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聽王爺說到我十叔柏坤道長,在下有件事想問問。”夜白放好茶碗道。
“白兄盡管開口,小王定然知無不言!”
“王爺見到十叔的時候,她有沒有帶弟子在身邊?”
“當然有了!還都是貌美如花的小道姑!”不等孫若錚答話,正在替二人斟茶的眉朵轉過頭來笑道,“怎麽,白大哥惦記著哪一位呀?我跟她們可都很熟,可以替你傳話!”眉朵說著俏皮的眨了眨眼。
夜白臉上微微一紅,道:“有沒有一位叫溧歌的弟子?”
“溧歌?”眉朵將茶壺執在手中若有所思。
“她倆個一個叫鬆梅一個叫鬆桃,還真沒有你說的這個溧歌。”眉朵道。
“噢。”夜白稍稍有些失望,挺直的身子又坐了回去,本來他還想說溧歌的道號,但見眉朵一臉的壞笑,夜白臉上愈加的發燙,故而沒好意思開口再問。
“溧歌是她的名字嗎?真好聽!人是不是也很漂亮?”眉朵笑嘻嘻的歪著頭問道,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冒起一股酸酸的味道,不過轉頭瞟瞟她的呆子,心中又立時篤定了不少,“這兩人不分軒輊,我也不虧!”
兩個大男人自然沒注意到眉朵這番小女兒的細微心思,孫若錚嗔道:“鬆兄定然有正事要問,你盡在這裏攪和些沒頭沒腦的!”繼而轉向夜白道:“或許坤道長隻是沒將她帶在身邊而已,鬆兄不必心焦。坤道長有座靈秀劍閣,便在城外不遠的五峰山上,鬆兄若是想拜訪的話,小王明日便可陪你前去。”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眉朵拍手笑道,“回來這麽久了都沒見著梅姐姐和桃妹妹!我都想死她們了!”
夜白見他們開心的樣子,顯然是還不知道坤道長已經故去的消息,有些不忍心打破她們的情緒,故而沉吟了片刻沒有接話。
寧王察言觀色,輕聲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
眉朵神色也頓時有些緊張起來。
夜白微微歎了口氣,想著早晚二人也會知道真相,於是緩緩開口道:“那日觀中一戰,坤師叔她……她……”
“什麽?”孫若錚和眉朵二人大驚失色,“你說坤道長她……”
夜白點點頭,“坤師叔為了掩護弟子們撤退,被……”
夜白原本想說“官兵”,想到官兵攻山正是寧王授意,自己也有相助之力,故而改口道:“混戰之中不幸……身亡。”
“坤道長武功那麽好,怎麽會!怎麽會……”眉朵雙唇劇烈顫抖,眼淚刷的奪眶而出。
孫若錚也呆了一呆,臉色迅速黯淡下來。夜白盡管話未說明,他又焉能聽不出?他最擔心的事情便是如此,盡管消息是她們主動送到的,也是她們要求自己出麵相助,但觀中弟子並非全是黑衫中人,自然還有不少她們熟悉的親善弟子,然而戰事一起刀槍無眼誰又能保證這些弟子的安全?親眼看著自己的師侄一個個倒下,任誰都絕難無動於衷,何況是生性純良的坤道長?可以想象道長當時左右為難的境地。本來以她的武功想要脫身絕對不難,由此看來當時的坤道長定然已經抱了必死之心。
孫若錚長歎一聲,雙目緊閉,顯得極是揪心。
“那梅姐姐和桃妹妹呢?”眉朵強忍著錐心的悲痛勉強問道。
夜白搖搖頭:“人太多了,我沒有看到她們。”
“難怪我幾次派人去靈秀劍閣都撲了空,原來……”孫若錚聲音低沉,極為悲愴。
“她們一定還活著!”眉朵哽咽道。
三人沉默了一陣,孫若錚端起麵前的茶碗將茶水緩緩均勻傾灑在地上,口中輕聲念道:“這一碗茶,就當祭奠坤道長吧。”
夜白也照做了。
眉朵端著茶碗,手卻抖得厲害,她與柏坤及兩名徒弟相處日久彼此投機,感情極深。她早年間嚐盡了生活的冰涼刻薄,終於在孫若錚這裏體會到了男女之情,又在柏坤師徒那裏感受到了長幼姐妹之義,此刻猛然得知道長的噩耗,兩名姐妹又音訊全無,心中的難過可想而知。
眉朵好容易將一碗茶水祭完,又替二人碗中重又斟滿。孫若錚輕輕拉了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心中難過,先回去歇著吧,我陪著鬆兄就好。”
眉朵心中著實悲慟,又不願在二人麵前流露出太多的脆弱之態,便順從的點點頭,向夜白輕聲道:“失陪。”快步出了房門。
孫若錚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遠,這才又道: “坤道長一代英俠,年紀輕輕便作千古,實在令人扼腕。”
夜白點點頭,沉默不語。
“咱們還是說回這夥賊人之事吧。小王回京不久,個中詳情不是很清楚,還請鬆兄多多賜教!”孫若錚道。
夜白道:“在下飄落在外日久,也是前幾日剛剛回到京城。上一次我遇襲的時候還是六七年前,沒想到時隔這麽久這些人還是如此猖狂!”
