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一時常快樂得像頭剛剛學會奔跑的小鹿。

心理科的年輕醫生常常陪她在醫院花園裏奔跑,有一次她摔倒了,手背擦破皮流了點血,嚇得醫生連連後退,臉色慘白。她奇怪這個名叫簡一凡的心理科醫生怎麽還沒她一個病人堅強,後來才知道他暈血。

作為一個醫生,竟然暈血,夏初一實在好奇他能不能幹得長。

但他確實很負責,為她做心理治療期間十分尊重並且理解她,讓夏初一得以知道心理科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恐怖。病得很重的人會被家人送去精神衛生中心,那裏有專門的病房和看護,而心理科每天麵對的都是普通人,來看病的要麽焦慮,要麽強迫,要麽失戀,要麽求職受阻,心情不好,甚至和爸爸媽媽吵架了都能到心理科哭訴一場,做幾次谘詢,之後就可以興高采烈地回家。

這樣的發現讓夏初一覺得自己很正常,很普通,她應該沒什麽問題。偶爾她會在科裏見到抑鬱症病人,表麵上也很正常,還能和她講個笑話,隻不過大家都很清楚,他們的心病了,按簡一凡的話說這叫“心靈感冒”。

夜深人靜的時候,夏初一最難過,因為她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除了來回翻身就是胡思亂想,有時候會想起一些現實生活裏的事情,但是太痛苦了,每每想起她在兩個城市之間“飛”的事情就難過得喘不上氣,要多吃幾片安眠藥才行。

京大醫院心理科沒有病房,她被安排到神經內科的病房裏休養。陸斐然和爸爸常常陪她聊天,但是從沒有提過她的媽媽還有她的奶奶。

不過夏初一猜得出來奶奶已經去世了,她有一次看見爸爸偷偷掉眼淚,那是在她少數的十分清醒的時刻。她想起來自己沒了媽媽,爸爸也沒了媽媽。

隻是絕大多數時候她不清醒,快樂得成日在院子裏看花遛鳥。醫生說她在逃避,她根本不想回到現實世界。

需要有一個人,一個她足夠尊重的人來開導她。

溫墨耕到來的那天陽光出奇的好,夏初一剛剛在心理科做完一次沙盤。她在沙子上麵擺了很多很多月亮,從一點點的月牙到半個月亮再到大半個月亮,底下照著幾個小房子,小房子裏沒開燈。

沒有一個月亮是圓滿的,漫天的月牙都帶著缺口。很久很久之後,夏初一才從簡一凡的口中明白原來她做的沙盤就是自己的內心寫照,隻不過溫墨耕來的那天她還不懂。

她回到病房時陸斐然帶著新摘的桃子正等著她,夏初一看他消瘦的下頜線更加清晰分明,有些心疼。

“你不用常來的,我爸一直看著我,你有時間了自己就多休息休息。”夏初一坐到他對麵,伸手拿了個桃子握在手心。

陸斐然反手將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中,輕聲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夏初一點頭:“特別好。”

陸斐然當然不大相信她的話,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鍾,離她更近一些:“你還記得高中時的班主任嗎?”

夏初一接受了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如今精神已經正常,隻不過還有心結,導致狀態不穩定而已。她時常興奮著興奮著就會格外低落,又時常笑著笑著就會大聲哭泣,但她心裏已經察覺到了這隻是情緒短暫的不受控製,和自己發瘋根本就是兩碼事。

陸斐然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夏初一真想給他一拳,告訴他自己又不是傻子。

“你說的是心理谘詢師溫墨耕老師嗎?”夏初一抽開手,啃了一口鮮桃,“我還想把他介紹給簡醫生認識呢,可以讓他們切磋切磋。”

話音未落,病房門忽然被推開。

“我已經見過他了。”

再見溫墨耕,夏初一還是有些驚嚇。她瞪著眼睛看著一身汗衫的溫墨耕,桃肉差點卡住嗓子。

溫墨耕笑嗬嗬地走到他們身邊,低頭看著臉色紅潤的夏初一。

“恢複得不錯呀,看來可以出院了。”

他沒有避重就輕,開口就聊她的病情,這讓夏初一有點驚奇,因為從她生病以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做過。

夏初一咧嘴笑:“我也覺得沒什麽問題了。”

陸斐然將桃子放在桌上後有意地退出。鮮嫩的粉紅色桃子咕嚕嚕地散開,和窗外的陽光構成一幅美麗的靜物畫。

病房裏隻剩他們兩人,夏初一下意識又緊張起來。每次麵對這位班主任她都禁不住地回想起高中時期的自己,堆成山的作業,一張又一張數學習題,還有用紅色筆打滿叉的卷子,簡直讓她頭炸。

溫墨耕溫和地笑了笑,坐下:“我來是想和你聊聊天。”

夏初一像被綁在了椅子上,僵硬地笑笑:“聊什麽?”

