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訓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和曾經最討厭的閹賊在一塊喝酒,而且還喝的很暢快。
“這酒如何?”鄭太尉問道。
“酒是好酒。”林之訓將微苦的酒液慢慢咽下喉嚨。
鄭太尉在等他的後麵一句,林之訓卻閉了嘴。
“你們王黨向來以和我等內侍來往為恥,今日卻坐在一起飲酒,林尚書是不是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世上再沒有什麽王黨。”林之訓唏噓一聲,“老夫一生清明付諸流水,若是王相爺看到我與你一起喝酒,怕是氣的要從墳塚裏爬出來。”
鄭太尉問道,“何謂清明?還請林尚書不吝賜教。”
“清者,無汙無濁,如洗如浣,廉潔自好是也;明者,不昏不暗,如火如燭,光耀四方是也。我林某前半生明禮遵法,恪守綱常,你說當不當的清明二字?”林之訓端著酒杯。
“自然當得,隻是——”鄭太尉明知故問,“何故隻是前半生?”
“老夫這後半生受製於你,如何清明得了?”林之訓苦笑一下。
鄭太尉聳然一笑,“林尚書何故視雜家為洪水猛獸?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一頓酒而已,何須在意?璧有微瑕,可依然還是璧。”
“有一則二,二而三。”林之訓歎了口氣,隻顧喝酒。
“聽林尚書這意思,是甘與我等閹賊同流了?”
“得罪!”林尚書閉了眼,將眼前一杯酒一飲而盡。
“罵了這許多年,多這一句又何妨。”鄭太尉陪飲一杯,說道,“依林尚書之見,王相爺其人如何?”
“那自然是一身清氣,運籌帷幄,百年難遇的名相是也!”林之訓坐直了身子,正色說道。
“王相爺之能,雜家也是佩服的。”鄭太尉抿了一口酒,“不過照樣敗在九千歲手下,這麽說來,九千歲之能豈不是更勝一籌?”
“王相爺不過差了一些運氣而已。以身侍火,死也死的光耀千裏,比之不明不白死在自個兒**的陰詭之輩不是要強太多!多行陰詭之術,必然反噬其身,嘿嘿!嘿嘿!”林之訓連聲冷笑。
“雜家也不與你鬥嘴。隻是這清濁之間,也未必就涇渭分明,大家各為其主而已。你外臣之中,貪得無厭草菅人命之輩又少了?我內侍為自個爭取點權益,鬧得大了點兒,又何至於成賊?”
“臣就是臣,侍就是侍。內侍不得幹政,祖宗立下的規矩,你不懼祖先,老夫可不敢無後!”林之訓雙手往右肩抱拳,森然說道,“外臣貪贓枉法,不過是觸犯刑律,自有有司問其罪責;內侍爭權奪名,亂的是禮法綱紀,天下安危之本,世上人人皆可討之!”
這番話義正言辭,顯然是戳到了對方痛處,鄭太尉臉上微微變色,“林尚書可是把雜家這裏當成宣政殿?把雜家當成九千歲了?”
