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飲屠蘇2
昨晚出了夜診,胡恪走進有味齋的時候,神色中微微有些倦意。因為隔老遠就聞到一陣撲鼻而來的香味,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一進廚房,看見自家表弟笑眯眯地盯著一鍋蜜火腿發呆。
“真是個小傻蛋。”看了整晚上吐下瀉哀嚎不止的病人,忽然回到溫暖安寧的有味齋,胡恪心情放鬆的打趣自家表弟。還手賤的摸了人四郎的腦袋一把。
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是絕對絕對不能**的。正在回憶自己是不是放糖放多了的四郎趕忙閃身不讓他摸。“你不是去南醫棚了?那邊情況如何,疫病十分嚴重嗎?”
因為說到了疫病的事,輕薄的狐狸貴公子也正經起來:“這段時間,我日日與鄭大夫研究治療疫病的方法。從前朝開始,就是歲歲遭疫、歲歲求治,民間醫者也積累了不少名方,然而,按著這些已經有的方子用藥,病人們吃了依舊遷延難愈,病情總是反複。”
劉小哥給胡恪搬出板凳來。胡恪脫□上的黑色大氅,累的癱坐在椅子上:“表弟快給我來隻肥雞補補身體。姓鄭的真是瘋魔了,居然想要出城去……”
看胡恪一副疲憊的樣子,眼圈下都泛起烏青,四郎就大方的原諒了他剛才企圖摸自己頭的舉動,十分體貼地給端來一碗蜜火腿:“先嚐嚐這個,我吃著好似甜了些。現就去給你做白片雞。”
胡恪嚐了一口蜜火腿,讚道:“我說怎麽幾裏外就聞到香味了,果然甘鮮異常。味道剛好。”說著他抬起頭來嘲笑四郎:“一定是表弟自己成天泡在蜜罐子裏,所以吃什麽都覺著甜吧?”
四郎聽他這麽說,自己還疑惑呢,又夾了一塊蜜火腿——還是甜,但又不是那種齁住喉嚨的甜,而是一種叫人渾身冒泡泡的甜。他自己想了一陣鬧不明白,最後便歸結為個人口味問題。
因為胡恪要吃雞,現做太耗時,四郎直接把吊在爐子上的白水煮雞撈出來,片下胸脯肉,用新做好的五辛醋加其他作料涼拌。
他一邊做這道白片雞,一邊問一旁幾乎把臉埋進飯碗裏的胡恪:“我看城中的疫病越發嚴重,你和鄭大夫研究出來方子沒”
“凡人傷於四時之氣,皆能為病。其中,又以寒冬陰氣為最毒者。九月十月,寒氣尚微,其病則輕;十一月十二月,寒冽已嚴,為病則重。如今以我所見,疫鬼殺曆之氣已成。”胡恪教養良好的把剛送到嘴邊的一塊火腿吐出來,一本正經的開始掉書袋。
這一番文縐縐的話說出來,四郎聽得半懂不懂,隻知道這次疫情似乎連號稱醫聖的狐狸表哥也覺得棘手。
“那麽,到底是什麽疫病呢?”四郎很直接地問道。城中百姓都傳言這次疫病乃是疫鬼作祟,可疫鬼傳播的疫病,也要落到醫者身上去拔除,所以在醫學上好歹該有個病名吧?比如歐洲的黑死病,天朝的非典。
“依我和老鄭這幾日診斷的結果……恐怕是傷寒。然而這次傷寒又有些不同,患者麵部生出玫瑰疹,有些因腹絞痛而死,有些伴有便血的症狀,就我診斷的病例,雖然都由傷寒之症而起,病灶卻各有不同,有的在心,有的在腦,有的在肝膽之間。”說道這次的疫病,自封醫聖的胡恪也禁不住歎一口氣。
身罹傷寒,在當時的醫療水平之下,本來已經是治愈耗時而死亡迅速的大病了。再加上些雜七雜八的奇怪症候,連胡恪這樣的千年狐醫也不敢確診這次大疫究竟是傷寒,還是一種新的疾病。城中其他大夫更加不肯妄下斷言,因此大家都不敢輕易用藥,這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卻導致疫病的傳播一發難以控製。
四郎對自家表哥的醫術那是深信不疑,也許傷寒在現代一盒中成藥就能解決問題,但是在當時的醫學水平之下,的確是一種傳染性極強,致死率極高的病症。就算四郎對中醫了解不多,也知道在自己原先所在的時空中,便有許多古代名醫為了治愈這種疫病而皓首窮經的鑽研了一生。
