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依先生之見?”瑾王深吸了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

“朝廷此舉不過是震懾內官,避免一家獨大,意圖內外司重新相互製衡,這樣一來朝局便會相對穩固。”範軍師不緊不慢的說到。

“那豈不是更沒有機會了?本王若依言前去,不過是替他將城牆夯得更實一些。”瑾王神色有些黯淡。

“殿下不妨打出清君側之旗號,聯絡各地鎮守司合圍西陽城,逼內司讓權,倘若能奪取禁軍節製權,到那時殿下大功一件,您既是皇帝的親哥哥,當年眾官員也知曉先帝意欲立殿下為儲君一節,此時再謀求皇帝讓位,便順理成章。”

“倘若他太尉拚死一戰呢?西陽城城高壕深,三萬羽林戰力不可小覷,我們既然以拜壽為名,所帶兵馬自然也有限。何況,這些地方鎮守司各懷鬼胎,未必肯出死力。再者,到手的皇位,五弟又怎肯白白拱手送人?”瑾王心下疑慮重重,望望軍師,又望望大帳之外。

“不必強攻,隻需圍困即可。如今國庫空虛,連賑災都要靠官員募捐,一支孤軍,一座孤城能守到幾時?”軍師侃侃而談,“雖說天下之人,皆為名利所累,皇權更是人人羨慕,但這世上,還真有不念權勢之人。殿下那五弟,當今陛下便是其一。他所念者,不過書畫與美人,讓位與殿下您,對他而言,或許是個解脫。”

“想不到軍師與本王同在北疆,對朝廷局勢竟然依舊洞若觀火——本王佩服!”瑾王麵露微笑,對範軍師拱拱手。

“殿下過譽了,在下實不敢當!”軍師莞爾一笑,微微躬身,“身為謀臣,怎敢不盡心盡力——隻是,倘若那廝以殿下家眷為要挾——”軍師又撚了撚胡須,住口不言。

“那也隻好成全本王一個深明大義之名了。”瑾王知道軍師後麵想說什麽,閉了雙目,緩緩說道。

“既然殿下有此決心,大事可期。”軍師點點頭,“此刻,襄王爺和韓相爺的手書恐怕也早到了各地鎮守司手上,殿下也該抓緊行動了。”

“本王這便修書。壽禮是早就備好了,再隨便加上幾樣便是,本王這裏無非刀槍劍戟,年年如此。”謀劃初定,瑾王便又恢複到平日裏的不苟言笑的威嚴氣度,“就近日挑個吉日,本王親率五千騎先行,勞煩軍師、祖芳各率三千騎隔三日再行,作為後援。這北疆防務,便交給陸戰原吧!”

“陸將軍沉穩有度,懂得隨機應變,是留守的合適人選。”範軍師頻頻頷首,表示讚同。

五日之後,旌旗獵獵,宜出征。瑾王點齊五千精銳騎士,於點將台祭過牙旗,在沉重悠長的號角聲中押了壽禮拔營啟程。三日之後,範軍師和副將祖芳也各點齊三千騎士,分左右兩翼緩緩南下。

這一路綿延近三千裏,瑾王這些年走了不下十數趟,然而多半都是在朔風凜冽的酷寒季節,極少在這夏末初秋之時。十八年後,親率大隊人馬緩緩南歸,“瑾”字旌旗迎風招展,一路山青水綠,野花遍地,牛羊滿坡,心中感觸大為不同。副將秦遠幾次勸其到車內休息,瑾王始終不肯。秦副將自然不懂,這一路山川草木、飛禽走獸、屋舍人煙都是他渴望已久的江山,一雙眼睛如何能看的夠?

走了十來日,地形地貌已大有不同,道路越發崎嶇,山色愈加青翠,植被日漸繁茂,流水更顯湍急。帶著輜重與糧草,隊伍行進速度明顯慢了許多,瑾王忽然就有些不耐煩,忽然一踢馬腹,**駿馬立時四蹄翻飛豁拉拉衝了出去,驚的秦遠和幾名親兵立時催馬跟上。瑾王心下快意,催馬急奔,馬兒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撒開四蹄歡快的急奔。瑾王的戰馬自然是千裏挑一的好馬,將幾名隨從遠遠甩在身後。一口氣跑出二十餘裏,瑾王奔上官道旁的一個小山坡,這才勒馬立於坡頂之上,遠遠的望著自己的隊伍在遠處像一條長蛇一般正緩緩跨過一條淺淺的小河,河水搖碎的波光閃亮如一條鑲滿寶石的龍紋玉帶。近處,秦副將和幾名親兵正奮力打馬朝山坡奔來。

