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翁站定後卷手清了下嗓子,喚道:“老孟頭,有人找——”
一身灰色粗布短打的老人聞聲停下手裏的活兒,轉身時視線掃向尺玉,“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剛剛那隻小貓妖啊。”
“正是在下。”
尺玉難得頷首行禮,態度比麵對土地翁好上一倍都不止,“此番是為請教孟婆湯解法,式粼哥哥的記憶被我們認識的神鎖住後,仍然受孟婆湯影響,時好時壞。我們猜想需等完全褪掉這身皮囊,式粼哥哥的記憶方能徹底歸來。但顧慮到來世會有如此重複,所以想……”
“你先等等。”孟公抬臂製止尺玉的後話,“不如你來猜猜我為何會在這靈堂內做活?”
“可我對你做活一事不感興趣啊,我感興趣的是孟婆湯。”尺玉悄然遞了個眼色給土地翁,心道收了禮總要替他們講兩句話才是吧?
土地翁上一秒還在看熱鬧,下一秒事不關己地別過臉,拒絕之意尤為明顯。
他賺的是帶路費,別的不歸他管,更何況酒都沒喝兩口就讓尺玉給糟蹋了,他嗓子幹巴得要死,沒多餘的口水幫著遊說。
此時式粼收回落在祭桌的視線,上麵未拆開的陰陽五行香,以及香爐中金燦燦的小米,讓他聯想到尺玉往日描述飛升成仙端鐵飯碗的事,於是大膽猜測,“方才老先生是去買陰陽五行香吧?莫非想借著往生之人重新回到地府當差?”
式粼之所以看得出陰陽五行香是剛剛購入的,皆因香爐中盛著小米,他從小罰跪祠堂,知道新爐沒有香灰立不住香,會用小米墊底。
而祭桌上包小米的黃麻紙還在,顯然是不久前才倒進香爐的,這也恰好解釋了孟公回避尺玉問題的原因。
孟公的確如式粼所想,當初他與孟婆和離為的是看一看花花人間,但不料大夢一場後厭了這俗世百態。
想來在地府的日子吃喝不愁,縱使膝下無子,也樂得自在。
待他在靈堂送走九十九位往生之人,就會迎來下到地府的機會,屆時隻要孟婆跟他複婚,一切便都能回到起初模樣。
因此如何解孟婆湯他萬不能透露,否則孟婆受他連累丟掉公差,他可真的無處可去了。
“你既然猜得到答案,那就請回吧。”孟公聳肩輕笑,轉身後繼續用抹布擦拭祭桌,搖頭自嘲,“人生有果,神仙無惑,不值得啊……想回家了。”
“笑話,神仙無惑你為何還非要來人間走這一遭?”尺玉看著忽而瘋癲的孟公,沒由來的一陣糟心,“是你棄了原本的家,是你孤僻尋不到值得之人,是你自怨自艾鼠目寸光,這凡間二十四節氣千般風景,萬般變化,你難識一二怨誰啊?”
“你不會以為孟婆還在等你吧?就你這副德行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千百年來你有半分長進嗎?學會愛人了嗎?懂得珍惜了嗎?包容理解的能力有嗎?”
“你當時間是靜止的,再是避雨的屋簷幾百年不修護也該塌了。你當人心不會涼,永遠為你炙熱滾燙?你可別鬧了老頭,街上賣烤地瓜的小販尚知回家順道拎兜橘子,你有啥啊?”
“夠了!!”孟公摔下手裏抹布,怒目布滿血絲,“你一隻尾巴都沒褪的小貓崽子懂個屁!你是妖,他是人,人遲早會死,你能記得他幾時?又能尋他幾世?”
“我懂個屁,你他娘的屁都不懂!”尺玉一腳踹倒燈架,扯脖子吼道,“人怎麽了,妖又怎麽了?老子要是看對了眼,別說尋他幾世,就是碎妖骨,破修為,與他共死又如何!!”
“未嚐過生離死別,沒試過失魂泣血,你有什麽資格對老子品頭論足!我勸你別白費心思了,你壓根配不上孟婆,閻王也不會收你這吃回頭草的壞馬,等著喝西北風吧你!”
尺玉罵紅了眼,句句如刀,戳在孟公心窩。
孟公被逼得理智全無,翻掌之間手心赫然多出一把三尺多長的鐵勺,風馳電掣地砸向尺玉麵門。
式粼瞳孔一縮,猝然將尺玉拉回懷中,足下驀地一轉,土地翁大叫“老孟頭住手”,法器已然落在式粼背上。
尺玉驚恐回眸,隻見式粼眸色如燈,並無受傷之色。緊接著一股燒著的糊巴味兒嫋嫋鑽入鼻息,他低頭一看竟是式粼左膝後方回彎處在著火,忙不迭蹲身用手撲滅。
火止之時,尺玉看到了裸/露的小片皮膚已無轉世後的突兀“胎記”。
再抬眼,式粼的目光恢複往常,他急切地與之確認,“可是想起來了?”