孫若錚道:“噢?小王還以為鬆兄一直待在京畿之地,想必對此事十分了解。不過也是,白兄在青陽觀學藝,想來也必然極少能回京城。”
夜白也不欲多加辯解,便以沉默作答。
“既然這些人猖狂了這許多年,又和宮中有所牽連,想必我父親定然會知道些緣由。待明日請白兄和小王一道去麵見家父,想必能解白兄心中之惑。”
夜白心道,他父親既然是當朝相爺,定然熟知宮中之事,即便不甚了解讓人打聽打聽也不是難事,當下便應承道:“如此就麻煩王爺了!”
孫若錚道:“你我兄弟一見如故,何須如此客氣!咱們年歲相仿,以後便以兄弟相稱如何?”
夜白忙道:“不可不可,王爺是皇室貴胄,在下不過山野布衣,尊卑有別,這萬萬使不得!”
“有何不可?”孫若錚笑道,忽然一揮手,一支燕尾鏢脫手而出深深紮在房梁之上,隻留出了半截燕尾,“小王也日日習武,算得半個武林中人。再說小王也並非宗室血脈,陰差陽錯的才有了這個封號,白兄大可不必顧慮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王爺暗器神技,在下自歎不如。”
“哪裏哪裏,我這點微末之技哪能跟飛花神劍的高徒相比,日後還少不得向鬆兄討教!”孫若錚笑道,“隻是鬆兄若是始終存了尊卑之念,隻怕切磋起來你不必不肯盡力!”
雖隻是短短相處一陣,夜白覺得此人光明磊落值得相交,明知他是有意激將自己,但也確實是誠心結交,若再三推辭不免顯得不近人情,當下也就不再堅持這些繁文縟節,朗聲道:“孫兄若是有興趣,小弟隨時願意奉陪!”
見他稱呼自己為兄,顯然這兄弟便是做成了,孫若錚顯得極為高興,大聲笑道:“鬆兄弟如此謙虛,我若再是推來推去反倒顯得刻意了,那我就厚著臉皮受了這一聲兄長!”說話間孫若錚又舉起碗來,“來!咱們兄弟同飲一碗!”
“好!”夜白也欣然端碗,兩人痛快的同飲而盡。
“兄弟!”
“兄長!”
各自稱呼應答之後,兩人相視而笑,方才的陰霾散去不少。
“今夜時辰不早了,我送兄弟去房裏休息,待明日用過早膳,咱們兄弟一同去見我父親!”
“謝過兄長。”夜白起身施禮道。
第二日清晨夜白起來梳洗完畢,在房中練了會功,眉朵親自過來送早膳,雙目依舊紅腫,顯然是夜裏哭了許久。待夜白用完,眉朵便收了餐盒領著他來到正廳,孫若錚已經早就等在那裏了。
“兄弟昨晚歇息的可好?”
