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樹梢,高將軍借口不勝酒力,獨自步入花園深處,仰頭望著豐潤的滿月,臉上的疤痕上淺淺的抹上了一層清輝。
“將軍日後作何打算?”輕柔的女聲在背後響起,高將軍猛然回頭,卻是筠娘緩緩走了過來。
“為何如此問?”高將軍有些意外。
“將軍人中龍鳳,豈肯長久寄人籬下消磨時光?”筠娘輕聲說道,“自那日我告訴你老爺夫人欲收少爺小姐為義子,你便心事重重。筠娘一介女流,沒有上陣殺敵的本事,但這察言觀色的本領,卻是自小就會的。”
“我的臉爛成這幅樣子,你也能從中看出端倪,果然是厲害。”高將軍淡淡說道,不知道是誇讚還是驚異。
“是眼睛。”筠娘轉頭看了他一眼,“將軍良善之人,眼神更加不會說謊。”
“我輩粗人,向來不善掩飾。”高將軍自嘲道。
“將軍不必總是以粗人自居。”筠娘柔聲說道,“人何分粗細?粗人未必鄙陋,細人也未必就精致,總有人喜歡你,也總有人不喜歡你。”
“姑娘自然是細人,心靈手巧,總是處處討人歡喜。”高將軍並不看她,言語中帶著三分疏遠。
“歡喜就歡喜,討人二字,”筠娘輕聲歎了口氣,“身為下人,卻也隻有討的分。”
“口拙,勿怪。”高將軍淡淡掃了筠娘一眼,見筠娘並不答話,又黯然說道:“一名私兵,龍鳳二字又從何談起。”
“原來將軍以為筠娘是在吹捧麽?相爺相中的人,即便是私兵,也絕非等閑之輩。”筠娘說道,語調中隱隱有傲然之氣。
高將軍嘴角微微一動,沒有答話。
“筠娘心中一直有個疑問。” 筠娘試探的說道。
高將軍沒有任何反應,算是默許。
“以你們幾個的本事,尤其是將軍,應該都是叱吒一方的將帥,卻都甘願在相爺府中做個私兵,想必也都是有故事的人吧?”筠娘悠悠說道,像是沉浸在對他們過去叱吒疆場的想象中,頓了一頓之後,筠娘像是鼓起了勇氣,輕聲問道:“將軍臉上的疤……”
“都是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高將軍臉上**了幾下,像是有些觸動。“日後若有機緣你自然會知道。”
“筠娘隻是好奇,見你始終悶悶不樂,不像他們幾個灑脫開朗。若有冒昧還請將軍海涵。”筠娘微微垂下睫毛。
“世人見到我這張臉都會好奇,何來冒昧?”高將軍望了筠娘一眼,“相府之禍,我亦深有罪責,故而時常愧疚於心,不像他們心無所礙無牽無掛。”
“祥瑞之事,筠娘也聽說了一些,將軍不必過於自責,也許,這都是天數吧?”筠娘柔聲勸道。
“哪有什麽天數!一切都是人為!那麽多兄弟的性命,豈是一句天數可以抹過去的!”高將軍忽然提高了聲音,臉上的疤痕愈見扭曲。
“筠娘言語不當,給將軍賠罪。”見高將軍話中有了怒意,筠娘自知言語有失,正欲施禮卻被高將軍一把托住,“於姑娘無關。”高將軍有些歉意,“往事紛擾,一時難以自控,姑娘見諒。”
筠娘心知高將軍一定有埋藏心底的諸多憾事,這些心結看來也並非自己所能解開,再說下去也是徒增煩惱,故而不再言語,隻好怔怔的望著明月。高將軍本就是寡言少語之人,見筠娘不問,也更是無話。
“如今少爺小姐有了歸宿,將軍想必也釋然了吧。”隔了半晌,筠娘轉移了話題。
“既然受相爺囑托,少爺小姐一日不成人,我便一日不會舍棄他們而去,除非我死了。”高將軍淡淡說道,“隻不過現在有丁尚書和丁夫人照顧他們,實在是極好不過,我流連在此反倒顯得有些多餘。”
