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壓歲果1
山中無歲月,唯有漫無邊際的雪花溫柔的飄落下來。
凡人都在自家暖烘烘的屋子裏忙碌著年節的事情,誰會到山道口的有味齋裏來呢?
有味齋的確沒有了往年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但是也並不冷落。店裏日日都有幾個客人。這些客人從大山裏麵走出來,有的穿著奇怪的夏日單衣,有的又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有的帶著大鬥笠,一看就是不太好親近的,極陰沉的客人。
當然,有時也有普通一點的客人,比如從遠近鄉鎮村落裏慕名而來,定製壓歲果的山民。
山裏人窮,但再窮,過年節時家家也要互相走動走動,大人間的人情往來暫且不談,總得給小孩子帶點禮物吧,可是山民大多買不起好點心,就把麵捏成各種玩意兒,蒸熟了當禮物。因為用的是不愛壞的江米麵,小孩子能夠一直從臘月玩到除夕,到正月初一的時候,才可以拿出來吃掉。
因此,所謂的壓歲果,其實就是一種以油麵糖蜜捏出來的麵塑,不過這種麵塑不僅好看有趣致,蒸好後就成了能食用的糖果子,實在是集玩具和美食於一體的年節食品,深受附近小兒的歡迎。還發展出來一種名為“鬥果子”的遊戲。若是誰沒有一個壓歲果在手上,玩耍的時候就會被別的孩子排擠。
因為所用的材料都很普通,因此四郎定的價格也不貴。
據說這種壓歲果和壓歲錢一樣,還有保平安的功能——如果有惡鬼妖魔或傳說中的“年”獸去傷害孩子時,孩子可以用得到的壓歲錢去賄賂這些惡鬼,讓隨身攜帶的麵塑作為自己的替身。因為麵塑代替小孩被惡魔吃掉,所以又叫壓歲果,可以壓住邪祟。壓歲錢和壓歲果合起來,就能讓家裏的小孩平平安安度過一歲。
這些也都是下裏巴人的鄉野怪談而已。
不過,山民們卻或多或少都願意相信這些毫無根據的說法。
盡管山裏的孩子養得糙,但是父母對兒女的愛,和大戶人家裏頭也沒什麽分別。想要自己兒女平平安安的心,也和那些大人物是一樣的。
這過年過節的,山民再是節儉,也肯花上幾個大錢,讓路過有味齋的街坊順便給自己小兒帶些壓歲果回去,權當是哄孩子玩吧。
當然,也有人家是自己做的。但自己做出來,不論外形、味道還是儲存時間,總不如有味齋裏出來的壓歲果好。也有人來有味齋詢問製法,四郎並不藏私,有問必答,但是這些人回去照著一做,總還是差著點味道。
進了臘月,光顧有味齋的客人除了些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扣著用的山民,再有就是從山裏冬獵回來的貴族子弟。按照當時的習俗,大戶人家要從秋末就開始準備圍獵,打來的獵物都是為了臘月裏的臘祭。
這一日是臘月二十六,四郎正在廚房裏準備做壓歲果的各種材料。灶台上林林總總依次放了十幾個瓦盆。每個盆子裏都是一種顏色的水,是做壓歲果時染色用的,都是天然的燃料,紅小豆煮出來的紅色,黑芸豆煮出來的墨色,或者花瓣汁子裏壓出來的顏色。
江米麵、粳米麵都是上半月間二哥就幫忙磨好的,此時隻用取出來,加水和好蒸熟,然後趁熱拌入各種蜂蜜,製好軟硬合適的甜麵團後,四郎和山豬精就將其揉成各種形狀。
你別看山豬精長得五大三粗,但是人家的手可真夠巧的,從顏色各異的麵團上揪下那麽一小團麵,拿在手裏揉揉捏捏,有的就成了仙桃,有的成了朵花。要單說做麵塑的手上功夫,四郎也比不過山豬精。
四郎站在旁邊看山豬精變戲法一樣捏麵塑,看了好一陣子才轉身去靠牆的櫥櫃裏翻找起來。
前些日子閑來無事,二哥也願意陪著四郎胡鬧,就親自砍竹子拉風箱,給四郎打了幾件製麵塑的工具,像用竹筒做的圓撥子、扁撥子,用鐵片砸成的各種小剪子等等。四郎有了可手的工具,幹起活來就方便多了。
找到自己的工具包,四郎拿出一個小木梳,在揉好的麵團上一壓一挑,一會兒做成一條小魚,一會兒又做好一隻蝴蝶。不說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卻也像模像樣,憨態可掬。
槐二在旁邊負責把他們兩個人做的麵塑上蒸籠裏蒸熟。江米麵蒸熟後本身就發亮,再加上蜂蜜以及特製的和麵水,簡直是半透明的淡彩玉雕。
“胡老板,胡老板。”外麵忽然響起少年人清脆的呼喚聲。
四郎揭開簾子一看,門外站著位年方弱冠,容貌清秀的俊俏公子,身邊跟著一個有些黑的小男孩。兩個人看著都十分眼熟,隻是四郎一時想不起究竟是誰。
“趙水生,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壓歲果必須在過了除夕之後才能吃,下回再偷偷吃掉,我就把你送回老爺身邊,還叫你做你的三少爺,娶你的小媳婦去。”那個年紀略大的俊俏公子聲色俱厲的說道。
旁邊的小男孩似乎被這話嚇到了,有些害怕的抓住他的衣襟,偎依到他身旁。
聽了這幾句對話,四郎便想起來了:這不是趙家的嫡少爺,趙端嗎?幾個月不見,他換下了華服,又消瘦了一些,所以四郎才一時沒認出來。而他旁邊那個看上去十分依賴他的小男孩,應該就是趙端公子傳說中的救命恩人吧?唔,原來這孩子叫水生啊。水生和水鬼還挺般配嘛。
四郎在心裏暗笑,口裏隻說:“兩位客官快請進,要來點什麽?”
