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著眼睛飛向漢州。
到達時天色已經明朗,這次她“降落”在了火車站外麵。
她第一次審視身後的車站,有意識地去看站前的廣場。視線越過熙攘人群看向鍾樓上的時間,與她來時相差七個小時。她想起淮城直達漢州的火車時刻表:23:45—6:30。
這是兩地之間唯一一趟能在七個小時的時間來這兒的高鐵,“火車站”三個大字像紅著眼睛的野獸一樣提醒著她:歡迎到達。
她轉身繼續奔跑。晨風灌進胸腔,燒灼一樣地疼。
到達建商銀行時空調的冷氣讓她有些發抖。
她一眼看見大廳裏的陸斐然,他穿著職業裝,長腿線條流暢,還是那樣克製和溫柔。他正低著頭和一位“客戶”說話,沒有看到站在銀行門口癡癡望著他的夏初一。
她一路走向他,呼吸急促,臉頰因奔跑而潮紅。
她走到他麵前,張口喊了一聲“斐然”。陸斐然抬頭時,與他說話的“客戶”也轉過頭來,五十多歲的阿姨很是清瘦,眼睛黯淡無光。
夏初一忽然想起來她是誰。那晚她在陸斐然公寓樓下痛哭,黑暗裏有雙手扶住她,問她怎麽了。
麵前的女人正是那位被自己的哭聲吵到的阿姨。
可是在極盛的陽光下夏初一才看清,阿姨眉眼清秀,氣質溫雅,陸斐然長得很像她。
夏初一強撐著笑,一邊笑一邊流淚。她沒來得及和阿姨說話,眩暈感便襲遍全身,暈倒時耳邊充斥著陸斐然驚慌的喊聲,“初一醒醒”的字句不斷滑入她的耳朵。
可是她根本不願醒。
倘若人生可以長睡該有多好。
如果真的會飛就好了。
夏初一覺得自己身處黑暗之中,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摸不著。她一路往前走,終於觸摸到一片藍淨的天空。她站在荒野中回望來時的路,看見了載著她到達這裏的火車時刻表:
淮城—漢州 23:45—6:30
淮城—漢州 11:50—11:30
淮城—漢州 18:20—18:00
漢州—淮城 24:00—7:00
漢州—淮城 15:20—15:00
高鐵需要七個小時,普通火車需要二十四個小時。
二十四個小時,她說的所有“閉眼就到”的時間,其實都是明天到達。
所以第一次她“飛”到漢州時衣服一角髒了不是空氣摩擦導致的,而是她坐了二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在車站被人擠髒的。
所以在公司出現問題時牧晨讓她馬上回去,她立刻“飛往”公司,到達時根本不是當天下午,而是第二天的下午。由此牧晨才那樣驚訝,那樣欲言又止。
所以許慕楊帶著她前往江南飯莊時三番五次問她去哪了,不是因為她消失了一會兒,而是因為她消失了整整一天。
甚至……她約陸斐然分手那天說好中午十二點到主題餐廳,她到達的時間根本不是當天中午十二點,而是第二天中午十二點。而陸斐然就在餐廳門前等了一天,完全沒有社交耐心的他為了等待她的出現一直站到餐廳打烊,第二天一早繼續在餐廳門口等她。
和Simon坐飛機時她覺得飛機異常親切,連機翼上的數字都似曾相識是因為她趕不上火車時常常坐飛機前往漢州。所以她的工資卡會餘額不足,連電費都交不起。
她端著盤子從廚房“飛”到客廳根本不是因為她會穿牆,而是她走到了客廳,但是腦子裏已經記不得走路的過程。
她的意識在“飛行”“穿牆”的時候完全清空,隻是單純的記得前一秒在廚房,後一秒在客廳;前一秒在淮城,後一秒在漢州。僅有的前後兩個片段讓她以為自己會飛,以為自己擁有了超能力。
所有人都知道她精神不正常,隻有她自己不知道。
殘酷的過往呼嘯襲來。
她到如今才明白,自己和陸斐然去爸爸家的時候,爸爸在樓下摟著陸斐然的肩膀背對著她其實是在偷偷地哭。陸斐然給她紮頭發是希望她不要太狼狽,給她僅存的體麵。第一次分手後她去漢州偷偷看陸斐然的時候,陸斐然已經在淮城的雨裏等了她一天一夜。