“我記得,前朝不是有名醫寫過一本《傷寒雜病論》的醫典嗎?”這個時空的曆史當然與他以前所在的時空有所不同,四郎自己也曾經思考過自己穿越的合理性,畢竟,如果是穿越進同一個時空的話,就很可能存在一些邏輯上的悖論。所以還是隻小狐狸的時候,四郎常常打聽這個時空的曆史進程,最後得出了自己其實是在一個平行宇宙的結論:
這裏的上古傳說、神話故事、夏商周等朝代都與以前的時空有所類似,但是之後就從同一個地方分叉開去,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四郎不知道的是,因為一個事件不同的過程或一個不同的決定的後續發展是存在於不同的平行宇宙中的,所以自從中央之帝混沌並沒有全部化歸大道,而是有一部分化身為小狐狸,成為天地間遁去的一之後,這裏的時間和空間便走向了不同的軌跡。
雖然四郎不知道這個時空是因為他的離去和到來才有所不同的,但他依舊憑借自己的努力從書本中得出平行時空的結論。當然,平行時空也會出現曆史上曾經出現的著名人物,隻是他們的出身、經曆和結局都會與原來的時空大相徑庭。
四郎曾經聽胡恪表哥提起過張仲景,證明這個平行時空中也出現過張仲景這樣的醫聖級人物。既然有張仲景,四郎覺得就應該有那本傳世醫典《傷寒雜病論》。畢竟,張仲景寫這本書的社會背景,正是針對當時社會寒冬大疫。
“原來連表弟也知道張仲景……”胡恪詫異道。
【難道我長得那麽像文盲嗎?】四郎在心裏默默吐槽。
然後就聽到時不時欠揍的狐狸表哥用一種充滿懷念的口吻說道:“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吧?當時我在人間行走,一心想要遇到識貨的伯樂,不辜負自己一身才學。後來遇到了張仲景,因性情相投,交情頗厚。他家裏原也是大宗,隻是後來因為戰亂和疫病死的七七八八了。然後我自家遇到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就回我王兄的墓中修養,與他斷了來往。隻知道他因為家族的遭遇,一輩子都在鑽研傷寒一類的疫病。可惜,從前朝開始,這本醫典便不知所蹤……據我所知,大約是書成後,被奉為萬方之祖,還有傳言說書中記載有長生術,於是引發各方勢力的搶奪,張兄後來便不知下落。因為他家裏也是南方的士族,篤信道教,便有人說他是羽化登仙……隻是我並沒有在仙家宴會上看到過他,估計因為這本醫典招來禍事,早已重入輪回了吧。自他失蹤後,此書也隨之散佚。”
原來又是一個由xx秘籍引發江湖紛爭的老套故事嗎?可見太陽底下無新事。不論是力量還是財寶,人類總會為了某種利益而打打殺殺、樂此不疲。
聽完胡恪這番話,四郎才恍然大悟。他畢竟是個現代人,看問題的角度有時候脫不了現代人的思想局限。因為現代的知識獲取方式相當便捷,就忘了在古代,這樣的傳世醫典肯定是各家暗自珍藏,一旦曝光就會成為各方勢力搶奪的焦點。況且古代的珍貴典籍大多為孤本,在流傳過程中很容易散佚。
饕餮殿下從外麵走了進來,聽到他們的談話,也說道:“今冬的苦寒之氣伴著疫鬼而來,疫鬼是天地穢氣所化,連一般的小妖怪都有感染的可能,何況人類呢?昨晚我和華陽幾個驅趕了青崖山地界的疫鬼,把染病的動物都焚燒掉。才堪堪止住了疫病在青崖山的擴散之勢。”
怪不得這幾日饕餮殿下總是不在有味齋。疫鬼不在六道眾生之中,說起來,倒像是天道特意給人類設定的小劫數一般。但一些剛修成人型的小妖怪也有可能因為吃掉凍死的野獸或者喝了被疫鬼汙染的河水,從而被感染。
“殿下所言極是,其實我和老鄭合力,也有一兩例治好的病人,怎奈疫鬼是通過水源來傳播疫病的,這樣一來,隻要汙染了水源,傳播的速度就太快了……”胡恪憂心忡忡的說。
四郎忽然腦洞大開的想到了現代的板藍根和各種疫苗,插嘴道:“治已病不如治未病,難道沒有什麽方子吃了之後,就可以增強沒有患病的人群對疫病的抵抗能力嗎?”四郎不是醫學工作者,可是根據前世從網絡電視報刊等處了解到的相關資訊,也知道防治這種大疫的最好方式就是研發疫苗,增強那些尚未感染者對病原體的抵抗能力。畢竟,醫者治病的速度和患者痊愈的速度總是比不過病毒傳播的速度。
