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方恨少已看見天衣有縫身上的傷。

那不是傷。

而是死。

任何人身上有這種傷,早已死了。

早就是個死人了。

方恨少是個聰明人。

他念過很多書。

雖然念過很多書的人不一定就是聰明人,但能念得通許多書的人則一定不笨。

方恨少把書讀得很通透,記憶力卻不大好,常常讀過就忘了。

因為他能讀能忘,所以他仍是一個很真誠、很可愛,也很沒有機心的人。

他人聰明,所以反應也很快。

聰明的人大多反應很快。

他一眼看見“天衣有縫”胸上的傷。

他悲痛。

他震驚。

但他也立即明白了“天衣有縫”喝止他前來的原因。

所以他強忍。

強忍自己的驚呼。

可是驚惶、悲痛仍在他的神情裏流露。

眼神裏宣泄出來。

──隻不過是這麽一點兒抑製不住的表情,“天下第七”已明白了一切。

他肯定了一件事:

“天衣有縫”已傷重。

──“天衣有縫”已完了。

既然敵人已快完了,他就要對方立即變成不是敵人。

他認為把敵人徹底地變成不是敵人的方式隻有一個:

那就是把敵人變成死人。

──殺了他!

殺了他的敵人!

是以“天下第七”立即動手。

“天下第七”快,可是“天衣有縫”更快。

他已著了“天下第七”的“勢劍”,卻仍強忍痛苦,背向對方,似是有恃無恐,還岔開話題,拖延時間,一來是要對方莫測高深,不敢貿然追擊,二是為了要等王小石回來。

──隻有王小石可與“天下第七”一拚。

他跟王小石並沒有交情。

可是他在京城這麽些日子裏,跟蹤了溫柔好些時日,已深知王小石的為人。

──群雄受製,方恨少遇險,王小石這種人隻要遇著了,便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是以他不能讓“天下第七”知道自己已受了重傷。

──對方一旦知道,定必速戰速決。

故此,“天衣有縫”的胸膛雖然已爛了,被那一記“勢劍”完全震毀了,但他仍強恃著、強忍著、強熬著,拖得一時是一時,拖得一分是一分。

“天衣有縫”甚至不讓血液噴濺出來。

──雖然仍是有血淌出,但與傷口之重不成比例。

但是這樣強忍著,更加重了傷勢。

而且到最後仍是教方恨少撞破!

“天衣有縫”明白,“天下第七”正是希望方恨少繞過來看看自己,因為,隻有從朋友的眼神中才能看出:自己受的傷有多重!

因為朋友關懷朋友。

朋友愛朋友。

──朋友要是受了重傷,沒理由會不驚惶。

朋友的感情是瞞不住、偽飾不來的。

“天下第七”正要利用這一點。

他要知道“天衣有縫”的傷勢如何才能出手。

“天衣有縫”見方恨少走過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要被揭破了。

所以他先下手為強。

就在方恨少一驚之際,“天衣有縫”霍然回身,猛然而全力地,發出了他的“氣劍”!

刹那間,比方恨少色變更快。

比“天下第七”出手更快。

──可是他一回身,“天下第七”也看見了他的胸前──那是一副怵目的景象:

已潰爛的胸膛。

像被炸藥轟開了的胸膛。

鮮血淋漓。

血肉模糊。

“天下第七”就在“天衣有縫”出手攻擊他的同一刹那發現了這一點。

他在發現這一點的同一刹那作出了反擊。

這一刹那裏,他的“勢劍”聲勢陡然極張盡盛。

直似是千個太陽在手裏。

“天下第七”手裏的千個太陽作出了反擊。

“天衣有縫”瀕死一擊。

一鼓作氣。

而且還要一氣嗬成。

“天下第七”反擊的時候,已確知“天衣有縫”身受重傷。

他已占了優勢。

還奪了先勢。

這時,“氣劍”遇著了“勢劍”。

千個太陽炸開。

那兩道銀泉也似劍勢,亦浪分濤裂。

“天下第七”臉色灰敗,一把抱住了他的包袱,甚至把包袱緊緊地摟在胸膛上,他大口大口艱辛地喘著氣,仿佛他的氣突然間全被抽光。

隻剩了皮和骨。

“天衣有縫”卻仰天而倒。

方恨少一把扶住他。

方恨少即向“天下第七”扇子一揚,霍的一聲,並大喊了一聲:“看暗器!”然後抱著“天衣有縫”就走。

其實他什麽暗器也沒放。

甚至連屁也沒放。

他隻不過是說了一個謊。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縫”。

說謊主要是想“天下第七”分一分心,凝一凝神。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縫”。

──他一看“天衣有縫”的傷勢,就知道:“天衣有縫”完了。

他一定要救走“天衣有縫”。

──不惜任何代價。

救人的代價往往是:救不了自己。

對某些人而言,隻要救得了人,就算救不了自己,也不算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這種人通常被俗人稱為“傻子”。

