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隻給了一個這樣的回答。

“這件事情,你們要做,就不可以退縮;不做,亦不勉強,但不要問我是什麽事,非到該說的時候,我是不會說的。”然後,王小石又問,“你們幹不幹?”

“我幹。”唐寶牛第一個道。

“我也去。”方恨少說,“大家都那麽信任你,我怎能不信你?”

“這種好玩的事兒怎能缺了我?”溫柔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不信那隻‘鬼見愁’,也會信任你這顆小石頭。”

於是,他們都去。

不論王小石要做的是什麽事。

他們會跟著去做。

原因:隻為了信任。

信任:是一種依憑,也是一種寄托,沒有它的人會很孤獨,有了它的人則很堅定。它在一個人身上發生,那是因為他性格上的光輝;如果它在一個人身上消失,那便是人格上一種無可彌補的缺憾。

他們信任王小石。

所以他們毫不考慮便跟隨了他。

──可是王小石現在要做的事,真的值得他們這般信念不移嗎?

──如果王小石在他們麵前失了信,這些朋友兄弟又會怎麽想?

王小石要殺諸葛先生。

要殺諸葛先生之前,先要部署。

部署的第一步,便是退出“金風細雨樓”。

──無論王小石的成與敗,諸葛先生的生與死,都與蘇夢枕、白愁飛等無涉,自然,也追究不上“金風細雨樓”。

當然,如果行刺成功,論功行賞,受惠的自然少不了“金風細雨樓”。

所以王小石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信呈蘇夢枕。

信的內容是:

退出“金風細雨樓”!

信已成。

王小石的文筆本就揮灑自如。

要退出“金風細雨樓”,必定要有借口。

一個人如果要“背叛”他的上級,“不服”永遠是最有力的理由。

──他不服蘇夢枕,自認為不該隻當“三當家”。

──他不服蘇夢枕所領導的“金風細雨樓”,不讚同他暗裏支持在朝廷裏諸葛先生的派係。

──他不服溫柔為何隻喜歡跟自己鬧在一起,而偏對白愁飛情有獨鍾!

“不服”,便是理由。

王小石覺得振振有詞,大致可以瞞天過海。

直寫到第三點的時候,王小石心中一動:到底自己有沒有真的這樣想過呢?

宣紙上墨漬未幹,他提著筆,一時沒寫得下去,就這樣呆了一陣。

窗外雪意濃,這一兩天裏,大概會下場大雪吧!

這種雪一旦開始,就不易止歇。

至少,寒意在短期間是不會消散的。

齋室之外,可見酒樓妓館,真個是極盡豪華。在燈升暮降之際,仍見一片繁盛景象,真個是三麵相通,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閣,燈燭晃耀。

是時,西夏寇邊,遼軍進侵,金勢日猖,盜賊蜂起,浙江方臘,起兵作亂,數逾二十萬人,淮南宋江,以三十六人起事,威行河溯,轉掠十郡,無可攖其鋒,而君主荒**,奸臣當道,侈靡日盛,國勢日衰。

──這是一場奢豪的迷夢,還是悲落哀涼的現實?

大概我亦有這般想過吧?不然,怎麽無意中把溫柔的態度,也列成了第三項理由!要真的是這樣,我實在是個卑鄙小人,愧對白二哥。

王小石仍縈繞著這在心頭裏的耿耿。

看來,這個冬天會很漫長吧!

這個冬天,將會很冷的吧!

溫柔可是個怕冷的女子呢!

這一恍惚間,硯上的墨汁又凝結了。

王小石動手磨墨,把信寫好,交給祥哥兒,速呈蘇夢枕,他相信在這時候,白愁飛已把一切細節與轉折,稟知蘇大哥了。

王小石寫完了信,把愁石齋裏的字畫卷了起來,好好地擺放著,然後關上了門。

溫柔、方恨少、唐寶牛這一幹舊朋新知,已在瓦子巷薑行附近的戲台下等他聚合,一起去做一件事──一件足以撼動京師、震驚朝野的大事。

同時,戲台上也做著大戲吧!

不知是唱曲還是雜劇、說書還是傀儡戲呢?

我們自己的戲,也該上台了吧?

──不知道大哥收到我的信的時候,今天的第一道雪下了沒有?他的第一道命令下了沒有?

