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朵這數日來練箭都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練個幾遍便喊胳膊疼手酸,扔下林若錚自己跑回去休息了。林若錚有些莫名其妙,以往她練起來可是比他還要癮大,常常是林若錚晨讀還沒結束眉朵便在帳外大呼小叫催他快點,有時候甚至直接闖進來丟掉他的書拽他出門,到了傍晚林若錚覺得練得差不多了她仍然意猶未盡,非得拖上他再陪練一會,弄得真正手臂酸麻為止。林若錚還道女孩子家就是圖個新鮮感,玩上一陣子勁頭過了便覺得乏味,也懶得去問她,隨她來隨她去。不過這忽然間少了一個嘰嘰喳喳的小精靈,林若錚還真有點覺得不大習慣,心中湧起奇怪的失落感。不過他也是一個極為堅韌的人,很快就能把注意力轉移到練習之上。自打眉朵來了以後,兩個人練功勤勉互相較勁,進展讓都倉老頭刮目相看,現在林若錚已經將小鐵箭扔的頗具威力,讓人防不勝防。兩人雖無任何名分,但彼此之間早已默許為師徒關係,老頭無妻無子,數十年雖不愁吃穿,但孤寂無依,日日靠一壺濁酒度日,如今有了林若錚這個勤奮又有天資的少年人常來叨擾,近日更是帶來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這裏時常也有了些過日子的煙火氣,高興之餘便將一身本事傾囊相授,什麽銅錢、念珠、甚至小石子等等投擲方法一股腦教給林若錚。林若錚一通百通,很快便掌握了其中關竅,任何小東西隻要上手一掂便知道分量幾何,著力點在哪,改怎樣夾捏怎樣發力。
這天午後倆人練的是梅花鏢,眉朵對這個新東西興致勃勃,練了一會之後忽然又喊手指夾的生疼,丟下鏢又要走。
這次林若錚叫住了她,因為他發現眉朵臉色有些黯淡,顯得很是疲累,“你這是怎麽了?沒精打采的?”
“沒睡好,困死了,我得回去睡覺。”眉朵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每天這麽早就回去,還不夠你睡的?你都幹嘛去了?”林若錚奇怪的問道。
“要你管!你還真以為你是我……”眉朵語速很快,不過收的很快。
“果然是女兒家家三天熱度,這麽下去你可趕不上我羅?”相處的久了,林若錚也大致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那些戲謔的話不至於觸到她的逆鱗。
“誰要趕上你?我又不想當將軍!好好練你的,長出點本事給我瞧瞧!”眉朵果然沒有生氣,回頭定定看了一眼林若錚。
被這一眼盯的有些發毛,淡藍色的深邃眸子裏似乎有些無法理解的東西,雖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忙些什麽,但他更清楚若是她不想告訴你再怎麽逼問也是白搭,搞不好還惹來一通劈頭蓋臉的唾沫星子,林若錚想想還是閉了嘴,望著她匆匆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繼續悶頭練習梅花鏢。
又過了幾日,這次到了時辰眉朵倒是沒走,反而一屁股坐了下來,也不喊這酸那疼,呆呆的望著林若錚上躥下跳的背影。
“今天不去睡覺了?”林若錚擦了把汗,坐到她身邊奇怪的問道。
少年人特有的濃重汗味鑽入眉朵的鼻孔,側過來的臉上眉峰、鼻根與鼻尖形成好看的硬朗線條。
“哪有天天睡的,你當我是豬麽?”眉朵嗆聲道,但聲音卻有些許溫柔。
“我可沒這麽說。”林若錚嘿嘿笑道,心想就你這個爆竹脾氣我便是想說也不敢啊。
“我看你臉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林若錚關切的問道。
“你才病了!你巴不得我病了才好是不是?最好躺**起不來,這樣就不用嫌我煩了!”眉朵白了他一眼。