跨下的馬忽然有些不安的噴著響鼻,瑾王立時警覺地四下查看,但四下裏荒草輕搖,並無什麽可疑之處。但馬兒依舊雙耳緊繃,尾巴煩躁的甩來甩去。碎石子滾落的聲音傳入耳際,瑾王緩緩拔出了佩劍,錚亮的劍身閃耀出明亮的反光,老遠便能看得見。

皮鞭揮舞的聲響清晰可聞,馬蹄撞擊地麵的聲響轟隆不斷,伴隨急促的呼喝,秦遠和幾名親兵亮出了長刀,揮舞著朝山坡上衝來。他們顯然是看到了親王之劍的炫目反光。

山腰背陰處的一塊凸出的大石之下,蜷縮著三個人。瑾王騎著馬慢慢踱到大石一丈之外,劍鋒前指,沉聲喝道:“什麽人在此鬼鬼祟祟!出來!”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之後,兩大一小三人從大石之下爬了出來,抖抖索索的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林若錚稍稍抬了抬頭,眼前一尊巨大的黑影籠罩了他,映襯著坡頂刺眼的陽光,他無法看清對方的臉,隻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無法抗拒的威嚴和冷峻刺骨的殺氣。瑾王的隨從也圍了上來,數把明晃晃的鋼刀圍住了他們。

“你們什麽人?再不說老子一刀一個宰了你們!”秦副將厲聲喝道。

“小……小的兩個是京兆府差人,奉……奉命押送流刑人犯。”左麵一人頭也不敢抬,結結巴巴的說到。

“差人?可有文書?既是押送犯人,為何不見刑具?”見這兩人確實做公差打扮,秦副將語氣稍有緩和。

“人……人犯年齡尚小,吃不住枷,帶……帶上走不動路。”說話那人一邊答話,一邊從懷裏急急忙忙從懷裏掏出文書雙手呈上。另一人則趕緊將藏在石下的枷鎖拖了出來放在一邊。

秦副將接過公文,呈給瑾王。

瑾王陰著臉,收了劍,將公文略略瞟了幾眼,正欲還回去時,目光忽然在公文某處停留了一會,“你父親是林之訓?”

“禮部尚書林之訓?”秦副將失聲叫了出來。

林若錚不敢出聲,隻輕輕點了點頭。

“流三千裏,北庭鎮守府西關草料場。”瑾王輕聲念道,瞟了一眼這個瘦得皮包骨的少年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那地方早就沒人煙了,這不是明擺著讓他去送死麽?” 秦副將怒道。

“秦遠!”瑾王低聲喝了一句。

“知道我是誰麽?”瑾王淡淡的問那兩名差人。

“小……小人不知將軍高姓大名,還……還望將軍恕罪!”說話的差人慌亂的瞟了一眼瑾王,又趕緊低下頭去。

“這個字總認得罷!”瑾王指了指一名親兵手中的旗幟。

兩名差人轉頭看了一眼,頓時麵如土色,“小人萬萬不知是楚……瑾王殿下,驚了殿下,還請恕罪!”

“罷了,”瑾王擺擺手,“你倆聽著,將他安安穩穩送到西關,路上若有半點閃失,唯你們是問!”說罷,衝秦遠遞了個眼色。

秦副將心領神會,從懷裏掏出一小錠金子,扔在三人麵前。

“再給他們兩匹馬。”瑾王補充了一句。兩名親兵聞言立時下了馬將坐騎牽了過來。

“還不謝瑾王殿下賞賜?”秦副將大聲喝道。

“謝殿下!謝殿下!”兩名差人大喜過望,忙不迭的磕頭謝恩,如小雞啄米。林若錚瞅了瞅金子,又瞅了瞅瑾王,低下頭一動不動。

“殿下若是憐憫他,為何不直接收留下來?跟北庭鎮守府捎句話,讓他們蓋個戳交差不就完了?這等年紀,送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早晚是個死。”看著兩大一小三條人影牽著馬走下山坡,逐漸混進遠方的光線裏,秦副將有些不解的問道,“還白白損失一錠金子和兩匹馬。”

“他爹算是個好官,可惜了——看他造化吧。”瑾王隔了半晌,才緩緩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