趙端對著四郎行了一禮,未語先笑道:“聽說有味齋裏的壓歲果,色香味都與尋常賣的甚是不同,連多少大戶人家都做不出來這個味道。我爹叫我出來給家裏的弟弟妹妹買一些回去,而且務必跟胡老板討要一個秘方,回去也好叫廚子做來。”
“哎,要說什麽秘方,我可沒有。不過做麵果子的竅門倒有一些。若是為了能保存長久,就不要加白糖和豬油,可以在麵裏和些蜂蜜。再一個,捏麵塑的時候,不要蒸熟之後再上色,最好是用有顏料的水來和麵,再分別蒸熟,這樣麵本身就帶色,比捏好了再上色可好看得多。至於味道嘛,也不過是尋常麵果子的做法,沒什麽出奇的。”四郎很坦然地說著,隨手擺出一排形態各異的壓歲果供兩位客人選擇。
趙端掃一眼,取了一個玉娃娃模樣的壓歲果遞給水生,並且再次惡狠狠的低聲威脅他:“這回再找不見,或者忍不住自己吃掉,我就再不管你了。”
水生癟癟嘴沒敢吱聲,小心翼翼接過壓歲果後,又裂開腮幫子笑出了一口小白牙。
“傻瓜。”趙端嫌棄的罵了一句,把他頭上歪斜的風帽正了正。“回了寺廟之後,你要機靈一點,最好能討得幾個大和尚的喜歡,收你做弟子。老爺如果派人叫你回去,你就說算命的說你命裏帶煞。聽明白了沒?”
水生仔細護住手裏的麵塑,連連點頭。
旁邊有個背著包袱的來白橋鎮走親戚的母親抱著自家小兒坐在店裏歇腳。那個小孩看到水生手裏的壓歲果,也哭著要。
“要要要,不就是糯米做的糖果子嗎?家裏做的你不吃,非要幾個大錢花出去你才舒服。”罵歸罵,母親最終還是扣出一個銅板,買了最小的壓歲果塞給兒子。
“花錢消災。真是蠢貨,不過幾個銅板……”趙端低聲嘀咕著,然後他就笑著對著那個村婦點點頭,拉著水生走出有味齋。
“嘖嘖,真是大戶人家裏正經公子哥的教養。”那村婦目送著二人走出有味齋後,不住和兒子誇趙端。
四郎聽了,笑著搖搖頭回廚房去了。
後廚裏彌散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香甜味道,剛才做的那幾籠壓歲果已經全部蒸製完成。蒸出來的麵塑並沒有變形,反而更加瑩潤可愛,簡直可以媲美牙雕玉刻。
連殿下看了,都不由得讚賞不已,還自己動手,用白江米麵加椴樹蜜捏了一隻胖乎乎圓滾滾的小狐狸,捧在手裏把玩不止。這時候的殿下,就好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男孩一樣,居然叫四郎覺出幾分可愛來。不過,四郎可不敢把這個新發現說出口。
看到殿下做出來的小狐狸,妖怪們都大受啟發,紛紛圍在灶台周圍,要動手給自己做壓歲果。
昨天是臘月二十五,白橋鎮裏有豬的人家殺了豬,沒豬的也要買肉,因為豬肉是過年必備的食材。有味齋沒有養豬,四郎就囑咐槐大去山下的小鎮裏買一些新殺好的豬肉回來,還特意說要買四個豬蹄,好做罐兒蹄。
