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疼得整個後腦勺一脹一裂,耳朵根裏也發疼,我抱著濕膩膩的毯子迷糊了過去。睡過去之前,我等著氣窗上一隻黑色壁虎爬開,它那些肉肉的灰白爪子粘在玻璃上,讓我難受。一睡過去,我又看見這壁虎,壁虎越來越大,成了大蜥蜴。
我夢見蜥蜴抓住我腦袋,它的爪子涼涼的,尾巴甩動著垂下來,像一條女人腿。蜥蜴在我頭上喘氣,我拚命抬起頭,看見一張女人臉,一會兒年輕,一會兒滿是皺紋。蜥蜴對著我張開嘴巴,我聽見吳三妹對我說:“駕牛,我們一起到山外頭去吧!”
是表舅用鑰匙打開我房門,他惱怒地站在我床前,過媽媽跟在他身後。我想站起來,過媽媽抓住我手臂,說:“燙得像隻砂鍋!”我笑了一下,聽見表舅威嚴地說:“把他抬到五號樓去!”
過強和另外一個人輪流背我,把我送進五號樓,我看見底樓全是白色的床,走來走去的人很多穿白褂子,戴圓圓白帽。有些木頭一樣的老頭老太躺平在白色**,他們眼睛一眨不眨瞪著天花板。一個人過來把體溫計放進我胳肢窩,又一個人在我手背上紮針,兩個玻璃瓶在我頭上晃**。我又睡過去。
夢裏已經沒蜥蜴了,不過吳三妹還在那裏。她一刻不停地走來走去,打量四周的一切,臉上閃著好奇的光。我想喊她,嘴巴發不出聲音。我眼睛久久跟著她,跟她坐下、立起,跟她繞圈跳躍……我漸漸跟丟了她,再沒有任何人或活物打攪我夢境。
等我頭腦清醒,已經兩天後。我聽見一大串嚶嚶嗡嗡的聲音,像蜜蜂在苜蓿花上鬧騰。我張開眼睛,表舅站在我床前,手裏滴溜溜轉兩隻油亮老核桃。他看著我說:“你在水裏被水蛇咬了。”
我搖搖頭,不明白怎麽一回事。表舅點點頭,又對我說:“你在池塘裏被水蛇咬了。以前也有人這樣子。”他又說:“現在沒事了。差點讓我沒法跟你娘交代!”
我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胖子吃力地挪進來,一雙憂愁的眼睛看著我表舅。表舅說:“楊醫生,就讓他在五號樓再躺幾天吧。”
自打從娘肚子出來,我沒這麽舒服地躺過。
床單上有股消毒水氣味,枕頭不但軟,而且幹爽。這裏的人優待我,讓我躺在角落裏南窗下。從我從**抬頭向四周看的一刹那起,像夏天暴雨一下子澆我頭上,我被眼睛裏看到的淋濕了。
滿屋子半死不活的人,半死不活的老頭和老婆子!他們基本靜止不動,仔細看,能看出他們一個個輕而又輕地晃動著皮包骨頭的腦袋,覆在胸口上的白床單過幾百年會往身上微微吸附一下,證明床單下的東西有呼吸。
沒一個還能說話。我努力看,看見一些灰白色的瞳孔漠然注視著走來走去的護士。這些護士優雅地、自由自在地在排排鐵床間走動。她們腰肢纖細,踮起腳調節鐵架子上的水袋子……
有幾個幹粗活的老媽子不停進出,朝床單下某些軀體塞去搪瓷扁馬桶,飄來熱氣,夾雜糧食被消化後那種發酵的臭。老媽子罵罵咧咧地把糟蹋成黃色或褐黃色的紙尿布從白床單底下拖出來,塞進手裏的垃圾袋,然後用同一塊灰色布,在水裏攪攪,擦老頭老太婆屁股,擦床單,擦床架子,擦滴了髒物的地……
早上一般很寂靜,護士來過之後,靜得我又睡起了回籠覺,直到一個圓臉上有團蘋果紅的小護士給我送來病號飯。下午會熱鬧一點,每天總有幾個家屬,帶著奇奇怪怪的東西,來看床單下活著的軀體。他們一律先放下手裏東西,對著那些木頭匯報自己帶了什麽,報完清單,加上一句永遠不變的話:“都是你喜歡的!”他們回頭尋找護士,當著護士的麵,把帶來的東西塞到床邊木櫃子裏。有人會悄悄塞錢給護士和老媽子,有的隻對老媽子說:“吃不了的您幫著吃了吧!”這些人臉上沒啥表情,像在夢遊,他們常常連白床單也不碰,隻往**瞥一眼,放下東西就出去找醫生。或者,彼此間開始攀談,像上了同一個艄公的擺渡船,說幾句,一起過河。
老媽子個個是賊,家屬還沒走出院子,她們就下手。她們那般肥滾滾身子,癡怪怪臉蛋,怎麽也看不出身手如此了得。塞越多錢給老媽子的病人家屬,他們帶來的包裹越早遭殃。人還沒出大門,老媽子就往床邊搶,三四個老媽子推著搡著扯出人家剛放進去的大包小包,也不管裏頭是啥,就往褲腰子裏頭塞。我看見她們一個個都在褲腿上紮了繩子呢!搶完了還撇嘴:“長得像模像樣,穿得山青水綠,送的什麽破爛?爹媽還不咽氣?等啥喲?”
