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光風霽月。

城頭上的薛字旗獵獵輕揚。

劉大同卻無心觀賞這雨後初晴萬物如洗的清新氣象,一直枯守在城牆之上。是走是留,他遲遲下不了決心。城上城下,街角牆根裏到處都是仍在酣睡的士兵,這些都是他湘河的子弟,此時橫七豎八躺的遍地都是,跟之前威武雄壯兵甲鮮明的氣勢完全兩樣。臨江城防雖然堅固,但一座孤城外無援兵,一旦被圍遲早城破人亡。倘若棄城出走,且不說士兵們尚未休整難以長途跋涉,而且極易與官軍迎頭撞上,唯一可靠的就是從城西渡過炎江,但倉促之間又無法征集到這麽多船。

劉大同神色憂鬱,昨日雨中造反的時候並沒有考慮那麽多,隻不過想替弟兄們爭一口氣,現在眼見這麽多同鄉子弟命運均拴在自己身上,心頭如壓上了千斤巨石,任何一個錯誤的決定都可能會令這許多人遭受滅頂之災。倒還不如和弟兄們一起並肩上戰場,縱然是死了也不過怨自己時運不濟,至少落個痛快。

“將軍,你去休息會吧,你已經三天沒合眼了,一有消息屬下馬上去叫您。”身邊一名姓楊的軍校說道。

雖然眼皮沉重的像是灌了鉛,劉大同還是搖搖頭。現在他隻盼官軍不要那麽聰明,猜到他們正駐紮在京師眼皮子底下的臨江城,讓士兵們有充裕的時間休整。

“去把周秉叫來。”

“是!”姓楊的軍校領命而去。

一夜無事,城外的官道上行人稀少,遠處山崗之上的黃色旗幟依稀可辯,看來一切正常。

“劉將軍,你找我?”周秉揉著眼睛跑上城牆,看樣子還沒睡醒。

“府庫及糧倉都守好了嗎?”

“放心,我已命人嚴加看守。”

“嗯。那就好。”劉大同點點頭,“你帶些兄弟把城中能用的船全部集中起來,另外召集所有工匠抓緊造船,以備不時之需。”

“造船?將軍是打算棄城了麽?”周秉不解的問道。

“臨江不過一座孤城,回函瞞不了多久,官軍早晚會來,要做好萬全之策。萬一失守,兄弟們可以從水路撤離。”劉大同解釋道,眼睛裏布滿血絲。

“大哥考慮周全,小弟馬上去辦!”周秉恍然大悟,領了命匆匆去了。

劉大同又叫來幾名得力的旅長,命他們分頭部署城內防務並召集水性好的士兵組成水軍進行操練,又親自去府庫及糧倉巡查了一遍這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薛將軍房內,鎧甲都未卸下挨著床褥不久便響起了鼾聲。

“有沒有看到大隊人馬過去?穿著和我們一樣的鎧甲?”一名禁軍軍校抓來過路的行人大聲喝問。

“沒……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小的不敢欺騙軍爺……”

“滾!”軍校氣惱的順手一推,將其掀翻在地。

“報將軍,各個路口都問過了好些人,都沒有看到過有大隊人馬路過。”軍校匆匆飛馬跑去向郝彬匯報。

“這就怪了,這麽多人還能憑空飛了不成?”皇城之外,洛水南岸一處小山坡上,騎在馬上的郝彬緊皺了雙眉,“發出去的聯絡函可有回音?”

“都已收到回函。”身邊的聯絡官答道。

“呈上來!”

郝彬慢慢翻著一遝回函,都是京師附近腳程之內他認為可能會被叛軍占據的城池,但從回函來看,似乎一切正常,都有守將的朱紅印章。

“拿地圖來。”一名親兵聽令呈上京畿地形圖。

“如果是你是叛軍,你會去哪?”郝彬仔細查看著地圖,詢問身邊的龐副將。

“末將對朝廷、對將軍忠心耿耿,絕不會……”龐副將神色惶恐,似乎是沒聽清。

“本將軍是問你如果,如果!”郝彬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

“如果……如果末將要回湘河,會選擇西渡炎江。”龐副將鬆了口氣。

“為何不北渡洛水?”郝彬問道。

“回將軍,如果直接北渡洛水,要先往東繞道,大隊人馬極容易被發現,而且京畿地界大軍即刻就到。”

