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對腳下這片土地還有著深沉的留戀和不舍的話,麵對至親兒子的歸來和仇人血淋淋的頭顱,狂喜和震驚、悲憤接踵而來,丁達對羅夏便隻剩下了深深的絕望,對恩師的一雙兒女及這幾名幹將愈發敬重,隨他們一起出海的念頭愈加堅定。
悲喜交集之後,丁達夫婦拜謝過鐵郎,對眾人說道:“現在就隻缺盤纏了。”
斷刀從後麵擠了上來,將兩個大包裹朝地上一擲,一陣塵土飛濺同時一陣叮當亂響,顯然是極為沉重,丁達不解其意,斷刀麻溜的將包袱解開,頓時亮光耀眼,原來兩大包盡是黃白之物。隻聽斷刀笑道:“想不到這裏的好心人這麽多,隨便出去轉轉便化來這許多金銀財寶,哎喲真是阿彌陀佛無量天尊!”
眾人見他亦佛亦道的學了個不倫不類,頓時一陣哄笑。
丁達知這些江湖好漢行事自有一番準則,不能以常理判斷,當下也不問來處,嗬嗬笑道,“這些足夠咱們這些人跑上好幾個來回了!如此便好辦了,哥哥我這就去碼頭。”
大浦港是羅夏最大的港口,各種船隻星羅棋布,不乏從東麗、南界甚至更遠的多氏等地駛來的大商船,眾人雖然來到大浦港已經有些日子,但麵對如此一望無際的水域,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船隻依然感到極為震撼。
“東麗國在哪裏?你知道嗎?”舒瑢輕輕扯了扯夜白的衣袖。
“當然是在海的那邊。”舒陽聽到了妹妹的問話,立即裝作很懂的樣子傲然答道。
“你說這海會有多寬?”舒瑢又問道。
夜白歉意的搖搖頭,他又何曾見過如此汪洋大海,他曾以為洛水便是世上最大的河了,但眼下這大海,恐怕有幾百條洛水加起來那麽寬吧?甚至上千條?
丁達很快帶來了好消息,正好有三艘南界的大商船在此中轉之後要駛往東麗,三日後啟程,足以帶上他們這些人。
“義父,是什麽樣的船?跟那些大帆船一樣嗎?”舒陽指著港口處停泊的聳立著巨大桅杆的帆船急切的問道。
“比那還要大。”丁達笑道。
眾人聞言都很是開心,“那麽大的船,應該是很安全了吧?”筠娘心裏想著,憂慮之心頓時去了大半。
這一想到很快就能乘著巨大的帆船在橫無際涯的大海上乘風破浪,還有可能遇上義父說的跟船差不多大的巨大鯨魚,幾個少年人更是興奮無比,連一向喜形不大動於聲色的夜白也一直微笑滿麵,眼中寫滿了憧憬。
所以這三日過的實在太慢,每日舒瑢都要拉著夜白一起去碼頭上看來來去去的船,看那些盤旋在天空中的一群群的海鳥,看形形色色忙忙碌碌各種奇裝異服的人們。想到很快他們便不再用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可以這麽多人在一起開開心心的生活,特別是還有了和自己年齡相仿武功高強的朋友,可以無拘無束說話不用在乎身份禮節的朋友,這實在是太美妙的事情了。夜白當然也很期待,然而他總是還會想起溧歌,開心中便帶了一絲絲惆悵。去了海上,去了東麗,以後還會有和師姐見麵的日子嗎?
三日後的申時剛過,丁達帶著眾人來到碼頭上兩艘巨大的雙帆大船前,果然是兩艘宏偉的船,看起來就像一座闊氣的城樓,舒瑢要使勁仰著腦袋才能看清桅杆的尖頭。船老大是南界人,水手卻有一大部分來自東麗。除了船老大是個古銅色皮膚一臉絡腮胡子的壯漢,其餘人都又黑又瘦,似乎隻剩下皮包著骨頭,卻都顯出一副幹練的樣子。大概是船資給的充裕,船老大很是客氣,將一行人迎上船安排好艙位,並命人送來還算豐盛的晚膳,黍米飯,蒸魚幹還有一種叫不上名字的綠色菜,甚至還有幾隻燒雞、兩壇酒。
冬日的夜晚來的很快,等他們在艙內吃完喝完,天已經黑透了。海浪拍打著岸邊的礁石,船身輕輕的起伏搖晃,酒足飯飽的眾人很快便沉沉睡去。再度醒來的時候,大船已經鼓起風帆行駛在了茫茫大海上。
舒瑢顧不上吃早膳,匆匆拖著夜白跑到船尾甲板上,“你看你看!好美!”
