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雪花肉11
四郎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變故突起。
一大群村民們死而複生,哭嚎著從山林裏衝了出來。
這些凡人也夠倒黴的,他們明明是上山來祭拜神明,誰知道神明沒看到。卻暈得身不由己,醒得也莫名其妙,一睜開眼睛,就發現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靜靜矗立著一大群僵屍,一時嚇得屁滾尿流,爬起來下意識就往山林外跑。
[或許這隻是一場噩夢,醒來我就回到溫暖舒適的床鋪上。]有的鎮民這樣想著,慢慢停下了腳步。
誰知他們這一停,本來雕塑般一動不動的僵屍群好像活過來一樣,真的朝他們撲了過來。
惡、夢、成、真。
林間再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很快就有些腳程快的壯漢跑到了有味齋門口,他們“啪啪”地拍打著門,哀求道:“胡老板,救救我們。開門,求求你快開門!”
四郎走到窗戶邊,透過紙窗朝外看,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鎮民雖然驚慌失措,但是僵屍似乎並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隻是貓捉耗子一樣綴在他們後麵跑。若是有誰不往有味齋方向跑,隨著輕微的一聲笛響,就會嗖地飛出一具飛屍,一下子淩空倒立在他們麵前,嚇得這些人哇哇亂叫,調頭重跑。
這樣一看,吹笛人好像是一位牧羊人,僵屍就是幫他驅趕羊群的牧羊犬。羊兒雖然驚慌失措,頑愚不堪,但也不得不順著牧羊人的心意跑向命定的歸途。
四郎眼睛很好,因此能夠極為清楚的看到這些凡人臉上恐懼,哀求和無助混雜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普通人在麵臨著突如其來的巨大災難時,驚恐到麻木的樣子深深震撼著四郎的心。任何一個良知尚存的人都會心懷同情,甚至感同身受,盡己所能地對這群受難者伸出援助之手。
看一眼四郎的表情,槐二主動說:“我去開門吧。”
還沒走到大門,就被兩個拿刀的侍衛攔了下來。
而靠近大門的小水聽見有人敲門,傻乎乎地想要伸手去開門,也被一個高大的虎族侍衛一把提溜了回來。
“誰再敢開門,誰就是叛徒!”蒼然大聲說道,然後他就帶著一隊侍衛提劍立於門窗邊嚴陣以待。
眾妖麵麵相覷。一時也沒有誰敢輕舉妄動。再說了,恐怕有味齋裏大部分妖怪都不會對這些凡人的死亡有任何感觸。妖怪的世界裏自來弱肉強食,可沒有人教過他們“民胞物與”“仁者愛人”的大道理。
在妖怪們看來,狼吃羊是天經地義,凡人打不過僵屍被吃也在情理之中。弱者若不肯自救,有味齋可沒有義務去拯救他們。
“小主人,我看這必定是一個陰謀。你可不要一時心軟而中計啊。”槐大瞪了弟弟一眼,語氣沉重地勸諫四郎。
一頭熊妖大刀金馬地跨坐在條凳上,他的半個肩膀上裹著繃帶,此時正用嘴巴咬著繃帶頭,笨手笨腳地給自己的傷口打結:“什麽狗屁陰謀!這養屍的龜孫腦子被僵屍吃掉了吧?俺們是妖,凡人死不死和俺們有啥幹係?縱然俺們一幹妖怪費力不討好的救了這群人,說不定也會被反咬一口。這事你熊爺爺我見得多了!”看來這村了吧唧的熊妖也是麵憨心惡的壞蛋,難怪凡人要編個故事埋汰他。
“對,盡管一開始的確是陰謀重重的樣子,可是進行到這一步,已經更像是陽謀了。”四郎看著窗外,慢吞吞地說。
所謂陽謀,就是你明知道這是一個坑,卻可能依舊繞不開。正如此時四郎麵臨的兩難抉擇——救與不救都是錯。
胡恪也在一旁點頭同意:“對啊。這個幕後黑手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看他前麵行事,總做些遮遮掩掩,改頭換麵的勾當,看著格局不大,可是在這回的陰謀之中,卻又有借勢而發的陽謀。陰損手段化為堂皇之道。此人深諳兵法謀略之道,莫不是哪個門閥裏精心培養出來的國士吧?”