“嗯,西渡炎江,再折而往北就安全的多。”郝彬點點頭緩緩說道,“然而附近三個渡口都沒有動靜,想要渡江,最近的便隻有臨江和濱州了。”

“或許這些叛軍害怕官軍圍剿,已經自行散夥了呢?”龐副將說道。

“也不是不可能……”郝彬再度翻出臨江和濱州的回函,兩份印章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隻是臨江的整張回函都很皺,像是被揉捏過,不似其他回函那般隻有整齊的折痕。郝彬搖搖頭,一邊對著地圖思索一邊將回函在手裏卷來卷去。忽然,回函某處的僵硬感讓他心中一動,郝彬將兩張回函展開迎著陽光細細瞧去,發現臨江那張印章附近紙張似乎比其他地方要舊一些,而且四周似乎有粘貼的痕跡。

“看來我們的薛將軍已經落入了敵手。”郝彬笑道。

“將軍怎麽知道的?”龐副將不解。

“出發,去臨江!”郝彬故作高深的一笑,並不答話,拔馬跑下山去。

京城內,六千銀甲禁軍早已整裝待發。

“將軍!將軍!白旗了白旗了!”哨兵火急火燎的找到正在江岸邊督造小船的劉大同。

“終於來了。”劉大同口中喃喃。

“劉校尉!”劉大同高聲叫道。

“末將在!”

“你這五百水軍可否一戰?”

“請將軍放心!”劉校尉鄭重抱拳。

“備船待命,不得擅動!”劉大同命令道,“馬校尉!”

“在!”

“你率三百弓箭手,一百刀盾手守住碼頭,不得有失!”馬校尉領命而去。

“其餘人等隨我上城牆!”周秉等其餘將士隨著劉大同匆匆登上城牆,朝東城門處奔去。遠處山崗之上的黃旗果然換成了白色,大隊人馬出現在山崗之下的官道上。

“弓箭手!上城牆!準備滾石檑木火油!”劉大同高聲呼道,城頭上士兵來來去去,腳步紛雜,忙碌緊張的準備著各種防禦器械。

六千禁軍在城外緩緩列陣,騎兵遊走兩翼,步軍位於正中,銀盔銀甲在日光下閃閃發光。臨江城內也是銀光一片,曾經同為皇城禁衛軍,如今敵我有別,雙方劍拔弩張兵戎相向。

“樓上可是劉將軍?”敵陣中奔出一名銀甲軍士,快馬衝到城門之下。

“正是你劉家爺爺!”不等劉大同答話,周秉便高聲吼了回去,引起身邊士兵一陣哄笑。

“樓上叛軍聽著!識相的趕緊開城投降,免爾等一死!否則大軍攻破城門,將爾等踏成肉泥!”

“去你大爺的,你當我家城門是豆腐做的麽?先吃爺爺一箭!”周秉罵了一句,張弓便欲射。

“周兄弟,不可!”劉大同喝住了他,朝城下喊道:“我三千湘河子弟隻想回鄉,不得已在此暫做休整,不想與各位大動幹戈!貴軍若能高抬貴手,五日後我們自然離去,倘若你們強行攻城,那隻好拚死一戰了!”

“劉將軍,跟他們廢什麽話!要打要殺,咱們還怕了不成?”周秉大聲叫道。

“對!對!將軍!我們跟他們幹到底!”城頭上的士兵有的興奮異常,有的一言不發。

“既然爾等冥頑不化,那就怪不得我家元帥了!”城下士兵撥轉馬頭蹬蹬跑了回去,馬蹄揚起一點輕塵。

“告訴你家主子!爺爺在這裏等他!”周秉大聲罵道。

戰鬥在未時準時打響,敵陣中投石車一頓猛砸之後,刀盾手開始抬著雲梯蜂擁攻城。經過兩日的休整,湘河兵體力得到恢複,城頭箭矢密集如雨,滾石檑木不斷招呼,戰鬥一直持續到晚上,官軍扔下幾百具屍體,寸功未建。入夜,試圖從炎江對岸渡江偷襲的水師也被馬校尉及時發現,一頓火箭伺候之下倉皇退了回去,龜縮著不敢再出,反倒留下好些空船漂了過來。

