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的氣氛相當沉悶。

“情況想必諸位都清楚了,眾愛卿都有什麽想法,都說說看吧。”孫若錚道。

群臣默不作聲,沒有一人率先說話。

“國難當前,怎麽,一個個半點主意都沒有了嗎?”孫若錚顯得有些不滿,又補充道,“今日暢所欲言,有什麽就說什麽,朕一概不計較。”

鄭太尉正欲開口,卻見中書令李佑書上前一步,輕咳一聲道:“陛下,如今甘州、西固兩城都被劉賊控製,近日更是連虎狼關也被其拿下,勢力如日中天,北疆的十五萬鐵騎已經突破了泯河防線正往南挺進,東漓關也是岌岌可危,隻怕……”

“好了,這些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愛卿不必再重複。”孫若錚有些不耐的擺擺手,“直接說說你的想法吧!”

“是,陛下。”中書令猶豫了一陣,開口說道,“臣以為,目前形勢嚴峻,我們北麵已經無險可守,是不是——請陛下暫且退到洛水以南,暫避其鋒銳,待日後局勢穩固在徐圖之……”

孫若錚不等他說完,接口道:“李中書的意思就是讓朕和他以洛水為界,劃分而治對嗎?”

李中書有些尷尬的笑道:“陛下,這隻是權宜之計。眼下已經失了泯河,洛北、銅川兩地陷落隻是時間問題,接下來更是一馬平川,倘若西陽城一旦被圍,那咱們洛朝就有……”

後麵的話李中書沒有說出口。

孫若錚臉色很難看。他心知李中書所言也並非危言聳聽,局勢如果繼續惡化,西陽城確實可能遭遇兵臨城下。

鄭太尉上前道:“李中書所言不過是最壞的打算,眼下的局勢還沒到如此地步,東漓關尚在呼延將軍手裏,泯河雖失,但劉、殷二位鎮守仍在竭力組織抵抗,北人想覬覦我西陽城,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太尉所言不錯,但是請問太尉,沒了泯河天險,劉、殷兩位能擋住十五萬鐵騎多久?呼延將軍的六千守軍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麵對兩萬東齊人,又能守住多久?”李中書質問道,“這還沒算西北那隻姓劉的狼,我就不信在這種局麵之下,他不會趁機過來趁火打劫!請問太尉,我們到底有多少隻手能擋住這三麵的敵人?”

“鐵騎!鐵騎!”忽聽一人冷哼一聲道,“李中書一口一個‘鐵騎’,難道他北人有騎兵,我洛朝就沒有勇士嗎?”

眾人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兵部尚書方士誠。

“方尚書,現在可不是逞匹夫血氣之勇的時候!”戶部尚書高思則反唇相譏。

“姓高的!你罵誰是匹夫呢?”方士誠喝道。

“是不是匹夫你自己心裏清楚!要不是你們無能貽誤戰機,陛下能陷入這種危局嗎?我大洛能陷入這種危局嗎?”高思則毫不示弱。

“高尚書所言不差,北人又不是第一次南下,之前能在泯河阻擊他們,為何這一次這麽快就被他們攻破了防線?難不成是前一次的戰報有貓膩?搞成現在這種局麵,你們兵部罪責難逃!”吏部尚書也跳出來指責道。

鄭太尉森然道:“東漓關補給告急,呼延將軍催糧的折子陛下已經收到不止一本,如今一半的軍糧才到撫州境內,高尚書,你戶部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之意嗎?”

高思則麵上一紅,不敢再言語。

“打仗靠的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情勢危急我們在這裏相互指責,於事又有何補?”鄭太尉尖聲怒道,“難道我們不應該同仇敵愾,一起為陛下、為我大洛分憂解難嗎?”

“太尉息怒,”李中書道,“眼下確實不是互相指責推諉的時候,老夫方才所言也卻有不當之處,並非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還望陛下見諒。”

“無妨。”孫若錚擺擺手道,“朕之前就說了,今日各抒己見,不必有所顧忌。太尉,你是什麽看法?”