“聊你的媽媽。”

夏初一鼻子一酸,靜默了數十秒。這期間溫墨耕一直看著她,看見她瞳孔在劇烈地震動。

“不……不想聊。”她咬咬牙,迅速低頭,想避開他的目光。

溫墨耕仍然溫和地笑,停了一會兒,見她情緒稍稍穩定才又開口:“其實在你媽媽消失後的時間裏,你曾想過媽媽或許不在了,是嗎?”

夏初一的手指緊緊攥在一起。

溫墨耕繼續道:“所以在得知你媽媽去世的消息時,你有承受這件事情的能力。你隻是沒有去想媽媽真的不在了你該怎麽辦。”

“別說了老師。”她聲如蚊蚋,竭力想阻止他出聲。

溫墨耕聽從她的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不過在她呼吸恢複平穩後再次開口。

“初一,老師的媽媽也沒有了。無論她是如何不在的,我們都要嚐試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麽……要接受?”夏初一喉嚨顫動,身體有些搖晃,“她……死得那麽慘,我沒辦法原諒。”

整個房間裏莫名出現了一些緊繃的氣息,她被無數糟糕透頂的情緒擊中和裹挾。

然而溫墨耕接下來的話讓那些情緒很快離開她的身體。

“放下很不容易,但是你要相信真正的愛會有心靈的連接。即便她不在了,你還是能夠感受到她。”

夏初一眼淚充滿眼眶。

溫墨耕平靜地看著她:“父母的離開都是注定的,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他們一直為我們活著。雖然他們離開了,但是他們已經給了我們足夠的能量,讓我們有足夠活下去的能力。”

夏初一本能地往後坐了坐,隻要提及媽媽的名字她都想逃開。她還有很多想為媽媽做的事,她不能接受媽媽竟然已經不在了,她恨自己沒有在媽媽活著的時候多對她好一點,她的這些心結成了日日夜夜睡不著的緣由。

其實她是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什麽都改變不了。

淚眼模糊中夏初一將這些話都告訴了溫墨耕,她絮叨著媽媽當初如何把自己養大,回憶媽媽的好,講小時候的事情,語無倫次,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眼淚越流越多。

溫墨耕很認真地傾聽,沒有打斷她。這是她生病以來說過的最多的話,這些話她不能告訴爸爸,怕爸爸更加傷心;也不能告訴陸斐然,怕他擔心自己受了刺激病得更重。

太陽西斜,夏初一在哭訴中回過神。她看見溫墨耕在說話,一瞬間忽然將他的話全部聽進了心裏。

溫墨耕說:“他們的離開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傷痛,但是所有的痛都不足以成為我們不繼續向前走下去的借口和理由。父母給我們帶來痛的同時也給我們留下了他們該給我們留下的能量。無論父母是自然離去還是驟然去世,這些都是他們的人生。我們沒辦法改變命運,能做的就是用父母給我們的這份能量好好活著。”

她把“自己能做到的事”這句話聽到了心裏。

不是無能為力,不是無法掌控,而是實實在在自己可以做到的事。

她終於有勇氣問他:“我要怎麽和媽媽告別?她會知道我和她說再見嗎?”

溫墨耕的眼睛裏帶著夕陽的光。

“每個人都會麵對這樣的問題,所以從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對於家人的離世就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儀式,就是守喪。參與儀式的過程就是說再見的過程,在這期間你可以和你媽媽認真地道別。”

溫墨耕離開之後夏初一睡了很長時間的覺。

沒有做夢,也沒有胡思亂想,沾枕頭就睡著了。她很少這樣放鬆地入睡,陸斐然起初還守著她,到後來就悄悄地離開了。桌角放著一條紅繩,他依照溫墨耕的吩咐特地準備好放在那兒,月光打在上麵,為它覆上一層溫柔的光。

那條紅繩是高考前媽媽特地為她求來的,隻是還沒有機會給她就去世了。

又是一個農曆十五,窗外光華皎潔,天地一片銀色。

夏初一醒來時麵對漆黑的房間第一次沒有感到害怕。她轉頭看外麵的星星和月亮,覺得媽媽就在那裏看著自己,沒有走遠。

手機信息叮的響起,夏初一看了看時間,剛過十二點。

發信人是爸爸,夏初一皺了皺眉,不知道爸爸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發信息。她劃開屏幕看到那短小的一行字時立刻怔住,呼吸都停了下來。

或許簡一凡醫生將自己做的沙盤告訴了爸爸,她沒想到一直困擾她的問題在今天有了答案。

“爸爸給你取名初一是因為初一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就會有新的希望。”

手機在手指間劇烈地顫抖,所有的不甘心和意難平在這一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視線停留在幽藍屏幕上,一遍又一遍讀那些字。眼淚被狠狠收回去,她想告訴爸爸她以前一直喜歡十五,可是現在她喜歡初一了,她開始喜歡自己的名字,甚至開始喜歡自己。

她終於可以和自己的名字和解,願意相信媽媽的去世不是自己的錯。雖然十五代表圓滿,但初一卻代表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