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懷胎鴨3

到了午後,綿綿的陰雨總算停了一陣。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天邊有半拉太陽有氣無力的掛在那裏,慘白的光線落在路上積起來的泥水窪中,到處都是亮晃晃的反光,地上反而比天空要明亮一點。

山溪漲起來了,水裏釣出來的大螃蟹,取蟹肉蟹黃加入酪一般的濃白雞湯裏調和燒透。剖開的雞鴨腦子下入油鍋裏,加蔥薑料酒,精鹽,白糖,再用上次烤肉剩下來的胡椒粉稍滾一下。揀出蔥頭薑片之後,下蟹肉,蟹黃,與雞鴨腦同燒,若是嫌油膩,還可以撒一把青豌豆下去。推勻後用水澱粉勾琉璃芡,裝盤即成。

山豬精負責做一道鬆仁雞。這道菜製作的關鍵就是要好刀工。因為須得將生雞取掉肉骨,隻留下完整的皮。雞肉片下來和鬆子仁一起刮絨成糊狀,攤在雞皮上。仍舊用雞皮將雞肉、鬆子泥包好,整個油炸,裝在碗裏蒸熟。另外還有道玉蘭豆腐,是石膏豆腐用小鍋瓤舀成玉蘭片樣式。鋪在木耳,冬筍做的枝葉上,便是一道賣相精致的小菜了。

做完幾道配菜,四郎開始做今日的主菜,懷胎鴨就是要在肥大家鴨的肚子裏套一隻體型稍小的野鴨,又在野鴨肚子裏塞入一隻鵪鶉,最後在鵪鶉肚子裏填入炒製好的火腿、香菇、幹貝。幹貝,鵪鶉,野鴨,家鴨每一道都要有不同的味道。因此,這道菜的製作過程簡直是前所未見的複雜。

對待不同的客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如宇文青那般隻執著於一種食材的,便要在菜色的新奇上取勝,用繁複的烹製手法迎合那同樣複雜而扭曲的。如崔玄微這般,自然是要在菜式的細節上下功夫,務必做到美輪美奐才行。菜色既不在多,也不在新奇,而在於色香味的搭配能給人最恰到好處的感受。

陰天廚房裏光線太暗。見外頭好容易幹爽了半天,四郎就讓山豬精把烤爐都搬去院子裏。

馬家敗落了,她家三兒媳婦就把馬婆子養的鴨子全拿出來賣了換做回娘家的路費。槐大看價格還算公道,鴨子也是肥桶老鴨,恐怕每一隻都在四斤以上,就都買下來,養在有味齋的後門外。槐大去捉了好幾隻大小不一的鴨子進來。

肉質筋道的野鴨用精鹽、胡椒、白酒、花椒麵等遍抹全身後醃製兩天取出來,上屜用大火清蒸,蒸熟後被山豬精取出來,也倒掛在鐵架子上晾著風幹。

為了做這麽一道菜,鐵架子上已經掛了一排鴨子,家鴨和野鴨都有,還有些體型較小的野味。

四郎正用鐵叉擎了隻鵪鶉在炭火上烤。爐子裏燃燒著樟樹葉、茶葉、柏枝,稻殼和刨花沫,一陣陣熏肉的煙霧在雨後清新的空氣中嫋嫋飄散。

剛搬來大堂二樓的崔玄微從窗戶上看到四郎,就走出來找師弟聊天。

言談中兩人由魚腹浦邊的八卦陣說起了上次由臨濟宗在山裏擺下的陣法。討論起破陣之法的時候,四郎提到了自己蠻牛開山移石法,而崔玄微則談起了陣中忽然出現的那條領路黑狼。

“誒?你說懷疑是有妖精看中你了,所以化作黑狼帶你破陣?”四郎訝然的轉過身,看稀奇一樣上下打量崔玄微。正常狀態下,不該是懷疑陣亡同袍的英靈顯形嗎?崔玄微這麽說,好像在自認是個靠臉吃飯的小白臉。

崔玄微到底在軍隊呆了這麽多年,比之汴覺見,身上更多了些痞痞的味道:“怎麽,不相信我的魅力?那狼最後躍入濃霧中時,還再三回頭看我,滿是依戀繾綣之意。我手上的大兵什麽德行我還能不知道,他們就算是要帶路,也絕對是大大咧咧的來,並不會這般行事。”說著,崔公子對著四郎眨眨眼:“本公子真是寶刀未老,這深山老林裏,說不得夜裏還會有狐仙花魅來自薦枕席哩。”