“怎會是多餘?鐵郎他們四個家夥個個桀驁不馴,虧得將軍才能鎮的住他們,若不是將軍在此,斷刀兄弟還不知會惹出什麽事來。”
“我們這些人,本來就個個都不是什麽善茬。”高將軍毫不掩飾。
“筠娘在哪,都不過是個廚娘,靠著一點手藝博主人家一些歡喜,能把少爺小姐伺候開心,也就知足了。原本在相府,平安喜樂的,倒不覺得幾位有何特別之處,這一路到此,見幾位壯士屢屢於險境之中轉危為安,方知相爺識人之能。如今少爺小姐衣食無虞,筠娘倒是常常想起雲坊,莫名其妙的就會擔心這平靜之中,會不會又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變故。”
“水太靜了,總讓人莫名的不安。”筠娘又說道。
“是太深了。”高將軍道。“有什麽變故,就讓他來吧。”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
丁夫人似在考較兄妹倆帶月的詩句,舒陽舒瑢兩人競相背誦,郎朗書聲從背後隱隱傳來。
“我想出一趟遠門,”兩人默默聽了半晌,高將軍忽然開口說道。
“有多遠?”筠娘望著他,心想你終於還是說了。
“很遠。或許回得來,或許回不來。”高將軍答道。
“將軍是想回去給相爺報仇麽?”筠娘欲言又止,她知道高將軍不喜歡別人猜他的心事。
“那……將軍何時動身?”
“待我稟明丁尚書,即便動身。”
中秋佳期,第二日特許不用上朝,加之昨晚酣飲至深夜,待日上三竿丁尚書才猶帶著醉意醒來。才剛剛梳洗停當,一名家丁便匆匆跑了進來,“老爺,宮裏的瑞公公來了,正在正廳等候!”
丁尚書一聽,酒便醒了大半,急匆匆換好衣服往前廳奔去。剛剛轉過屏風,便見左側太師椅上端坐了一名中年緋衣公公,正左顧右盼的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煩。
丁尚書趕緊見個禮,麵臉堆笑,“什麽風一早把瑞公公吹來了?有失遠迎,吃茶!吃茶!”
“不早嘍!”瑞公公一甩拂塵,“陛下口諭,著兵部尚書丁達即刻進宮麵聖!”
“這……”丁尚書微微一怔,瑞公公不耐煩的催促道:“還愣著幹什麽?趕快隨雜家走吧!”
丁尚書連聲答道“是!是!”也顧不上用早膳,馬上叫備車,餓著肚子跟著瑞公公出門而去。
馬車一路行去,入宮之後卻不進常朝的九龍殿,而是往西側的紫薇殿駛去。兩人在紫薇門下了車,匆匆穿過九紫橋,登上兩層十八級台階,進了殿門。中書令葛由廣、中書侍郎趙秉國、尚書令曹彬、尚書左仆射霍啟明、右仆射蔡文禮、門下侍中李桓都已經到了,個個麵容倦怠,看來昨夜都喝的不少,丁尚書剛剛呼完萬歲,大學士林文錦也一嘴酒氣匆匆趕到。
夏帝也是睡眼惺忪,見大家都到齊了,便說道:“劉鬆,你給大夥說說。”
“是!”身邊的宦人劉鬆應了一聲,朗聲說道:“前日接到洛國公函,說是幾名要犯潛逃至我國境內,懇請我朝相助緝拿。喏,這便是那賊人畫像。”劉鬆將手中一卷黃色綢緞展開,上麵是一名將官模樣的人像,滿臉刀疤。
幾人將畫像接過來傳閱了一番,輪到丁尚書時,心中猛然一緊。
“洛國與我素來交惡,近兩年更是連使節都斷了,僅憑一張畫像就要找人無異大海撈針,費時費力費財,依老臣看,這種無理要求咱們不理也罷。”曹尚書首先說道。
“洛朝南泉關守將屢屢挑釁,南界也一直有戰事,兩邊形勢都吃緊,臣也同意曹尚書的意見。”尚書左仆射霍啟明說道。
“僅憑一紙公函就想咱們替他找人,他就沒有一點條件麽?”大學士林文錦問道。