胡恪喃喃的把“治已病不如治未病”這句話念了好幾遍,似乎受到啟發,努力想要去抓住腦中一閃而過的靈感。
然而,過了半晌,他終於還是頹唐的歎道:“想來朝廷也是注意到了這種疫病感染率太高,才會把和患者有過接觸的人都攆出城。這樣的行為雖然遭人非議,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比起這種不近人情的舉措,四郎說的增強什麽抵抗力的法子自然更好,隻是其中仍有幾個難點。首先就是能達到這個效果的藥方難求……”
四郎隱隱約約記得屠蘇酒似乎有預防疫病的作用。據現代人考證,屠蘇酒最早是三國時期的華佗發明的,並非上古流傳下來的方子,而這個時空並無華佗其人!也就是說,這個時空可能根本還沒有用來預防疫病的屠蘇酒。
四郎心裏有了一個想法:傷寒前世主要是在漢魏晉之時才成為大疫,唐宋之後就很少再見到因為傷寒而死傷過萬的史料記載,而飲用屠蘇酒的傳統正是從三國之後才漸漸興起,到唐宋之時便固定成為一個民俗。莫非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當然,這隻是他的一個猜測,所以四郎並沒有到處嚷嚷,而是打算自己先偷偷的用古法釀造屠蘇酒,小範圍試用以觀後效。
身為穿越者,四郎從來沒有過“我來自現代,要拯救古代的落後民眾”一類的想法。大概是命不好,一穿穿到妖怪堆中間,自小就是被人打擊的份,更別提什麽一朝穿越,小弟成群的待遇。
好在四郎自己也不是成天胡思亂想的人,他前世雖然不是什麽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好歹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一圈,建立起了獨立且完善的人格,所以依四郎看來:古代人未必比現代人差,但是穿越者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刻意壓製自己身上屬於現代的痕跡,反倒比古代人更加隨分從時、謹小慎微。如今既然有一個穿越後發光發熱的機會,四郎並不會畏葸不前。
不過,屠蘇酒究竟是不是如他猜測的一般,對於傷寒疫病有奇效,四郎自己還不肯定。既然胡恪這樣於醫道上頗有研究的人都表示無能為力,他一個外行便不好意思沒事瞎嚷嚷,打算自己先做出來試試,隻要有一點效果,能夠造福百姓,也算是沒有白穿越一回。
這麽想著,四郎便沒有接茬,隻端了一個加了五辛醋的料碟放在桌上,讓胡恪自己挾起白片雞沾食。吃完一整隻雞,胡恪才像是活了過來,抹抹嘴又要出門。臨出門時,四郎便請托他今晚回來時順便抓一包藥材,說是自己打算泡些藥酒來喝。
胡恪自然沒有想到表弟是打算給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喜,還以為四郎又想出了什麽新鮮菜色,才會用到這些藥材。
轉眼就到了臘月三十。
這天商戶都關門歇業。街上的小兒圍在一起,往火裏扔些浸濕的竹節,潮濕的竹節遇到旺火紛紛爆裂,劈裏啪啦的響起來,這就是放安神炮了。一陣陣炮聲響過後,城中居民一般都不再上街行動。
聽說白日時,皇上領著眾位大臣在祈年殿舉行了大儺儀式。到下午時分,從宮門口飛奔出幾隊身披獸皮,頭戴獸角的騎士,持炬火送疫出端門門外。四郎從有味齋的窗戶邊看過去,能看到有京中大營的騎士來回飛奔傳遞火把,聽說這樣的火把要一直傳遞出城門,最後丟棄在洄水之中。
有味齋裏大大小小的妖怪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包餃子,小黑把鄭大夫也拖了過來,他和胡恪在一起爭論治療疫病的配方,險些沒打起來。
饕餮殿下不知道在想什麽,雖然一直麵帶笑意,看著一副溫文爾雅的衣冠禽獸做派,四郎卻難得敏銳的覺得自家殿下似乎有些意興闌珊?