鄭太尉上前一步道:“回稟陛下,依老臣看,劉賊之所以能有現在的氣候,完全是因為黒衫作亂,朝廷顧此失彼讓他鑽了空子,劉賊本是鄉野小民,並無什麽宏圖大誌,不妨派人前去招安,隻要他不搗亂,西北就暫且無虞,這是其一。其二,要力保東漓關不失,東齊國小力弱,此次不過也是抱著北人的大腿,做樣子的可能性更大。東漓關若不失,北人孤軍深入補給定然難以為繼,隻要將戰事拖入僵持,局勢便會倒向我們這邊。”

孫若錚微微點頭。

李中書卻道:“太尉所言雖有些道理,但其一,劉賊本就是當年反賊劉大同侄子,既有前車之鑒,劉賊又豈能再上一次當?其二,東漓關危在旦夕,臣也一向佩服呼延將軍的忠勇,但請問太尉,敵我兵力懸殊,你又如何能擔保東漓關一定不失?”

鄭太尉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吾輩盡忠職守乃是本分。倘若當真天不助我,不成功,那便成仁罷了!”

話已至此,李中書心知再沒有辯駁下去的必要,如何定奪,隻能看陛下的抉擇了。

孫若錚見狀,問道:“倘若前去劉威處招安,諸位可有誰願意自告奮勇?”

群臣一大半都低下了頭,劉大同當初便是因為信了招安而城破被俘送了性命,此刻再去無異於揭其傷疤,弄不好招安不成反丟了自家小命,故而無人敢應聲。

孫若錚心中黯然,忽聞殿門口響起一個粗沉但又略帶稚氣的聲音:“我去!”

所有人聞聲一震,回頭望去,見威賢並肩王孫璞大步走進殿來。

“皇兄!我願意去甘州招安!”

孫若錚大感意外,驚喜不已,快步走下龍椅迎向孫璞:“賢弟,你怎麽來了?”

孫璞學著大人的口吻一本正經的說道:“國家有難,我這個並肩王當然要和皇兄並肩作戰了,否則怎麽對得起皇兄賜的這個封號!”

孫若錚大感欣慰,拍著他的肩膀笑道:“有賢弟這句話,皇兄就放心了!”

“皇兄,那你是同意我去了?”孫璞興奮的問道。

“此事一會再議,賢弟,你來的正好!快快入座。”

待孫璞入座之後,眾臣一起呼道:“臣等叩見並肩王!”

“快快免禮!”孫璞起身道。

孫若錚心情好了不少,開口問道:“諸位愛卿,還有沒有別的想法要說的?”

殿中一片安靜。

“這麽看來,李中書、鄭太尉兩位愛卿的意見可以代表諸位了。兩位愛卿所言,相信大家都聽的很清楚,確實各有道理。大難當前,諸位愛卿還能踴躍獻計獻策,雖有爭執,但也很快回歸理性,朕心甚慰。現在,朕想看看,有多少人讚同李中書,又有多少人,支持鄭太尉。諸位,都各自站一站吧。”

殿中一陣**,大臣們逐漸分作兩撥,最後的結果很顯然,李中書身後的大臣占了一多半。

孫璞站起身來,走到了鄭太尉身側。

又有個別臣子從對麵正營走到了鄭太尉這邊。

李中書和鄭太尉兩人各自神色自若,目光平視向前。

孫若錚緩緩將目光從眾臣臉上掃過,最後,站起身來道:“眼下的局勢,確實不容樂觀,退而求自保,也並非就算畏戰潛逃;迎難而上卻更不是逞血氣之勇!不錯,我們是可以退,是可以徐而圖之卷土重來,但黎民百姓呢?他們往哪裏退?你們告訴朕,他們往哪裏退?我們現在拋下他們退了,等有朝一日打算再打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會支持我們嗎?會支持一個在危難關頭拋下他們不管隻顧自己逃命的朝廷嗎?”

