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陽的來訪讓夜白有些詫異。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重疊的地方,幾乎不怎麽說話。
“見過公子。”夜白正欲起身,舒陽忙伸手製止,“無妨無妨,隻是隨便來轉轉,無需客氣。”
既如此夜白也就懶得起身,點頭示意道,“怠慢公子了。”說完繼續收拾手裏的東西,也不再搭理他。
看他不緊不慢的收拾好火盆,又淨了淨手,舒陽實在無趣,隻好訕笑著問道,“看樣子,白將軍是剛剛祭奠過誰嗎?”
“家父,還有師父。”夜白簡潔幹脆的答道。
“白將軍果然有孝心。”舒陽讚道,“令尊和令師雖走得令人惋惜,但好歹還有個安身下葬的地方,我那可憐的父親,卻至今連個安魂之處都沒有,我和妹妹每每想要祭奠,也隻好對著大海空拜。”
夜白見他說的可憐,出言安慰道,“相國走得轟轟烈烈,凡有良知的洛朝子民都會記得他,心中有念,也不必太執著於形式。”
舒陽做悲傷態,點點頭,“白將軍說的是。過凡為人子,總不免想著有個固定地方,凡清明年關,都有個寄托哀思之處。若是哪一天能重回東土,頭件事情便是要尋個風水寶地為我父親修墓立碑。”
夜白微微一笑,心想恐怕過海才是你的真正目的,當下也不戳破,淡淡說道,“公子如此有孝心,相爺在天有靈定然深感欣慰。”
“此乃人之常情而已。” 舒陽道,“想當初我們從風暴中僥幸逃生,全靠白將軍機智。想不到這一待下來,竟然有了數年之久。”
夜白不接話,想聽聽他到底今日突然前來想說些什麽。
舒陽又道,“眼下年關將近,不久又是清明,既然白將軍有心祭奠,不妨抽時間回去看看。我想隻要將軍開口,我妹妹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想必她也會允準的。”
舒陽這番話倒是令夜白有些意外,“有勞公子掛懷,需要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向央格請求。”
舒陽又道,“眼下城中諸事平順,我們又和領格達成了一致,外部也暫且沒有什麽憂患,倒是難得可以清淨一段日子。”
夜白焉能不知他話中之意,裝作沒能領會的樣子故意笑道,“是啊,倒是可以閑下來好好練練劍了。不知公子閑暇之餘,可也喜歡?”
舒陽哈哈一笑,“本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裏喜歡這些舞刀弄劍的把式,真提起劍來,怕是連我妹妹也抵不過!哈哈,我還是看看書,嗯——琢磨琢磨地圖比較好!”
“可惜末將一介武夫,我這裏公子喜歡的書怕是沒有,不免讓公子失望了。”
“無妨無妨!”舒陽裝作大氣的一笑,“我也就是閑著沒事到處走走,那本公子就不耽誤將軍練劍了。將軍改日若有空,也可到本公子那裏坐坐,本公子請將軍喝酒!”
“末將先謝過公子厚意!”夜白施禮道。
“告辭!”
“末將送公子。”
“不用不用,將軍請自便。”舒陽大度的擺擺手,自行轉身去了。
第二日正逢議事之日,處理完政事之後,夜白陪著舒瑢倒堡頂走走。
夜白道,“昨日公子忽然來找過我。”
“我哥?”舒瑢有些詫異。
“嗯。”
“他找你何事?”舒瑢顯得十分感興趣。她知道她哥一向最不喜歡這位和他年紀相仿卻偏偏處處出盡風頭的年輕人。
“你猜?”自從舒瑢做了城主,夜白難得在她麵前這樣調皮一下。
“白將軍看來今天心情不錯?” 舒瑢一笑,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不過——這沒頭沒腦的,我可猜不出來。難不成請你喝酒?”
夜白繼續賣著關子,“喝酒倒是約了,不過昨日倒是滴酒未沾。”
“這倒奇怪了,你倆個大男人,向來沒什麽話說的,又不喝酒,難道坐一起大眼瞪小眼?”舒瑢大概是想到了那樣一副奇怪的場景,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差也差不多——反正,聊的是挺尷尬的。”
“好了,你就別賣關子了,說說看,你倆能聊些什麽?”舒瑢眼巴巴的望著夜白,語氣中有些撒嬌的成分,像個小媳婦望著她的小郎君。
夜白微微避開了她有些熾熱的眼神,“他說照洛製,年關將近,清明也為時不遠。勸我回去看看,祭掃父親和師父。”
“哦?”舒瑢看起來有些詫異也有些失望,“就說這個?”
“嗯,我也沒想到公子頭一次跑來我這裏就說了這些。”夜白道,“或許是他進來碰巧看到我在收拾東西吧,其實我也隻是想起他們,順手取了些符燒了些。”
“那——他還有沒有說別的什麽?”