“條件自然是有,說是若能緝拿此賊,洛國可以約束南泉關不再騷擾我邊境。”劉公公答道。
“哼!他說不騷擾就不騷擾,好大的口氣,難道我羅夏怕他不成?”門下侍中李桓忿聲說道。
“唉,李侍中不可意氣用事,洛朝兵多將廣,我羅夏一直處於守勢,能不交兵是最好。”葛中書說道,“丁尚書,你曾出使洛國,現又掌管兵部,各方戰事你最為熟悉,你且說說看。”
夏帝也點點頭,“丁尚書,你便說說。”
“回陛下,”丁尚書略略思忖,拱手說道,“孫琦被殺,其子孫雲被擁為新王,自立國號為楚,洛國剛剛失去北疆屏障,且新帝年幼又剛剛即位,近日又聽聞幾處鎮守也有自立為王的跡象,洛國內其實形勢動**,朝局很不安穩。此時國內尚自顧不暇,新帝不去安撫民心,卻來越境抓什麽要犯,實在有點不合常理。再則,南泉關兵力有限,騷擾我胡林鎮一帶也不過散兵遊勇小打小鬧,以目前之形勢,絕無可能有大的戰事。倒是我南界邊境陳兵五萬,一直極為耗費國力,西麵海防也一直有東麗海寇騷擾,頗不安寧。”
“嗯,”夏帝點點頭,“愛卿分析透徹,洛國之形勢朕也聽說了一些,那依你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
“臣僅僅是從兵家角度略加分析,”丁尚書答道,“要問此事如何處置,臣不敢妄言,還是請幾位元老定奪。”
“你這家夥,推得倒是幹淨。”右仆射蔡文禮笑道,“聽你所言,洛國對我朝暫無威脅,那咱們就好辦了。”
“如何個好辦法,蔡愛卿說來聽聽?”夏帝道。
“既然兩國無甚交情,他洛國對我又暫無威脅,那我們不妨就買他個麵子,裝模作樣查上一查也就是了。”蔡仆射答道,“我朝兵力有限,實在難以四麵樹敵,倘若能換取一方平靜,進而以此為契機兩國重新交好,也是好事一件。隻不過僅憑這一點線索便要找人,且不說此人是不是真的在我羅夏境內那也難說。”
“此人正是從南泉關進入我胡林鎮,這點公函上倒是有說明,因而還在我羅夏境內的可能性非常大。”劉公公說道。
“既如此,那不妨就查上一查,至於查不查得到,那就要看造化了。到時候給洛國一個答複便是。”葛中書說道。
“幾位愛卿覺得如何?”夏帝打了個哈欠,像是不耐再聽下去,幾人於是都點點頭。
“既如此,”夏帝說道,“曹尚書,便交由刑部去辦吧,尤其是東北各州縣。洛國既然如此重視此賊,說明此賊不同於一般逃犯,潛藏在我境內也是個大大的隱患。既然要查,那便好好的查上一查。”
“是!”曹尚書躬身領命。
“那就都退下吧,”夏帝擺擺手,“噢,對了,丁尚書,你且留一下。”
丁尚書正欲施禮告退,不得不又重新上前。
“朕聽聞愛卿新近收了兩名義子,可有此事?”夏帝抬了抬睡眼,望著丁尚書問道。
“正是!是臣本家遠親,偶然染病身亡留下一雙兒女無人撫養,臣於心不忍,故而將其收養。不曾想一點家事竟然驚動了陛下,請恕臣未及時稟告之罪。”
“噢,既是本家親戚,那也是人之常情,無需稟告。”夏帝說道,“你家親戚貴庚?染了何病?”
“這個……今年四十有六,是生了背瘡,潰爛而死。”丁尚書隨口編了句瞎話。
夏帝雙眉一皺,身上似乎打了個寒顫,“唔,年歲也不大,怎會生此等惡疾?既然收養了,那便好好管教,以後為國出力。”
“謹遵陛下教誨。”丁尚書恭敬的回道。
“嗯,別的也沒什麽事,你先下去吧。”
“是!臣告退!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