罐兒蹄做起來並不難,關鍵隻在一個火候上。是把豬蹄,秋油,冰糖,肉桂,八角,蔥段,薑片一起放入壇子內,加清水漫過壇子口。因為罐兒蹄要在火上烹製大半個白天,所以最好事先在壇子表麵糊上一層耐火泥,以免壇子在製作過程中被燒裂。
槐大出門去了,四郎才記起,有味齋的冰窖裏還凍著不少豬肉呀。都是上次進山圍獵的時候,二哥特意去太和山脈深處獵回來做火腿的狪狪。
狪狪是山海經裏記載的一種動物。其實就是被當地山民稱為“兩頭烏”的一種野豬。這種野豬蹄小皮薄,瘦肉多肥肉少,而且肉質細嫩,腿心飽滿的特點。用來做火腿再合適不過。
因為二哥和殿下都很喜歡吃四郎去年醃製的火腿,所以四郎特意做了很多掛在後院堆放糧食的倉屋梁柱上。正冬做的火腿要過伏才能食用,所以一般上年十一月至二月醃製的火腿,要到端午節前後才算晾好。
做完火腿之後,還剩了不少狪狪肉,一直凍在冰窖裏。四郎今天忽然想起來,就下去取了一扇排骨出來。打算做一道烤豬大排給饕餮解解饞,以免這位日日都有意無意的將目光在晾製的火腿上打轉。
其他妖怪都在一旁捏麵塑,給自己做壓歲果。就是一直和四郎不太對盤的青溪,居然也別別扭扭的過來,一臉嚴肅的背著人,不知道在偷偷雕刻什麽東西。
天曉得這群老妖怪哪裏還用什麽壓歲果,天下間大概是沒幾個鬼怪敢來騷擾他們的,他們不去做別人噩夢裏的主角就謝天謝地了。
在這群開心的像是小孩子一樣的妖怪裏,唯獨四郎顯得特別大人,特別成熟,一點也不被這種幼稚的手工藝活動吸引的樣子。
嗯,就是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抹上了一道淺粉色的麵粉痕跡,很可惡的破壞著四郎本該高大成熟的形象。
而四郎對此一無所覺,依舊擰著眉毛,很專心的舉起刀,咄咄咄地把排骨剁成三大片。然後逐片肉麵刻上十字花紋,並且輕輕拍打。之後放入特製的烤盤內,在盤中淋入蔥,薑,紹酒,大料,雞湯,醬油等調料,再放入油炸過的土豆和胡蘿卜。之後將烤盤放入燜爐中,旺火烤一炷香的時間後,就有鮮美的肉香傳出來。
狐狸表哥臉上也抹了些五顏六色的淡彩糯米粉,他還自以為爺們地赤著手,嗤拉一聲就把烤盤從滾燙的烤箱了取出來。華陽接過去,幫四郎將烤製好的排骨剁成五分寬條塊狀。
旁邊一直在做麵塑的山豬精聞著這個香味,大聲的啜了一下鼻子,眼淚汪汪的看著那塊被做的酥香撲鼻的烤豬排,陷入了艱難而複雜的思想鬥爭之中——吃,還是不吃,的確是個問題。
槐二實在壞心眼,還故意抓起一塊烤排骨,在山豬精麵前吃的咂咂有聲。
最後還是四郎厚道,從烤盤裏夾了一塊土豆遞給山豬精。狪狪肉固然名不虛傳,連跟著一起烤製的土豆都染上了那種鮮美醇正的肉香,又帶著糯糯的口感,倒比肉還好吃。
“好冷好冷!”槐大帶著一身寒氣,從山下買豬肉回來。砰的一聲把四個豬蹄扔在水池子裏,又從肩膀上卸下來半扇豬肉。
四郎剛忙給他倒了一杯燙得熱乎乎的燒刀子。“今天怎麽回來的這樣快?”