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場景還有很多。
她悲痛地哭號,想對他們說千千萬萬個對不起。
被他們小心翼翼地嗬護了那麽多年,她的病終究還是發作了。她之前想不起來坐火車的任何場景,聽不到在那期間打過來的任何電話,甚至忘記了乘車時浪費的時間,在這一瞬間,她全都想起來了。
火車上嘈雜的人聲,販賣聲,小孩子的哭聲。對麵坐著的人看自己的奇怪的眼神,下了火車催促出租車司機快一點的焦急樣子,甚至在遊輪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她就跟瘋魔一樣提著裙子奔向車站的情景在這一瞬間全部想起來了。
天又黑下來了,無邊無際的黑色包裹著她。
她病了。
沒有人敢再刺激她,沒有人敢對她說出真相,隻能這樣看著她病著。
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醒來時天光不明,窗簾隻拉上了一半,得以讓她看清窗外的景色。大片的酢漿草開著紫色誘人的花,晨露沾染在葉子上,一棵枝幹遒勁的槐樹,在夏日清晨半明半暗的天色裏安靜地給花瓣做傘。
躺在**的夏初一側了側身,低頭看見自己已經穿上了病號服,床邊的陸斐然正趴在那兒淺淺睡著,外套搭在椅背上,整個身子半弓著,睡得並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想點開手機看看時間,不料一個動作沒做完,陸斐然就醒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眉眼清澈,目光溫柔。
夏初一將伸進枕頭底下的手抽出來,摸了摸他的臉。有些清涼,但很真實。
“我睡多久了?”
陸斐然握住她停在自己頰上的手:“六天。”
夏初一微微有些驚訝:“平常發燒不是燒一天就醒了嗎?我這次感冒是不是有些嚴重?”
陸斐然的胳膊頓住,他的眼睛裏露出一絲痛苦,轉瞬又被鎮定掩去。
“感冒的時間太長,所以你睡得比較久。”
夏初一長歎氣,轉而慶幸地點頭:“現在好了,上午就可以出院啦。我準備給我媽媽說高考後帶她去旅行,她一直照顧我和我爸,還從來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真想帶她去外麵看看,吃很多當地的小吃,她什麽都沒吃過,一定會愛吃的對吧?”
陸斐然低了低頭,淡淡地“嗯”了一聲,鼻音裏透著哭腔。他想起心理科醫生說病人醒來可能會出現精神錯亂的情況,讓他提前做好準備。他怎麽能做好這樣的準備,心像電梯失重一樣不斷下沉。
夏初一看出他臉色不好。她那麽愛他,他有絲毫變化都能被她窺得見。
她張了張口:“那個女人,你長得很像她的中年女人是你媽媽嗎?”
陸斐然不知道她的腦海裏又閃現出什麽,隻能回答她的問題:“是。”
“她沒死?”
“沒有。”
“那太好了。”夏初一眼睛裏的光在晨曦中晶亮,“這樣你媽媽就可以和我爸媽見見麵,把我們兩個的事情確定下來。”
陸斐然手指不自然地垂下,聲音喑啞:“我媽媽病了,是癌症。可能……沒有辦法見你。”
夏初一愣了愣,白皙的臉龐貼在枕頭上顯得更加清瘦。房間裏有一瞬間徹底沉默,猶如觸不到邊際的深海。
她笑了笑,手握住他的,企圖用一個好消息使他快樂。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會飛。”
陸斐然看著她,呼吸被清晨的涼意浸透。他眼底圈著清淺的**,唇角數次抖動,最終淡淡一笑。
“那夢真好。”
明媚的光線透過窗玻璃打在他的周身,陸斐然轉頭去看初升的太陽。媽媽就在樓上的病房躺著,而他愛的人還在紊亂的精神中掙紮。他在晨曦中抬頭,內心平靜如水,不知時光怎麽就給了他一個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