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政變來得迅疾無聲,猶如疾風勁雨,皇後張氏被廢,打入冷宮,假皇帝在被捕時咬舌自盡,真正的睿宗皇帝梁肇複位。

半夜時分,尚在沉睡中的張氏全族盡數被抄,未有漏網之魚。

顯然梁少鈞謀劃這件事已經醞釀很久了,所以才安排得如此縝密周全,甚至連細節都設計好了,這一切發生得看似突然,實則是精心設計。他秘密籌謀這件事不是一日兩日,隻是有些人一直沒察覺到,所以臨時叫他改變主意,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根本絕無可能。他這個人性子本來就傲,還有點剛愎自用,認定了的事,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別說一個蘇思曼,便是天王老子也說不動他。其實這一點,梁少鈞跟蘇思曼兩個都是半斤八兩,十分相像,處理事情都各自有一套原則,不會輕易改變。說是死心眼也好,執著也罷,原也沒什麽好與不好,隻看用在什麽地方。

當蘇思曼從碧璽那兒得知消息時,猶如五雷轟頂,她瞬間懵了,手一個打顫,翡翠簪子摔得粉碎。

“太子妃……”碧璽滿臉愁容地看著主子,攥著梳子的手有點兒發白。

“果真嗎?”蘇思曼從震驚中回過神,嘴唇還有點發顫。

碧璽艱難地點點頭,垂下的眼簾顯得十分低落喪氣:“真的。皇後娘娘的鳳印已被收回,剛剛大總管卓崇德已經去宣旨,令皇後娘娘即刻搬去碧落殿。張家人全被押入了天牢,無一人幸免於難。”幽幽歎了口氣,碧璽又道,“聽說光是仆役就五六百多人,其中不少是婦孺,真是作孽……”

蘇思曼呆在那裏,半天沒說話。或許是昨晚上睡得不好,她現在感覺頭痛欲裂,眼睛也發脹,渾身不對勁,臉色也有點憔悴。

“下朝了麽?”好半晌蘇思曼終於問了一句。

“還沒。”碧璽拿起梳子又心不在焉地順著蘇思曼的頭發,雖然她也不知道做這個有什麽意義,可比起像個木頭一樣杵著,她更願意沒事找事做。她隻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理著,全沒留意到蘇思曼原本一絲不亂的發絲反而因為她多餘的舉動被弄亂了。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不用再早起去給張皇後請安了,可不曉得為何,蘇思曼並不開心,反而心中空落落的。她吩咐碧璽趕緊給她拾掇拾掇,一會去嘉恒殿,看能不能見到皇後,也算是給她送行。

碧璽邊給她梳頭邊勸道:“太子妃,這不好吧,皇後娘娘如今是戴罪之身,眾人唯恐避之不及,太子妃去看她,恐遭人猜疑……”

“再怎麽說,他待少鈞如同親生,養育之恩不能忘,何況皇後待我也算不薄。少鈞如此待她,已屬不孝,我這個做兒媳的,當去探望,也算是為少鈞減輕一些罪孽。若有人非要抓著這件事不放,那我也不懼,此事我對得起良心。”

“太子妃……”

“不必多說。”蘇思曼態度堅決地打斷了她。

蘇思曼到嘉恒殿時,皇後還素發樸衣呆坐在梳妝台前,玉蓉垂手側立,默默垂淚。寢宮外雜亂無章,宮女太監穿梭如流雲,一個個手裏都拿著東西,全是在搬東西。人雖然多而雜亂,卻都出奇地沉默著,安靜著,仿佛將那狂暴的怨怒都強行地埋葬與地下三尺。

一夜之間,皇後容色顯得蒼老了好多,平時養尊處優保養得當,雖已是徐娘半老,卻駐顏有術,看起來美麗端莊儀態萬方,如今卻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唇角眼角的皺紋一眼便能看見,都是耷拉下來的,尤其那嘴角下垂的模樣格外淒涼。

從銅鏡中看到蘇思曼,皇後麵上微微動容,輕聲問:“鈞兒同你一起來了麽?”

蘇思曼忽然沒有勇氣直接回答,垂眸絞揉著衣袖,隻道:“還未下朝呢。”

“哦。”皇後耷拉的嘴角動了動,自言自語道,“今兒的朝會開得可真久。”

“嗯。”

殿內的氣氛有點怪異,這份安靜讓人倍覺難捱。外間搬東西悉悉索索的響聲充斥於耳,為何卻依然覺得寂靜得發慌呢。

“玉蓉,好好給我收拾一下,這樣子沒法見人了。”皇後扭頭道,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本來憔悴不堪的臉頓時生動了許多。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皇後臉上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在追憶那些已經逝去的崢嶸歲月,目光也漸漸地迷離起來。

