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雪花肉12

那一縷黑煙如一抹最淡的炊煙,如即將消散的薄霧,無形無質,悄然而來,化入四郎的五髒六腑中。

外麵的僵屍其實沒跑開多遠,就被及時歸來的二哥帶著眾妖絞殺掉了。剛才殺人如麻的屍群在饕餮麵前也變成了待宰的羊羔。殺人者人恒殺之。

可是四郎心裏卻沒有劫後重生的喜悅,他忽然有些發怔,忍不住轉頭看向窗外——歸來的大妖們連有味齋門口的那片雪地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四郎眼前卻依舊浮動著方才那片血紅的,人間地獄般的場景。他的耳邊也不停盤旋著一個聲音:是你殺了這些人,是你見死不救殺了這些人,你是殺人凶手……凶手……凶手……

四郎有些莫名其妙的再次搖了搖頭,有點不對勁,怎麽幻聽和幻視都越來越嚴重了?

屋頂上有什麽東西帶著風聲撲向了四郎。有味齋裏的侍衛正要拔刀,立馬又收回了手。他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恭敬的行禮道:“饕餮大人。”

陶二沒有功夫理睬他們。他一把撈起倒下去時“噗”的一聲變成一個白球的胖狐狸,臉上的表情簡直不能用猙獰來形容了。定定的看著手裏的白絨球,二哥忽然一掌對著小狐狸的天靈蓋打了下去。

“小主人!”槐大焦急的叫了一聲。

陶二看都沒看他,隻在掌心中凝出一個巨大的光罩,罩子裏網住了一縷似有若無的淡淡墨色。可是那墨色閃了一閃,就從陶二的掌中消失掉了。

“域外天魔。”有那麽一瞬間,陶二的臉完全變成了獸麵。雖然明知道懷中的圓球已經暈了過去,可他生怕嚇到被自己養得膽小嬌氣的胖狐狸,等他轉過頭時,已經迅速地將麵目完全恢複了正常。

把蜷縮在自己掌心的小狐狸小心翼翼揣進最靠近咽喉逆鱗下方的胸口處,二哥轉頭看了有味齋裏的眾妖一眼,漠然道:“把蒼然和白然放了。山豬精和槐二一起捆了扔出去,把姓柳的用銷魂蝕魄索吊在有味齋門口。”

“小主人沒事吧?”槐大十分擔心,便試探著問道,“小主人剛才是感應到您回來了,才告訴劉小哥陣眼,想要趁您在的時候引出那個幕後黑手,老奴一時也就沒有阻止他。誰知道……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大人,這一回的敵人究竟是誰?居然厲害到能夠從大人您的手中輕易逃脫?”

陶二沒有理睬他的問話,兀自用手輕柔地摸了摸懷裏那塊微微起伏的小小毛團,反問道:“我把你弟弟攆了出去,你不怨我?”

槐大苦笑了一下:“弟弟他有自己的想法。大家各為其主吧。隻是我知道他也好,山豬精也好,都絕對不會對小主人下手的。”

陶二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了。原本以為不過一群跳梁小醜,興不起什麽風浪。誰知道卻被天道鑽了空子。”說著,他攥緊了自己的拳頭,全然不顧有鮮血順著指縫流了出來。

蒼然被鬆了綁,他走到陶二身邊,似乎想開口要求看一眼被藏起來的胖狐狸,最終還是沒敢開口。

白然卻沒什麽顧忌,大大咧咧地說:“原來大人您和我的新主人是商量好了的,我還奇怪怎麽主人跟缺根筋似的什麽都往外說。對了,主人怎麽會暈……”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蒼然扯了一把袖子。

陶二抬頭看了一眼,見自己的心腹基本都在場,方才緩緩開口說道:“這一回有味齋麵對的是一個局中局,域外天魔忽然出現,的確叫我措手不及。”

蒼然臉色微變:“這麽說,小主人暈倒就是因為鼎鼎大名的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域外天魔……啊,這不就是修道者最害怕的心魔嗎?”白然捂著自己傷口,後知後覺的反應了過來

小水站在一邊啃指甲,因為熟悉的周丞相不在,四郎爹爹又忽然暈了過去,落入那個黑臉長角大怪物手裏。小水有點害怕,可他很擔心四郎爹爹,就使勁咽了咽口水,強忍住害怕問道:“心魔是什麽?爹爹忽然暈過去就是因為它們嗎?”