──他映著爐火,在綠樓西窗前展信而讀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白愁飛自祥哥兒手上接到了信的時候,信並沒有封口,白愁飛先行拆閱。

然後他說:“可以了,你去吧!”

祥哥兒覺得有些奇怪。

可是他不敢問。

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他覺得白愁飛在笑。

就算他外表一點笑容也沒有,但他內心一定是在笑著的,為何他不流露出絲毫笑意呢?奇怪的是,祥哥兒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竟生起了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王小石在赴瓦子巷之前,還是決定先去一個地方。

那就是直赴大理寺監獄,探聽張炭的安危。

王小石總覺得張炭被捕的事,可大可小,而被張炭無意中偷到手的書,也必有蹊蹺。

這段日子以來,王小石跟好大喜功、愛充英雄的唐寶牛,和膽小怕事又常惹事生非的張炭,已結成兄弟一般的莫逆之交。

──兄弟有難,怎能袖手旁觀?

這便是江湖人的原則。

王小石寫得一手好字、作了不少好詩,又能洋洋灑灑地寫文章,他的武功高、劍法好、刀法也一流,他可以說既是文人,又是武人,但更切實的是:他是江湖人──正如人無論做什麽職業,都隻是兼職,一個人真正的終生職業,當然是做人。

做人才是人的“本行”。

當好一個江湖人,才是王小石的“本分”。

他決意要先去探張炭。

──人的一生,往往是由一些看來不重要的選擇或決定所改變。

在黃鶴樓下,由於他多望了幾眼,便認識了白愁飛,致使第一次與“六分半堂”對敵。

在漢水畔,因多看了一瞥,便結識了雷純,首次與“迷天七聖”的人為敵。

在苦水鋪廢墟裏因一場雨,而救了蘇夢枕,並與他同赴三合樓,還成為了“金風細雨樓”的三當家!

──這一回呢?

誰知道?

──誰也不知道生命之流把人載到什麽地方去。

也許生命的存在,便是要人繼續做自己不能控製的事。

人活著也許便是為他自己製造麻煩,或為他人製造煩惱。沒有麻煩,就不是人。

如果這是真理,把“麻煩”二字換成“歡愉”,整個人就會輕鬆得多,有樂趣多了!

可惜任何快樂,都得付出代價換取的。

有時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就像有些貨品一樣,代價太昂貴了,便叫人買不起。

快樂也如是。

所幸真正的快樂,反而高價難尋,隻能在內心裏才覓得。

隻是怎樣從自己內心深處,把快樂釋放出來,也是門艱深的學問:首先要自足,然後要存善,接著要看破,還得要放開,才能得到自在。

千金易得,快樂難求!

蘇夢枕一向都不是個快樂的人。

他的神色非常陰鬱,加上他一直有病,所以更活得像眼裏的兩盞鬼火一樣,身子消瘦得幾近失去了影子,隻剩下雙頰蒼青裏的兩掩酡紅。

──那大概是病火在體內的經絡燃燒吧?

自從他斷了一腿之後,神情更有一股鬱勃難伸之意。

現在他的眼神更添了一層不快樂。

除了這一點點之外,白愁飛就再也觀察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蘇夢枕剛剛讀完了信。

王小石的信。

他放下了信,就置於膝上了,寒火般的雙目,望向窗外。

遠處是青山。

近處是重樓。

山外青山。

樓外樓。

他看完了信,很疲倦,像是在忽然間老了十年。

他坐在一張高大而奇特的木椅上,這椅子全是用長短不一的木塊砌成的。

每一根木頭都是直的,這椅可臥可靠,但卻並不十分舒適。

蘇夢枕的權力,在京城裏已是道上第一了,他為何還要坐這種古拙而不舒服的椅子?

其實,除了龍椅,他什麽椅子都坐得起。

──也許,蘇夢枕選這張椅子,就是為了要讓自己不會感到太過舒適,唯有還覺得不適,才會提高警省、奮發圖強。

以蘇夢枕今天的身份地位,已不能敗:他“站”得太高了,而且在爬往高處的過程裏,已弄得他遍體鱗傷,如果突然栽倒下去,隻恐怕不但難以全身,也難以活命了。

白愁飛看著這個孤獨而寂寞的人,心裏忽然有許多複雜的感覺。

其中的一個感覺是:

如果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是他,不知自己又會怎麽想呢?

