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粼抱著“喝高”的尺玉行至花樓門口,朝拴馬樁方向喊道:“阿泰,把馬車牽過來。”
正閑來無事看熱鬧的阿泰聞聲立馬收心,吐掉叼在嘴裏的草棍兒,笑嗬嗬回應,“來嘞——”
前腳解開韁繩牽馬出來,後腳險些被不知誰家的馬車追尾,阿泰回頭惡狠狠地瞪了眼不專業的馬夫,繼而將杌凳搬了下來。
再抬眼時,才看清式粼從花樓帶出的異域美人。
美人似是比尋常女子高大一些,但腰細如柳,唇紅膚白,光是這褪了色的三千青絲,以及不尋常的發式,出樓價少說也得百兩?
阿泰一番腹誹後收了收視線,正色道,“咱現在是回去嗎東家?”
式粼在馬車內應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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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了弦歌之聲作掩護,枕在式粼腿上裝醉的尺玉感到相當不自在,他思忖了片刻,決定表現出些許醉酒的反應,以免露餡之後更為尷尬。
他悄摸吸了半口氣,唧唧噥噥說,“耳朵,壓到耳朵了,好難受……”
說完醉話眯縫著沾染酒氣的眸子,用白到發光的小手去扯黛藍色鬥篷的帽子,可每一下都恰到好處的失敗,直到被式粼握住手腕,才緩緩停下。
“哥哥摘,小午不動。”式粼垂視腿上急赤白臉的腦袋瓜兒,嘴角堆著寵溺地笑,“小午可真是個磨人精,喝了酒都這般能鬧。”
尺玉心裏翻了個大白眼,繼續蹬腿,“快摘,摘……”
“好好好,這就摘下來了。”式粼單手托起尺玉修長的後頸,小心翼翼地摘下鬥篷帽子,並平整地壓在尺玉背後,關切地問,“現在還難不難受了?”
尺玉感覺作得差不多了,沒去回應式粼的廢話,僅僅調整了下躺姿,舒適地嗯了一聲,合眼假寐。
“小東西,睡吧,哥哥帶你回家了。”式粼屈指刮了下突然變乖的小臉,細心地整理尺玉軟軟的劉海。
尺玉的發絲與人族的頭發大不相同,延續了貓咪絨毛的柔軟,帶著一股說不上來淡香,嗅進肺裏,瞬間便能激發出強烈的吸貓念頭。
一股沸熱感在胸中翻湧不止,式粼在酒精的作用下,視線很難維持君子風度,一路從酡紅的小臉緩緩挪移到了玉帶。
其中風景他隔著絨乎乎的貓毛了解過,卻又不曾真正直觀,猶記得那日浴桶內驚鴻一瞥,尺玉濕水的輪廓纖細婀娜……
想到這兒,式粼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又將尺玉往懷裏圈了圈,對簾外的阿泰講道:“駕穩一些。”
“好嘞東家——”
阿泰笑著應話後,臉呱嗒撂了下來。
嘁,喝多了就別怪地晃悠,瞎指揮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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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馬車停在了布莊後門。
式粼嘴裏說著哄貓貓的話,將帽子重新扣在了尺玉頭上,末了伸手摸了摸帽中的貓耳,確認沒有別扭著,這才使出吃奶的力氣,將紅撲撲的人形貓貓抱下馬車。
由於頭越來越暈,式粼的步速並不快,沒走多久就碰到了之前收養的大黑狗。
大黑狗昨夜聽說捉妖師撤出漭城了,那叫一個歸心似箭,滿腦瓜子都是給式粼看家護院,萬萬沒想到幾日不見式粼竟然有了新寵——
歡脫的尾巴驟然垂落,大黑狗醋勁兒上頭,朝式粼汪汪汪地吼叫,句句都是負心漢。
式粼還是頭回見大黑狗這麽凶,擰著眉頭訓話,“二黑,不準叫。”
“汪汪……汪汪汪……汪……”
大黑狗越叫越大聲,頗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架勢,不被抱一下絕不死心!!
式粼在前麵走,狗在後麵追,邊追邊蹭,看得尺玉牙根直癢癢。
妖嶺有狗山,尺玉是能聽懂一些狗語的,以至於汪汪汪之下的潛台詞令他非常不悅,他扭動著貓腰朝式粼脖頸吹起了惑人的妖氣。
“好吵,頭好疼……”
尺玉仿佛千年白蓮花轉世,一口茶香差點沒把自己熏一跟頭,不過目的達到了。
不僅腦殼上落了個軟軟的吻,式粼還吩咐阿泰給狗弄點吃的,不給跟了。
尺玉就這樣在大黑狗的妒忌下,被式粼一路抱回了臥房,**熟悉的氣味讓他感到無比舒心,他扭來扭去地翻了好幾個身,繼續吃醉酒的福利。
“尾巴,捂,放出來……”尺玉裝醉愈發逼真,甚至能憋出個酒嗝拿捏氣氛。
“尾巴嗎?”