看到小水這幅好奇寶寶的模樣,陶二就想起了四郎。雖然知道四郎現在不可能聽到,可陶二還是像往常那樣耐心的解釋道:“心魔其實並非通常意義上的魔,因為它並沒有自我意識,嚴格說來也不算是活物。而是在天地間自然生成,跳出六道輪回,居於三界之外的一種……”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達,二哥沉吟片刻,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規則。”

萬物有陰就有陽,此界初成之時,六氣混雜,陰陽相生相感,衍生出一大批先天神祇,同時也產生了這種潛伏於神祇內心深處的心魔。

後來盤古開天辟地,洪荒大地上地火上湧,天上下起了有毒的雨水,高山降為平穀,平原陷為海洋,深穀隆起成為新的山脈。大地上一片蠻荒,危機四伏。

這是神祇們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蠻荒史上絕無僅有的造神紀。然而,天地間的靈氣是有限數的,即使是神祇,為了這些靈氣也會互相爭奪不休。在如斯巨變中,許多新衍生出來的先天神祇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就相繼隕落,因為這些神祇慘死之時的怨念過強,他們心中的魔吸收了他們的精氣和怨念,日益增強,終於形成了一股被喚作域外天魔的勢力。這種天魔雖然力量很強,卻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自我形態。

仔細論起來的話,其實天道和域外天魔極為類似,都是無形無質的東西,是由這個世界本身的意識生發而出的兩種維護自身發展之物。因為心魔可以無限製的放大人類內心深處的陰暗麵,所以人類將其命名為魔。所謂魔由心生,域外天魔雖然遠在域外,其實也近在每一個生靈的心間。

心魔,時刻潛伏在你的內心深處,暗暗地轉移著你的性情,可能在不經意之間,你還是你,可是你也永遠都不再是你了。對於這種東西,除了同為法則的天道,否則,任憑你是怎樣呼風喚雨的大能,也難以覺察出來,更別提捕捉和消滅了。力量不可以消滅法則,因為這本來就是兩種不同維度的東西。

雖然妖魔鬼怪修煉時遭遇的雷劫曆來強於人族修士,但是對於想要飛升的修士而言,尤其是對於人族修士而言,心魔是比雷劫更加可怕的劫數。

似乎心有靈犀一般,陷入幻境中的四郎也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心魔。

“不是我!”識海深處,一隻半人半狐的縮小版四郎被步步緊逼,張牙舞爪的一團黑霧逼到了角落裏。半妖抱著自己的尾巴,眼淚汪汪地反駁道。

“真是虛偽啊。你明明隻要打開門,就不會死人了。可是你還是見死不救,不是殺人凶手是什麽?”黑霧裏的聲音寸步不讓。

見死不救等於殺人凶手?四郎有點想不通心魔究竟是如何得到這一結論的。忽陷險境,其實四郎還是有點害怕的,也不敢大膽嘲笑這有些腦殘嫌疑的心魔。

於是四郎就蹲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尾巴,很耐心地給神邏輯的心魔解釋:“放這些凡人進來,有味齋裏的妖怪就會受傷的。”

那個聲音繼續說:“你不是修過道術嗎?可以自己出去救人啊?你不去,就是怕死,就是虛偽

!”

四郎想了想,攤著手說道:“可是我打不過這麽多僵屍啊。如果我衝出去,屋子裏的妖怪都會去救我。這樣他們也會死的。而且我不想死。我死了,饕餮他會很傷心的。”

那個聲音頓了一頓,似乎被四郎的冥頑不靈不知悔改驚呆了,一時也沒了動靜。

當然,心魔可不懂什麽叫知難而退。接下來,四郎便看到自己麵前閃過一幕幕場景,有產婦被活生生剖開了肚子,也有天真可愛的小兒被活生生撕成兩半,還有活人被掏心挖肺被生吃等等。各種各樣極盡血腥恐怖的死法非常逼真,就好像是發生在四郎身邊。而每一個場景中,四郎都扮演著一個有能力救援卻又各種顧忌考量的旁觀者,這些人總會因為他一時的猶豫而慘死。

可如果哪一回四郎出手相助,心魔也不會就此罷手,四郎眼前又會換成無數的妖族被他的一時心軟拖累而身死族滅的情景。

這樣的場景翻來覆去的出現,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兩難的選擇,每一次都明知道結果如何卻又不得不去做。其實四郎心裏也明白:自己遇見的是域外天魔,它不過想要趁機擾亂自己而已。四郎厭惡了這樣低劣的把戲,於是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像是再也不願意醒過來那樣,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就睡著了。

不管經曆了多麽困難的事,遇到怎麽樣的險境,困了還是要睡覺,餓了還是要吃東西,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吃不喝焦慮著急又有什麽用呢?