“湖水又漲了,總有一天會泛溢出來的!”蘇夢枕悠悠地說,忽然加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麽?”

白愁飛神色不變地道:“我在想,三弟為啥要這樣做呢?”

蘇夢枕長長地一歎。

“也許,他真的是這樣想,”蘇夢枕眼裏孤寞深寒之意又厲烈了些,“人隻會做他所想的。”

“人有時候也會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他會不會是被迫的呢?”白愁飛哀傷地道,“他俯傾於權重天下的太師蔡京,自然不喜我們支持諸葛先生了,我真不明白,小石理應不是這種人。”

蘇夢枕忽用手捂住左胸,臉色慘灰,雙眉糾結在一起。

白愁飛這才發現,蘇夢枕在近半年來,眉毛脫落了不少,頭發也稀疏了。

良久,蘇夢枕才咳嗽起來,而又似把心肺都嗆出來的咳嗽。

然後,蘇夢枕才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老三他什麽都沒跟你解釋?”

白愁飛發出一聲悠悠長歎。蘇夢枕也不再言語,他看著樓外斜飄的雪花,好像化身為湖邊的枯樹,在守候整個冬天的寒寂。

王小石一到大理寺監獄,顏鶴發就一把拉住他,很有點氣急敗壞。

王小石一見他這樣子,就問:“出了什麽問題?”

以這一幹人在京畿城臥虎藏龍的高手裏,顏鶴發可以說是年高望重,他既是“迷天七聖”裏的大聖主,而在“七聖盟”潰敗後,他隨即加入“金風細雨樓”,同樣享有相當的權威,武林同道自是一向都敬之畏之,而官場上的朋友自也不致不給他顏麵。照這樣看來,這事兒連人頭熟、人麵廣、手段高明的顏鶴發也解決不來,王小石不免有點訝異。

“張兄弟一進這兒來,本來就要吃苦子的,我攔住了,但放人他們卻不敢拿主張;”顏鶴發無奈地道,“這是‘四大名捕’拿的人,誰也不敢擔待,誰也不敢擅釋。”

王小石眉毛一振道:“‘四大名捕’好大的威風!張炭犯的不是啥大不了的事,還得喂他苦頭嚐嚐,也可沒把‘金風細雨樓’瞧在眼裏了,現在是哪一位名捕大爺當的值?”

顏鶴發也嗤笑道:“鐵二爺和崔三爺把人押進來就不理了,現在是冷四爺手下的案子,他鐵臉無私、六親不認,誰的賬自然也不認了。”

王小石心中有氣:“冷四爺?冷血?”

顏鶴發說:“自是他了。”遇上“四大名捕”,饒是他天大的顏麵,也沒法處理。

王小石哼嘿了一聲:“我倒要拜會拜會這位名動江湖的使劍第一勇士。”

“他還沒來呢!”顏鶴發道,“張炭還收押在牢裏。”

王小石遲疑一下,道:“我得先見見張炭。”

顏鶴發道:“這倒不成問題。”他早已打點了刑部司門郎中,司獄官也大都買顏鶴發的賬,王小石進入了收押疑犯的羈室,先與張炭會麵。

顏鶴發本要一道入內,王小石知張炭向來胃口奇佳,入獄後必填不飽肚子,便要顏鶴發再去準備一下。

俟顏鶴發匆匆去打點一切之後,王小石便走入牢裏。

這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座監牢。

──你進過監牢嗎?

如果你入過監獄,便可以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非人世界。

這裏非人間。關的是一些失去自由、絕望的人。病菌在空氣裏蔓生,有的是含冤未申而收監的,有的根本因獄訟羈留不決,按讞不實,致被長期扣押在獄,奏案累牘,疏馭歲月,公文輾轉運回,延滯腐敗,而長吏既不親決,胥吏又旁緣為奸,滋蔓逾年,日久既生。王小石自入江湖以來,多識得各路市井英雄,受刑入獄的漢子也在所多有,一早已風聞種種監獄裏令人心酸心寒的情形。

他絕不願見自己的好友落在監牢裏。

──何況那是一條漢子!

──更何況張炭犯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