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仕宏躺在錦被中,麵如金紙氣若遊絲。

“老爺!老爺!”鄭公公湊上前去,俯身在趙仕宏耳邊輕輕呼喚。趙仕宏眼皮微微動了動,嘴巴輕輕張了張,鄭公公趕緊將耳朵貼上去卻什麽也沒聽清。

“老爺這樣多久了?”鄭公公問一旁侍候的丫鬟及侍者。

“前幾天還能喂一些流食,從昨日起就這樣了。”一名侍者低眉順目,小心的答道。

“老爺如此病重,為何不向陛下報告?”鄭公公心知肚明,仍然故意帶著怒意問道。

“老爺此前還很清醒,吩咐奴才們不得外傳他的病情,所以……所以……”那名侍者嚇得立即跪在地上。

“周太醫,煩勞你替老爺診個脈。”鄭公公吩咐道。

一名丫鬟插言道:“九千歲不讓其他人替他診脈……”

鄭公公不耐煩的一揮手,“這是太後欽點的禦醫,你們都給雜家下去!”

一群侍者丫鬟互相對望一眼,趕緊匆匆退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趙仕宏、鄭公公及周太醫三人。

良久,周太醫終於拿開了手,替趙仕宏掖好錦被。

“如何?”鄭公公問道。

周太醫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九千歲傷在心脈,但脈息尚在,這等症狀老夫也從未見過,實不好說。倘若用心調理,或許還能拖些時日。”

鄭公公望著病榻上的老爺,此前這張臉自己一向都不敢正視,這張嘴隨便動動無數人便會嚇得半死,如今形容枯槁頭發散亂,跟個病入膏肓的尋常老頭也沒什麽分別,心中突然生出一絲可憐。曆朝曆代,能風光到這般程度的宦人,大概也隻此一個了。隻是你改得了天,改得了地,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縱然此刻上去扇他兩耳光,盡情的羞辱與他,他也不會有半分反抗能力。

“既如此,那就少受些苦吧。”鄭公公聲音有些沙啞,輕輕說道。

周太醫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抖抖索索的拔開瓶塞又倒出兩粒紅色藥丸,顫抖著掰開趙仕宏幹裂的嘴唇將藥丸塞了一粒進去,然後在他雙側下頜骨下方一捏。趙仕宏喉結動了動,乖巧的吞下了藥丸,聽話的像個嬰兒。

鄭公公目視著周太醫做完這一切,輕聲說道:“令郎十日後赴任蘇常處置使,想必此時聖旨已經到了,周太醫大可放心去。”

周太醫眼角滲出幾滴濁淚,雙唇翕動,勉強擠出幾個字:“下官謝過鄭公公。”

鄭公公從周太醫手中接過小瓷瓶,拿在手上略微把玩了一會,忽然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小小瓷瓶摔得粉碎,粒粒紅色藥丸滾了一地。

“來人!來人!”鄭公公大聲叫嚷。

一群侍者丫鬟及侍衛聞聲衝了進來,鄭公公指著周太醫,雙手顫抖嘶聲叫道:“把他拿下……拿下……說……你給九千歲喂了什麽?”

周太醫不等眾人動手,忽然將藏好的另一粒藥丸迅速塞進嘴裏吞了下去。幾名侍衛急忙上去掰他的嘴,然而已經遲了,周太醫喉結滾動了幾下之後,不多時便身子軟軟癱了下來,口鼻中漸漸滲出一絲血跡。

一名侍者回頭去看**的九千歲,也是一般的景象。

“九千歲……死……死了!”

“九千歲死了!九千歲死了!”

屋裏一時亂作一團。

鄭公公坐在地上,忽然真的覺得渾身沒有了力氣,慢慢閉上了雙眼。

趙仕宏按王公之禮進行風光大葬,周太醫公報私仇毒殺國之棟梁按律當處以極刑,但人已畏罪自殺便不再追究,判個抄家了事。不久之後,鄭總管獲封禁軍太尉,與衛太後共同掌管四萬禁軍。

隨著鐵鏈的一陣碰撞之聲,牢門被打開了。

“林之訓,你可以走了。”

林之訓遲疑的抬起頭,有些迷茫的望著獄卒,似乎有些不認識他。

獄卒被他盯得有些發毛,幹笑著說道:“出去了好生活著,可別怨恨我們,之前那樣對你不過都是上頭安排,小的們也隻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林之訓聽明白了他的話,忽然笑了一下,“你沒想到老夫還可以出去吧?”

獄卒陪笑道:“那裏那裏,林尚書才高八鬥福澤深厚,早晚有出去的一天,這些日子真是委屈您了!”

“尚書?那是過去了。現在老夫就算出去,也不過一介平民,你又怕個什麽?”林之訓仍然坐著,並沒有打算起身的意思。

獄卒並不解釋,隻是嘿嘿傻笑著。

“在這待久了,我說我並不是很想出去,你信不信?”

