具的正太跑過去,買了一塊人家切好的西瓜,然後被一個隻能看到背影的男人抓住牽著手,拖著他邊走邊啃。

一隻野豬穿著人的衣服,乞丐一般唱起了蓮花落,就坐在離有味齋不遠的地方,被槐二出來狠狠踹了一腳,吭哧吭哧的跑了。

街上跑過一群小孩,有的臉上一會兒是狼一會兒是人,還有的小孩子身形模模糊糊的,隻能看到眼白。

這些聲響就像是一團攪在一起的蚊蚋,占滿了夜空。

“這是……”四郎的話在呼嘯掠過的風裏四散開去。

殿下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肯定的說:“對,因為江城陰陽兩界重合,河市沒落了下去,但是,卻成為魑魅魍魎、蓮蓬百鬼的聚集之地。妖鬼集便應運而生。這就是百鬼夜行的目的地。”

此時,兩人已經到了有味齋門口。四郎驚詫的看著燈火通明的河市。因為黑霧之事,河市裏的生意忽然慘淡了下來,靠近洄河的這片地方幾乎被傳為鬼蜮,追逐利益的商戶紛紛搬離此地。帶動著依附這些大商號的平民也搬出去很多。唯獨有味齋還在堅守。

然而,誰能想到,凡人離去後,原本已經被廢棄的河市在夜晚居然這樣熱鬧,鬼怪們紛紛占據那些死過人的瀕河小屋,於夜間在江城的大道上成群結隊、昂然而過,過著和凡人別無二致的生活。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趕上了!等我修錯字,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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