四郎撇嘴道:“狐妖才不會做這種事。對了,我記得幾個月前你和我說過,住在餘家客棧的時候,忽然出現一個田螺姑娘料理你的生活起居。這幾日也不見你再提起這件事,如今到底怎麽樣了?”四郎手上不停的給鵪鶉身上刷些麻油醬油等調料,忽然想起這件事,就隨口問了出來。

崔玄微臉上嬉笑的表情漸漸消褪,似乎有些不甚自在地說:“別提這件事了。我當日拿著你給的符篆回家貼在床頭,然後夜裏便總看到屋子裏有隱隱綽綽的輪廓,伴睡半醒之間忽然喊出一個故人的名字,也不知是否唐突了佳人,那田螺姑娘就有好幾個月沒有再來。直到今年正月初一日食那天,屋子裏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我坐在那裏焦心不已,忽然有個人衝進來塞給我一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一粒月明珠。接著明珠的光彩,我看到麵前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立著。還沒等我瞧清楚,那人影又消失了。”

“哦,這麽說,田螺仙女還真是體貼入微,而且對崔師兄你情根深種了啊。”四郎沒覺察到師兄語氣裏的反常,他把鵪鶉翻了一個麵,打趣道。

崔公子的表情越發鬱悶,他悵然搖頭,說道:“可惜了。那日雖是驚鴻一瞥,卻也看到送夜明珠的人似乎是個長著胡須的壯實男子,雖然臉沒看清楚,但是體型輪廓卻還是依稀可辨的。我崔玄微愛好的乃是溫軟女兒,若說龍陽之事,對象是師弟這樣清俊雅致的少年也就罷了,此等彪型大漢,實在叫人無福消受。”

聽完崔玄微的描述,四郎心下懷疑餘家客棧裏的幽魂便是崔鐵蟾,想到忠心的侍衛一直仰慕主人,死後也要繼續完成生前主人下達的最後一個任務,之後變成鬼魂也要默默追隨在主人旁邊,這樣忠心的仆人世上並不多見。因此,四郎不由得替他鳴不平:“崔師兄看不上人家,那鬼魂說不得也並沒有別的意思。若是男子,龍陽之好畢竟是少數,那鬼魂約莫隻是仰慕師兄風采,想要交個朋友而已,師兄大可不必避之如蛇蠍。”

“我匆匆離開,倒也並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崔玄微似乎想要說什麽,猶豫片刻還是閉上了嘴。

兩個人說話間,四郎就將烤得吱吱冒油的鵪鶉放在盤子裏,又將風幹的野鴨放在火上,用茶葉稻殼樟樹葉熏。不一時,就有一股奇特的肉香在院子裏彌散開來。山豬精在旁邊把幹貝蘑菇都煸炒好,塞入鵪鶉腹中,再把鵪鶉塞入熏好的野鴨中,最後把野鴨塞入肥大的家鴨腹內,下油鍋炸透,最後加入料酒、蔥、薑、精鹽上鍋蒸。

“青兒最近有些不思飲食,唯獨對有味齋的鴨菜,還能多少進一些。真是有勞四郎費心了。”崔玄微揮了揮手,老莫和另一個侍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崔玄微問他:“青公子呢?”

“回稟將軍,公子還在樓上安睡,卑職這就將飯菜給他端上去。”老莫跪在地上道。

崔玄微道:“不必了,今日難得沒有綿雨,你喚他來大堂吧。”

“是。”兩鐵衛齊聲應道,起來旋身就走。院子裏起了一股穿堂風,秋天的袍子掛在他們身上,空****的被穿堂風吹得鼓了起來。

四郎盯著兩個侍衛的背影看了看,覺得兩人廲得叫人心驚,便小小聲問崔玄微。“你虧待自己的侍衛了?怎麽廲成那樣?”