“哪有這樣的人?哪一個進來這裏不是哭天搶地的想著馬上出去?還有喜歡坐牢的麽?”獄卒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如果沒有親人,孤家寡人一個,你可能就會信了。”

“那也是外邊好,小的每次出去都不想再進來。”

“那是因為你外麵有自己的家。”林之訓笑了一下,“老夫已經把這牢房當家了,你看這老鼠,都跟我養的差不多,到時候就來找東西吃,攆它都不走。”

獄卒盯著那隻慢慢爬到腳邊的老鼠,抬起腳就想狠狠踩下去,忽然中心中一凜,抬眼正好撞見林之訓冷冰冰的目光,訕笑著慢慢放下了腳,輕輕在老鼠屁股上碰了一下,那隻老鼠果然也不怕人,四處嗅嗅又朝林之訓腳邊爬去。

“老夫在這裏的最後一頓,難不成你也想吞了?”林之訓冷冷的問道。

“哪有哪有,小的替您高興,一時間就給忘了!小的這就去給您拿去!”

很快,獄卒就端過來一隻燒雞,還有一小壇酒,臉上紅紅的,盡力掩飾著尷尬。

“坐下吧。”林之訓朝旁邊努努嘴。

“小的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

“哎。”

林之訓撕下一隻雞腿扔給他,獄卒受寵若驚的捧了起來,想想又放下了,趕緊替林之訓斟上一碗酒。

“你用碗,我用壇。”林之訓將碗推過去,也不招呼他,自行拎起酒壇灌下一口。

獄卒連連點頭,也陪著小心也恭恭敬敬的喝了一口。

“你也來點。”林之訓自顧自的說著話,撕下一小片肉扔到地上,老鼠爬過來嗅了嗅,立即捧起來大嚼。

許是心情好,許是真餓了,林之訓沒再說話,大口大口嚼著肉,大口大口灌著酒。他每喝一口,獄卒就趕緊端著碗陪著抿上一嘴。

幾杯酒下肚,獄卒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說道:“進了死牢,還穿了琵琶骨,能活……活著出來的,小的幹了這麽多年,林……林老先生,您……還真是第一人!”

林之訓頓了頓,低頭瞅瞅肩膀處黑洞洞的傷疤,沒有接話。

“那些皇子王孫進來了也統統死路一條,林老先生,您究竟有什麽通天的本事?”獄卒眯著眼睛問道。

“多讀點書,總有好處。”林之訓瞟了他一眼,淡淡說道。

“就……就這麽簡單?”獄卒一臉不可置信。

“簡單?”林之訓斜眼望著他,“你以為讀書很簡單?有的人讀了一輩子書,仍然不過是迂腐酸才,還是什麽都看不透。”

“是是是……”獄卒連連點頭。

林之訓看了看他似懂非懂的眼神,輕笑了一下,灌下一口酒。

“林老先生,外麵有人等著您。”一名小宦人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牢房門口。

“老夫最後一頓牢飯都吃不安穩麽?”林之訓頭也不抬,冷冷的說道。

“鄭太尉吩咐過了,您隻管慢慢吃。這裏又黑又潮,小的是怕您呆久了對身子不好。”

“老夫都不記得在這裏呆了多久了,還怕多呆這一時半刻?”林之訓咧嘴笑道,“小子,你這說話的本事還得好好學學!”

門口沒了聲音,那小宦人沒有回話,恭恭敬敬的立在門邊候著。

林之訓慢慢的咽下最後一口肉,又喝下最後一口酒,搖搖酒壇,確認已經滴酒不剩,這才慢慢的站起了身,在昏暗的牢房裏環視了一周,像是有些念念不舍。良久,才喃喃說道:“終於要走了麽?或許真的該走了吧。”聲音低沉沙啞,像是說給地上的耗子聽,又想是說給自己聽。“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有誰來喂你。”這話確認是說給耗子聽的,林之訓說罷,搖了搖頭,大步走出了牢房。

是個陰天,然而對林之訓來說,一切都還是太刺眼,他手搭著涼棚眯著眼睛適應了好一會,才總算慢慢看清周圍的事物。兩頂青布軟轎,一頂旁邊站了個紫袍公公,正是鄭則年。

“趙老賊死了?”林之訓本來想說“老閹賊”,想了想還是改了口。

“這裏是天牢,雜家勸你說話還是小心點,再弄進去,可就真出不來了。”鄭公公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轉身,輕輕甩了甩手裏的拂塵。

林之訓冷冷的哼了一聲,並沒有頂撞回去。

“對了,這個想必你認識吧?”鄭公公轉過身來,手上晃悠悠的掛著一個小物件。

林之訓揉揉眼睛,走進前細細一看,頓時神色大變,伸手便來搶。

鄭公公不等他幹枯的手掌伸到,手上一鬆,那東西便軟趴趴的掉在了地上。林之訓慌忙彎腰去撿,如獲珍寶一般捧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那是一個舊舊癟癟的香囊,上麵的絲線早就沒了色澤,香味也**然無存。

“錚兒!錚兒!”林之訓激動的連聲輕喚,“從哪來的?哪來的?”

“雜家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雜家早就說過,我一向說話算話。”鄭公公說完彎腰鑽進了軟轎。

“貴府早被查封了,先去雜家那兒將就些日子。”鄭公公掀開轎簾,“當然,若是您自命清高,外麵找個客棧也行,費用算雜家的。”

林之訓捧著香囊發怔,好一陣子才回了一句:“由您安排。”

鄭公公放下轎簾,林之訓上了另外一頂,兩頂青布軟轎一前一後出了天牢,朝著新的太尉府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