“沒有。就說眼下局勢平順,我們又和領格達成了協議,內外都沒有什麽麻煩,難得清靜。其實——”
“其實是說正好可以趁這段時間回去,是嗎?”舒瑢接過話頭。
夜白點點頭。
“我這個哥哥,最近越來越關心局勢,現在又似乎急著把你支開——我可以這麽理解嗎?”舒瑢望著夜白問道。
夜白和她對視了一眼,然後移開目光,沒有答話。
“你想回去嗎?”舒瑢問道。
夜白嘴巴動了動,沒說話。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想回去,你也不用覺得不好回答。”舒瑢輕聲道。
“隻怕也未必,四哥就是個例外。”
夜白這麽一打岔,舒瑢頓時笑了起來,“難道四叔就不想念洛朝的酒?”
氣氛似乎輕鬆了些,“現在這麽方便,這裏也有洛朝的酒,他更樂不思蜀了。”
“你覺得我現在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嗎?”開心了一小會,舒瑢望著夜白,認真的問道。
不等夜白回答,舒瑢自己說出了答案,“那就是自從我做了這個什麽城主,我們之間就拘束了好多,我也好難再聽到你心裏的聲音。”
“這世間,不管走到哪,總是‘禮’排第一位。”夜白輕聲道。
“所以你才總是念念不忘師姐,因為在她那,你們不用顧忌那麽多,對吧?”
夜白有些歉意的望著舒瑢,“年少懵懂,哪裏會想那麽多?自然隻是怎麽開心怎麽來了。”
“你想回去,便回去看看吧。上次你本來都已經上船了,卻又為了我回來,我已經很知足了。”舒瑢微笑著說道,“我哥說的也有些道理,魏叔和鐵叔的新兵練得極好,也發現了幾個有才幹的將領,即便你暫時不在城裏,也還有黑叔,還有曲真和達娃他們,眼下諸事太平,想來也不會有什麽麻煩。隻是——”
舒瑢又接著說道,“不能耽擱太久,待她拿下西麗再有下步計劃的時候,我想——我可能還是離不開你。”
夜白道,“你不怕你哥哥有所謀劃嗎?”
舒瑢望向遠處的海麵,微微一笑,“他畢竟是我親哥哥,就算在謀劃什麽,想來也不會對我怎麽樣。你說是吧?”
“但願吧。我還是不太放心。”
舒瑢又是一笑,顯得有些哀怨,夜白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白了,他可能自己並未覺察到。
“有黑叔在,不會有什麽問題的。”舒瑢道,“不過,我還得好好想一想,倘若你真的回去,我可能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
“八弟要回去祭祖,此乃人之常情,隻要央格您同意就可以了,此事並用不著商議。隻是,筠娘有一事不明,為何要帶走這麽多金子?”筠娘有些疑惑的問道。
“這一路回去甚為艱險,來回時日也長,花費定然少不了,多帶些錢財傍身也是有必要的。”魏傳勖也覺得數額大了些,但又不好明說些什麽,隻好幫著打個圓場。
“可也用不著上千兩這麽多吧?”筠娘質疑道。
“上千兩?”魏傳勖和鐵郎都是微微一震,很顯然事先他倆對這個數字並不知情。
“白將軍此次回去,我還囑托他一件重要的事情,所需花費巨大,隻是眼下還不方便向大家透露。待時機成熟之時,我定然會向大家解釋清楚。”舒瑢道。
“妹妹你是城主,你既然決定了也用不著太多解釋,哥哥相信你這麽做定然有這麽做的理由。”舒陽難得出來替妹妹說話,但這話沒頭沒腦的更像是在護短一樣。
果然身為戶司領銜的筠娘並不想買賬,“難得城中這些年安穩如常,貿易往來頻繁,這才積攢了一些家底。但咱們黎芷城加上墨薩城,幾乎每日都有新的人口增加,細細算來城裏軍中需要花錢的地方實在太多,是不是——酌情少帶一些?窮家富路,筠娘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請恕筠娘冒昧,我實在想不到為何出趟門要帶走這麽多錢財,萬一這有個閃失……”
近年軍中又新招募了五百兵士,花費也是增加不少,魏傳勖和鐵郎也都抬起頭望著舒瑢。
“筠姨掌管戶司這些年,處處盡心精打細算,這才得以讓我一次能撥出這筆錢來,請大家相信我和白將軍,這些金子絕不會是落入白將軍私人口袋,而是對大家日後都有幫助。”舒瑢清清爽爽的說道。
筠娘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耿直的她還想說些什麽,舒瑢卻搶先說道,“好了,這事就這麽決定了,諸位還有其他事情嗎?”
筠娘心中微微一驚,知道決不能再言,隻好退下一旁。
商議完之後,魏傳勖和鐵郎徑直回往軍營。到得晚上,筠娘意外的出現在軍營裏,讓魏傳勖和鐵郎大為驚奇。
“怎麽,如今掌管全城數萬人口錢財的大管家怎麽弄的跟個丫鬟似的?”鐵郎望著雙手都拎滿了菜的筠娘打趣道。
“知道你們軍營裏生活清苦,小妹來給你們改善改善夥食。”筠娘笑道,“還不來幫我接一下?”
