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院長眼睛亮閃閃,臉上卻刻滿疲倦。她兩隻手是貓爪,轉著圈,在臉盤上抹,想抹平皺紋。
過媽媽閑扯時告訴我,黃院長沒兒沒女,不過,除了這金鶴養老院,她還有更大的買賣。
她很有錢嗎?沒人猜得出。我聽廖老頭半真半假對她說過一句:“你老公是真老的老公,你又沒小輩受你遺產,成天還想錢幹嗎?”黃院長啐一口:“算了吧你,別一臉假正經,你還成天想著烏紗帽呢!有帽不用,過期作廢!”
我離開病房那天,表舅帶我直接從五號樓去了黃院長辦公室。我見到黃院長老公,恍然大悟為啥廖老頭說他真正是老公,他都差不多上八十了!人瘦得像根蘆葦,說馬來西亞的中國話。
黃院長在笑,她老公和廖老頭正為什麽事抬杠。表舅和我一進門,廖老頭就立馬告辭,他朝我表舅點點頭,說:“就這麽商量,就這麽商量。”他瞥我一眼,喉嚨裏輕輕咕嚕一聲:“病好了?”沒等我反應,鶴手鶴腳從我麵前過去了。
我好奇地看沙發上那幹癟老頭子,這老頭子喉結大得像樹上掛了鳥窩,黃院長根本不提他是誰,若不是表舅事先告訴我,我會以為是她爸。
“跟他提了!跟他提了!”黃院長笑得臉滾圓,眼睛一眨一眨,老太太學洋娃娃。
“他怎麽說?”表舅不露聲色。
“他說,”黃院長的老公粗聲插話,“隻要弄服帖了施老猴子,他保證辦事成功!”
“哈哈,”表舅一擊掌,伸出手指點黃院長,“你厲害!想得出把兩隻老猴關一隻籠子,你天才!”
“別這麽說!”黃院長在自己麵前一擺手,像遠遠打我表舅一下,“我可不是故意的。我隻想照顧老同學。”
表舅哼一聲,沙發上幹癟老頭嘿嘿一聲,像配合好的。
黃院長仰起臉,如山裏女人熬出頭要當婆婆了那樣看天歎氣:“市裏那些養老院合並過來,我得再擴二三十公頃地!”
“別光做美夢,”表舅說,“你真答應了老廖,被他當槍使?別忘記那個腦袋方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一不小心引火燒身!”
“所以才要你家駕牛幫忙呀!”黃院長笑著一歪頭,學**女人朝我拋個大媚眼,麻了我整張背。
要我幫忙?我能幫黃院長什麽忙?我一下子糊得像山頂起嵐。黃院長是城裏女人,我連個山裏女人都看不透,更別提琢磨她了。不過,準定沒好事!
表舅沒接嘴,他斜我一眼,說:“那得駕牛自己拿主意。我可沒法替他作主張。”
“這好辦!”黃院長那老老公嘎聲喊起來,“駕牛小兄弟年輕輕,心裏喜歡很多東西。講一個條件,我們也幫你去辦!”
我懵懵懂懂沒聽懂,表舅彎手指在我額頭上啄個毛栗:“傻瓜!好事敲門聽不見!”
黃院長笑嘻嘻伸手攔我表舅,哄孩子那樣說我:“駕牛兄弟,阿姨要你幫個忙。你幫了我忙,我也幫你忙。你心裏最想什麽事,告訴我,我去替你搞定!”
“什麽事?”我說,意思是問她,我能有啥事要她搞定?
黃院長拊掌大笑起來:“誰說他傻?我一講,他就明白,直接問我辦啥事呢!”
“來!駕牛,阿姨讓你做的事不難。”黃院長說,“你白天睡覺,哪裏也別去瞎摻和。晚上吃飽喝足,替我跟定了一號樓的施教練,別讓他發現,看他整夜在院裏忙些啥!”
我搖搖頭。
黃院長看著我,有絲霧氣飛過她眼睛,她又笑了:“駕牛傻?我看他大智若愚吧?他很知道‘別人開口一概搖頭’呢!”
我沒說話。
表舅看看我,對黃院長說:“駕牛是個粗人。不會做偵探!”