但在江湖上,則被視之為“俠士”。

方恨少從來隻是個書呆子。

一個絕不迂腐的書呆子。

此刻方恨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會是“天下第七”的對手。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天衣有縫”已絕非“天下第七”的敵手。他更一清二楚地知道:要是他現在立刻就走,或許還有逃命的機會,如果他想把“天衣有縫”在“天下第七”眼前一齊撤走,那到頭來誰都走不了。

他知道。

可是他仍然要救。

──因為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就因為“天衣有縫”是他的朋友。

在江湖上,“朋友”兩個字,就是一切。

在好漢的心目中,為了朋友,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義無反顧、萬死不辭、赴湯蹈火。

所以,莫要奇怪當江湖上的漢子們常常明知不可為而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除了臨大節而留守忍辱負重的人之外,大家都寧可冒險赴義,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並以裹足不前、怯於赴難為恥。

天下間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就是這樣做出來的!

因為真要是朋友,本就甘苦與共。

否則朋友就隻是“豬朋狗友”、“酒肉朋友”的簡稱。

當然,真正的朋友或許隻是一闋神話,但如果你運氣好,卻可能會遇得上。

遇上便是你的幸運。

遇上不止一位更是你的幸福。

──朋友如此,更何況是兄弟!

方恨少就豁出了性命救走“天衣有縫”。

他的武功當然不比“天衣有縫”高。

可是他的輕功卻很好。

“天下第七”怎會讓他的獵物輕易溜走。

所以他出手。

“天下第七”衝前。

取勢。

他的太陽仍然在他手裏。

他的太陽隨時可以把“天衣有縫”炸成碎片。

也可以把方恨少炸得像“天衣有縫”一樣:胸前一個大洞。

就在他向前一傾、聚力出手的一刹那,突然間,鼻尖一涼。

他連忙大仰身。

緊接著,左手一辣。

他的“勢劍”迅速運聚於左手,在劇痛的當兒,立即一剪。

任勞、任怨都禁不住失聲低呼。

因為他們看見了另一個怵目驚心的奇景。

“天下第七”的鼻子突然掉落下來。

他左手尾指、無名指也同時斷落。

就像被人用刀削去一般地斷落。

血激湧。

任勞呆住。

任怨怔住。

連“天下第七”自己也震懾住了。

方恨少就在這稍縱即逝的時候,抱著“天衣有縫”逸出了廳外。

他甚至不知道廳內在短短的瞬息間,發生了那麽大的變化。

劇痛。

但痛楚並沒能擾亂“天下第七”的心神。

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做錯了什麽事。

也很快地明白自己走錯了哪一步。

然後更很快地知道自己為何受傷。

接著他很快地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他立即做了該做的。

他做錯的事:低估了“天衣有縫”。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窮巷之犬,惶而反噬。

“天下第七”做錯的一步是:疏忽。

“天衣有縫”的最後反擊,“氣劍”反而是次著,主力是放在他另一門絕藝上。

“天機一線牽”。

這就是他受傷的原由!

“天衣有縫”已發出了他的“天機一線牽”。

無色、無聲、無息,甚至是似有若無。

“天下第七”一衝前,就已陷入了這透明的網裏。

──鼻頭的一塊肉,即被削落。

──兩隻手指,也被纏住,割斷。

“天下第七”發現得早。

也反應得快。

他立即做的事便是:切斷這漫空的遊絲。

可是仍然負了傷。

“天下第七”即刻為自己止血、療傷。

而且一麵止血、療傷,一麵追了出去。

他受了傷、掛了彩,自是奇恥大辱,但是,他也肯定了兩點:“天衣有縫”比他傷得更重,而方恨少絕不是他的對手,就算他已受了傷,這優勢依然沒有改變。

而他一定要報仇。

──斬草要除根!

所以他追了出去。

──必殺“天衣有縫”。

才不過是片刻間的事,場中又回複了原來的局勢!

一群雄豪,全中了“恙”,動彈不得。

任勞、任怨、蔡小頭、兆蘭容、蕭白、蕭煞,這一夥人依然縱控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