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飲屠蘇3
床下的黑影對著四郎撲過來,帶出一股冷冰冰的氣息。屋外驀地狂風大作,四麵窗戶被吹得啪啪作響,屋裏各處點的燈燭也在風中淩亂的跳躍,將各種家具投下的影子映照的如同群魔亂舞。
四郎急忙直起身子,撲過來的黑影卷裹了床底下積年的塵埃,猛撲到四郎身上,迷了他的眼睛。四郎被這股力道帶著往後倒去……
“小狐狸小狐狸,大哥我來看你咯~驚喜吧!”躲在床下的可怕鬼怪原來是昆山上的小麒麟。此時他蹲在四郎的胸膛上,把四郎壓得快喘不過氣來。
“咳咳咳”四郎一邊咳嗽,一邊把在自己身上動來動去的肥屁股挪開。“你不是在東海參加長夷的婚宴嗎?”
“陸吾不肯帶我來,我自己偷跑出來的。”說著偷跑這種事,小麒麟毫不心虛。
四郎知道紫皇可是很寶貝這個小徒弟的,不知道現在龍宮裏因為麒麟的失蹤亂成什麽樣了。不過,小麒麟究竟是怎麽從萬裏之遙外的東海龍宮找到汴京有味齋來的呢?
“你一個人來的?”
“我在龍宮的時候,偷聽彭蠡湖龍君說什麽‘必須去汴京城追回如願’之類的話,就偷偷跟在他的車隊後頭。到了汴京城,一打聽很容易就找到有味齋了嘛。”四不像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的說起自己的豐功偉績。
“打聽?”四郎疑惑的看著他的獸型。若他真是以這幅形貌出現,更可能被人抓起來當成祥瑞關籠子裏吧。
似乎看出自家小弟的不信任,小麒麟跳腳道:“我難道是傻子嗎?當然是用人形打聽的!”說完,他“噗”的一聲變成個大胖娃娃。大概七八歲的樣子,胖嘟嘟的小臉,圓滾滾的身子,穿著一身玄色長袍,帶著二龍搶珠冠,倒是個氣派的小公子,就是髒了點。
四郎看他渾身都是塵土,圓潤的小臉在床底下蹭的烏黑,衣角處還有水滴落下,趕忙伸手摸摸那身玄色小袍服,果然從裏到外都濕透了。
“你衣服不是自己幻化的嗎?怎麽濕乎乎的?”
小麒麟臉刷一下紅了,吞吞吐吐的說:“我……我還沒學會幻化衣服。這件是陸吾給準備的麽。”說著他又抱怨起來:“路上遇到了大雪,在雪裏頭跑了幾天,衣服就從裏到外濕透了。人類真是麻煩。為什麽要穿衣服,光著多好!”
四郎:……
昆侖山是仙境一樣的好地方,但再好的風景,看了幾萬年也沒什麽趣味。況且四不像性子跳脫,心智說起來有些與他的壽數不太匹配,簡言之就是智力發育遲緩。
昆侖山上的神人都把他當成孩子一樣對待,好容易收到一個興味相投的小弟,結果自己一醉醒來便不見蹤影。四不像當時就不幹了,嗚嗚嚎著非要下山找四郎。
這回任憑他打滾耍賴,一貫順著他的師傅都毫不理會,最後還是陸吾看不過去,替他爭取了一個到東海參加婚宴的放風機會。一脫離了紫皇的管轄,小麒麟就開始無拘無束地撒歡,一個人千裏走天涯地摸到了有味齋。
當然,因為是偷跑,自然什麽都沒帶,隻穿著一身衣服便溜出門,又要跟緊彭蠡湖龍君的車隊,又要注意不叫陸吾捉回去,一路上把小麒麟折騰的夠嗆。他悄悄綴在彭蠡湖龍君的車隊後頭,在冰天雪地裏露宿了好幾天,身上的衣服早就凍得跟鐵衣似的。進了有味齋小麒麟還不老實的躲在床底下,想給新收的小弟一個驚喜,衣服上的寒冰全化成了水,當然渾身從裏到外濕透。
聽小麒麟這麽一說,四郎心裏十分感動,不過感動之餘,也理解了紫皇為什麽不肯放他來人間——這孩子實在有些缺心眼,天生一種叫人又愛又煩的憨勁。
四郎趕忙把小麒麟帶去妖怪聚集的大廳,生個炭盆給他烤火。好在小麒麟天賦異稟,是個皮實的娃,凍了這麽多天,連個噴嚏都沒打,一會兒就和有味齋裏大大小小的妖怪玩到一起。
有味齋裏早幾日便開始預備年夜飯。
華陽親自采買的食材:雞要獻雞(即閹過的公雞)。豬肉要連背帶肚從豬身中部割下一小段,還隻取半邊,稱“一方”。火腿是四郎早就製好風幹的。魚是青崖山送來的活鰱魚,條條都至少三斤以上,送來後被槐大養在院裏的大水缸中,今天早上才撈出來現殺。除此之外,青溪從東海帶回來不少海鮮,有鰻鯗、明府鯗、烏狼鯗,此外還有水母,烏賊魚,赤蟹等等。
槐大、槐二從昨晚上開始料理這些食材,如今十個冷菜已經做好,其他熱菜和點心自然有廚房間的小妖怪打點,四郎隻需現做四道大菜就齊活了。年夜飯吃個熱鬧的意思,大家可不敢真讓四郎伺候他們,那還不得被饕餮殿下活吞了呀?