他們沒再難為我,揮揮手,讓我出去。表舅說:“你先去食堂吃晚飯。晚上我安排你換個住處。”
我走出雞籠子樓,哪裏也沒去,就坐在中間草地長椅上。
我想我娘了,我娘這個夏天沒我服侍,也沒有吳三妹幫忙了。她那麽不利索的腿,會不會成天爬著過呀?那小黑屋子去年就有點漏,我匆忙出來,沒來得及給她屋頂換幹草,幾場大雨她挺得過?一刹那,我想立馬回山裏去,山裏頭丟下孤老娘,雖說表舅家人講過會照顧,畢竟不是他們親娘!
我心裏煩死。聽見蟬鳴,我覺得空曠,聽見斑鳩咕咕的小聲音,淚水止不住在眼眶裏打轉。我知道想娘隻是半個苦惱,那另外半個苦惱,是娘給我說的女人吳三妹!
我從山裏出來,一心恨著吳三妹,恨她,遠超過恨老任!老任又沒把我像塊破磚那樣扔了,扔我的是吳三妹!是誰喊過親哥哥親人親肉肉,是誰毛茸茸半夜紮進我被窩,瞞著我娘來過夜?她死了爹死了娘一個孤女,是我娘用家裏羊奶奶大的呢。小時候半夜跑出去,她差點被狼叼了,我和我媽拚了性命,攥著火把在山林子裏喚她。她命大,啪嗒著細腿朝我們奔來那時候,狼群就陰森森站在山坡上,望著她,看我娘,看我。要不是嫌棄我們窮人沒幾兩好肉,早撲上來了!
她看見老任戴金戒子掛粗鏈子,有錢每頓吃我們一隻雞,她就迷糊了?老任是高枝呀?攀上去就有好日子?呸!這種賤女子,算我倒半輩子血黴!
我罵了吳三妹,她卻依然掛在我心尖,賴著不肯去。我心又酸軟起來,煩啊,煩啊!天邊太陽慢慢西沉,我身上汗漸漸收了。
表舅不知道啥時候站到我身邊,他仿佛永遠知道我這種人心裏想什麽。他不看我,看著遠處天上的雲:“駕牛,黃院長說了,咱們簡單點。你幫她逮住施教練晚上幹壞事,她幫你找到老任,還有老任拐走的你三妹。”
一個炸雷打在我額心了!我眼前一黑,眼冒金星。表舅拍拍兩隻長長的朝外折邊的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找個地方,把心裏排山倒海的酸嘔出來。“找到老任”這個許諾嚇壞了我,我其實怕見老任。一見到老任,山裏老鄉都會看著我,壯青和老四會在我背後轉悠。隻要我一個眼色,不要說青石卵,就是宰牛刀,他們也敢遞給我。我不殺老任,我就不是男人!可我不想殺老任,老任拐了我女人,不過,拐和搶並不一樣!
表舅一把老任找來,我就進退兩難了!
其實我更怕再見吳三妹,我想殺的是她!給我手裏塞一把刀,我真敢做宋江!我仿佛看見吳三妹披散了頭發,渾身肉鼓鼓,被人一把推到我麵前;她也許敢看我一眼,滿眼睛都是求饒的淚。我、我、我!我揚起手給她一刀?我,我?算了吧,我怎麽下得去手?我必要哭了,我要親手解了她的縛,對她說:“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走去你喜歡的地方,永世不必再見我,永世不必記得我!”
我,隻是這麽個懦夫,他們砸碎我的世界,我隻會摸傷口,像棵被雷劈的樹,焦黑焦黑,矗著讓人指點,慢慢腐爛。
表舅給我許了個什麽樣的諾呀?難道,你還能叫蟲蛀掉的菜葉子光鮮?
我把臉伏在池塘裏哭,哭得魚都浮起來,像被電了。
我擦幹臉,夕陽把我弄得滿身紅。我恍然明白表舅和黃院長給出的條件,是我如何掙紮都沒法子拒絕的!薑還是老的辣喲!
我要化成一隻無聲無息的夜蛾,繞著方頭老兒施教練翻飛,把他夜裏的勾當,看個麥是麥稗是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