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肉清醒的時候就會覺得奇怪,家裏現在怎麽就剩下他和趙樹葉了,兒子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他想問問趙樹葉,又覺得沒必要問,該上哪上哪,反正跟他也沒什麽關係。過去兒子在家裏的時候,雖然跟他沒什麽交流往來,家裏卻總還是有三口人的熱度、氣息。現在突然剩下了他和趙樹葉兩個人,就顯得冷清、寂寥。他們家現在住了三室兩廳兩衛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兒子在家的時候,三口人每人一間,趙樹葉比他們多一間,因為她常常在客廳裏看電視,兒子和淨肉基本上從來不看電視。兒子複習功課、畫畫,整天縮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來。淨肉要學習毛主席著作,背誦毛選四卷,累了就要睡覺,電視機裏演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讓他覺得晃眼睛,難受。

現在這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就更顯得空空****,有時候,尤其是半夜醒來,淨肉常常會莫名地擔驚受怕,他弄不清楚在這空空****的大房間裏,會不會發生一些讓他害怕的事情,比方說黑暗處突然冒出來的鬼魂,比方說突然破窗而入的竊賊,比方說犄角旮旯隱藏的蟑螂或者壁虎會爬到他的身上……這種擔驚受怕的感覺很不好,因為他沒法向別人訴說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恐懼。說不清楚為什麽,兒子還在家裏居住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可是,現在,當那個他從來不認為是自己兒子的兒子突然不再跟他們居住在一起之後,他會常常覺得家裏已經沒有了過去那種安全、安逸。

今天,吃過晚飯,趙樹葉告訴他,她要去辦事,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讓他哪也別去,在家等她。他卻透過她的眼神一下就猜透了,她要去看她兒子,因為她帶了很多吃的、用的還有錢。她兒子在鷺門大學,這是她到處給別人說的時候,他在一旁聽到的。凡是聽到她這麽說的人,紛紛露出欣喜、讚佩的樣子,用各種各樣的好聽話滿足趙樹葉的虛榮心。他想不通的是,跑到那種地方有什麽好炫耀的?那種地方屬於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統治區,他自己就曾經作為工宣隊到那種地方對那裏的人進行過無產階級改造運動。由此他推斷,趙樹葉在騙他,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怎麽可能讓她,而不是讓他去占領和改造鷺門大學呢?

其實他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趙樹葉之所以不帶他去鷺門大學,就是因為她兒子不願意讓他出現在校園裏,她兒子以他為恥,尤其當趙樹葉向別人介紹他是她兒子的爸爸的時候,他能感知從她兒子身上漂移過來的負麵反應:羞慚、愧赧。這種感覺並不是他的猜測,他是從趙樹葉的眼睛裏看到的,是從趙樹葉她兒子的身體上感知到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種感知能力,但是卻知道自己感知到的東西是真實的、可信的。

現在的問題是,他是按照趙樹葉的謊言真的在家裏老老實實呆著,還是對趙樹葉的無恥讕言不予置理,該幹什麽幹什麽?他並不稀罕去鷺門大學看趙樹葉的兒子,而且他現在已經知道,一旦到了那兒,趙樹葉肯定會打著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旗號讓他給某一幢大樓站崗放哨。現在他已經察覺到,趙樹葉經常用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名義給他安排任務,讓他苦惱的是,他沒有辦法分辨這些任務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趙樹葉編造的。

淨肉在家裏四處轉悠,這是他獨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會去做的事兒:四處轉悠。如果趙樹葉在家,他就不會這樣,而是靜悄悄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看書學習。淨肉每到一個房間,就打開那間房子的燈,離開的時候再關上,這有點像過去玩的擊鼓傳花遊戲,一個人接一個人的傳遞著那朵花,花到哪裏突然鼓聲停止,花就屬於誰,但是,得到花的人必須表演一個節目。淨肉在房間裏轉了好幾圈,想象中他的手裏拿了一朵花,在不斷地傳遞著,可是鼓聲卻一直沒停,花落誰家一直沒有個結果。