槐大往常在外麵趕早市,都要接近中午才回來,今日卻兩個時辰不到就回來了,的確有些古怪。
“山下那爆竹聲響得啊,震得我眼皮直跳。心裏慌得很。”槐大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得灌酒壓驚。
臨近年關,人煙稀少的大山裏也漸漸有了些節日的喜慶氣氛。自臘月二十三開始,四郎就能聽到山腳下的白橋鎮連天的響著鑼鼓聲,據說這是除妖驅邪的儀式,要一直敲到正月半。
你別說,這聲音雖然單調,對鬼怪卻有種奇特的震懾力,似乎一聲聲仿佛敲到妖怪們的心裏頭去,連四郎都不敢放開五感聽得太久,不然就有些暈頭轉向。
這幾日,沉睡在山裏的居民們常有被鑼鼓聲鬧醒的,倒給有味齋裏帶來不少新客人。
“瞧你那點出息!”華陽在一旁嘲笑他。
青溪躲躲閃閃把自己捏的麵人單獨放進一個蒸籠,然後回過頭,正色說道:“爆竹雖然有祛瘟逐邪的說法,但是曆來也就能嚇跑一些不入流的小鬼而已。按理說不至於嚇到你這株千年老槐樹啊。”
槐大一碗燒刀子下肚,才緩過氣來,接著說:“你們是不知道。今年的爆竹是經過陸閥裏一個高人改良過的。可了不得!聽說是把硝石裝在竹筒裏,點燃後就能發出比潮濕的竹節更大的聲響和更濃烈的煙霧。我還聽說,外麵的大戶人家也有用一種叫什麽,什麽‘編炮’的東西,那個威力更加驚人。嘖嘖,凡人真是越來越不得了。前幾天,鎮子裏不是還鬧哄哄的捉鬼嗎?便是不靠著道士,單用這種改良過的爆竹,也能把一些隻會嚇人,沒什麽真本事的小精怪嚇得賣地亂竄,束手就擒。”
四郎本來在火上燎豬毛,聽到槐大這句話,不由得頓了頓。原來火藥已經發明出來了嗎?人類終究還是會靠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一步步成為凡間界真正的主人吧。
人族有天道庇護,從螻蟻般掙紮求存的境地中一步步走來,雖然個體實力還很弱小,但是隨著種族記憶依托各種工具被傳承下來,人類的整體力量的確一直在增加。
而且總會每隔百年便出現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引領人類完成一次工具上的革命。
也許現在還不明顯,但是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人類都將成為人間界的主宰,神祇終將遭到背棄,被趕下神壇,鬼怪也失去了人類的敬畏,被驅逐到現代文明到達不了的地方。
唯一得到崇拜的隻有至高無上的天道,或者,你可以叫祂絕對精神或是自然規律。
然而,人類這個種族在被女媧創造之初,體內就流淌著背叛和爭鬥的血液。所以,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背叛和妥協將與人類的曆史同在。
由此可見,饕餮選擇的道路的確是對妖族最明智的道路……
不管外界將會怎麽天翻地覆,還是該先吃完飯再說吧。這麽亂七八糟地想著,四郎便低下頭,依舊專注的燎他的豬毛。
青溪聽完槐大的話,冷笑了一聲:“雕蟲小技!凡人不去通過修煉,強化本身的能力,卻越來越依賴於外物。真是弱小而卑劣的種族!憑什麽竊居凡間界?”
槐大認同的點點頭,抓起一塊排骨,邊啃邊說:“青溪娘娘說的沒錯。不過,有了這種雕蟲小技,連食物都比早年美味了許多啊。”
看青溪擰著眉頭好像要罵他,槐大趕忙轉移話題:“改良過的爆竹雖然嚇人,但也不是我今日提前回來的唯一理由。你們總在山上,大概不知道呀,這幾日山下來了許多天一道的人,嚷嚷著要臨濟宗給個說法。今日兩方差點沒打起來,所以我才趕緊買了東西跑回來。主人,我猜測著,約莫是和你們在連雲寨裏遇見的事情有關吧。”
殿下點點頭:“你做得對,佛道二派的爭鬥即將開始,我們妖族都不許攙和在其中。”說著,殿下轉頭對青溪和華陽下了命令:“這回來的族長我都一一告誡過了,你們也要約束好各自的部下。若有誰敢吃裏扒外,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就別怪我誰的麵子都不給。”
廚房裏的妖怪都齊齊翻身跪在地上,極恭敬的低著頭聽殿下的指示。
四郎本來也要隨大流跪一跪的,結果被殿下抬手阻止了。於是四郎也就順水推舟的站起來,背對著眾妖怪,假裝淡定的切著蔥花。
“人間每內亂一次,臨濟宗和天一道的勢力便擴張一次,到如今,已經有淩駕於世俗權力之上的趨勢。凡人中不乏有識之士,再加上天道的推波助瀾……”
說道這裏,殿下沒有繼續說下去了:這一切,說不得就是他的那位好嶽父以自身做棋子,在下的一盤大棋而已。當然,蘇道長會知道連雲寨慘案有臨濟宗的弟子參與其中,也是殿下故意泄露給他知道的。這一回,換成妖族做那個窺得天機,順勢而為,漁翁得利的一方了。
“怪不得那天我們回來後,蘇道長就獨自下山去了。原來是糾結同門去找和尚的麻煩了。”四郎取來一瓣蒜,重重拍開,恍然大悟地說道。
妖族正在有味齋的廚房裏共商大事的時候,大堂外忽然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
“老板,打兩斤酒。”
這一個故事不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