麵對皇帝的連番質問,李中書和其身後的群臣都低下了頭,鄭太尉身後的臣子都目光迥然,激動的望著他們的君主。

“不管西北之狼是否會趁火打劫,也不管東漓關是否能守住,我孫若錚,絕對不退!朕會親自率三萬禁軍前抵大梁城。而西陽城,賢弟,”孫若錚望向威賢並肩王孫璞,“就交給你了!”

“皇兄!”

“朕決心於大梁城共存亡!諸位聽詔!倘若大梁不幸城破,威賢並肩王孫璞便是大洛的第九代君主!”

“陛下!陛下三思啊陛下!”

……

兩邊眾臣聞詔各自大吃一驚,紛紛出聲勸阻。

“朕意已決,諸位不必再多言!”

驛館後園裏,眉朵正在練刀,近一個月來幾乎日日如此,每天足足兩個時辰。

“妹妹,歇會吧,你都練了大半天了。”朱顏道。

“很快就要打仗了,我得多練練,到時候能多殺一個就是一個!”眉朵嘴上說著,手上依舊不停。

“這麽快?妹妹你說的是真的嗎?”朱顏吃了一驚。

“當然。”

“妹妹,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朱顏的語氣帶著一絲央求。

眉朵又練了幾招,終於停了下來走到石案邊坐下。

“快擦擦,瞧你這一臉的汗。”朱顏從丫鬟手中拿過一條棉巾遞給她。

待眉朵擦完臉上的汗,朱顏問道:“妹妹,快給我說說,現在情況怎麽樣?”

眉朵喘了口氣,望著朱顏道:“呆子決定禦駕親征。”

“什麽?”朱顏大吃一驚,“什麽時候?”

“十天之內吧。”

“他為什麽要自己去?萬一他要有個閃失怎麽辦?”朱顏著急的一把抓住了眉朵的手。

眉朵輕輕的把手抽了出來:“所以我必須多練,盡可能的保護他。”

“情況已經這麽嚴重了嗎?”

眉朵點點頭:“北疆的十五萬大軍已經**,東漓關可能也守不住了。現在虎狼關又落入了反賊手裏,若是他們再和狄夷勾結,那……”

眉朵歎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都怪我,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他們的陰謀,早一點將消息傳給若錚,或許就不會搞成現在這樣了……”朱顏深深感到內疚和自責。

“這怎麽能怪你?要不是姐姐不顧一切的來傳遞消息,現在他們可能都已經打到西陽城下來了。”眉朵安慰她道。

“妹妹,你就不能勸勸他嗎?洛朝這麽大,將領那麽多,為什麽他一定要自己去?”朱顏憂心如焚。

“你也知道他的脾氣,看起來隨和的很,但一旦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除了親征,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這些。我隻知道呆子現在是焦頭爛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滄桑這麽疲憊過,你要是現在看到他,恐怕都認不出來了,一臉胡子拉碴的,像個乞丐。”眉朵心疼的說道。

朱顏心中也是一痛,站起身來道:“他這麽有本事的人,看來……這回真的是難倒他了。”

眉朵沒有接話。

“我要是也像你一樣有一身功夫就好了,可以在他身邊幫幫他。可現在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朱顏忽然轉過身來急切的說道,“妹妹,你教我使刀吧!”

眉朵啞然失笑:“姐姐,你這等金枝玉葉,怎麽能學這種粗把式?再說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學好的,弄不好刀沒砍倒別人,倒先把自己弄傷了!”

朱顏也自知習武並非一朝一夕,剛才隻是慌不擇言,隻好低下頭去黯然神傷。

“不過,姐姐要是真想學,等我和呆子趕跑了敵人,我親自教你!”

朱顏勉強笑了笑。

“你們出發之前,我想見見若錚,行嗎?”

“當然,本來呆子是要來看你的,隻是實在太多事情了……”眉朵解釋道。

“我明白。”

“你放心,我來安排。”

歇了一陣,眉朵繼續練刀,朱顏默默獨自回房,雀翎道長就在門外,看樣子是在等她。

“道長。”

“公主。”

打了聲招呼,朱顏便要進屋。

“公主請留步。”

“道長有事?”