崔玄摸摸下巴,疑惑道:“往日不覺得,經你這麽一提,的確是瘦的有些詭異了。我記得以前老莫是個人高馬大的北方大漢啊。所以說那客棧邪門,就像是裏頭有個會吸人精氣的妖怪一般。起先我並沒有搬家的打算,隻是將你給我的符篆隨身攜帶著。自正月初一日食之後,我身邊的幾個侍衛也不知怎麽回事,都一日日沒精打采起來。有的舉止還十分古怪,就和丟了魂似得。都是千軍萬馬中過來的人,走個路都會不小心跌破頭或者劃傷手,雖然隻是小傷,可到底是不吉之兆。還有一個,青兒從那天開始,便總做惡夢,三天兩頭生病。鬧著要我搬出去。我心裏十分擔憂,總覺得繼續待下去會出事。自己的性命無所謂,卻不忍心身邊的侍衛以及青兒受我連累。因此,昨日師父一提出要我來有味齋住幾日,我便連夜讓侍衛收拾行李。你也知道,師父早給我算過命,說我今年會有個桃花劫。我很擔心應在這上頭……希望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崔玄微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崔玄微的話音剛落,院子裏無端刮起一陣小風,四郎恍惚間聽到牆外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好像是個男人的聲音,轉頭四下看了看,見臨山那扇鏤空的窗戶邊隱約有一張男人的臉,一閃就不見了。一回頭,又看到二樓木製的窗戶邊站著一個人在往下看,是個下巴尖尖的少年,穿著褻衣,披散著長發躲在窗簾的陰影裏。

“青兒?青兒是誰?不會是嫂子吧?也不帶來我看看。”四郎回過頭,指著那個如同幽魂一樣的人影,疑惑地問:“那是誰?怎麽在你屋子裏?你說的青兒不會就是他吧?“

“四郎,”崔玄微攬住他的肩膀,笑著教訓他:“可不好胡說,這是宇文世侄,並不是什麽嫂子。他家裏出了事,曾經淪落到異族土地上去過,所以脾氣有些古怪,不過心腸是好的。吃過你做的鴨子之後,宇文可是對你讚不絕口,總說要看看你呢。他身子不好,在屋裏睡覺,此時大約也是被烤鴨的香氣從睡夢中喚醒了吧。可見四郎你的手藝真是出神入化。”

四郎覺得剛才宇文青看過來的眼神不像是誇讚,不過,或許是自己看花了眼也說不定吧,。因為有一個瞬間,四郎恍惚看到宇文青的背後似乎還站著一個人,不過既然剛才他指給崔師兄看,師兄沒有半點反應。也許那人形真的隻是屋中家具投下的陰影吧。

將做好的菜一道道放進食盒裏,眼看著日頭西沉,天上又有些落雨,四郎就端著菜盤,跟著崔玄微一起去了大堂。留下槐大等人在後頭麻利的收拾著鐵架子,烤爐等器具。

此時天色已經不早,加上晚上又開始下起了綿密的杏花雨,流連在有味齋的常客大多趕著下午天晴回家做事去了,大堂裏稀稀落落,剩下的幾個客人中並沒有宇文青的身影。四郎便打算和崔玄微一道上樓去。

有味齋的客房常年沒有人居住,因此十分的逼仄簡陋。走在樓道上,常年失修的樓梯不停發出吱嘎吱嘎叫人牙酸的動靜。此外,樓梯的頂上還有灰塵和被風破的蛛網,大概是下了太久的雨,加上二樓很久沒開窗透風,四處都彌散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好似某種劣質香料發了黴。

“樓上是簡陋了些。本來想要讓槐大休整一番再讓師兄搬進來。”四郎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崔玄微笑了笑:“如今可委屈玄微公子了。”

“沒事,屋子裏收拾幹淨也能住人,我領兵作戰多年,早就不再是當年嬌生慣養的廄四公子了。往年在北邊和犬戎人作戰的時候,為了躲避或者追捕敵人,時常露宿荒野,最糟糕的時候身邊隻跟著一個鐵衛,我們兩埋伏在屍體堆裏。等犬戎部隊過去之後,才敢起來活動。當夜便睡在一個戰壕裏。因為睡覺時沒有枕頭。侍衛就找來一個死人頭自己枕著,讓我枕著他的胳膊睡。到了半夜,死人頭受了熱氣,竟然蠕動起來。現在想來,那感覺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如今能夠有這樣的條件,我已經很滿足了。隻是怕委屈了青兒。”

“想不到公子您現在還記得這件事。隻是崔鐵蟾後來……唉,不說也罷。隻怪我們都有眼無珠。”在前麵提著油燈領路的老莫轉過頭,似乎想要咧嘴笑一笑,可那笑並沒有成型就垮了下來,最後定格成了一個苦笑的模樣。

崔玄微歎道:“鐵蟾啊。當時的情況誰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但我還是相信鐵蟾絕不會是叛徒。”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了崔玄微所住房間門口。

老莫過去敲了敲門:“宇文公子,您起了嗎?”

