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柳大夫又抬手攆著山羊胡,自言自語著道:“不是說要看的是位姑娘麽?”
“醫者仁心,我的不過小傷,求您趕緊給他治。”淩雲容幾乎都要急哭了,道。
“莫急莫急。”見淩雲容一雙靈動的眸子裏蓄滿了淚,柳大夫瞬間心軟,整個卜扶城誰人不知,他堂堂濟世堂的坐鎮柳大夫,醫術高超,脾性特異,卻獨獨見不得女人哭。
“那讓老夫先看看你的傷口。”畢竟得忠人之事,方才的一瞥他已經看出來丁希的傷看起來是滲人,但沒傷到筋骨,讓年輕人疼一疼也好讓他們知曉收斂,日後行事再不敢莽撞。
“這裏。”淩雲容撩起裙擺,露出腳踝,隻是被劃破了一道口子而已。
“坐下。”柳大夫此時完全掌握主動權,命令著說道。
淩雲容也看的出去他是想先確認自己無礙才能安心給丁希治傷,克製著性子坐在了軟凳上。柳大夫蹲下身子,捧著她的腳轉了轉,確定沒有傷到筋骨後才起身,從藥箱裏拿出來兩個瓶子,道:“藍的外敷,紅的內服。”
“知道了。”淩雲容急忙接過藥,便欲將人推向丁希那邊。
“回去坐好。”柳大夫見狀當即急了眼,道:“不得過度用力。”說罷,他又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過於嚴肅,遂溫和了一些,道:“老夫人在這裏,定然會保這小子無事的。”
說罷,他轉過身,搖搖頭,將自己的藥箱搬到了丁希的身邊,開始處理……
淩雲容送走了柳大夫之後已經是日上三竿,方才治傷過程中柳大夫外出倉促忘了帶麻醉陣痛的藥,幾番折騰下來,丁希此時臉色慘白,淩雲容去弄了一些吃食來。
“淩姐姐,不隻是這間客棧,那些人是有備而來。”丁希恢複了一些氣力後說道:他才追出去的時候是隻有兩人,但是一路跟下去,人員越來越多,有匯集的,也有掩人耳目混淆視聽的,他不慎被發現後遭人圍攻,是一個帶著銀色麵具的男子救了他。
“銀色麵具的男子?”這幾個字瞬間挑動起來了淩雲容最敏感的那一根心弦:在草場的時候,阿丘也總是帶著半張麵具!
“可知曉他去哪兒了?”她問道。
“沒有。”丁希有些自責低了頭,道:“他將我送到客棧附近便消失了,我體力不濟,根本追不上去。”
“沒事。”淩雲容安慰著他。
一整日的時間,淩雲容和丁希都呆在客棧裏,之後陸續有人送了藥過來,左右不過是楊光耀楊榮默二人,淩雲容也懶得去分清究竟是誰,隨手收了藥便將人打發了去。
晚一些的時候,草場那邊江照回了信,他說前幾日有一個帶著銀色麵具的男子去草場送過信,要他小心提防有人來查淩雲容的身份,果不其然沒多時候李家的人就混進草場安置打探,不過被江照應付了過去。
也就是說,李卓正查到的,隻是她和楊光耀之間的關係。淩雲容有些明白那日在綠綺閣撞見楊光耀之後李卓正表麵上的難堪神情是怎麽回事了。
銀色麵具男子。
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三番五次的幫助自己?
淩雲容趴在窗台上琢磨,但怎麽也琢磨不透,因著昨夜未睡,今日又是上房又是擔憂的,最後不知怎麽歪著頭就睡著了。
才入夜的風已經還有些涼,她向來貪涼,窗戶開著,頭就那樣被風吹著倒覺得很舒服。
一抹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在了窗前,他仍舊戴著銀色麵具。
他想要伸手去撫摸淩雲容的臉頰,但又怕弄醒了她。他想抱她回**睡,或者給她披上一件外衣,但也不能,因為那樣她醒來之後必定會知曉有人來過。吹著涼風睡很舒服,但睡醒了容易頭痛,為難了好一會兒,他站在了他的麵前,用自己的身軀和一條胳膊撐起的披風作為帷幔,替她擋著風。
“我不能緊擁你,因為不能我不能放下手裏的劍。”他低聲說著,語氣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堅定,露出來的半張臉毫無表情,但一雙眼裏藏盡了悲哀和不舍。
回憶的經輪不知被誰輕輕撥動,引出了除了當事人無人問津的過往。
楊家三子楊曉峰生來內斂不善表達,偏偏上天又給他一副大丈夫的寬闊胸襟,多年一個人扛下楊家的繁重事務已經塑造了他克製隱忍到骨子裏的性子。
從未有人去嚐試著了解他,他總是深謀強大,沒有人在乎他的喜怒哀樂,有人畏他,有人敬他,他將自己掩埋,如同漫天黃沙裏的一滴雨。
在草場遇見淩雲容是他最大的幸運和救贖,也是他最大的劫難。
彼時在草場一身灰白麻衣的淩雲容,她的一抹笑,一雙清澈眼眸敲擊著他塵封的心。她是一個歡脫的女子,她不拘小節,在他餓肚子的時候同他一起逮野兔子烤著吃,在他獨自一人發呆的時候帶他融入她的歡樂,草場向來不是一片純潔之地,因為這裏的人都想獲得更好的生活,甚至為了一星半點的工錢吵得麵紅耳赤,但淩雲容從未在意這些。他起初不是沒有懷疑她是在假裝,但一顆心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相信她。
事實是她也對得起他的相信,星夜下的草垛裏,她很欣喜,像一個被大人承認的孩子,那時他才知道,她也是孤獨的。那一刻,他看見了他和她白發蒼蒼的模樣,看見了一生的模樣,看見了生命的起源和盡頭。
“對不起。”男子麵具之外的臉上終於凝起了愧疚和心疼,他仍舊定定的站在淩雲容的麵前替她擋風,更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本來是像李源那般爽朗的。”
“阿丘。”淩雲容喚出這一聲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就閃躲到了窗戶後麵,心跳加速,強勁到好像要穿過脖子從嘴裏跳出來。
窗台上傳來了翻身的聲音,他甚至不敢再呼吸。
良久之後,再未有動作傳來,他才小心翼翼的挪出了身子。
她還在熟睡。
對一個人究竟要愛的多深,思念的多熱切,才能幾次三番在夢裏呢喃?才能將一個人長久的陷在憂鬱中,甚至變成了沉悶的性情?