“經兄長一番開導,心中再無瓜葛,一夜無夢!”夜白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如此!”孫若錚撫掌笑道。
“才一個晚上你們就稱兄道弟了?還真是相見恨晚吧?”眉朵聽他們彼此稱呼親熱,忍不住出聲問道。
“那可不?就許你有姐妹,不許我有兄弟麽?”孫若錚道,“如今我可有這麽一位厲害的義弟了,日後你要再敢欺負我,我便讓兄弟教訓你!哼哼!”
眉朵也笑道:“雪哥哥功夫自然是比小妹好太多了,隻是既然你們做了兄弟,那我自然便是他的妹妹,試問哪有哥哥打妹妹的道理?你說是吧,雪哥哥?”眉朵望著夜白抿嘴而笑,“日後他若是敢欺負我,雪哥哥定然也會替小妹出頭對不對?”
夜白夾在兩人當中一時不知該幫誰才好,隻好哈哈尬笑兩聲,顧左右而言他。
一名丫鬟匆匆來報:“王爺,老爺請客人到書房相見。”
“哦,這邊請。”孫若錚立即在前麵引路,帶著夜白往父親的書房而去。
書房中端坐了一位須發斑白的瘦削老人,正在翻看一本古書。
“這便是家父。”孫若錚介紹道,“父親,這位便是鬆兄弟。昨夜我二人相談甚歡,已經結為異性兄弟了。”
“小子鬆雪,見過伯父。”夜白恭恭敬敬施禮道。
“噢?”林之訓細細打量了眼前的年輕人幾眼,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聽說你是飛花神劍柏楊道長的高足?”
“柏楊道長正是小子授業恩師。小子不才,‘高足’二字實不敢當。”
“年輕人不必過謙。”林之訓點點頭,“果然不愧是一代宗師的高徒,氣度不凡謙遜有禮,品貌皆是一品。老夫雖從不問江湖之事,但飛花神劍的名頭老夫還是知曉的,隻是一直無緣結識,甚為遺憾。今日有幸見到神劍高徒也是足以慰藉了!請坐請坐!”
“是。”夜白在相爺對麵坐了,孫若錚在一旁相陪。
“錚兒,你剛說你們已經結為異性兄弟了?”
“正是。”孫若錚一邊奉茶一邊答道。
“年輕人多結交是好事,尤其是像小兄弟這樣的高人,彼此鞭策大有裨益。”林之訓道,“既然是結拜,可有祭告天地?”
孫若錚一怔:“昨夜倉促,再說也無香火酒水,況且咱們兄弟義氣相投,這些繁文縟節省了也罷!兄弟你說對吧?”
夜白笑著點點頭。
不料林之訓卻正色道:“什麽繁文縟節?真是孩子話!別以為你老父親就頑固不化不懂變通,有些禮節可以省,有些不能省!既然是兄弟,那日後自然就有兄弟的義氣約束,你還恬不知恥的做了人家兄長,日後便讓人家不明不白的叫你哥哥聽你教訓嗎?”
孫若錚忙道:“父親,孩兒沒這個意思,相信兄弟也不會計較這些對吧?”
夜白正要點頭,林之訓又道:“孩子,你可別聽他的,這事得依我!他若不正式敬告天地於你結交,你便可以不認他這個哥哥!盡想著占便宜!”
孫若錚細細一想,似乎也是這個理,忙連聲應道:“父親教訓的是!確是孩兒的疏忽,孩兒記下了,今日咱們便焚香敬告天地正式結拜如何?”
“但憑兄長吩咐。”夜白道。
“這還差不多,做哥哥的得有個做哥哥的樣子才行。”林之訓微笑道。
“昨夜小子誤闖貴府,還望相爺恕小子魯莽之舉。”夜白施禮道。
“無妨無妨!”林之訓連連擺手,“一早便聽犬子說了,若不是有這一遭,老夫也識不得飛花神劍的高足,犬子也得不了你這位好兄弟,老夫巴不得你日日來闖才好!”