一輪紅日正從前方緩緩浮起,霞光萬斛,千裏熔金。一艘大帆船恰巧就在紅日處的天際線上。
“你看太陽,像不像一道月門?”舒瑢興奮的問道,“不不,應該是日門!”
夜白笑笑,“那要是門,會通往哪裏?”
“沒有痛苦和哀愁的地方。”舒瑢飛快的回答。
“如果我們的船一直朝前開的話,也會開進那道門。”夜白的臉上映著淡淡的金色。
“可是我們現在越走越遠呀?”舒瑢有些不解的問道。
“隻要我們一直走,門就會開到我們前麵去。”
舒瑢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好。”
“嗯。”
“我們一定會開進去的。”舒瑢堅定的說道,“在你們觀裏能看到這麽漂亮的日出嗎?”
“雖然不是這樣子的,但也很美。大片大片的雲,就像這海一樣,還有很多峰頭,像漂浮的小島。太陽照過來,一樣的霞光萬丈。”
“她也會陪你一起看日出嗎?”
“誰?”
“你師姐。”
“不會,若是在觀裏,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跟著師父在練劍了。”
舒瑢滿意的笑了,忽然說道:“我想看你練劍。”
“好啊!”夜白毫不遲疑的答應了。
舒瑢立即高高興興的往後退出十幾步準備坐下來。
“還要往後。”
“這裏?”
“還要後。”
“這裏?”
“嗯。”
“接著!”夜白將劍鞘扔了過來,舒瑢立即伸手接住,乖乖的坐了下來,將劍鞘橫在雙膝上,雙手支著腮。
劍尖一抖,夜白腦中便立即隻有劍意和心法,沒有一絲雜念,如同這晨曦中的海麵。長劍飛舞,劍花忽而凝聚一處,忽而四處綻放,夜白的身軀在甲板上如履平地,時而縱高伏低,時而前衝後躍,姿勢曼妙輕盈卻又隱含鋒銳難當之意。
七十二路飛花劍,恰如一株花樹,從綠芽新吐到含苞待放到繁花滿樹到落英繽紛,“真像霞光中飛舞的一隻精靈——如果這世上真有精靈存在的話。”舒瑢看的幾乎要呆了,比那日從囚車中救她出來的時候還要震撼。
“吃……”出來尋他們用膳的筠娘剛叫出半個字,便笑著住了嘴。
“這倆孩子,讓他們先玩著吧,待會我們再給熱熱。”丁夫人掀簾出來,也是滿臉笑意。
許是有些日子沒有好好練劍,夜白一氣練了大半個時辰,七十二路劍法翻來覆去演了多遍,然而每一遍卻又不盡相同,外行人看來還以為這套劍法招數如此之多之繁複。待最後一遍最後一招天花亂墜再度使完,夜白收劍立於船頭,隻覺通體舒泰精神煥發,迎著朝陽忍不住一聲清嘯。
身後、頭頂之上都傳來清晰有力的掌聲,魏傳勖、斷刀等人不知何時也站了出來,黑風習慣性的爬到了桅杆之上,各自用勁拍著手。船老大和幾名水手也被吸引了出來,一臉驚愕的望著船頭這個看起來毫無威脅感的俊秀少年。
舒瑢激動的滿臉通紅,倒像是她自己練了這麽酣暢淋漓的一場,跑上去將劍鞘雙手奉還,急切的說道:“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劍法!從來沒有!”