林若錚被嗆的說不出話,好久才望著一邊小聲說道,“我隻是關心你而已。”
“謝謝!當不起。”眉朵淡淡的拋出一句。
林若錚這下徹底沒話了,尷尬的坐在她身邊,隻聞到一股淺淺的香氣,和平日她身上的味道有所不同。
忽然,眉朵手一揚,“啪”的一聲一個軟軟的小東西落在他身前,香味撲鼻。
林若錚起初嚇得連忙伸手遮擋,以為眉朵又要扔東西砸他,待定睛一看才發現麵前落了個精致的香包,先前聞到的香味終於發現了來處。
“給我的?”林若錚小心的拾了起來,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
“不然給誰?給豬嗎?”眉朵依舊語氣衝衝的。
林若錚頓時眉開眼笑,仔細打量著手裏的這個小東西,鵝黃色的絲綢麵上繡著蓮葉荷花,荷花下麵一條遊動的小魚,神情甚是愉悅,魚身邊上還有幾道淺淺的波紋。縮口處用的是顏色深一些的黃色素淨絲綢,束口用的紅色絲線,兩端串上了亮晶晶的珠子,香囊底部還用五彩絲線紮成了三束好看的流蘇,同樣也串上了漂亮的珠子。雖然囊上的繡花不是那麽逼真,但也生動可愛,針腳也不那麽服帖齊整,但是極為綿密,顯然是下了很大的功夫來做的。林若錚翻來覆去的賞玩,有些愛不釋手。
“老看什麽看?不喜歡我送給別人去!”眉朵繃著臉伸手來搶。
“喜歡喜歡!誰說我不喜歡了?”林若錚趕緊跳起來讓開,將香囊緊緊攥在手裏。
看到他一臉驚惶的樣子,眉朵忽然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是不是沒有你母親做的好?”
雖然技藝顯然沒有母親那麽純熟,但林若錚顯然不會在意這些細節。隻是那個失去的香囊承載著更重的紀念,然而林若錚顯然不會以此來打擊她的一片好意。
“我知道肯定沒有原來的好,我一點都不會女紅,將就戴著吧。”不等林若錚回答,眉朵自言自語的說到,眸中閃過一絲失望。
“原來你天天那麽早跑回去就是因為做這個?”林若錚忽然明白了。
“別臭美,還有別的事,不過順帶做一下而已。”眉朵不承認。
林若錚嘴角微微一揚,忍住一絲得意。
“要不是看你可憐巴拉的,我才懶得跟你做!你們中原人真是麻煩的很,閑來沒事做這種玩意,害的我手上戳的到處是針眼!”眉朵嚷嚷道,“還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藥材,我根本都不認識!”
“我們中原人?”林若錚好奇的問道。
眉朵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緊遮掩道:“我說你們這些南邊的人,真是麻煩!”
“謝謝眉朵。不過是一個香囊,丟了就丟了,我自己不小心,害你辛苦這麽久。”林若錚定定的望著她,認真的程度像是在發某種誓言,“我看看你的手。”
“不給你看!”一向強勢的眉朵在他真摯熱烈的眼神注視下慌了神,垂下眼將手藏到背後。
“那你是怎麽知道要繡這樣的圖案,要放哪些藥材的?”林若錚奇怪的問道。
“我不會做不代表我沒見過啊,自己想的唄!”眉朵漫不經心的答道。
“說——謊!”林若錚這次一點沒給她麵子,“我們南邊的人,各種香囊都是有講究的,大人戴的,小孩戴的,不同節氣戴的,包括裏麵放什麽香料,都大有學問,可不是隨便亂戴的。”其實林若錚也隻是小時候聽母親和家裏的長輩們說的,大概知道一些個中區別,具體細節是怎樣的其實也不大清楚。
不過唬住眉朵還是足夠了。“你們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規矩,我怎麽會知道!”眉朵不高興的說道,“就知道你不喜歡,真是好心變成驢肝肺!”
“就是太合心意了,太恰到好處,我才納悶。”林若錚狡黠的眨眨眼,趕緊將香囊放懷裏藏好。
“那你幹嘛不戴起來?哪有把香囊藏衣服裏的?”眉朵質問道。
“我怕你改變主意搶了回去!”