林之訓“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鄭太尉輕輕擊掌,一名全副武裝的侍衛大踏步進來,給林之訓杯中添滿酒,然後重重的將酒杯頓在他麵前。
鄭太尉將林之訓的酒杯從濺出的酒水中輕輕挪了個位置,緩緩說道:“林尚書是貴客,為何動作如此粗魯?”說罷擺擺手,“下去罷!”那名衛士躬身行禮,依言退下。
“下人無禮,雜家管教無方,林尚書不要介意。”鄭太尉望著林之訓的眼睛,“雜家自罰一杯。”
林之訓不敢與他對視,慢慢忍住胸中一口悶氣,眼角的餘光瞥見對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位相爺各自仙去,鬥來鬥去,誰也沒有討得半分好處。內外之爭紛繞無益,依雜家看,是時候歇歇了。”
鄭太尉話鋒陡轉,大出林之訓意料之外,林之訓不知他此言何意,靜靜的等他下文。
誰知鄭太尉卻沒有繼續的意思,自顧自的連吃好幾筷切鱠。
“太尉此言何意?眼下你內侍可是一手遮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大好局麵難不成您要拱手相讓?”林之訓終於忍不住,疑惑的望著這個老閹人。
“鬥了這些年,鬥不動了。”鄭太尉歎了口氣,緩緩起身走到背後屏風上懸掛的一張勢力圖前,“眼下北有瑾王雄踞一方,東有東齊蠢蠢欲動,西北有暝坦幽撻如狼似虎,內亂又紛紛而起,國庫如洗四壁。再這麽鬥下去大洛都快沒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此話倒是不假。難得鄭太尉心憂社稷,照如此說來,倘若你想出相,老夫倒是要睜隻眼閉隻眼了。”
“雜家若想出相,由不得你睜眼閉眼。”鄭太尉回頭盯了林之訓一眼。
林之訓見到他眼縫中射出來的如刀劍般犀利的目光,不由心中一凜。他深知自己這個正三品尚書是怎麽重新得來的,若不是有一線希冀吊著,恐怕隨時可能搬掉自己腦袋。不知為何,自從出了那暗無天日的牢獄,見到從北疆完好歸來的幺子若錚,連穿琵琶骨這等惡刑都熬過來的自己竟然會越來越怕死。
“鄭太尉誤會了,隻是林某想不出,這朝堂之上除了太尉,還有何人有此資格?”林之訓也站起身來緩緩說道。
“王相爺和九千歲,一個太過清高,一個貪得無厭。”鄭太尉忽然搖頭一笑,“雜家這些人成天在宮裏應付皇上還有那些娘娘嬤嬤,不會耍點小計策早就被扔到掖庭外麵喂野狗了,可惜啊,還是讀書太少,小謀小略治不了國安不了邦。”
林之訓不知他此話何意,盡管竭力掩飾,但這讀書人的驕傲還是在臉上顯出了些許端倪。
“眼下東齊那老兒背信棄義,意圖和北麵那小子聯姻,誰知送親隊伍卻被人冒充我軍截殺,公主不知所蹤,兩家意欲聯合伐我大洛,情勢危急啊。”鄭太尉語調平淡,但話中吐露出的信息卻令林之訓大吃一驚,急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
“消息幾乎和令郎同時回到京城。”
林之訓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此事和犬子有關聯?”
鄭太尉回頭看了他一眼,“雜家可沒這麽說。”
“北疆鐵騎本就彪悍異常,東齊這次為報公主之仇也是來勢洶洶,倘若兩家合兵一處,大洛危矣!”鄭太尉繼續說道。
林之訓走到地圖之前,看了看東北兩個方向的鎮守勢力,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東麵與東齊接壤的金倉鎮守司和常直鎮守司都是當年王相爺的門生,北方的洛北鎮守司、銅川鎮守司當年也都是反閹派,倘若這幾家鎮守不肯出力禦敵甚至臨陣倒戈,那大洛朝就真正兩麵楚歌,西南的羅夏說不定也會進來插上一腳分一杯羹。
“有鄭太尉運籌帷幄,手中精兵強將無數,必然迎刃而解。小小黃毛稚子與垂垂白發蒼顏又如何能撼動我大洛分毫。”
“林尚書想必胸有成竹,雜家不才,想請林尚書出任宰相,挽社稷於危難之際,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鄭太尉忽然回身正色說道。
林之訓頓時愕然,萬萬沒有想到一向老奸巨猾的鄭太尉突然會向自己拋出這麽大個繡球,一時不知該作何應對,隻好訕訕說道:“太尉是在開玩笑吧?”
“就算他開玩笑,本宮可不會開玩笑。”隨著一陣輕柔中透著威嚴的女聲響起,衛太後突然從屏風背後轉了出來。
林之訓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跪拜下去:“臣戶部尚書林之訓給太後娘娘請安!”