這麽一想,四郎便特意給殿下挾起幾個裏頭包了銅錢的餃子,殿下倒是廣袖微抬,迅速的放在嘴邊,然後……然後就嚼也不嚼,連著銅錢吞了下去……o(╯□╰)o
【這絕壁是有心事啊!】平心而論,四郎覺得精分殿下對自己可算是厚道了,說一聲寵溺並不為過。作為一個自覺很成熟的戀人,四郎認為談戀愛麽,沒有一味索取不知回報的道理。正好,槐大昨日買回來不少燈籠,“認為有義務哄哄自家情人”的四郎就拉著“不知道為什麽又在鬧別扭”的殿下一起去掛燈籠。
燈籠分大燈、小燈兩種。四郎把兩盞做工精細的紗燈踮起腳尖懸掛在大門外。這紗燈倒不是槐大買回來,是前幾日來有味齋吃飯的崔玄微崔大人派人送來的內造之物。
掛的時候還能見到紗燈下頭刻著兩行小字,左邊的是“成雙配對”,右邊的是“齊呈吉祥”。結果殿下一看到這兩行字後,不知是不是又吃起了無聊的飛醋,臉色越發黑沉。四郎這傻孩子反而一無所覺,拉著殿下在院子裏各處安燈。
大年下的燈,是要見地方就擺的。土地、井台、畜圈、雞窩、廁所、窗台,到處都要燈火通明才好。
民間傳說,古時候,有一種怪物叫作“年”,經常糟害人類。後來人們發現,這種怪物非常害怕紅顏色和火光,望見就慌忙逃走。所以後世才有過年要放鞭炮,點燈籠,穿紅衣的民俗。
安好最後一盞燈,四郎轉過頭問斜倚在門柱上的饕餮殿下,“主人,年獸的事是真的嗎?不過,縱然是真的,他也一定沒有主人你威武霸氣啦。”其實四郎隻是在沒話找話。他前世可是專門研究這些的,哪裏會不知道年的傳說隻是後人亂編?首先,從文字起源上就可以看出來,年這個字,一直隻是時間單位,從來沒有和哪種神獸扯上過關係。其次,年獸傳說曆來自在民間流傳,包括山海經在內的古代文字資料中從來沒有關於年獸的隻言片語記載。
四郎明目張膽且一本正經的拍馬屁,饕餮殿下被他逗笑了,“當然隻是後人附會。也就騙騙你這樣的小呆瓜而已。看上去很凶惡的‘年’,卻被一個很小的意外,一種響聲,一種光彩,一種顏色,弄得狼狽不堪,抱頭逃竄,如果真是上古神獸,必定早在洪荒時期就被吞噬掉了,哪裏還能年年跑出來扮一回小醜?”
“嗯,也是哦。如果真是那麽凶殘厲害的妖獸,未免有些名不副實。”四郎狗腿一樣的點頭認同。
大約遇到四郎這樣可愛的聽眾,高冷的殿下也忍不住多說幾句:“盡管年獸傳說作為春節起源的解說是後來追加的,但人類對於妖獸的恐懼確實根深蒂固,從遠古的開始就一直這樣。他們講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每遇到重大的節慶活動,必然會驅魔求安、祈福辟邪。其實在上古妖獸的眼裏,人類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哪裏又會去特意針對他們呢?說是妖獸和鬼怪害人,其實人類自己最擅長的還是自相殺閥吧。”
身為有著一半人類血統的小狐狸,四郎當然不會覺得人類如螻蟻啦。不過,殿下對凡人一直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見,況且這話也不算太過偏頗,所以四郎明智的沒有出言反駁。
兩個人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說些閑話。四郎提著一盞流光溢彩的琉璃燈,和饕餮殿下一起推開一扇扇塵封的大門。驅散那些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黑暗。
等到每一間屋子都被點燃的燈燭照的亮堂堂,四郎還趴在地上,舉起琉璃燈往床底下照,這就是在“照虛耗”。傳說穢氣和鬼怪喜歡躲在人類的床底下,所以大年三十的時候一定要用燈火去照一下,這樣主人家在新的一年裏才會免於病痛。
其實四郎並不覺得會有鬼怪膽大包天到躲在饕餮殿下霸氣所及的範圍內作死,但是,既然是過年,自然要把程序都走一遍才像樣啦。
可世事無絕對,大概世上真有這樣傻大膽的妖怪,四郎把燈盞往床下一晃,就看見下麵那片陰影中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動來動去!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一定無法相信,我從8點寫完後一直妄圖發文發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