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四月。
京城裏最大的新聞,依舊是愈演愈烈的次輔之爭,即便是在街頭巷尾,也總能聽到有人在爭論,誰能遞補楊嗣昌留下的次輔之位。
就連剛剛進入國子監七八日的秦鍾,也屢次三番被卷進議論當中。
他先前連張居正都沒聽說過,又哪裏鬧得請什麽次輔之爭?
每每隻能含糊應對,先後幾次下來,便被人當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
原本被他顏值做派吸引的一部分新生,漸漸也便與其疏遠了,不過秦鍾卻也因此獲得了另外一部分人的接納。
再加上他照著姐姐的指點,悄悄化用了幾首陳漢詩人的詞作,漸漸倒也在新生當中闖出了些名頭——可惜他性情有些怯弱年紀又差不多是最小的一個,否則說不得能在國子監裏立起一座小小的‘山頭’。
卻說這日上午,新入學的監生們一早就在三名老生的率領下,在國子監大門外聚齊。
包括秦鍾在內,所有的小監生們都顯得十分興奮,因為今天是國子監新生參觀翰林院的日子,這一整天他們都會在翰林院內度過,瞻仰先賢們的足跡,聽前輩們坐而論道。
據說每隔幾年都會有幸運兒,借此機會博得神童之名,成為國子監重點關注培養的對象。
雖然秦鍾對同學們談論的那些翰林官一無所知,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這文壇聖地充滿向往。
他捏了捏袖筒裏攏著的小抄,既躊躇滿誌又有些忐忑不安——他相信詩文是相通的,從陳漢詩人當中精挑細選的經典詩詞,肯定能打動翰林院的大明才子,卻又總覺得這種剽竊他人的行為很是不妥。
正糾結間,後頸忽然被人狠狠扯住,倒蹌著退了兩步。
秦鍾醒過神來,茫然抬頭四顧,這才發現前麵正有一群膀大腰圓的少年,目中無人橫行霸道的從大門前經過,若不是方才有位老生及時扯了自己一把,隻怕自己就要被他們給撞倒了。
“嘁,一群賊配軍有什麽好得意的?!”
秦鍾聽到身後有人小聲嘀咕,忍不住回頭看去,就見身後一人正將小眼睛睜的溜圓,瞪著前麵那些雄壯少年咬牙切齒。
秦鍾猶豫了一下,小聲打探道:“文鏡兄,武監生不是應該走西側門嗎?”
“他們向來如此!”
那小眼睛的憤憤道:“明明西側門外便有食肆,偏要跑到正門前耀武揚威!哼~等我田文鏡日後中了進士,必要狠狠參劾這些武監生一本!”
雖然朝中一直都是文臣占據上風,但在國子監裏情況卻是反過來的——文監生未曾開悟那就是純純的手無縛雞之力,但武監生可是從小打熬筋骨,十五歲以上隨便挑出一個來就能打十個秀才舉人。
小監生們雖是剛剛入校,但文武相輕的脾氣卻都學了個十成十,明著不敢招惹那些橫行霸道的武生,私底下卻都交頭接耳,極盡嘲諷鄙夷之能事。
這時打頭的老生忽然衝著其中一個半大武生拱手招呼:“高賢弟。”
“馬師兄。”
那武生也忙回了一禮,就此走出隊伍與其攀談起來。
這半大少年似乎頗有些地位,他站住腳後,整支橫行霸道的武生隊伍就都停在路邊等候,隻是看向文監生們的目光不太友善,充滿了挑釁意味。
前排的新生大多都慫了,唯有田文鏡瞪著小眼睛與其怒目相向。
秦鍾因站在他前麵,也承受了許多無妄之災,隻好鵪鶉似的低下了頭。
這時就聽後麵有人好奇的探問:“那姓高的少年是誰,馬師兄怎麽說也是舉人,怎得與個武夫這般當眾親近?”
“應該是去年入監的高輿。”
有消息靈通的解釋道:“他原也是咱們文院的學子,還是新科探花的師弟,後來改拜武狀元為師,這才投筆從戎改做了武監生。”武狀元的弟子?
那不就是自家姐夫的徒弟?
秦鍾忙又抬頭向高輿看去,卻見他與那馬師兄敘完了舊,又衝一眾小儒生打了個羅圈揖,這才灑脫的回到隊伍裏,與那些武生說說笑笑的去遠了。
那份灑脫肆意,絲毫不在乎文武之別的態度,著實令秦鍾豔羨不已。
這時又聽先前那人‘科普’道:“那廝也真是好運氣,他爹原是真定同知,去年七月半戰死了,原本家業就要敗落,誰知卻先後攀上了文探花和武狀元——探花郎倒還罷了,那武狀元卻著實非同一般,聽說還未正式入朝為官,朝中便有人擔心他日後跋扈難製。”
聽了這話,秦鍾與有榮焉之餘,卻也忍不住暗暗歎氣。
這個姐夫著實不是凡人,可問題是姐姐卻非正室,眼下甚至連良妾都算不上,鬧的自己明明比那高輿關係更近,卻壓根不好意思公開這層關係。
唉~
那寧國府的賈蓉雖未必是姐姐的良配,可好歹……
便在這時,七八輛大車緩緩駛來,幾個老生便忙催促著新生們抓緊時間上車。
到了車上人擠人人挨人的,耳邊盡是七嘴八舌議論翰林院的聲音,秦鍾受其感染,便也沒有再傷春悲秋,轉而暢想起這到了翰林院後,會見到怎麽一番景象。
然而真等到了翰林院,情況卻頗出乎眾人意料。
負責接待的官員神思不屬就罷了,連那些正兒八經的翰林官們,似乎也對國子監新生們毫不關注,隻顧著三五成群的在那裏議論紛紛。
帶隊的老生也有些尷尬,畢竟路上剛吹了許久‘翰林院和國子監一脈相承、源遠流長’,誰知一上來就拿熱臉貼了冷屁股。
為首的馬師兄人脈最廣,當下忙命新生稍安勿躁,然後自去尋人打探,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不多時他麵色古怪的折回來,無奈道:“不是咱們這邊出了問題,是新科狀元剛剛鬧出了幺蛾子。”
眾所周知,武狀元已經回鄉祭祖去了,所以這裏說的肯定是文狀元無疑。
“新科狀元?”
另外一個老生好奇道:“他怎麽了?”
“聽說陳狀元昨夜在酒宴上寫了一首詠竹詩。”
馬師兄搖頭晃腦的吟道:“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山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雖濃不到冬。”
嘶~!
另外兩個老生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後麵也有幾個新生麵色大變,好像是聽到了什麽駭人聽聞的東西一般。
秦鍾不解其意,見田文鏡在旁邊嘿嘿冷笑,便小聲求教:“文鏡兄,這首詩難道有什麽不妥的?”
“自然不妥、大大的不妥!”
田文鏡搖頭晃腦道:“這詩若論論水平倒也無甚出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狀元公這是在嘲諷錢家三十七娘!”
“錢家三十七娘?”
旁邊有人插嘴道:“可是即將成為世子妃那個?”
“不是她還能是誰?”
田文鏡嘿笑道:“眾所周知,陳狀元是太子殿下力排眾議選中的,還特意請了熊老大人為其治療眼疾,如今陳狀元卻作詩諷刺世子妃‘有眼無珠腹內空’,這事……嗬嗬,倒真是有趣的緊。”
眾人聽的麵麵相覷,有趣無趣且先放在一邊,那陳夢雷如此公然恩將仇報,難不成是得了失心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