“林尚書不必多禮,平身吧。”衛太後淡淡說道。
“是。”林之訓起身退到一旁,恭謹的稍稍彎著腰。
“本宮和鄭太尉一致看好你,林尚書。你林家對我大洛朝也算是忠心耿耿,之前的總總過節也都因姓趙的而起,令你林家受了不少委屈。如今物是人非,還望林尚書不要往心裏去。”
“好一句不要往心裏去!我林家上下幾百口人,如今就剩老夫與錚兒兩人相依為命,這麽大的劫難其實一句‘不要往心裏去’就能揭過的嗎?”林尚書微微閉了雙眼,感覺眼前有溫熱的東西在流動,轉念又一想此事與她衛皇後倒真的關聯不大,若不是熬到成了太後,這個女人或許跟住在冷宮沒什麽區別,至於鄭太尉,以前也不過是姓趙的那個閹賊手下跟班,說起來真正的冤家對頭似乎真的已經沒處找了。
“這裏隻有我們三人,林尚書若有什麽顧慮,盡管說出來。眼下大洛朝裏,倘若我二人做不到的事情,恐怕也沒有其他人能做到了。”衛太後慢慢的在椅子坐了下來,淡淡的瞟了林之訓一眼。
林之訓心念急轉,衛太後所言倒是不假,新皇尚年幼,一切軍政大權全數落在這兩人手中,隻是他們能讓自己出任宰相,也能隨時罷免自己,眼下多半是出於情勢危急,不得已拉自己出來救火,一旦這火撲滅或者收勢不住,極有可能卸磨殺驢,但自己所倚仗的籌碼不過幾張譯文而已,實在太過單薄,隻能權且從之,徐圖羽翼慢慢壯大方有一線活路。主意打定正待回話,忽然聽聞鄭太尉說道:“令郎林若錚也快成年了吧?聽說生的一表人才,聰慧機敏,過不了幾年也該到為國效力的時候了吧?”
衛太後點點頭,“虎父無犬子嘛,什麽時候把孩子帶來給本宮瞧瞧。”
林之訓聽他們提到錚兒,慌忙說道:“犬子才疏學淺性子粗野,怕是入不得太後與太尉法眼。況且剛從北疆歸來不久,沾染了一身行伍習氣,待臣回家好好****再帶來覲見太後與太尉。”
“怎麽,怕我們吃了他不成?”衛太後嬌笑道:“也好,剛回家不久好好團聚些日子,召見的事情日後再說,不過本宮可是放在心上了。”
“那這出相的事情?”鄭太尉問道。
“承蒙太後與太尉錯愛,林某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抬舉了,隻是林某寸功未建便任此要職,怕是眾同僚不服,不如臣鬥膽向皇上討個‘東北防務都統’,待東北兩麵危機解除,再出相不遲。”
鄭太尉與衛太後對視一眼,衛太後點頭輕輕說道,“也好,林尚書果然心思周密,那這‘東北防務都統’依本宮看,便由皇帝親自掛帥吧,有勞林尚書做個副都統,全權處理東北防務,如何?”
“衛太後考慮周全,有陛下親自掛帥,臣更加師出有名,如此甚好!”林之訓由衷讚道。
“那就幹了此杯,祝咱們林都統馬到功成吧!”衛太後端起酒杯,一名侍女立即過來斟滿,然後又給鄭太尉和林尚書滿上。
“幹!”
“太後,您就不怕這姓林的羽翼壯大了回頭像王輔成一樣對付我們?”望著林之訓退出的背影,鄭太尉替衛太後理了理她的滑落下來的銀狐披肩。
“咱們牢牢抓住四萬禁軍,再捏住他唯一的寶貝兒子,就不怕不乖乖聽話。”衛太後緩緩說道,“小年子,替我捏捏肩,有些乏了。”
“是。”鄭太尉輕聲答道,站到太後身後,雙手輕輕搭上她的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