這會兒距離日落還有一個多時辰,但式粼淡笑應了一聲“嗯”,旁若無人地去扶他的心肝寶貝貓。
尺玉避開式粼,欣喜萬分地將手伸向發怔的孟公,“原來解孟婆湯的法子在盛湯用的鐵勺上,這東西我要定了!”
“不可——”
土地翁尖聲提醒到底晚了半步,尺玉的手已然沾在鐵勺,那鐵勺頓時如燒紅的鐵塊燙得尺玉掌心血肉模糊。
任血一滴一滴跌落,尺玉仍未放棄搶奪,汗涔涔的臉頰嵌著勢在必得的眼,勾著唇角道:“東西借我九千年,我與式粼哥哥養你九千年如何?”
盡管心痛難當,式粼依舊竭力穩住慌亂情緒,握住鐵勺長柄,以左手手背拂滅尺玉衣袖忽起的火苗,“小午放開,哥哥來。”
式粼感受不到鐵勺灼熱的溫度,死死攥住長柄的同時將懷中蛟髯取出,試圖遞到尺玉受傷的手心裏。
尺玉不接,將蛟髯推回,他擔心離了蛟髯式粼也會被陰間法器灼傷,隻將受傷的手藏在衣袖內,負於身後。
“九千年?”孟公握著法器的手微微鬆懈,不可否認的是他心動了……
倘使無法與孟婆和好如初,日子寬裕地在人間活上九千年,也不失為一種順遂。
“我當如何信你?”孟公問道。
“一起回浪雁澗便是。”式粼鬆開鐵勺以表邀請的誠意,折身拉過尺玉完好的左手貼在狂跳的心口,柔聲訓道,“小午簡直太胡鬧了,哥哥這裏痛不可忍,你摸摸。”
語罷又奪尺玉藏起來的手,用蛟髯一圈一圈纏好,打了一個不太痛的結。
“哥哥還想給小午些別的,但哥哥再沒什麽能拿出手的了,怎麽辦……”
式粼俯身趴在貓貓的香香懷裏,心疼的眼淚終是奪眶而出,“哥哥好愛我的小午,我的小午不要再受傷了。”
咕~
尺玉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那,先用晚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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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哥哥這就給我的午寶煎牛排去。”時李攬過光溜溜的程傲午在眉心重重印下一吻,“故事編得不錯,但不準有下回了。”
“時李哥哥不喜歡?”程傲午用腳後跟勾著時李,不讓其出被窩,“是嫌我的劇情不夠跌宕起伏嗎?讓你食之無味了?”
“怎麽說呢,不夠跌宕起伏是一點,主要是架構鬆散,聽起來像鬧著玩似的。”時李站在投資者的角度點評,難免少了些人情味。
但察覺到程傲午的臉色變了,立馬開始往回找補,“再說哪有剛結婚不久就給老公編故事論生死的?竟然還敢發刀子……”
“不愛聽拉倒,下去!”程傲午生氣了,原本勾在時李腰後的腳踹在胯骨上,將時李踢到床邊,“你知道什麽,不發刀哪懂得珍惜,鬆散也是因為想膩乎!”
“算了,對牛彈琴……”程傲午翻身不理時李,怨哼哼道,“煎你的牛排去吧,把我的紅酒醒上,我自己喝一瓶。”
時李哈哈大笑,重新擠回被窩,“哥哥的小午寶怎麽還炸毛了?婚前婚後兩個樣,詐騙啊這是……”
“想退貨晚了!”程傲午說著將頭藏在被子底下,唧噥說,“否則你還得把資產過到我名字下麵一半,不對,我要你淨身出戶。”
“誰說我要退貨的?”時李也鑽了進去,在黑咕隆咚的被窩裏與嬌嬌老婆貼貼,“資產和人都榨幹吧,哥哥生生世世都是小午的。”
程傲午嘁了一聲。
“那小午自己說想怎麽辦?要不哥哥抽空把故事畫成漫畫?然後再租個錄音棚與小午親自配音?”時老板補救道,“哥哥也想聽聽貓貓是怎麽變成蟲草的,還有啊喔呃……”
“別說了,快煎牛排去吧。”程傲午推開時李膩乎的臉,在時李掀開被子時,喊了一聲“欸”,而後理了理亂糟糟的碎發說,“Merry Christm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