“進來。”屋子裏傳出來一個明顯中氣不足的少年聲音。

崔玄微一進門,幾步走到床邊,彎下腰柔聲問:“今日覺得好些了嗎?”

屋子裏燃著古怪的熏香。窗戶關的嚴嚴實實。四郎皺了皺鼻子,把手裏沉重的食盒放在桌子上,轉頭朝**看去。

這房間原本應該是崔玄微住,所以還算幹淨整潔,而且視野極好,開窗幾乎能看到大半個有味齋後院。床頭粘貼著四郎給他的那道視鬼符篆。白色的蚊帳半挽著,後麵半倚著一個人。沉沉的光線裏看不清楚那人的容顏。

“師兄,這道懷胎鴨須得趁熱吃。冷了有股腥氣。”四郎看床邊兩個人問候來問候去,便有些不耐煩的催促道。

“我吃不下,頭好暈。”半躺在**的宇文青輕聲說。

老莫熟門熟路的從屋子裏翻找出一根蠟燭點燃,擺在床頭櫃上。

四郎就著燭光探頭往蚊帳裏看,終於看清楚宇文青長什麽樣。並不如四郎想象中俊美,但也算得上清秀。因為臉色蒼白,略帶病容的樣子顯出點別樣的動人。

四郎曆來是個健康寶寶,身邊的妖怪也都中氣十足,從來沒見過這一款的男人,於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崔玄微坐在床邊,溫柔地勸哄道:“你往日不是最喜歡吃有味齋的鴨菜了嗎?今日這道懷胎鴨四郎可是做了一下午,你好歹起來吃一點吧。”

宇文青床前本來就侍立著一個大漢。此時沉默的走過來,打開四郎帶過來的食盒。自顧自盛擀了些米飯,撿出一卷鬆仁雞,又扯下一個鴨腿到碗裏。

四郎本來想提醒他,說那懷胎鴨越是裏麵的肉越入味,外麵的肥桶鴨隻是一個殼子而已,所以要從內往外吃才好。可是那侍衛看過來的眼神十分防備,四郎便不想再多嘴。

端著碗走到床邊,侍衛半跪著喂宇文青吃東西。

老莫也在旁邊心急地勸道:“青公子,多少吃一點吧,若是覺得菜不合口味,想吃什麽隻管說。隻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我老莫都能給你找來。”

四郎被晾在那裏,覺得自己像是個多餘的人。他把做給崔玄微的玉蘭豆腐揀出來放在一邊,用個空碗扣上,就打算偷偷溜出門去。

“師弟,別走啊。你我師兄弟多年不見,不如今晚就秉燭夜談,抵足而眠吧?”崔師兄見宇文青開始吃東西了,急忙喚住四郎。

四郎:-_-

抵足而眠……幸好殿下今日又去看船,並不在店裏。不然,師兄你的桃花劫隻怕會提前到來。

不待四郎搖頭拒絕,**的宇文青忽然偏過頭,不肯吃侍衛喂過去的吃食了:“好幹,鴨子肉也老。不要了。我吃不下。”說著,他又小聲道:“玄微,我今天又做噩夢了。你陪陪我好嗎?”