孫若錚和夜白聽他如此說,都開懷一笑。
“孩子,你是哪裏人氏?” 林之訓和藹的問道。
夜白躊躇片刻,回道:“小子便在這京城出生,五歲時便跟隨師父去了神龍峰青陽觀,至於祖上哪裏,家父也從未對我說起過。”
“你出生在京城?”林之訓微感驚訝,“家住何處?”
夜白本想如實作答,但轉念一想自己的家早就沒有了,臉色一黯,隨口編了個謊言:“平樂坊。”
孫若錚不料他竟然也是京城人,開心不已,忙道:“想不到兄弟也是京城人氏,那太好了!過幾日我一定要去府上拜訪!”
夜白神色黯淡,平靜說道:“幾年前家中遭遇變故,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小子因為學藝在外,才勉強逃過一劫。”
孫若錚略覺尷尬,趕緊賠禮道:“抱歉,小兄實在不知,還望兄弟勿怪。”
“兄長說哪裏話,不知者不罪,再說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小弟也早就習慣了。”
自打問起出身起,林之訓便已發覺這年輕人神色有些不對,後來聽到他說家裏遭遇巨變,頓時便聯想起京城數年前那場牽連甚廣的大案來。林之訓細細端詳了他幾眼,一時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但又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難不成他家也和那樁大案有關?若真是如此,那恐怕是哪位忠臣之後了!這年輕人器宇不凡,自己定然要幫他一把才行。”想到此處,正盤算著如何問他才好,忽聽兒子笑道:“兄弟,日後就把這當自個家吧,咱家人丁不旺,你來了也熱鬧些!”
“嗯,這才像個哥哥說的話!你若不嫌棄,便在這裏住下好了。以後我這裏除了內眷居所,你盡可隨意出入。”林之訓點頭道。
“初次相見便要如此叨擾,那怎麽好意思?”夜白推辭道,“小子江湖中人一向邋遢習慣了,還是在外麵比較自在些。”
“咱們已經是兄弟了,自家人還說什麽叨擾?還有,你忘了?我也算半個江湖中人,我要邋遢起來隻怕你都想象不到!”孫若錚笑道。
林之訓也笑了:“老夫可不是跟你客套。你既然在京城沒有落腳處,難得又和咱們家錚兒意氣相投,老夫也甚是喜歡,你就別再推辭了。”
見夜白仍有些猶疑,林相爺又道:“老夫可是誠心相邀,你若實在住不慣,日後再做計較如何?”
“如此那就多謝相爺!多謝兄長了!”夜白隻好拱手稱謝。
“不謝不謝!老夫這裏空房子多得是,你愛住哪間便住哪間。”林相爺嗬嗬笑道,“孩子,這‘鬆’姓主要在東漓一帶多見,京城似乎還沒有遇到過。恕老夫冒昧問一句,‘鬆雪’是不是你的道號?”
夜白臉上略略一紅:“相爺英明,正是小子在觀中的道號。”
林之訓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老夫見你言談舉止也不像平樂坊人氏。當然,你不要介懷,老夫並無他意。隻是你家裏的遭遇讓老夫想起當年京城一樁大變故,許多人家牽扯其中,連老夫也是其中之一。”
說到此處林之訓頓了一頓,見夜白神色果然有些不大自在,心中更加確信了幾分,慢慢問道:“孩子,你可知當年京城一樁‘祥瑞’大案?”
夜白低頭默然不語,良久,才緩緩點頭。
“果然如此!”林之訓暗道,看來還真是猜對了,正欲接著問下去,一直若有所思的孫若錚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猛然叫道:“鬆兄弟,你說你是柏楊道長的弟子,敢問尊師一共收了幾位弟子?”
夜白微微一怔,問道:“師父一生隻收了兩位弟子,我是第二個。”
“小白!小白!你是夜白對吧!我早該想到了!我真是笨的可以!”孫若錚猛然拍手大笑。
“不錯,小弟本名正是叫夜白。不知兄長如何得知?”夜白深感詫異。
林相爺也一臉茫然的望著兒子。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孫若錚一拍大腿站起身來,“此事說來話長了!父親,孩兒突然想到一件事,請恕孩兒先行打斷了!”