蘇思曼呆呆站在那裏,一時間竟不知心中到底是何感想,隻覺百感交集。

“太子妃,你能來看本宮,真是令本宮意外。”皇後看著鏡中的蘇思曼,目光很柔和,“不過,本宮甚為欣慰,鈞兒有你這樣的妻子,我也能放心一些了。”

“這都是兒臣應該做的。”蘇思曼低著頭,聲音有點苦澀,“母後為何就這樣……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皇後麵色一滯,眼睛微微眯了眯,眸子裏亮光一閃而逝,卻漸漸地有些濕潤,她淡淡道:“我早料到有這麽一天,早一日,遲一日,又有什麽區別。既然鈞兒一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又怎忍再與他作對?如今的局勢,你看不出來麽,我們兩個人,是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倘若為了權位,而不得不除掉至親,我寧願犧牲的那個人是我。他身中蠱毒,備受折磨之時我不能替他,已是萬分遺憾,恨自己無能為力。好不容易如今能見著他身體健康,平平安安,總算也了卻了我的心願。”

“母後……您這又是何苦……如今皇上重新執政,張家第一個被開刀,凶多吉少。母後為何不阻止這一切發生,如今已成定局,再難扭轉了……”說到動情處,蘇思曼眼淚不自覺湧了出來。皇後剛剛那番話,已令蘇思曼徹底相信了她對梁少鈞的母愛是真的。以皇後的權勢和政治敏感,不可能對這場宮變完全沒有察覺,若她有心化解這場災難,必然不是難事,梁少鈞籌劃再縝密,也不可能一舉得手,至少會大動幹戈血染六宮方能成事。

“一言難盡,是我失算了,沒想到中了哥舒氏那個賤人的圈套。”皇後抬手拭去淚珠,語聲平靜。

蘇思曼微感詫異,蹙眉問:“怎麽?昭貴妃做什麽了?”

“不提也罷。”皇後歎了口氣,臉上認命的無奈神色令人扼腕。

想當初,皇後是這大梁廟堂之上的第一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哪知會落到如今這地步。皇後不願細說各種曲折,但蘇思曼卻多少能猜到,皇後必然是被昭貴妃要挾了,而充當“人質”的,肯定就是梁少鈞。不知道她們又達成了什麽秘密協議?她們之間互相提防算計,又互相合作密謀,蘇思曼是知道的,此間最顯著的例子便是有關傀儡皇帝的真相,雙方都心照不宣地保守這秘密。

蘇思曼由此又想到了一件事:“母後,當初您為何要冒滅門之罪的風險,弄一個假皇上呢?”

皇後眼眸倏地陰戾起來,眉頭一蹙,冷冷道:“一來是局勢所迫,二來是我恨不得殺了他。”

那個“他”,蘇思曼自然明白指的便是真正的睿宗皇帝了。從皇後那雙蘊滿仇怨的眸子,蘇思曼看到了她積壓的怨憤,這麽多年過去,皇後依然耿耿於懷,必然又是一段糾結的過往。她小心地問了句“究竟如何”,聲音都不敢大。

可能是被勾起了舊事回憶,皇後的話匣子一時關不住,聲音麵容俱是冰冷入骨:“那時候他大肆鎮壓公卿世家,朝野動**,人心惶惶,騷亂頻起,他兄弟昭陽王舉兵造反,聲勢浩大,朝中又有內應。而他偏偏在緊要關頭得了怪病,不能親政,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國家陷入混亂,百姓再受刀兵之苦,才同我父親定下了這偷天換日之計,卻也是被逼無奈。我雖然恨他,最後還是沒忍心殺了他。今日這苦果,也是我自己種下的,自作自受。”

說這些話時,皇後的冷靜冷酷簡直令人不寒而栗,蘇思曼隻覺周圍空氣都似乎泛著冷意,脊背發涼。無端地有種濃濃的無力感從四肢百骸漫漫浸透。宿命這種東西,或許真的存在,她模模糊糊地想。甚至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閃過腦際,若是那時候皇後便除掉了梁肇,今日的一切,便都不同了。這個念頭剛剛轉過,蘇思曼又暗暗懺悔,自己的想法太惡毒,有點惡心自己怎麽會有這麽歹毒的念頭。

正呆愣著,忽然又聽皇後道:“太子妃,你過來,本宮有話對你說。”

蘇思曼蒼白著一張臉,隱去慚愧的神色,手腳冰涼地走到皇後身邊,垂著手,低著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

當日皇後正式搬進了碧落殿。

宮變成功後梁少鈞空前地忙碌起來,朝堂整頓,政務調整,人事調動,諸事繁雜,太子事必躬親。蘇思曼一連幾日都未見他蹤影。

令蘇思曼意想不到的是,昭貴妃並未受此事件影響,依然做著她的貴妃。

三日後,傳來皇後死訊。

其時蘇思曼正在用膳,聞訊,手一顫,銀質的筷子砰然掉地,發出“當”的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