四郎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何時招惹過這樣厲害的人物。二哥又不在……對方必定還有後招。可是我們卻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正因為不知道對方的目的,他們才會一直按照對方的節奏,被牽著鼻子走。
果然,四郎的話音剛落,外麵再次傳來慘叫聲。跑在最後的那一撥凡人被僵屍們一把捉住,咬破喉嚨啃噬起來。
大概是因為有味齋裏一直沒有動靜。那群僵屍終於撕掉無害的牧羊犬麵具,向著凡人伸出了尖利的鬼爪。跑在最前麵的那群鎮民一看,嚇瘋了一般拚命拍打有味齋的大門,求救的聲音也更加淒厲迫切。
有味齋裏安靜的好像是墳墓一樣。隻有從外麵傳進來的,富有穿透力的慘叫在室內飄來**去。間或還能聽到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可是剛才我看到那些凡人分明已經吸入毒煙死掉了啊。”站在窗前觀望的槐二回頭問道。
“是反魂香的作用。”胡恪低著頭,不忍心再看窗外的慘狀:“這件事也是我一時疏忽忘記提醒四郎。因為我們將那一粒香丸融進了熱水中,香味從熱氣中彌漫而出,使得原本吸入毒煙,瀕臨死亡的鎮民又活了過來。可這樣活過來,倒不如剛才就死掉更好。”
有味齋裏眾妖雖然表情各異,卻都沒有吱聲。
引起話題的槐二隻好歎著氣安慰他:“也不能怪你,幕後那人實在高深莫測,算無遺策。居然知道我們這裏有卻死香,又能算到小主人會拿出這種奇藥來給侍衛們療傷,然後順勢而為,利用卻死香重新複活了這些凡人,再利用他們作為誘餌……”
他話還沒說完,其他侍衛似乎從這句話中得到了某種啟示,他們齊刷刷用劍指著狼族侍衛蒼然。知道四郎這裏有返魂香的是他,最開始要返魂香的也是他!
蒼然沒有替自己爭辯,隻說:“我的確無法自證清白。開門吧,我這就出去殺了那個吹笛子的人。”
“哥,我與你同去。”狼女白然利落地從病**翻了下來,好像自己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隻有額頭和手臂鼓起的青筋訴說著她所忍受的痛楚。
槐二大聲說:“不行!打開門你們跑了怎麽辦?”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麽辦?”白然口氣很不耐煩,厭惡的白了他一眼。
槐二倒不生氣,脾氣很好地說:“白然姑娘不要動怒。我並不是針對你哥哥。隻是他的確很有嫌疑。不如先綁起來再說。”
蒼然看一眼四郎,便低著頭把手伸了出來,老實的讓槐二用捆妖繩將其和山豬精綁在了一起。
白然柳眉一挑,深吸一口氣平複胸腹間的痛楚,氣勢十足地嘲諷槐二:“這個也有嫌疑,那個也有嫌疑,我看你才最有嫌疑!就算僵屍再多,對方謀略再出奇,可我白然敢打包票,藉由那位大人留下來的兵力和神器,敵人一時也攻不下有味齋。等到大人們回來了,一力降十會,任他什麽陰謀陽謀也難奏效。可我白然雖然沒什麽大見識,卻也知道那參天巨樹,就算被雷劈倒,一時也是死不了的,可若從內部有了蛀蟲,才枯萎得最快。這時候我們妖怪若起了內訌,自己人殺自己人,那才真是遂了敵人的意!”