林之訓有些寵溺的瞪了他一眼,無奈的揮揮手示意他接著說。
孫若錚於是便把眉朵如何遇到鬆弦,柏坤如何拜托自己代為尋找小白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當然鬆弦遭遇的變故特意掠過不說,“你昨日問我們的那位女弟子溧歌,道號是不是就叫鬆弦?”
“正是!”突然得知師姐的消息,夜白也激動萬分,站起身來急切的問道,“我師姐現在在哪?她怎麽樣?”
“朵兒也隻是在邊關之時遇到過你師姐,那時尚未過年。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噢——”夜白聞言,心中大為失望,緩緩重又坐了下來。“他們見到師姐還在青陽觀大戰之前,既然那時候師姐知道坤師叔就在附近,為何不前去相見?這中間莫非有什麽隱情?還有師姐的樣子,她怎麽會那副打扮?”夜白越想心中越不安,好在一直有鬆楨和她在一起,兩人相互有個依靠,想來當不會有什麽危險吧?那日在神龍峰後山見到師姐真應該上去相見,哪怕隻是問問近況也好。但一想到師姐和鬆楨並排而坐的親密模樣,看起來兩人應該已經很要好了,自己突然出現是不是又有打擾之嫌?夜白思來想去不知該如何才好,心中矛盾不已。
見夜白神色黯淡,孫若錚心中愧疚,坐下來誠懇說道:“說來慚愧,坤道長拜托小兄代為尋你,小兄忙於關內事務,一時竟把此事給耽擱下來了。小兄有負道長之托,實在是過意不去。”
夜白忙道:“兄長軍務繁忙,些許小事哪能件件都掛在心上?兄長能想起此事,小弟已經感激不盡了。”
孫若錚道:“兄弟心胸寬廣,實在令小兄汗顏。也算是老天有眼,讓我在此地遇上你。你放心,我定然會盡力幫你尋找師姐,讓你們早日團聚。”
夜白本不想多麻煩別人,話還未出口便聽林相爺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經虧欠人家一回了,此番定然要盡心盡力才好!”
“父親教訓的是,孩兒記下了。”
如此夜白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施禮稱謝:“小弟也是聽說師姐可能會來京城,雖然消息不知是否可靠,但想著總歸要來碰碰運氣,所以——”
“那就再好不過了!”孫若錚拍手道,“若果你師姐真的在京城,相信用不了多久定然便能找到她!”
“但願如此。”夜白道,“小弟還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兄長應允。”
“兄弟盡管說!小兄定然照做!”孫若錚爽快應道。
“若是真的見到我師姐,先不要告訴她我在這裏。”
“這又是為何?”孫若錚一臉詫異。
“小弟一時也無法跟兄長解釋清楚,待日後有機緣再細說吧。小弟隻要知道師姐平安無事就好了,其他的我不想過多打擾她。”夜白緩緩道。
孫若錚是個聰明人,雖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明擺著夜白對這個師姐十分牽掛,卻又不願貿然相見,想必定然和男女之情有關,因此也不再多問,隻道:“小兄依你便是!”
“多謝兄長。”
林之訓一直靜靜聽著兩人說著夜白師姐的事,獨自喝著茶少有插言,此時見他二人話題告一段落,方才緩緩出聲問道:“方才說你姓夜?”
“正是,夜晚的夜。”夜白停住舉到唇邊的茶碗應道。
“唔。”林之訓點點頭,“夜姓在我朝甚是少見,多年前曾有位秘書丞與老夫私交不錯,老夫還曾舉薦過他,也是姓夜……”
夜白一口茶喝道一半,手便僵在那裏不動,臉色漸漸發白。
林之訓發覺了他的異樣:“孩子,難不成這位秘書丞你……認識?”
夜白慢慢放下茶碗,顫聲道:“相爺說的這位秘書丞,可是叫夜叔琛?”
“正是!”林之訓極為驚訝,雖然他早猜到這年輕人家裏可能和當年的大案有關,但萬萬沒想到是他,“你們?”
“乃是家父!”