“但願我還能守得住你。”留下這句話,男子才狠下心來決然轉過了身,今夜他還有其他的事要做。玉虛琉璃燈仍閃著光芒,不知是誰人在等,又是誰人在守候……
淩雲容又是在將近子時之時醒來的,她活動著有些酸痛的脖子,給燈加了一些燈油後去看了看丁希,右肩的疼讓他隻能側著身子睡,這會兒他已經睡熟。
淩雲容的肚子不爭氣的響了起來,今日她還是早上和丁希一起吃了那一點東西。
“你啊,莫不是看中了卜扶城中的食物比草場的好,所以也來湊熱鬧?”淩雲容指著自己的肚子,頗為無奈的調戲著問道。
然而回應她的隻有“咕嚕嚕”的聲響。
吃,還是不吃?淩雲容有些犯難,也是怪了,她明明吃的不多,可原先平坦的小腹就是鼓了起來。
“算了,吃吧。”她最終妥協了,眼前的一切已經夠舉步維艱的了,她還是不要再虧待自己了,再說吃胖一些也沒什麽不好,她要的隻是一個名分,可不想真的和楊光耀發生一些什麽事。
好在卜扶城在李家的治理下明麵上還算是和諧,前些年李大人接受楊曉峰的建議在開放了夜市,城中有時一整晚都是燈火通明的。淩雲容換上了第二次去草場的時候那身中性的藍色裝束,休息了一天後她的腳傷也沒有那麽痛了。
這會兒仍在夜市裏晃悠的大多都是無賴混混之類的,前段時間時常發生鬥毆事件,所以李卓正特地安排了專門的人夜晚在這裏巡視。
漫步了好一會兒後,淩雲容突然發現自己沒有那麽餓了,但又香噴噴的餛飩勾起了食欲。興致勃勃的點了一大碗,才吃了第一口,突然就有一股子惡心酸意自腹間泛上來,她急忙起身去吐,但是什麽都沒有吐出來,倒弄得自己很是狼狽。
有人出現在她身後,貼心適時的遞過去了一方手帕。
“多謝。”淩雲容接過帕子將自己擦拭幹淨了,回過頭來發現那人竟是李卓正。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你怎麽在這兒?”淩雲容半是不解半是意料之外的問道。
“如你所見,巡視。近日不大太平,今早還有人在城中鬥毆。”李卓正張開雙臂,他今日穿的是衙門中的飛魚服,腰間佩著刀,與周圍巡視的人最大的區別僅在於他沒有戴帽子,明明是該給人威嚴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莫名多出來了幾分儒雅的感覺。“你呢?”他問道。
李卓正口中那一些鬥毆的人正是丁希等人,淩雲容不好意思的繞著衣角,看向了那碗還沒怎麽動的餛飩,道:“我有些餓了。”
“確實,住在客棧裏多有不便,要不我明日派人將你接來李府住?正好李源那丫頭和你處得來,你去住她也能稍微安分一些。”李卓正提出了邀請,那日在綠綺閣的事好像沒有對他造成絲毫的影響,或者,他已經預知到了一些將要發生的事,在做最後的挽留。
無論是哪一種,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份還願意說出這些話,淩雲容都感覺很高興。
“不用了。”她轉了話題,“這會兒時候都不早了,你也該餓了吧?我請你吃餛飩?”說著,她朝著餛飩攤的方向努了努頭,歡快的笑著說道。
這不是李卓正第一次見淩雲容笑,卻能感覺到,眼前這個笑容中帶著些許活潑的人,很接近真實的她。
“好啊。”
兩人落座,另一碗更大的餛飩很快被端了上來。
“奇怪了。”淩雲容故作有些不大高興的看著李卓正的碗,用筷子戳著自己的碗底,壞笑著說道:“明明我們都是大碗,但你的怎麽就比我的大那麽多?”
“哈哈哈。”李卓正也笑了,溫言說道:“你的若是不夠吃,我勻你一些就是了。”
“別。”淩雲容伸出了手,眉眼間的笑更加濃了一些,道:“我可不敢同李少爺李大人搶飯吃。”
“快吃吧,一會兒該涼了。”李卓正拿起了筷子,道。
淩雲容這一次爭氣了一些,吃到第三個的時候才起身去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