因為找到了一個新的叛徒人選,山豬精的嫌疑便減弱了幾分,所以槐二十分開心。縱使白然說話口氣很衝,他也不甚在意。
“白然姑娘嚴重了,大家都是同族,也不是要打打殺殺的。隻是內奸一日未除,自然誰都不敢疏忽大意。”
這一段小小的插曲過後,有味齋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陰影自虛空中而來,輕悄悄地徘徊在有味齋外麵。不詳的陰影籠罩著這座原本安寧祥和的院落,灰暗低沉的情緒滲透進每個妖怪的心間。
不隻是人類的心,連妖怪的心都是偏的。隻要看重的那些人沒事,別人的死活便與自己毫不相幹了。這世界上,願意為了不相幹的人而犧牲自己,這種傻瓜真的存在嗎?即使存在,大約也是活不長久的吧?
“孩子,我的孩子!”一個女人淒厲的哀嚎聲殺豬一般響了起來。守在門邊的虎妖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一直用頭發蓋著臉的劉小哥蜷縮在角落裏,誰也沒注意到他憤怒地捏緊了拳頭。
[太可惡了,太可惡了,簡直不可以原諒!大師說的沒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必須消滅掉,必須消滅掉……]
在還是人類的時候,柳從雲就是一個不太聰明卻又十分偏執的人,變成鬼之後,這種性格自然也不可能輕易改變。
劉小哥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個弱者,弱者的喜怒哀樂沒人會在乎,弱者也沒資格將自己的憤怒表現出來。想到那人的吩咐,他定了定神,揚聲說道:“小主人,胡神醫,你們平時看見小貓小狗被虐殺也會怒發衝冠,憤憤不平,為何現在卻不肯將這樣的熱血和同情分一點給外頭那些大活人呢?大人們啊,你們看看外麵,你們看一看那樣的慘狀!無動於衷袖手旁觀就是助紂為虐啊……”說到這裏,劉小哥已是泣不成聲了。
妖怪們隨著他的聲音轉頭,正好看到外麵有兩具僵屍將一個少女倒提起來。像是故意表現給別人看一樣,僵屍的臉上帶著純然惡意的笑容,一邊一隻腳,將少女緩緩地、緩緩地撕成了兩半。噴湧而出的鮮血融化了飄落其上的菱形雪花,少女好像一隻被獻祭的雪白牲禮,她臉上那種極度痛苦的表情生動得叫人心頭發涼。
不知是不是煉製之人的惡趣味,這批飛僵和跳屍生前應該都是眉目昳麗的美人,即使被煉製成了屍體,看上去也不像腐屍和長毛的黑僵白煞那樣惡心。尤其是已經產生了自身意識的飛僵,即使掏心挖肺的模樣也帶著那麽一絲優雅的意味。
天上有雪花靜靜飄落,一視同仁的覆蓋著吃人的僵屍,哀嚎的凡人以及冷冷旁觀的眾妖。鮮紅的血液噴濺在冰冷的雪地上。
這是一種殘酷而妖異的美。邪惡到極致居然也能透露出一種腐化病態的絕美,而這種美的極致卻是叫人反胃的奇醜。究竟什麽是美,什麽是醜,什麽是善,什麽又是惡呢?古早時候是沒有這些概念的,一切都隻是混沌一片,或許那才是最完滿的狀態。
“開門吧。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變強又有什麽意義呢?”胡恪終於抬起頭,語氣沉重地說。“今日若是被這群僵屍嚇得龜縮在屋子裏,以後恐怕我們都會失去銳氣,再也無法挺胸抬頭做人了。”
“你本來就不是人啊。”虎族的侍衛壓根不曾為外麵無間地獄般的場景觸動,反而似笑非笑地駁斥胡恪。
“變強……的意義嗎?”四郎聞聽此言,有些呆呆的重複了一遍。然後他晃了晃頭,想要晃走那些莫名其妙出現在他耳邊的,細小而飄渺的聲音。
劉小哥跪在地上,從陰暗的角落膝行到四郎麵前。他接連磕了幾個頭,然後趴伏在四郎腳下,懇切地說:“二位一直是我敬佩的大人物。雖然身為妖怪,心地卻比大多數凡人還要純善。那麽這一次,也請你們大發慈悲,救一救外麵那些可憐的母親,幼兒和老人吧!隻要你們把門打開放他們進來,結界不就會自動擋住外麵的僵屍嗎?”