崔玄微隻好走過去安撫他。

四郎總覺得這場景哪裏不對,正撓著頭疑惑呢,就看到宇文青在崔玄微看不到的角度,對著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示威一般。可那表情不過一閃而過,隨即,淩厲的丹鳳眼就被宇文青使勁瞪得滾圓,裏麵有無辜的水光在閃動,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幾乎叫四郎以為先前那幕又是自己的錯覺。

宇文青的嘴角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青兒實在吃不下了。今日睡了一下午。起來便口幹舌燥,不願意吃的這樣油膩。青兒……青兒就想喝碗白米粥。”

一個大男人自稱青兒……四郎覺得自己渾身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難不成崔師兄就好這一口?太獵奇了。

“白米粥有什麽稀奇的。現在就去做。”宇文青身邊的侍衛轉頭吩咐四郎。

宇文青趕忙嗬斥他:“不得無禮。胡老板雖然並非世家出身,但也是主人的師弟,6大人的徒兒。我一介畸零之人,怎麽好總是勞煩胡老板?再說,也實在不餓,你去給我倒杯水就好。”

那侍衛猛地跪了下去,低頭道:“屬下知錯,屬下無能。”

“青公子,你不要總是這樣委屈自己。”老莫也忍不住勸道。

四郎趕忙說:“沒關係,你想吃白粥,我這就去給你做來。”實在不想在屋裏繼續看宇文青拙劣的表演,四郎急忙轉身出門去了。

剛走到樓梯口,崔玄微就從後頭追上來,一把拉住四郎的袖子解釋道:“師弟,青兒他遭遇很悲慘,如今又正生病,你可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

四郎回過頭,一板一眼地說:“不會。宇文公子遭遇悲慘,我讓著他點倒沒什麽。隻是依我看,師兄本就不該讓他成日呆在屋子裏。反倒養成這樣叫人一眼看穿的小心思,實在沒什麽意思,不像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心胸抱負,倒像後宅女人的手段。”

因為樓道很昏暗,崔玄微遞給四郎一粒夜明珠照明,笑著搖頭道:“怎麽,因為這麽點小事,就和師兄生分了?”看四郎發鬢上沾了點灰塵,崔玄微湊進點,輕輕幫他拂去,然後借勢伏在他耳邊道:“師弟,宇文他被送到犬戎之後,咳咳,已經不算是男人了。我如今都容讓著他,隻當替故交養一個女兒罷。”

四郎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強忍著笑容,趕忙擺手道:“師兄。真的沒關係。進了有味齋,就是我的客人。客人無論想吃什麽,都該滿足他。還有,師兄你也別總顧著別人,我看你身邊的侍衛隻圍著宇文打轉,實在有些不像話。你自己將房間讓了出去不說,身邊甚至連一個侍候的仆人都沒有。這樣可不好,要不,我叫幾個夥計上來支應一下?”

崔玄微拍拍四郎的肩膀,笑道:“自從我的貼身侍衛戰死之後,就不習慣被人服侍,加上行旅不好帶女子,別的男人笨手笨腳也不習慣。青兒他往日常常夜驚,我就把侍衛都派去護衛他了。至於我自己嘛,大堂裏粗手笨腳的夥計可不行,本公子是隻肯讓師弟這樣的美人兒近身的。”

崔玄微雖然年齡已經很大,但是看上去依舊是中年人的模樣。比之往年的水木清華的貴公子模樣,又多了幾分沉鬱蒼涼的男人味。加上他行動風流,氣韻不凡,尤其是那雙眼睛,看似雲淡風輕,卻隱隱藏著些叫人捉摸不透的憂鬱之感,麵容也蒼白得好像山頂的冰雪,實在是個極富有魅力的大叔。怪不得一大把年紀了,還得擔心自個兒的桃花劫。

兩人才說了沒幾句話,屋子裏又鬧哄哄的,原來是宇文青嚷著胸口疼。崔玄微露出一個苦笑,轉身進了房間門。

四郎搖搖頭,將夜明珠在手裏拋了一拋,轉身朝著黑暗中行去。

屋外的天空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槐二正在一扇扇上門板,山豬精勤快的幫著打掃大堂。

四郎剛走下樓梯,便有一股冷風迎麵吹過來,將櫃台上點的油燈吹的閃爍了一下。那怪風撲得四郎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就看到門外立著一個穿著黑衣服,拿著一把黑傘的男人。

晃眼看過去,嚇四郎一大跳。“鐵侍衛,你怎麽站在那裏?”