過強來得挺勤,像認我做了朋友。他帶給我毛桃子和半個西瓜,是從老頭老太那裏倒騰來的。他問我:“好利落了?”我點點頭。他又問我:“好透徹了?”我也點點頭。
夜裏,病房並不熱,我終於明白山外頭有空調這麽個好東西,我們山裏人怎麽想得到?已經沉睡不醒的那些幹枯軀體散發一種和老人味不同的氣息,這氣息沒了酸味和臭味,卻平添一股像中藥的怪味,越來越像一堆割倒的灌木。
過了晚上十點,醫生和護士就基本不來走動了,我聞見過酒味和鴨肉氣味,聽見醫生護士壓住嗓子的調笑。窗雖然關著,依舊聽得見蛙鳴,青蛙想把夏夜喊成集市。
我等待著過強,我的心怦怦亂跳。我倆悄無聲息溜出五號樓門廳,過強把手指豎在嘴唇上,讓我跟他走。我跟著他,走進了四號樓。
樓裏照例擺開了牌桌和麻將,一張張慘白皺臉蒙在一隻隻蓬鬆頭顱上,空氣散發口臭和汗酸。這樓沒空調,老鬼們拍打著蒲扇,驅趕蚊子和褐夜蛾。
過強往樓上走,我跟著,低下頭。走到二樓,他在落底一扇關著的門上敲敲,門打開了,伸出兩張雞婆臉,原來是葛婆婆和吳姥姥!
我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不知道過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喲!臭小子!”葛婆婆罵道,“帶小啞巴過來幹啥?你他媽還欠著債,不找個有錢的替你還上!”
“他有錢!”過強往我臉上一指。
老婆子嘴角吐得全是白沫,用蒲扇趕我們,吳姥姥哼了一聲,上下掂量我:“說不定小啞巴真是個有錢的,別忘了他舅是老李!”
葛婆婆對著過強攤開手:“上次和這次一起交了!”
葛婆婆跑出去,沒一會兒氣憤憤跑回來:“她不願意!”
“由得她?”吳姥姥一張核桃臉黃變白,跑出門去,“欠了一屁股債,敢擺譜?人家什麽時候願意聽,她就得什麽時候拿琵琶唱!”
葛婆婆站起來給我泡茶,她往吳姥姥那老妖怪麵前一擋,我趁機拔腿就跑,她們還沒回過神來,我已跑出了四號樓,也不回五號樓,奔我自己地下車庫的窩去。可是,門竟然打不開,鎖頭讓人給換了,我無精打采地鑽進一號樓,鑽到角落沙發裏。
黎明時分我被一陣清風吹醒,天剛剛亮,泛著魚肚白,湖上吹來風,帶荷葉的微辣。背後長沙發上有人坐落說起話來,我探頭一看,是廖老頭和他們那個四川老太婆。兩個都打扮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溜滑透亮,看上去比四號樓那些老鬼神氣多了。
“老廖,事情我基本調查得差不多。”老太婆得意洋洋,“你知道方頭為啥子老往外跑?他在三號樓和四號樓裏,做開了黑生意!”
“不出我所料,不出我所料啊!”廖老頭拍著四川老太婆手背, “不要驚動他,不要驚動他!”
廖老頭笑起來,笑得那個暢快,好像夏熱裏突然盼來了秋涼。
他們互相攙扶著跑出去散步了,我揉揉眼睛鼻子,剛想站起來搞搞一號樓衛生,樓梯上響一陣腳步,一個熟悉的渾厚嗓音說起話來:“什麽都可以做,隻要不讓人家抓住把柄。什麽都不可以做,免得主動變被動!”
兩個遲遲疑疑的老太婆聲音問:“上次大家都掀了桌子了,老施一點麵子也沒給阿黃留,大家畢竟是老同學,不可以做得太過頭呀!”
“壓力不能減,”渾厚的男中音說,“廖老頭已經受不住,隻要別給他們留把柄,還要繼續刺激他、上他,讓他超過極限,自動滾蛋!”
原來是方頭的三個老婆(我還沒弄明白為什麽其中一個是男的),也起得這麽早,一早就打壞主意,腳步聲齊往外去了。
我一骨碌跳起來,跑回五號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