“公主,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請公主恕罪。”雀翎道。

“道長內力精深,聽不到反而奇怪了,再說,我們也沒說什麽,道長不必自責。”朱顏道。

“公主,貧道外麵也聽到了不少消息,今日聽眉姑娘一言,兩相印證確實不假,看來洛朝很快就有大麻煩,這裏很快也會不安全,公主,您看我們是不是盡早離開為好?”雀翎道長建議道。

“我留在這裏確實什麽忙都幫不上,隻是個累贅。可是我們現在走,我卻實在難以安心。”朱顏輕聲道。

“如果在平日,老道自信憑這一身功夫無人能傷公主分毫;但若是大戰一起,老道憑一己之力恐難回護公主周全,還望公主早作打算。”雀翎道長道。

“如果真到了那種地步,那我甘願與他死在一起,倒也一了百了。”朱顏說完,心口一陣絞痛。

“公主,老道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道長直說無妨。”

“公主,老道雖是方外之人,但也看得出公主對他情意非同一般,老道也相信他對公主也素有好感。若無眉姑娘在,你二人本算的上天生一對,但怎奈緣分二字實在玄妙,還望公主早作決斷,以免日後徒增煩惱。”

“多謝道長提點。”朱顏本就十分傷感,聞言更是心中大慟,說罷便轉身進了房間,緊緊閉上了房門。

七日之後的晚上,孫若錚一身戎裝,僅帶著數十名護衛匆匆來到了驛館。

朱顏聞訊匆匆迎了出去。

“陛下!”

孫若錚揮揮手,讓護衛都退出了院子。

“若錚,這就要走了嗎?”朱顏伸手輕輕摸上了他的護臂,言語中充滿了不舍。

“嗯,明日卯時點兵,辰時拔營。”

“這麽快……”朱顏心中一酸,慢慢垂下眼去。

孫若錚笑道:“早些去,便能早些回來和大家相聚。”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朱顏掙紮了良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我知道我幫不上什麽忙,但是雀翎道長一身好功夫,有他在你身邊我會更安心一些!”

透過淚光望見朱顏擔憂關切的眼神,孫若錚胸中猛然湧起一股暖流,他盡力保持著微笑,道:“那裏太危險了,我怎麽忍心讓你這個金枝玉葉的公主去涉險。放心吧,道長教我的功夫,我一點都不敢忘,他們不能把我怎麽樣!”

朱顏抬眼望著他信心滿滿的模樣,不禁跟著破涕為笑:“你總是這樣,遇到天大的困難都是滿不在乎,其實心裏緊張的很。”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問題總歸都會解決的,放心吧。”

“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朱顏深情的望著他叮囑道。

“嗯,我會的,你別忘了,我身邊有三萬勇士,三萬!你一眼望去過都看不到頭!”孫若錚又笑了,“倒是你身邊卻隻有一個道長,我怎麽敢再搶?”

朱顏也笑了,眼中的淚卻滴了下來。

“好了,我該走了,安心的留在這裏,等我回來。”孫若錚拍拍她的肩膀,便欲轉身。

“若錚!”朱顏脫口叫道。

孫若錚轉過頭來。

朱顏很想衝上去狠狠抱他一下,她的雙手緊緊互握,不安的扭動著,終於卻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甚至連他的雙目都不敢多看一眼。

孫若錚衝她揮揮手,轉身大步去了,朱紅色的披風在身後一甩一甩。

朱顏站在原地,淚流滿麵。

第二日卯時,孫若錚留下一萬禁軍守衛都城,點齊剩餘三萬浩浩****向距此地往北兩百裏的大梁城進發,滿城百姓盡皆出城相送。眉朵全身披掛,鐵花豹也批了戰甲,一人一馬緊緊跟在孫若錚身後。

初升的陽光在他們的甲胄上跳躍閃耀。尤其是眉朵和若錚兩人,一個威風凜凜,一個英姿颯爽,宛如一對天降神將。

朱顏站在城頭目送他們,看著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心中五味雜陳。

有些人,一旦走出了視線,或許就再也無法回轉了。

有些事,一旦變成了過往,或許就再也無法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