崔鐵蟾一張臉僵硬著,可能是冒雨趕來的,皮膚被凍成了青白色。他慢吞吞地向四郎解釋道:“剛才他們走的匆忙,忘記帶主人最愛的天青色官窯茶具,我就返回客棧裏拿過來。主人每日晚間都會起來要兩三次水,晨起必要喝一壺雀舌香片,沒有這套茶具是不成的。”此人形容威嚴,不苟言笑,身上有股很重的軍人氣質。偏偏粗中帶細,連這樣的小事,都替崔師兄記得清清楚楚,的確是難得的忠仆。

槐二和山豬精見了他,卻都放下了手裏的工作,護衛在四郎身邊。

四郎朝他們兩個搖搖頭,轉身讓開路,對崔鐵蟾道:“進來吧。雀舌就在廚房。聽崔師兄說,你做飯的手藝最好,若是自己想下廚,也可以去廚房。”

被喂了一碗白粥,又吃了幾塊鴨子肉,宇文青心滿意足的上床睡覺了。

崔玄微一直等到他睡著,又替他蓋好被子,這才起身離去。隻在房間裏留下宇文家的那個侍衛,打了一個地鋪睡在東邊的牆角。

因為是在有味齋,崔玄微對這裏的安全十分放心,也心疼下屬,就讓另外兩個瘦的不成樣子的侍衛各自回房歇息。

擔心宇文青害怕,桌子上還留著一盞燈,床頭點著一根蠟燭。那根蠟燭十分古怪,絲絲縷縷散發著甜膩的香氣。

隨著香氣越來越濃,牆角的侍衛口中發出急促的□□聲,一股白色的煙霧狀氣息從侍衛身上飄到宇文青身上去了。

到了半夜,蠟燭燃得隻剩一灘燭淚,跳動兩下,終於熄滅後,這間屋子裏才漸漸安靜下來。可這安靜似乎又靜得太過了一些。

燈還繼續點著,但是不知為何,火焰忽然變成了慘淡的青色,看起來滿屋都顯出一種詭異而淒涼的氛圍。屋外有滴滴答答的水聲,聲音十分單調有規律,聽上去不像是在下雨。

宇文青是被冷醒的,感覺被褥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伸手一摸,冰涼刺骨,鼻子也聞到一股奇怪的黴味。想起才搬去餘家客棧那晚,自己遇見的怪事,宇文青嚇得一個機靈,猛地睜開眼睛。

透過白色的蚊帳,果然看到一個沒有頭的鬼怪立在自己床前。他不敢作聲,不由自主將頭往床裏麵挪了一下,卻感到後腦勺好像碰到了什麽冷冰冰的東西,哆哆嗦嗦地翻了個身,就看到自己枕頭上放著一個鮮血淋漓的腦袋,頭發披散下來,看不到具體麵目,恐怖之極。

慌忙再次轉過頭,隻見那無頭屍用手拉開帳子,伸手朝著**摸索過來……

宇文青一下子從噩夢中驚醒過來。被子裏都被他的冷汗浸透了,又冷又潮,睡在裏麵,總覺得渾身都像是有小蟲子在爬。

外麵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昨晚落了一夜的雨,早晨卻停了下來。

害怕一閉眼又是那個夢中夢,又是那具沒有頭的屍體,宇文青索性從**爬起來,遊魂般走到窗戶邊。院子裏,那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的胡老板端著什麽東西跑了過去,朝氣蓬勃的樣子幾乎叫人心生憤怒,恨不得毀掉他的歡樂,讓他也和自己一樣,被一隻隻鬼手拖入悲慘的深淵中才好。

院子裏的鐵架子上撐著一把黑傘,傘下站著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從宇文青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那人的臉,卻能看到他正在手起刀落的殺鴨子。

那人一隻腳踏在院中的大磨盤上,左手握住鴨雙翅,右手持刀,利落的在鴨脖上拉出一道小口,一股鮮血飆了出來,全都落入地上的大碗中。然後他便立即將鴨子倒掛在旁邊的鐵架子上控血。鴨子的血必須流盡,否則肉會發紅,腥味也重。

旁邊的鐵架子上倒掛著幾隻肥大的家鴨,鴨子身上沒有去盡的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有節奏的水滴聲,響在寂靜的院落裏,有種叫人心底發寒的感覺。

一滴兩滴三滴,第四滴久久沒有流下來。

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宇文青屏住呼吸站在院子裏,呆呆的看著那滴凝在鴨嘴上的鮮血。忍不住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