深夜,劉校尉的五百水軍靜悄悄離了岸,沿著江岸朝京師方向悄悄駛去。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對岸敵營中忽然火光衝天,一片大亂。劉大同見狀,立即命令城上士兵大聲鼓噪,留下周秉與五百士兵守城,自己親率一千勇士殺出城去。兩下夾擊,湘河兵勢如猛虎,官軍萬萬不料叛軍竟然敢出城主動出擊,被殺了個猝不及防,頓時潰不成軍。

郝彬慌忙收拾殘軍緊急後撤二十餘裏,六千銀甲軍雖然遭遇大敗,好在主力尚存。劉大同命令部隊不得戀戰,收軍回城。

次日,官軍並不敢再來攻城,劉大同令手下校尉大開府庫,將一部分財物犒賞軍士,餘下財物用來征募士兵,凡願意參軍者均賞錢五十緡,臨江城百姓聞訊紛紛前來投靠,部隊迅速擴充到四千餘人。

“大哥!抓到一名奸細!”劉大同正在府衙門口監督募兵,周秉和兩名士兵押著一名百姓模樣的漢子呼呼喝喝的走了過來。

“跪下!”周秉喝道,一腳踹在那人腿彎裏。

“奸細?”劉大同問道。

“此人混在隊伍裏領了賞錢卻想溜,被我發現了!”周秉一把扯開那漢子的衣衫,“大哥你看!”

劉大同一瞧,此人破布衣衫裏麵卻套了皮甲,顯然不是尋常百姓。

“說!你是何人?老實交代免受皮肉之苦!”周秉厲聲喝道。

“小人……小人……”

“說不說你!”一名士兵用刀鞘狠狠砸在他背上。

“我說我說!”那人疼的齜牙咧嘴,“小人是壽安守軍,奉命增援此地,昨夜……昨夜渡江時落了水,小人遊到岸邊,混……混進了城裏。”

“壽安?”劉大同問道。“昨夜渡江意圖偷襲的是你們?”

“正是!小人是壽安守軍花將軍手下軍校。”

“你們來了多少人?”

“一千三百人。”

“壽安城中現還有多少守軍?”劉大同追問道。

“兩……兩百。”那人低了頭,小聲說道。

“押下去,好生看管!”劉大同命令道。

“是!”兩名士兵押著那人罵罵咧咧的下去了。

“搜集所有船隻,今夜準備渡江。”

“渡江?”周秉大為詫異,“我們剛剛大勝那幫孫子,一時半會他們肯定不敢再來攻城,幹嘛急著要走?”

“是啊,將軍,幹嘛要走?屬下們查看過了,城內糧草充足,撐上個把月綽綽有餘,正好讓兄弟們好好休整休整。”馬校尉、劉校尉也十分不解。

“個把月以後呢?”劉大同反問道,“我們行蹤已經暴露,昨日雖然小勝,但此計隻能用一次,下次官軍就有了防備。倘若大軍再來圍城,我們便極為被動。現下乘他們還在調兵遣將,咱們去奪了壽安這座空城,占了他的府庫,繼續招兵買馬擴充實力。”

“大哥妙計!咱們去搶了他的錢糧,兄弟們又可以發一筆財了!”周秉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對!對!奪了壽安,搶了他們的錢糧!”周圍的士兵們聽聞又有油水可搶,個個興奮不已,恨不能馬上棄城渡江。

到了晚上,臨江城頭依然燈火通明巡防嚴密,其餘士兵則分批秘密自碼頭上船,先沿著江岸下行數裏繞過壽安水師再悄悄渡過炎江登岸。

到了第三天夜裏,四千餘人才全數渡江。

待官軍重新集結一萬多兵力再度攻城時,臨江大門敞開,城頭已無一兵一卒。

劉大同率領部隊急行趕往壽安,大軍壓境,城內兩百守軍不敢做絲毫抵抗,湘河反軍不費一兵一卒便占了壽安城。進了城,劉大同安撫百姓,打開府庫故技重施,不少附近鄉民也聞風紛紛前來投靠,隊伍很快便擴展到了八千餘人。

隊伍日漸壯大,劉大同絲毫不敢大意,在壽安稍作休整便率大軍繼續北上,從寒鴉渡過了洛水,大軍發動奇襲一舉攻下甘州城。甘州城高壑深,靠山麵水,反軍在甘州暫時駐紮下來,劉大同約束軍士不得欺淩百姓,不少鄉民慕名前來投軍,隊伍迅速擴展到了一萬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