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很謹慎地問:“那冊書是怎麽個樣兒的?”

方恨少不假思索便道:“那是杭州版印,私人刻造,雙邊、白口、字大、行寬,字體整齊渾樸,歐陽詢體字,黃紙柔韌,墨色濃厚,大約是溫州的貢紙,印得還真不錯哩。”

王小石動容道:“你倒是記得清楚……不知可記得內容?”

“這個嘛……”方恨少搔完了後腦又摸下巴,“倒是一時沒加注意……我一看跟烹魚無關,即隨手遞還張炭,張炭揣在懷裏,大夥兒都沒有再細看了。”

王小石心忖:這位書生倒是古怪,文字內容倒不講究,印刷刻本倒瞧得清楚。“後來張炭是怎麽給逮去了?”

方恨少道:“我們就且找了一家飯館,交廚子烹魚,吃了之後,大家都說要我跟你鬧鬧,張炭則說先去把書還給人家,我想,他是在半途給孟空空等人脅持了吧!後來‘八大刀王’出現,挑戰閣下,一直打入了愁石齋,我們正想助你一臂,但那八名王八又一一退了出來,垂頭喪氣,一看就知道是戰敗了,我們正想進愁石齋去,但大門又攏了起來,那八個拿刀的不許我們進去,我們正要動手,這位白兄卻跟我們揮手示意,我們先且忍了下來。忽聽到後麵有人說……”

白愁飛忽叱道:“是誰?”

方恨少詫道:“什麽,我是要說下去呀,你急什麽?”

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形自牆角閃了出來,向白愁飛、王小石抱拳道:“屬下拜見副樓主、三當家。”

來的人是“小蚊子”祥哥兒,一臉機靈精悍之色,臉白得像冰鎮的一樣。

方恨少這才知道白愁飛是喝問誰潛了進來,自己還懵然不知,全無感覺,不禁臉上一紅。

白愁飛峻聲道:“來做什麽?”

祥哥兒道:“蘇公子囑咐,副樓主要是沒有重要的事,請返‘金風細雨樓’一趟,天泉山的湖水奔騰,樓主要和你商議對策。”

白愁飛揮手道:“好,我很快就回去。”

祥哥兒留在原地,並未離開。

白愁飛一揚眉道:“你還有什麽事?”

祥哥兒道:“蘇公子說,我就留在這兒,看看有什麽用得著處,請二位盡管吩咐。”

白愁飛不再理他,轉頭向方恨少,“你說下去。”

方恨少一愣道:“剛才我說到哪兒去了?”

唐寶牛不耐煩地道:“你說到那些書是什麽大黑口小黑口,什麽歐陽詢歐陽修的!”

方恨少怒斥道:“文盲!文盲!我哪是說到這裏,我是說到追拿張炭的人來了……”

白愁飛冷冷地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要問我們正說到哪裏?”

方恨少為之語塞。

王小石岔開道:“來的人可就是孔雀樓上的兩名漢子?”

方恨少的話匣子打了開來,嘩啦嘩啦像倒水似地說了下去:“便是那兩個人,無聲無息地到了我們後頭,那落拓的漢子第一句就說:‘史兄,咱們可有緣,偌大的京城,咱們一天見了二回。’你道張炭怎麽說?這黑炭頭兒還不知死,回頭笑著說:‘商兄敢情口渴了吧?我這兒還有姓廖的朋友呢!’”

王小石忍不住道:“張炭惡人先告狀,可有點過分。”

方恨少徑自說了下去:“那兩人也不生氣,但有點著急的樣子。姓商的似有點想發作,姓夏的卻先向我們抱拳團團一揖,道:‘想來諸位都是道上的朋友,群龍聚首於此地,咱兄弟二人也不敢掃了大家的雅興,隻不過,我有一件東西,是要向這位小兄弟追討的。’說也奇怪,那八個窮凶極惡、趾高氣揚的什麽刀王,像蛇嗅了硫磺,全在那兒軟住了,誰也不敢吭一口氣,倒是張炭有種,他說:‘你討回那本書是不是?我本就想送回給你。’”

方恨少說到這裏的時候,王小石與白愁飛互覷了一眼。

王小石沉聲道:“會不會是他們?”

白愁飛沉重地道:“看來是他們了。”

方恨少好奇道:“他們?誰?”