不知道睡了多久,四郎清醒過來,這回他發現自己坐到了一個王座之上。王座是由白骨壘成的。王座下麵有無數的冤魂在咆哮。極目遠眺,大地上一篇荒蕪,一個活物也沒有。隻有自己孤零零睡在王座上。

“今天又要換哪一部恐怖片?”小狐狸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他撐起四肢站立在王座上,抖了抖自己蓬鬆的大尾巴。

“見死不救,所以世上最後隻剩下你一個人了。這種感覺如何?”天邊有看不見的聲音響起。

四郎是個坐得住的老實孩子,前世一個人無聊,也會關在房間裏看恐怖片消磨時光。因此,盡管如今被心魔關起來強製看恐怖片,可他依然還保持著幾分理智,並沒有被嚇瘋。再加上剛才那一覺睡得好,所以他現在還能正常思考。

一聽這個欠揍的聲音,回想一下被抓進來後的遭遇,四郎便發現似乎這鼎鼎大名的心魔並不會物理攻擊,隻會精神攻擊。因為沒有被揍的危險,小狐狸也放心下來,大聲反駁道:“你騙人。起碼二哥和殿下會陪著我。”

“哈哈哈哈,果然還是一隻小崽子。這世上原本就沒有誰會永遠陪著你。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你轉過頭看看吧。”那個聲音黏糊糊的,用一種故作驚喜可愛的語氣說道。

四郎原本鎮定自若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種久違的,極為害怕的感覺,似乎自己身邊正在發生一件極為恐怖的事情。

果然,心魔的話音剛落,四郎就發現自己的麵前的情景陡然一變。

天地間有無數的妖族前赴後繼倒在自己的王座之下,他們和看不清楚麵目的敵人戰鬥著,流出來的鮮血幾乎匯成了一個血的湖泊,而自己的王座像一艘孤獨的小船,寂寞的漂浮其間

天邊有什麽怪獸發出瀕死的悲鳴,一隻巨大的,長著雙角的怪獸從天空中墜落下來……

四郎麵前黑了一下,等再次有光線射進來之後,他趕忙轉頭四顧,在自己坐的王座上四處檢查一番,終於發現這王座好像是由什麽巨獸的骨頭做成的。小狐狸“嗖”的一下回轉身子,把兩隻前爪搭在椅背上仔細看,然後,他就看到王座的靠背上,的確鑲嵌著一個長角的巨大頭顱!是饕餮!

雖然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個幻覺,可一些溫熱酸澀的**還是湧到了四郎的眼眶中。

他一邊吧嗒吧嗒留眼淚,一邊哽咽著不斷自我安慰:[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全都是心魔做出來的幻境,我才不會上當呢。精分殿下那麽強大,他才不會死,一定會、一定會永遠陪著我。]可是,雖然這麽說,四郎的心裏還是空****的發涼,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人剜去了一樣。

黑霧中的聲音仿佛也知道四郎在想什麽,便換了一種輕柔的勸哄語氣說道:“你怎麽能確定這是假的呢?再說了,真真假假有時候的分野究竟在哪裏?如果你出不去,此間的一切於此刻的你而言,就是真實。”

的確,四郎看到的雖然都隻是域外天魔創造出來的幻境,可是一旦他再也出不去,那一切也就和真實並沒有什麽分別了。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所謂的真實和虛幻,原本就是隨著時空的流逝在不停轉換。那陷在噩夢裏的人,若是出不去的話,噩夢於他,便也成了真。

四郎也明白過來,他著急的四處亂竄,可是不論他怎麽努力,試過多少法子,都找不到出去的道路。

不論小狐狸邁著四條短腿努力的跑出多遠,每次他從睡夢中醒來,麵對的都不是鳥語花香的有味齋和大狗般的二哥,而是那個叫人憎惡的王座。

“二哥,你什麽時候來接我呢?”有時候一覺醒來,小狐狸就會失望的趴在王座上,借著漫天的星輝,寂寞地掰著爪子數數自己已經被困了多久。數得累了,小狐狸也會靠近巨獸的枯骨,和他講話,講自己今天又跑出去多遠,見到了什麽奇怪的風景。

大約實在是太過寂寞,小狐狸好像把這幻境裏的巨獸的枯骨也當成了精分殿下,他總是用自己的臉和爪子對著巨獸挨挨蹭蹭,希望饕餮可以像往常那樣給自己回應。那樣傻乎乎的努力撒嬌,卻再也得不到回應了。

從此以後,歲月交替,星辰流轉,有一隻蝴蝶被困在時間夾縫裏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隻被馴養的小狐狸弄丟了他的王子殿下。一成不變的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四郎感到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每天重複這種徒勞的努力之時,小狐狸眼中清澈的光芒便漸漸熄滅了。

大道至公,大約需要一顆最無情的心,才能真正執掌一方世界吧。可是,這樣的心究竟是如何煉成的呢?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四郎寧願不要這樣的心,寧願不要這樣孤獨寂寞,榮光無限的王者之座。

這一方空間之中,時不時就有雨水大滴大滴落下,雨水匯成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無數微小的生物爭先恐後吞噬著天空的眼淚。在這裏,有一個生機勃勃的新世界正在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