“什麽?他是你父親?”林之訓聳然動容,微微伸出頭仔細打量了夜白數眼,“像!像!確實有幾分相似!老夫早該想到了!”
林之訓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緩緩道:“你父親才華過人,隻是一向喜好讀書淡泊名利,故而才一直委屈的做了個秘書丞,實在是有些低就了。當年老夫還是禮部尚書的時候,欣賞你父親的才華,還向當時的相爺王輔成舉薦過他。誰料一場變故,你父親因一本書無辜受到牽連,竟然丟了性命,實在是可惜可歎!”
提到父親,夜白便想起刑場上那一幕血光之相,心中立時洶湧澎湃,幾欲垂淚。
“一本書?這是怎麽回事?”看來眼前這位相爺可能知曉父親當年受牽連的真相,夜白強忍了內心悲痛,趕緊出聲問道。
“王相爺當年將多年為官之道寫成一本集子——《明心論》,這本集子可謂老相爺畢生心血。當年我舉薦你父親為其校對抄寫,也是想著相爺為官正直又曆來珍惜人才,說不定由此看中你父親日後加以提拔也未可知。沒曾想後來一場“祥瑞”大案,所有和王相爺相關的人都被殺了幹淨,你爹也因此事牽連其中。說起來你爹的死也和老夫脫不了幹係,老夫在這裏向你賠罪了!”說罷轉過身來衝著夜白深深一鞠躬。
夜白不料他竟然如此坦誠,這世上風雲難測,好心辦成壞事的多了去了。他若自己不提,他人絕難知曉此事,此時他主動提起賠罪,足見胸懷坦**。夜白趕忙起身還禮,悲憤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相爺一片提攜之心家父想必也是日日感懷在心,又怎會責怪於相爺?這筆賬自然要算在那些禍亂朝綱的狗賊頭上!總有一日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孫若錚也叫道:“兄弟說得對!這筆賬自然要算在那些閹賊頭上!當年父親若不是機緣巧合得知《明心論》的秘密,隻怕也早被他們折磨死在獄中了!”
“秘密?這本集子有什麽秘密?”夜白問道。
林之訓歎了口氣,並不答話:“當年的罪魁禍首早已過世,此事過去已有數年,那些舊事莫提也罷。隻是可惜了那些像王相爺一樣鐵骨錚錚的好官,始終落個作亂犯上的罵名。”
“父親!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們一定要奏請皇上為當年的事情正名,不能讓王相爺和白兄弟的父親這樣的好官世代蒙冤受後人唾罵!”孫若錚叫道。
“上一輩的事情自然有上一輩來處理,你瞎起個什麽哄?”林之訓嗔道。
“父親!我娘!我兩位哥哥!還有你的琵琶骨……難道也就這麽算了嗎?”孫若錚激動的叫道。
“琵琶骨?”夜白一驚,這才發現天氣早已轉暖,相爺卻仍然披著厚厚的毛領披風,顯然是身子太弱禁不起任何寒氣。
不顧父親的連使眼色,孫若錚依舊說了下去:“當年那些狗賊為了逼我父親說出《明心論》的秘密,用燒紅的鐵鉤穿了父親的琵琶骨!”孫若錚說著渾身顫抖,雙目中泛起了淚光。
夜白萬不料這位相爺曾受過如此慘烈的酷刑,一時呆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他作甚?都說了罪魁禍首都已經不在人世,人死賬清,該還的也都還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時也命也罷了。”林之訓長歎了口氣,提了提披風身子縮了縮,看起來已然是一副龍鍾遲暮之態。