四郎被他扯了一下衣角,這才從怔楞中回過神來:“並不是我心狠手辣,明明有能力卻不肯救人。我當初做這個結界的目的是為了抵禦陰邪之物,所以你看,受到僵屍驅趕的凡人便可以很輕易的穿過結界。”仿佛為他的話作注腳,門板在那群鎮民發狠的拍打之下已經搖搖欲墜。
“開門放我們進去,否則大家一起死!”外麵有個男人扭曲著臉,惡狠狠地威脅道。
四郎製止了兩個小樹妖揮向男人心髒的枝條,又請幾位沒有受傷的侍衛去抵住門,然後他才接著說:“不是我不想救,可是,我也不能拿這一屋子妖怪的性命開玩笑吧?門板擋不住妖怪卻能擋住凡人,結界能夠擋住妖鬼卻擋不住凡人。這全都是因為我在設陣時,將大門作為陣眼所在的緣故。一旦現實中的大門打開,結界便會出現一瞬間的空隙。而僵屍也就能夠趁機進入有味齋。”
劉小哥的臉上掠過一個興奮的笑容。四郎的考量在情在理,的確沒可能叫有味齋裏的妖怪為了一群非親非故的異族承擔風險。於是,他也不再繼續替外麵的凡人求情了,再次默默縮回了大堂的一個角落裏。誰也沒有注意到,劉小哥那張被散發遮擋住的嘴唇不住蠕動著,像是在和某個看不見的人交談。
聽了四郎的話,槐二疑惑地問:“可那個幕後黑手怎麽知道小主人設的陣眼在大門上呢?”
四郎沉吟片刻,方才有些猶豫地說:“這個結界是以道門五行陣法相生相克的原理為基礎製作的。也許那個幕後黑手也是道門中人?”
槐大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那片已成人間地獄的雪地:“這個人究竟想要做什麽呢?”
“或許凡人隻是誘餌。躲在他們後麵的僵屍必定想要在大門一開,結界出現縫隙的時候,趁機進攻。到時候,我們就將極為被動。聽說犬戎攻城時就常用這樣陰損的方法。”四郎口上這麽說,心裏也有點拿不準。
“明明知道我們不可能開門,這又是何必?”山豬精被捆得一動也不能動,他兀自昂著頭注視著窗外,有些想不通的自言自語。
除了胡恪和四郎,妖怪們的確對此一點不適感都沒有。可胡恪和四郎雖然心腸軟,卻也不是那種做事不管不顧的愣頭青,並沒有因為劉小哥的一番話就命令妖怪出去救人。
似乎知道有味齋不會開門,幕後黑手也不再指揮僵屍攻擊結界。飛僵和跳屍就像是特意來給妖怪們表演如何優雅的吃人一樣,當最後一個活人倒下,僵屍們在漫天雪花下進餐完畢之後,就迅速地撤回了山林中。叫有味齋裏已經做好準備要惡戰一場的妖怪們滿頭霧水。
這一回,幕後黑手似乎做了徒勞的事情,屍群除了殺死那些已經死過一次的凡人之外,什麽目的也沒達到。事實真的如此嗎?
眾妖全副注意力都被遠去的屍群吸引走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徘徊在有味齋結界外,正在費力擠入的陰影似乎找到了某種竅門。它們加快了滲透結界的速度,很快就化作一道黑煙,纏在了四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