鐵郎趕緊上前幫著拿東西,“咱軍營裏有夥夫,咱這等粗賤身子骨有他們伺候就夠了,哪敢勞煩七妹你的大駕?”
“他們的手藝能跟七妹比?你不想吃趕緊邊去,正好省下來,我可想吃!”聽到士兵傳來的消息,魏傳勖也匆匆趕了回來。
“你倆就安心等著吧,小妹這就去下廚!對了,把五哥也叫來吧。”筠娘拎著菜便往裏走便說道。
“今兒初幾?”鐵郎搔搔頭。
“初八。黑家夥當值,走不了,別叫他了,咱幾個盡興!”魏傳勖嗬嗬一笑。
雖然都在城中掛職,但平日裏各有各的事務要忙,幾兄妹正兒八經坐下來吃飯喝酒的日子還真的不多。魏傳勖極難得的也端了杯子,幾輪推杯換盞下來,談興正濃。
筠娘忽然歎了口氣。
魏傳勖雖外形粗獷,實則心細如發,當下問道,“七妹莫不是還記掛著早間的事情?”
“早間?”鐵郎端著杯子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我道七妹怎麽突然來訪,還道是真的想咱們哥倆了,原來……”
魏傳勖擺擺手道,“去去去,別盡哪壺不開提哪壺。七妹心裏有事能想著咱哥倆,那是說明大家夥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對不?”
魏傳勖素來自律,極少飲酒,這等說話的口吻跟平日裏大不相像,顯然是酒勁在作怪,鐵郎和筠娘對視一眼,各自暗暗一笑。
鐵郎連聲道,“哥哥說的對,我自罰一杯。”
筠娘道,“這麽大一筆支出沒有個明確的理由,我這個賬房婆婆能不緊張麽?二哥,你就不覺得蹊蹺麽?”
魏傳勖點點頭,“八弟本來就走得蹊蹺,這筆錢當然更蹊蹺。”
鐵郎也接上話,“就連公子也很蹊蹺。公子向來和小姐、八弟都不和的,這次讓人感覺倒像是他們三個人合起來有什麽計劃一般。”
“三哥你也這麽認為是吧?”筠娘道,“那為什麽你們都不說話呢?要是大哥大嫂在就好了。”
“就算大哥在,他也不會再多問。不管怎麽說,小姐最後一句話是對的。”魏傳勖停了一會,慢慢說道,“我們應該相信她,相信八弟。”
“這是自然,可是——”筠娘看了兩人一眼,終於還是脫口而出,“我信不過公子。而且——小姐今日說話的樣子,和往日不大一樣。你們沒有發覺嗎?”
“有了點城主該有的樣子,是嗎?”魏傳勖道。
“二哥,你認為霸道就是一城之主該有的樣子嗎?”筠娘有些不解的問道。
“當初在相爺府,相爺說話做事,可曾與你相商過半分?論到用兵,可能會與我磋商一二,其他事情可從不會過問與別人。何況——”下半句魏傳勖沒有說出口。
筠娘點點頭,過了一會才輕聲道,“是啊,我清楚自己的身份。小姐,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五哥也曾提醒過我,可是我怎麽就記不住呢?”
“你沒有錯,這是你職責所在。你若不聞不問,才是有所失責。”魏傳勖安慰道,“有小姐和八弟做主,不會有什麽差錯。她能做那麽肯定的決定,或許是她站在高處,看到了我們沒有看到的東西。”
魏傳勖說的比較慢,他的嗓音很特別,有些沙啞還有些沉悶,有時候個別發音還有些刺耳,但在熟悉他的筠娘聽來,甚至感覺到很柔順。
鐵郎也點了點頭。
舒陽如約來到亂礁灘沉船附近,女人閃了出來,問道,“有什麽好消息可以讓我帶給尊敬的領格?”
“我妹妹不但同意了她的護衛將軍回去,還給了他一大筆,非常大的一筆路費。”舒陽誇張的用手比了一下。
“這是有多大?”女人好奇的問道。
“買一支軍隊估計也夠了。”舒陽開玩笑道。
“哦,這是做好搬家的打算了嗎?他什麽時候動身?”
“後天。”
“很好,想不到你這個酒鬼竟然還有些本事。我這就把消息帶回去。”女人突然嫵媚的一笑,轉身隱進了亂礁中。
旺姆的船隊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航海精英,三艘載滿皮毛、礦石等貨物的海船經曆了一月的風浪之後,有驚無險的停靠在了羅夏的大浦港。
重返東土,夜白自然是心緒繁雜。數年前從大浦港出海一幕似乎還在眼前。但夜白沒有做過多停留,從水手中挑了幾名得力的作為隨從,趕了架馬車托了行李便直往大洛方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