“父親!”孫若錚還待爭辯,林之訓搖了搖手,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能苟全性命活到現在,老夫已經感恩不盡了。這麽些年風風雨雨,你也應該漲些見識了。把你調去虎狼關,現在又把你撤回來,都是一句話的事情。能封你個王爺,也能隨時把你罷免了!”林之訓道,“孩子,還有你,你父親當年和我都是王相爺的知交好友,當年我是堂堂禮部尚書,相爺更是百官之首,位居二品!你爹這個秘書丞雖說隻有五品,好歹也是個有頭有臉能立於朝堂之上的京官,在外人看來哪個不是位高權重?結果如何呢?要不是老夫對他們還算有點用處,早就和你爹一樣化作一抔黃土了!朝堂如戰場啊!孩子們!我現在隻希望你們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麽岔子,我就可以安心的去見你娘、還有你爹了!”林之訓說著情緒愈發激動,一把老淚撲簌而下。
“父親!”孫若錚叫道,雙膝一軟跪在相爺麵前。
夜白也單膝跪下,垂著頭默然不語。
“好了都起來吧,初次相見倒讓你笑話了。斷然不曾想你竟然是故人之子,遙想當年,往事如煙,實在唏噓不能自已。” 林之訓拭了拭眼角的淚,“孩子,你來見老夫是想問昨夜那些賊人的事情吧?說起來這偷男娃的事情,還真沒人比老夫知道的更清楚。”
夜白和孫若錚聽他如此說,都不由豎起耳朵凝神傾聽。
“此事老夫原本打算爛在肚子裏誰也不說。我家錚兒是個倔強脾氣,如果老夫沒有看錯,想必你也是如此脾性,表麵看起來溫和謙遜事事都能容讓,實則骨子裏執拗非常,認準的事就一定會一幹到底。老夫說的沒錯吧?”林相爺抬眼瞟了一眼自己兒子,又望向夜白。
自己的性子被人一眼看穿,夜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老夫知道既然此事被你們撞上了便定然不會撒手,若是一路追查下去怕是會惹來大麻煩,老夫並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但也不想你們陷入其中引來血光之災。現在我便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你們,至於以後怎麽做,你們自己拿主意吧。”
孫若錚和夜白聽他如此說,知道這背後的隱情定然非同小可,各自挺直了身子,微微前傾凝神細聽,生怕錯過了一個字。
林相爺歎了口氣,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又緩緩開口道:“剛才你問老夫這本集子有什麽秘密,老夫沒有回答,便是因為和此事有關。當年朝廷之中外官和內侍各成一黨,內侍以大閹賊趙仕弘為首,外官則唯王相爺馬首是瞻,雙方勢同水火爭鬥多年。後來一場祥瑞大案,王相爺葬身火海,其餘凡是和閹賊作對的官員被殺的被殺,入獄的入獄,老夫和你爹便是那時候被抓的。”
這場大案的後果孫若錚雖親身經曆,但對其來龍去脈卻一直並不清楚。夜白當初在青陽觀隨師父學藝,除了僅僅知道父親含冤被殺之外,對此大案的原委更是毫不知情。此刻聽林相爺慢慢道來,兩人都聽得怔怔出神,夜白更是隻覺如同身在一場噩夢之中一般。
“此案之後再無人能與閹賊抗衡,老賊自此愈發不可一世,逼著先帝封他做了九千歲,然而此賊卻依然心有不甘。”
“九千歲?”孫若錚驚道,“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人可及的至高榮耀了!那他一個閹人還想怎樣?難不成還想覬覦皇位不成?那怎麽可能?”