王小石溫和地道:“你且說下去。”

方恨少仍是道:“我知道了,你們猜著是誰了?我們開始也覺得奇怪,那姓商的還笑嘻嘻地問:‘這書是你偷的?’張炭說:‘借,不是偷。’姓商的說:‘不問自取,是為賊也。’張炭自有他的說法:‘取後送還,是謂借也,何況向來偷書不為賊。’姓商的說:‘可是你並沒有送還。’張炭向那八名烏龜一指,道:‘是他們阻撓了我。’姓商的橫了八人一眼,那八人臉色陣紅陣白,依然沒有吭聲。”

白愁飛淡淡地道:“他們當然不敢吭聲了。”

方恨少似對白愁飛沒啥好感,故不理他,徑自說了下去:“那姓夏的這時‘哦’了一聲,目光也向那八人一轉,道:‘有這回事?’見那八人不作聲,回問張炭:‘你是怎麽知道我們有這本書的?’張炭忒有種,把事情全往自個兒頭上攏:‘我是行家,一眼就看出來了。’姓夏的奇道:‘那一行的行家?’“這次是姓商的扯了扯他,手腕一轉,五指一合,做了個空空妙手的意思,那姓夏的頓時明白了,又打量了張炭一會兒,才道:‘看來兄台沒拿咱們當朋友,閣下不姓史。’張炭見這兩人精明,隻好道:‘我姓張,偷了你們的東西,我認栽了,卻不知你們是怎麽追查到這兒來的呢?’那姓夏的微微一笑,向姓商的漢子一指,說:‘有他在,誰也逃不了……’”

王小石聽到這裏,道:“這個當然了。”

方恨少道:“對,我那時候也隱隱約約,記起一個人來了,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姓夏的又道:‘那麽說,如果在下沒看走眼的話,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飯王’張炭兄弟了?’張炭這下可不由得他不掮上,隻好說:‘我看你們也不是姓商姓夏的。’姓夏的漢子大笑道:‘是啊,咱們算來誰也沒騙著誰。’姓商的卻仍是問有關那本書的事:‘你既是張炭,誰不知道是個俠道上的漢子,卻又何必窺視這本書呢?’張炭這回沒好氣地說:‘一本小書,有什麽稀奇?有啥大不了!裏麵所載,跟這魚無關,送我都不要呢!’於是把書遞回給他們,兩名漢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還是由那溫和的大漢收下了,落拓的漢子的神色也較鬆緩下來,說:‘張兄弟,委屈你了,這事兒,因你而起,還是得要請你移尊到衙裏走一趟,例行公事,要請恕罪則個。’”

白愁飛冷哼一聲道:“果然事無善了。”

唐寶牛在旁吼道:“他們忒小氣,太過分了!誰貪圖他一本小書!”

王小石歎了一口氣道:“恐怕就不是一本小書。”

唐寶牛呆了一呆,“你說什麽?什麽意思?”

方恨少打斷他的話:“當時老唐也是這般抗聲……姑娘,大水牛和我都想要動手。”

方恨少又道:“那黑炭頭兒不知哪來的靈感,忽止住我們,問:‘敢問你們二位……可就是鐵二爺、崔三爺?’老唐在旁說:‘什麽二爺三爺王八爺的,想扣我兄弟可不行!’那兩名漢子都欠身道:‘我是鐵遊夏,他是我三師弟崔略商。’”

祥哥兒在一旁“呀”了一聲:“鐵手和追命?”

朱小腰點了點頭,“‘四大名捕’的老三和老二。”

方恨少道:“對呀,我一聽他們倆的名號,都愣住了,天王老子來都不怕,這兩人可是持正衛道、俠義仁風、鋤強懲惡、扶弱濟貧,可打不得也!張炭大概也是這般想吧?聽了便很沮喪地道:‘不知是二位,冒犯之處,還請原諒,我就跟你們走一趟吧。’溫姑娘和老唐都想要動武,我說:‘沈大哥說:不可與“四大名捕”為敵。’那追命一笑道:‘承謝,承謝。’鐵手則說:‘隻去銷案,很快便會送張五俠回來,我們都信得過他。’溫女俠還不忿氣,張炭跺足叫道:‘別動手,這一動武,咱們可真個是目無王法了。’所以,我們才都眼睜睜地,看那姓鐵的姓崔的,押走了張炭。”

他說到這兒,自怨自艾起來:“都是我!不慫恿炭頭兒去偷書就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這趟衙門,該由我去的。”

王小石沉吟道:“如果是他們兩人,張炭這一去,倒不致有什麽大事……隻怕,那冊書……”

白愁飛冷冷地道:“這叫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方恨少怒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意思,你聽不懂嗎。”冷不防溫柔自旁“殺”了出來,“他說你們兩個糊塗蛋都該去坐牢!”