式粼俯身解開尺玉的鬥篷,卻意外看到了不該看的地方,他連忙拉過被子蓋住尺玉前麵,心跳漏掉了好幾拍。
原來妖族到了求偶的季節,身體會……
怪不得尺玉近日喜歡趴著睡,睡覺還動來動去得不老實,他可真是太粗心了。
式粼猶豫了片刻,掀開被角跟著鑽了進去,從背後擁住尺玉,“哥哥幫幫你好嗎,哥哥發誓,這樣會好受一點的……”
尺玉被式粼觸到的瞬間倏然僵住,鼻腔內發出小貓特有的嚶嚶聲。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即使背對著式粼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張臉。
他的心又在抖了,莫名的,讓他不安的。
式粼這次沒有騙他,式粼的手,他好喜歡,比牛肉還要喜歡一些。
捂嘴將頭藏在被子裏,尺玉在一隅溫暖中,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愜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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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粼本以為借著醉意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呢,不料後半夜床空了,怎麽摸都摸不到人,摸到腳底連根貓毛都沒有。
他立馬套上布靴奔到外屋去看,貴妃榻上渺無貓蹤,就連盤中吃剩的小魚幹也不見了。
式粼顧不上披外袍,僅著一席單薄的裏衣便尋了出去,一路穿過半壁廊直奔夥房方向。
他心想尺玉應該是餓了在找東西吃,否則就算真的非走不可,也不至於一聲不吭的。
也怪他,應該在房間裏多備些吃食的。
式粼腳下迅如疾風,沒多一會兒便到了夥房,可當他推開夥房的門,漆黑之中無一絲聲響。
他怔了片刻,在安靜的夥房繞了兩圈,確信沒有任何一個喘氣的物種在,才緩緩合上房門。
到此時,情緒凝重了三分。
理智告訴式粼,妖族任所欲為,來去皆是自由,亦不必再尋,可雙腳卻依然不甘心地往小荷塘奔去。
尺玉會在那邊嗎?
他們在那邊有過好的記憶。
算是……好的記憶吧……
麵對捉妖師的圍殺,躲在菖蒲叢中的尺玉選擇相信了他,而他在捉妖師的眼皮子底下,成功幫助尺玉瞞天過海。
這個情誼,不夠一聲道別嗎?
式粼頂著春夜的寒風,來到了小荷塘。
視線掃過安靜菖蒲,靜謐的水麵,耳朵聽不到環境以外的任何異響,式粼倏爾自嘲一笑,收回濕潤的眼睛,遊魂般轉身。
白日裏,他說得不對。
他了解尺玉多少,又怎知尺玉是否孑然一身?
或許孑然一身的從來都不是尺玉,孑然一身的,是他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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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半夜不睡覺幹嘛去了?夢遊啊?”尺玉見式粼沒精打采地進門,停下了舔毛的動作。
式粼不可置信地轉臉看向貴妃榻,剛剛分明什麽都沒有的,怎麽會……
他強忍著胸口的不適,問沒心沒肺小貓妖,“你呢?半夜不睡覺做什麽去了?”
“溜達,打狗。”尺玉撂下高舉的貓腿,又順了順肚肚上的毛,反問,“你呢?”
“溜達,吹風。”式粼表麵佯裝無事,實際快要被貓氣死了,他再寒風中找貓一次,名字就,倒過來寫!!
“你熱了?”尺玉收拾好自己,跟著悶不吭聲的式粼進了內室,“聽說人族脆弱,吹風會受寒的,你那蛟髯是金鍾罩嗎?”
“誰知道呢……”
式粼掀開被子躺了進去,遮住了止不住顫抖的手。
他很想大發雷霆,很想砸東西,很想怒斥尺玉為什麽出去不告訴他,可他既師出無名,又心疼尺玉才挨過回春之際。
他若是吼了,或許尺玉就走了。
式粼合眼,睫毛雙雙被淚花濡濕。
“你這是又哭了嗎?”尺玉跳上床,用肉墊摸了摸式粼的眼睛,觸到濕潤後關心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沒有。”式粼拉高被子遮住眼睛,“你要想睡,就睡裏麵吧。”
“那是為什麽啊?”尺玉滿頭問號。
“沒什麽,有些頭疼。”式粼隨便編了個理由搪塞道。
尺玉被式粼繞暈了,他跳到床裏側,順著式粼背後的縫隙鑽進被窩,嘟囔道:“滿嘴沒一句真話,前一秒還說身體沒有不舒服呢。”
“所以呢?我有不舒服,你會怎麽樣?”式粼翻過身與尺玉麵對麵,“你會照顧我嗎?還是隨便問問。”
“我不會照顧人。”尺玉實話實說。
“小貓咪也不用特別會照顧人,就往這裏靠一靠,頭就不疼了。”式粼攤開右臂,想要看看尺玉會不會主動靠過來。
“可是我剛打理好毛毛。”尺玉斜著眼睛打量臉色不太好看的式粼,追了句,“很疼嗎?”
式粼慘白地笑了一下,“嗯,很疼。”
“那,那好吧……”尺玉有些為難地往式粼身邊拱了拱,將貓頭倒在式粼手臂上,“你今天怎麽這麽冷啊?是不是凍著了?”
“沒有,我今天隻是有些累了。”
式粼收攏手臂摟緊溫暖的毛絨團子,憋了良久的眼淚登時滾出眼眶,須臾間,在枕麵上洇出一個冰冷的,無力的圈……
尺玉不會安慰人,忍著略微的窒息感,小聲說,“快睡吧,睡著就不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