因為年夜飯裏的菜色講究個好口彩,所以每道菜都有個吉祥的名字,槐大一邊上菜,一邊大聲吆喝出來,小麒麟人來瘋一樣,跟著槐大屁股後頭,人念一句,他必定也要扯開嗓門學一句。
四郎把一個紫銅暖鍋端到桌子的正中央放好。在裏麵加些蛋餃、肉丸、魚丸、粉絲、油皮、膠菜等,再加進高湯。魚丸、肉丸和蝦丸取意“三元及第”、“闔家團圓”之意。一時熱氣和食物的香味在屋子裏蒸騰,鑽進每個人的鼻子裏,直引得大堂門外貼的兩尊門神都笑嘻嘻的伸出頭來作揖打拱,四郎也撥出些好酒好菜供在他們麵前。
開飯之前,青崖山上的大小妖怪不知打哪裏冒了出來,擠擠挨挨在院子裏列隊,預備過來給自家山主磕頭。
看這盛況,四郎便以為沒他啥事,打算再去廚房轉一圈,順便摸魚休息片刻,誰知殿下卻一把挽住想偷溜的四郎:“你坐過來我身邊。”
四郎:……
“不願意和我一起接受萬妖叩拜嗎?”殿下的神色有些不虞,眼神變得晦暗不明。今晚他情緒一直有些不對,若是四郎仔細看他的眼睛,就能發現殿下的眸子變成了很深很深的金黃色,而且形成了重瞳。但是燭火光線太暗,四郎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異象。
“願……倒是願意。隻是……”四郎咬咬牙,終於厚著臉皮說出來:“窩不知道該給他們什麽賞賜!被妖怪們笑話我是小氣鬼這麽辦!”
他是知道過年的時候,奴婢下屬會給主人磕頭,殿下要他坐在身邊接受萬妖朝賀,自然是抬舉他,四郎並非不識好歹。但素!你以為奴仆或者小輩磕頭是白磕的嗎?每磕一次,主人或者長輩就得給一份賞賜。四郎不是舍不得賞錢,他是壓根不知道該給妖怪們什麽賞賜啊!殿下這樣忽然襲擊……一直是個普通人,沒見過太大世麵的四郎先可恥的慫了。
聽了這話,殿下心中疑慮一掃而光,看著自家小狐狸很認真的在煩惱這個問題,今晚第一次從他眼睛裏流露出真正的笑意。
四郎:……tt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戀人的苦惱上,這樣真的好嗎?
饕餮笑著把四郎攬到懷裏:“我的小傻子啊,你隻要坐在我身邊就夠了。至於那些低等妖怪,我倒要看看誰敢笑話你。”
“妖怪中間用實力說話,我法術這樣差勁……”想起小時候被妖怪欺負嘲笑的經曆,四郎不免有點擔心。“對了,主人,你不是說隻有找到我爹,拿回狐珠,我才能繼續修煉嗎?也不知道我爹究竟在哪裏……”
“嗯,先去外頭接受朝拜。狐珠的事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殿下也知道那一個和四郎下山的目的就是尋爹,尋爹的目的就是拿回狐珠。四郎從來不提這件事,他便也假作不知,如今才曉得,四郎嘴上沒說其實心裏一直記掛著。
殿下暗自盤算該怎麽把那件事告訴四郎,此時麵上就不動聲色:“隻要你在我身邊,弱一點又有什麽妨礙?”沒辦法,饕餮殿下就是這麽自信的男人。
“我是男人麽,當然希望自己強大一點!才不要一直躲在別人背後呢。”四郎傲嬌的撇嘴。
經過這麽久的相處,不知不覺中,四郎已經改變了原來得過且過的想法,反而越來越希望成為一隻強大的妖怪。最起碼在實力上不該差自己的枕邊人太遠,否則……否則,此生豈非翻身無望!再說了,四郎心裏認為自己雖然比起妖怪們來說,法力尚弱,但也是擁有強大內心的男人,如今明確自己的感情了,小狐狸就立誌要變強!
於是,雄心萬丈的四郎給自己訂下新年任務:要努力找到爸爸取回狐珠,然後修成法力高強的大妖怪!