他第二次來到客廳,第二次打開了客廳的燈,客廳的燈很多,頂棚上掛著一盞大大的吊燈,活像一蓬碩大的金鍾花,那上麵有幾十個燈泡,這讓淨肉非常困惑,為什麽要用那麽多燈泡?而且,這些燈泡放射出來的光芒非常刺眼,淨肉覺得那些光芒不但刺眼,而且像一根根芒刺直接鑽進人的心裏,讓人心裏癢酥酥的難受。於是他關掉了燈。

燈一關掉,黑暗便像無形的大手突然掐滅了一切聲息,鼓聲沒了,到處靜悄悄地讓人心悸,這個家不像過去那個家,過去那個家房子很小,可是很熱鬧,即便是到了夜裏,也能聽到街上傳過來的轟隆隆的汽車聲、鄰居家男女的說話聲和孩子的哭鬧聲,還有嗚嚨嚨嘩啦啦種種說不清楚來曆的夜聲,這些聲音讓人心安,讓人知道自己還活著。現在的家非常寂靜,寂靜得像一座墳墓,淨肉認為自己還沒有死,就已經被關進了墳墓,這個念頭讓他惶恐,趙樹葉會不會把墳墓偽裝成了大房間,把他活活葬到了這裏?

淨肉慌亂了,他跑到過道,找到了大門,用力擰門鎖,卻打不開大門。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趙樹葉肯定把他活活掩埋掉了,這裏不是所謂的家,而是他的墳墓。他還活著,不能讓趙樹葉就這樣埋到墳墓裏,他要想辦法出去。他跑到廚房想找一把斧頭,用斧頭砸開大門跑出去,可是家裏並沒有斧頭。甚至連一把菜刀都沒有,他又判斷,肯定趙樹葉怕他用斧頭菜刀之類的工具破壞墳墓逃跑出去,把那些東西都藏起來了。

他四處尋找著,想找到出去的辦法,好像辦法就藏在某個犄角旮旯裏,隻要找到了,他就能夠從這座墳墓裏逃脫。

猛然間一陣鈴聲傳將過來,把他嚇了一跳,心髒不知道因為緊張還是恐懼,怦怦跳得活像有人把擊鼓傳花的遊戲搬到了他的胸腔裏邊。他愣怔片刻,總算明白,這是門鈴聲,他跑到大門跟前,透過貓眼看到外麵站著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好像警察,又不像警察。他拿下門後邊掛著的門鈴對講機,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麽?”

那兩個人告訴他,他們是小區物業的保安,業主趙女士出去的時候,安排他們過來看看家裏有沒有什麽事情:“先生,你沒事吧?”

他連忙向他們呼救:“不行了,你們快進來救我,我不行了,我快憋死了。”他覺得自己在這座墳墓裏呆得時間太久了,空氣已經快耗光了,再過一陣兒,如果他還不能出去,就會被活活憋死。

保安告訴他:“你不要著急,稍等一下,我們回去拿你們的備用鑰匙,你稍等,千萬別著急。”

一個保安跑了,另一個保安守在門前,淨肉坐到了地上,留守的保安一個勁呼喚他,他卻不回答,他覺得自己在這座恐怖的墳墓裏馬上就要窒息死亡。

取備用鑰匙的保安回來了,從外麵打開了房門,淨肉猛然跳將起來衝了出去,順著樓梯一溜煙跑到了外邊,跑出了小區,跑上了街道。

街道上車水馬龍,五顏六色的霓虹燈把大街裝點得斑斕多姿,行人熙熙攘攘,到處都是鮮活的生動。淨肉高興極了,這才是人的世界,他終於擺脫了那座墳墓,而且最讓他高興的是,街上的人顯然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大家紛紛向他透過來驚詫的眼神,那眼神讓他得意洋洋。

能夠引起旁人的關注,讓淨肉心裏非常滿足,這是他過去常常受到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