方恨少氣得耳朵又歪了,“你……”

王小石向白愁飛道:“那對深陷石板上的鞋印,敢情是鐵手的了,也許是他剛到的時候,暗自提防眾人會動手,力貫全身,然而下盤功夫似不夠沉穩,以致得把真力導出,在地上踏了兩個足印。”

白愁飛道:“就是因為他下盤功夫較弱,才泄露了他內力駭人,此人一身武功,都在一對肉掌上,真是個難以應付的人物。”

王小石道:“那麽,腳踏花瓣而無損的,必然就是追命了。”

白愁飛道:“隻有他的輕功,才能夠真個登萍渡水,輕若無物。”

方恨少聽得哼了一聲。

祥哥兒臉上也有一種不以為然的神色。

白愁飛道:“樓子裏有事,我還得回去一趟。”遂而低聲向王小石道:“太師說過,你與龍八太爺聯絡的事,得要謹慎行事,一擊必殺。”

王小石點頭道:“看來,我也該去一趟衙裏,替張炭想想法子。”

朱小腰道:“顏老大奉命來調停此事,但遲到一步,他已趕去衙門了,我看以‘金風細雨樓’之力,保出個張炭來絕非難事。”

王小石奇道:“奉命?奉誰的命?”

朱小腰婉然一笑道:“蘇樓主知道這兒出了事,便遣我們來了。”

王小石看看朱小腰、祥哥兒和白愁飛,笑道:“頃刻間即來了三起人馬,蘇大哥好快的耳目!結交到這樣的大哥,真是生事都出不了事咧!”

白愁飛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王小石道:“二哥不同意嗎?”

白愁飛道:“蘇大哥是強人,可惜對方是諸葛先生。”

王小石好奇問道:“二哥認為連蘇大哥也鬥不過諸葛先生嗎?”

白愁飛道:“這倒很難說,不過,你要多加小心。”

王小石道:“我在放手對付諸葛先生之前,一定要做一件事。”

白愁飛道:“什麽事?”

王小石道:“首先,要退出‘金風細雨樓’。”

“哦?”

“這樣,我所作所為,才不致連累‘金風細雨樓’。如果失敗,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是能成,萬事都好安排。”

“這個……”

“二哥的看法呢?”

“嗯……隻是太委屈你了。”

“這是什麽話!我得要找一個理由,好表明非要退出‘金風細雨樓’不可,寫成決絕書,還要勞你費心,替我呈上給大哥。”

“這個自然不成問題……你要動用的人手,我也會撥給你。”

“留下朱小腰……其他的我隻要唐寶牛、方恨少就足夠了。”

“咦?他們……能幫得上忙嗎?”

“他們心地好,而且跟我有交情,若論武功,有魯書一、燕詩二、顧鐵三、趙畫四等人,還不足夠嗎?若動用‘金風細雨樓’的兄弟,難免會牽連上的,能免則免。”

“你說得有理……不過,現在一直盯梢著我們的該是趙畫四吧?”

“‘踏雪無痕’趙畫四,以他的輕功,絕對可比追命三捕頭。”

“太師大概仍對我們有點不放心吧?”

“這是生死大事,難免得要小心謹慎。”

“所以營救張炭你還是不宜露麵的好。”

“你在什麽時候發現他在簷上的?”

“剛剛。”

“我也是剛才。”

“果然好輕功。”

“就由他跟著吧……”

他們二人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原是把語音壓得十分之低,不會有任何旁人聽得見,溫柔卻看不過眼,叫道:“哈!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兩人頓停止了說話。

白愁飛不友善地望向溫柔。

溫柔沾沾自喜地道:“原來這世上不止有八婆,也有八公的!”

“我以為隻有女人才咬耳朵,竊竊私語,小聲說大聲笑,”溫柔繼續她的得意揚揚,“現在我才知道,什麽英雄好漢,也都一樣。”

白愁飛聽了她一番話,沒好氣地向王小石道:“我這就先行一步了。”然後低聲跟王小石疾道:“若要多了解‘四大名捕’的事,不妨先去瓦子巷看看。記住,能忍則忍,以大事為重。”遂而吩咐祥哥兒在此候著王小石的信,他自己則先行離去。

溫柔見白愁飛說走就走,又氣噘了嘴,很不高興地跺著腳,仿佛要跺死地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隻螞蟻的樣子。

王小石看得心中微喟。

“他往哪裏?”溫柔問。

“回‘金風細雨樓’。”

“我們不去嗎?”溫柔再問。

“先不回去,”王小石說,“張炭的事,想老練能幹的顏聖主必能解決,你們可願做些事兒?”

“什麽事?”這次是方恨少問。

“大事。”

“跟誰做?”這回到唐寶牛問。

“我。”王小石指了指自己。

“跟你做大事?”唐寶牛又興致勃**來了,“這樣子的事,最適合我們做……”

這次他的話還沒說完,溫柔已興高采烈地問了下去:“快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