最終,四郎還是和饕餮殿下一齊坐在大堂。妖怪們按照地位高低,一批批的過來給他們磕頭。磕一次頭,旁邊站立的青溪就遞給下麵的妖怪一個小錦囊,也不知道裏頭裝著什麽,反正每個妖怪打開來都是喜氣洋洋的。
有味齋裏喜氣洋洋,一團和氣。許園裏麵卻是愁雲慘霧,滿府哀戚。
原來,自從許大人自大佛寺歸來後,家族中就常常出些怪事:先是許老太太不知受了什麽驚訝,中風躺在**;再是許柏的幾個侄兒侄女不知緣由被嚇丟了魂,如今都有些癡癡呆呆的。
許大人自己看著倒還正常,隻是在朝中一反常態地與鄭家走的特別近。前幾日請皇上拜高人為國師的奏折還是他起得頭。他也算是個能吏,因為出身寒門,妻族貴而不顯,向來很受皇上青睞。最近幾年,漸漸有些天子近臣的意思在裏麵了。加上他純臣的樣子做的不錯,口才學識都很好,又不像士族那樣拉不下臉,皇帝很多時候就願意招他議事。
許家書房外。
一個滿身橫肉的婦人忽然從內院跑出來,狀若瘋狂的拍打著書房的門,哀求道:“大哥,救救我夫君吧~大哥,大哥,你倒是開門說句話啊!夫君再不對,也不能讓他在牢裏過年啊!”
前幾日許柏的弟弟許樟不知發了什麽瘋,在瓦子裏頭和人爭粉頭。結果一時失手,把吳郡朱氏的三公子打傷了。朱氏是隨著本朝太祖一起打天下而發家的南方新貴,雖然不如崔盧王顧幾個老牌世家,如今的聲勢卻一點不弱,範陽盧氏出了皇後,他們家就出了貴妃,家中的大公子兩年前被提為中書令,是數一數二的天子近臣。要論家世,縱然都是暴發新貴,許家那是拍馬都攆不上朱家。
所以一直到除夕,許樟還被關在大牢裏。
許樟的妻子是家裏沒發跡前給娶的,原是個殺豬賣肉的閨女,自然比不得大家閨秀的涵養氣度,如今見大哥閉門不見,牛脾氣一上來,就開始嘭嘭嘭地大力撞門。
周圍的小廝趕忙上去拉她,反被她用蠻勁摞倒在地。
在她鍥而不舍的努力下,門終於被撞開了,院中的眾人往裏一看,都恐懼的倒吸一口涼氣:隻見許大人在書房裏,**上半身。他身上也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咬傷了,坑窪不平的傷口已是黑中泛紅。此時,許大人正臉色扭曲地拿著一把小刀割自己肉呢。屋子裏熏著濃濃的香,卻壓不住那股血腥氣。
“啊啊啊啊啊啊啊~”饒是許樟媳婦潑辣,也被嚇得暈了過去。
“把她帶下去吧。好好看管,別讓她再跑到前院來了。”許大人冷汗淋漓的把那片肉割了下來。外麵立刻走進來一個小廝,利落的給他止血,又拿紗布包紮好傷口,然後一言不發的退了出去。
等房門再次合上,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在房間裏,饒有興致的看著許大人短時間內蒼老了十歲不止的麵容。
“你們要我在朝中做的事,我都做了,為何還不肯放過我的侄兒侄女。嘶~”不知何時,那個叫眉兒的小妾爬到許大人腳下,尖利的指甲幾乎是充滿愛意的插進許大人的心口,撕下來小小的一塊皮肉喂到自己腳邊的胎兒口中,還體貼的用手在許柏流血不止的傷口上一抹,那傷口變成黑紫色,就不再流血了。
“朝廷上的事情,奴可不懂。許大人是個聰明人,這回的主人不像我爹那樣老實可欺,您的前途和家族,可都在人家手上。大人就算打罵奴家,奴家也幫不上忙哩。”白衣女子笑笑,繼續說:“貴侄兒侄女的事可不與奴相幹。大人還是問問奴那個賢良淑德的姐姐吧。”說著,輕盈地化為一道白煙消失了。
許大人對著蠟燭呆呆的看了一陣,忽然抬起頭對著右側的虛空問道:“月容,月容,我知道你心中還是有我的。對不對?你放過我的母親和侄兒們吧,求你了。”說著,他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般,哭泣著跪倒在地上。
他的左側緩緩現出一具黑色的焦屍,那具焦屍一直緊緊握著許大人的右手,仿佛相戀至深的情人。
焦黑的屍體緩緩側過頭,似乎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哭泣的許大人,艱難的嘶聲說:“可……是你的心中卻沒……有……”
許大人趕忙擦去眼淚,攬住那具焦屍,深情款款的說:“不,我的心中一直是有你的。這麽多年來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以前的確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可是,直到你死後我才明白,所謂的大局、權勢、家族,都比不過你啊,月容~”說著,硬著頭皮吻了下去!
一時雲收雨散,許大人幾乎被女鬼折騰的真的哭出來,他躺在床榻間,有氣無力的問道:“我的侄兒……”
“許郎,縱然死亡也無法把我們分開。你這樣深情,奴怎麽忍心傷害你的親人呢。他們隻是一時失魂,除夕夜賣了懵懂,就能魂魄歸位。”焦屍握住他的右手,再次緩緩隱沒了身形。
許大人趕忙穿好衣服出門吩咐仆人帶著癡呆的侄兒侄女上街賣懵懂。
作者有話要說:四郎一直在掙紮著試圖把此文改成強強係列。親媽會如他所願嗎?
其實許大人若不是太渣,的確是個能忍能狠的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