林相爺點點頭:“我兒說的不錯,對一個閹人來講確實已經做到頂了。天下大權已經全部落到他一人手中,先帝已經形同傀儡,可他偏偏還不知足,他也知道自己一個閹人不可能坐上皇位,便多年四處搜羅能讓閹人變回正常男人的秘方,試了多年也是沒有半分效果。”
“切了還想長回來?簡直是癡心妄想!”孫若錚嗤笑道。
“那和這本集子又有什麽關係?”夜白問道。
“後來他們聽說多氏國有位卡迦大帝原先也是受了宮刑的,後來通過秘術重新恢複了男身,於是他們便千方百計搜羅此種多氏秘術。王相爺的這本《明心論》當初據說流落到了羅夏國,後來不知怎的又輾轉到了他們手中,他們發現這本集子當中夾了幾頁黃紙,上麵恰巧都是多氏文字,又有一些奇怪的類似陽器的圖案,便四處找尋懂得多氏文之人前去翻譯。當時老夫身在獄中,老閹賊打聽到老夫懂多氏文,便以錚兒為要挾逼著老夫翻譯。老夫不得已,譯出來以後發現這些文字記載的原來正是這種多氏秘術。老夫便是因為懂的多氏文對他們還有用處,故而才僥幸留得性命。秘術中說最為要緊的就是要用男童的陽器作為藥引,老夫發現這秘術如此殘忍,本欲將其毀去,怎奈賊人就在一邊嚴加防範,老夫……”林之訓說到此處,深深歎了口氣,顯得極為自責懊惱,“唉……這幫狗賊四處大肆搶奪男童,京畿一帶的男童都被他們禍害得差不多了,弄得家家戶戶人心惶惶。後來他們多年試藥,發現這秘術並不頂用,漸漸便失了信心,這劫奪男童之事也就慢慢沒有再聽說了。也正是因為沉迷秘術,這幫閹人對政務不聞不問,導致朝政一片混亂,民變四起,朝廷無奈才又想起老夫來,將老夫這把老骨頭從獄中提了出來替他們收拾殘局,老夫才得以殘喘至今。”林之訓說到此處,喝了口茶休息了片刻才又繼續說道:“時隔數年,近日這種事情又重新出現,想來多半還是和這秘術有關,也許這些閹黨有了什麽新的發現吧。”
“原來是這樣,想不到這件事情竟然如此複雜。難怪聽說這些人和宮裏有關,還真是如此。”夜白喃喃道,“這些閹人真是喪盡天良,為了一己之私不惜殘害這許多無辜男童!這些狗賊如此猖狂,朝廷難道就不管嗎?”
林之訓緩緩道:“怎麽管?如今小皇帝年幼,朝政全由太後和太尉把持,別看老夫是個相爺,話語權也相當有限。太尉自己就是閹人,巴不得這秘術能有進展,他不明著支持就已經是很好了。”
夜白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叫道:“那便任由這些狗賊無法無天嗎?老百姓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
林之訓背過身去,望了窗外慢慢道:“早年京兆府衙門也派人去抓過,抓回來一審結果是太尉的人,隻得上送刑部,刑部又能怎樣?找個把死囚頂罪了事,真凶依舊逍遙法外。後來京兆府衙門也就學乖了,隻要他們不在京畿之地抓人,那就睜隻眼閉隻眼相安無事。”
夜白氣的雙拳緊握渾身發抖,一肚子怒火想要發泄,但他向來是個理智的人,既然連堂堂相爺都感覺無能為力,那麽想要將這些惡賊繩之於法隻怕千難萬難。原本他以為這些狗賊既然和宮裏有關係,相爺和兄長定然能幫上些忙,然而既然事情真相是這樣,相爺已經年過七旬又受過如此大罪,自然不忍心再讓他拖著老邁的軀體去和太後及太尉相鬥,看來此事隻有靠自己想辦法麵對了。因此雖然他心中義憤難平,但也能理解相爺的難處,故而盡管心緒激**但仍然能盡力克製,沒有當場發作出來。
孫若錚自己也是義憤填膺,自然也能看出夜白正在極力克製自己,當下強忍了悲憤說道:“兄弟,既然此事真相已明,今日不妨暫且到此,咱們兄弟慢慢商量對策如何?”
夜白一拳重重砸在自己大腿上,以沉默以示同意。
林之訓抬起頭緩緩道:“老夫知道你二人心中不忿,定然會有所動作。老夫已然風燭殘年,也自知難以勸阻你們,老夫隻有在此提醒你們,這京城裏藏龍臥虎步步危機,萬事千萬千萬要小心!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單獨行動!老夫既然願意將此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自然已將一切置之度外,你二人該做什麽盡管去做便是了,無須以我為念。”
“父親!”孫若錚含淚跪下。
“相爺!”夜白也單膝跪下。
“好了,都起來吧。“林之訓彎腰將二人一一扶起,”聽說王相爺的一雙兒女也尚在人世,算年齡也和你們差不多大。隻要你們這些孩子們都安好,老夫便有臉去見泉下這些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