林若錚老實承認的態度逗樂了眉朵,“算了,我搶了一個家夥的香囊,照著樣子做的。”眉朵從懷裏變戲法似的又掏出另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香囊,林若錚接過來一看,除了做工要精巧一些,布料、流蘇和串珠都顯然要普通,看樣子是從某個尋常士兵或者低級官員身上搶來的。
“我本來想直接把這個給你,後來想想,你那麽可憐,還是親手給你縫一個吧。”眉朵拿回搶來的香囊在手裏晃晃。
“又怪我搶人家東西是吧?嘴上雖然沒說,心裏肯定這麽想。”眉朵望著表情有些複雜的林若錚,“行了,我再給人家還回去就是了。”
“我隻是覺得實在沒什麽東西好送你……”林若錚有些歉意的望著眉朵。
“先欠著吧。”眉朵打斷了他的話。
等了很久,眉朵忽然說道,“我想去南邊。要不你陪我一起去?”見他有些躊躇,眉朵又補充道:“就算你送我的禮物?”
“我得問過瑾王和範軍師才行。”林若錚如實回道。
眉朵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倘若招呼不打就走了,十有八九還沒走出草原便被他們抓了回來。
“嗯。”
晚上,眉朵的帳外響起了幾聲咳嗽。眉朵臉色頓時變得昏暗,深深吸了口氣,掀開帳簾四處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後悄悄溜了出去。
不遠處一名身著長袍頭戴兜帽的黑影靜靜的佇立在那裏。眉朵剛剛走進他被月光映出的斜長影子,低沉的嗓音便響了起來:“跟他說好了嗎?”
“說好了。”眉朵恭順的答道,“不過,他需要先稟告瑾王。”
“嗯。”黑影並不回頭,“主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已經給了你足夠的時間了。”
“我明白。”
“你最好聽話一些,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黑影的話充滿了警告的味道。
“若是瑾王不肯放他走怎麽辦?”眉朵抬起頭問道。
“這個不需你操心,他會放的。”黑衣人顯得胸有成竹。“我得走了,你最好催他快一點。”
眉朵怔怔的望著像一道煙一樣迅速遠去的背影,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有個人在靜靜的注視著她。
林若錚是來給她送回禮的,想了很久,實在身無長物的他決定把自己的那匹鐵花豹悄悄牽來拴在她帳外,當曙光照進營帳的時候給掀簾而出的她一個驚喜。因為他實在無法確定瑾王會不會同意他南去,如果不行,便讓自己的馬陪著她一起,以鐵花豹年輕矯健千裏挑一的腳力,定然能讓她的旅程輕鬆不少。
不過,肆虐的北風將他們的聲音吹的支離破碎,內勁還不精純的他無法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眼見黑衣人消失了,林若錚趕緊拴好了鐵花豹溜回了自己營帳。
眉朵回來的時候被帳前的巨大黑影嚇了一大跳,定下神來才認出這是林若錚的馬。他的馬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難道被他發現了什麽?眉朵頓時緊張起來,四處張望,卻哪裏還有他的影子?
隻有鐵花豹安靜的站在那裏,不時的甩一下馬尾。馬兒認得她,因而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躺在被褥裏的林若錚心頭泛起重重疑雲。眉朵身上種種不尋常的跡象串在一起,讓他覺得有些莫名的不安。莫名其妙的孤身被綁到草原上,莫名其妙的被自己撞見然後救下,她身上淡淡的異域風情讓他想起家裏曾經在酒宴上出現過的舞姬,但氣質又迥然不同,她忽遠忽近常常矛盾的態度讓他摸不著頭腦,有時候開心的就像個單純的玩伴,明顯很願意和自己親近,有時候似乎又有明顯的敵意,眼神中包含的內容就像她眸中的色彩一樣複雜。本來這個香囊讓他倍感暖心和感動,這個小巧的散發著淡淡幽香的物什對深諳女紅的母親和家中那些丫鬟們來說不過小事一樁,而對這樣一個大大咧咧有著幾分男子氣概絲毫不會針線的她來說不亞於一項巨大的工程。然而今晚的黑影又讓他覺得這背後似乎又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但願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亂猜疑吧,眉朵就是眉朵,流落江湖孤苦伶仃碰巧被自己救下的缺乏安全感的一個女兒家而已。”林若錚翻來覆去的想著,思緒和帳外的北風一樣狂奔呼嘯。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在風聲漸止的時候林若錚終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