沒發現這麽多人圍觀叫好,夜白頓時忸怩起來,收劍入鞘連聲道:“獻醜了獻醜了。”
“好了,肚子該餓了吧,快進來吃東西。”筠姨笑盈盈的迎了上來,去拉舒瑢的手。
“筠姨……我是不是耽誤大家用膳了?”夜白望了望已經騰出海麵一截的太陽,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你叫我什麽?”筠娘嗔怪道。
“噢噢,七姐!”夜白頓時明白過來,立即改口。
“這還差不多!快來吃,給你們熱好了。”筠娘笑意盎然。
航行了七八日一直風平浪靜,按船老大的話說已經走過了一半多的路程,順利的話再有五六日便可以抵達東麗了。幾日接觸下來,船老大已經清楚這些人各自身懷絕技,因而態度又謙恭了些,熟絡之後舒陽有空便纏著他和水手打聽東麗國的情況。當聽說那裏做官的都是女人的時候,他的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了。
“全是女人做官?怎麽可能?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那男人都幹些什麽?”舒陽驚奇的問道。
“種地,打獵,抓魚,打仗,什麽都幹。”船老大摸摸他的肚子,喝著一種南界產的果酒,又酸又苦,舒陽嚐過,跟大洛和羅夏的酒完全沒法比。
“還有上船當水手。”船老大咧著嘴笑道,指指艙外正在調整帆位的幾名黑瘦水手,“喏,那幾個就是東麗人。”
“那皇帝也是女的嗎?”
“嗯哼。”
“那她死了怎麽辦?皇位傳給誰?女兒?”
“嗯哼。”
“那她要是生不了孩子呢?”
“傳給姐姐或者妹妹嘍,如果都沒有,那就重新推選一位,反正必須是女的。我說小子,你可得對你妹妹好一點,否則到了那邊可有的苦頭吃!”船老大早看出來這幫人中就屬這家夥自命不凡,故而笑嘻嘻的提醒道。
“你騙人!肯定是看我們沒去過東麗,編個謊話誆我!這世上到哪都是男尊女卑,書上都是這麽寫的!我絕對不信!”舒陽有些急了。
“那是你們的書,人家的書可不這麽寫。不信你去問問那幾個家夥!” 船老大望著一臉錯愕的舒陽,大概是想到這自視甚高的少年人即將麵對顛覆觀念的事實,那種彷徨無助又無法反抗的感覺一定很有意思,所以笑的把酒灑的胡子上到處都是。
“哼!我去問問義父!他肯定知道!”舒陽氣呼呼的跑出了船老大的艙室。
讓他大失所望的是義父的回答竟然和船老大的幾乎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串通好了一起來騙他一樣。舒陽心裏窩火的要命,這麽重要的事情竟然事先他一點都不知道!早知道東麗是這樣的他絕對不同意來這個鬼地方!想到以後可能要受女人管束和擺布,那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那自己這個堂堂相爺家公子的臉麵將往哪擱?義母也就算了,妹妹和筠姨日後可能會騎到自己頭上去,那還了得?一個是我妹妹!一個是我家的下人!這簡直太荒唐了!母以子貴,婦以夫榮,長兄如父,這些都是書上明明白白寫著的!亙古不變的真理!聖人都是這麽說的!怎麽到這裏會反過來了?這簡直太沒有天理了!
船上自然不可能有他單獨的艙室,所以舒陽隻好把自己蒙在被子裏生悶氣,現在想起來自從逃出西陽城以來這些所有的苦楚立時都不算什麽了,唯獨這件事實在太不可理喻,完全不能接受!
當然他並不愚蠢,船老大的話他有三分相信,因此他是乘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偷偷去問了義父,所以也隻有丁達知道他為何躲著不肯出來用膳,那也隻好由著他了。
船一搖一晃的開始有些幅度了,舒陽的心也跟著一起一伏,根本無法安睡。
好不容易適應了乘船的雷火終於又受不了了,跑到船舷邊上開始幹嘔,斷刀拎著從船老大那裏弄來的一小壺南界果酒一邊咪著一邊心情舒暢的看他的笑話。
“老大,這天氣好像不大對!”一名水手匆匆找到立在船頭的船老大報告。
船老大陰沉著臉,他早就感覺到了船身不同尋常的晃動。黑雲正在遠處的天邊聚集,隱隱的還有閃電在雲裏竄動,看樣子一場風暴正在醞釀當中。
“見了鬼了!這個季節還能撞上這種天氣!昨夜星象還一切如常。”船老大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叫兄弟們都打起精神,今天晚上可能有一場大風暴!”
“是!”水手匆匆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