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怨做的事,不像是人做的事。

不過人的特色就是常常在做不是人幹的事,而且天天都在做著。

仿佛不如此就不是人。

任怨一身都是血。

血不是他的。

血是別人的。

──隻有血不是他的他才會如此高興。

血是受害者的。

受害者是花晴洲。

花晴洲是花枯發的獨子,花晴洲聽話而孝順,樣子聰敏俊秀,廿歲,武功已得乃父真傳,但從未涉足江湖。

趙天容,“發夢二黨”花氏門下之徒,貪花好色,但為人甚講義氣,因自小是孤兒,為花氏收入門下,故對花枯發一黨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任怨不是殺了他們。

他們也沒有死。

慘,就慘在他們還沒有死去。

任怨在動刑。

他把花晴洲的皮完完整整一大張地剝了下來,而花晴洲仍沒有死去,人人都可以看得見他痛得每一塊肌肉都在抖,但就是死不去。

而且還叫不出聲。

任怨就用吳一廂那把,在花晴洲咽喉上一抹,這少年人就成了啞巴,而且成了個沒有麵目的人,接著更變成了個沒有皮的人。

──隻是沒有了人皮,還算不算是個人?

──像任怨這樣還披著人皮的人,也算不算是個人呢?

花晴洲想些什麽,誰都不知道。

但他在流淚。

淚珠兒滾過顫抖的臉肌,滑過顫哆的頸肌,流過抖哆的胸肌,一顆清淚早成了血。趙天容的情形比他更糟,他本來就被砍了一臂一腿,隻求痛快地死。

任怨卻不讓他痛快。

他對趙天容使的是剮刑。

剮即是淩遲刑。

任怨一定是個慣於施刑的能手,他每一下刀,都精確嫻熟,先剝皮,後片肉,一共切下二百三十一片肉,趙天容隻剩下白骨嶙嶙,雙目碌碌地轉,連淚也沒有了。

任怨這下像完成了一件偉大藝術品似地歎道:“我保管你明天還能吃些東西,不過不能撒糞放尿。”他滿意且有信心地道:“而且你現在一定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麽。”

任怨還威脅地道:“你聽得懂,就點點頭,別以為我把你整成這樣子便再整不了你了,你知道我再潑你一桶沙、一桶水,你會有什麽感覺嗎?要是那沙是烘熱了的或加點火炭,那水加點辣椒或蜜糖,然後放你到陽光下曝曬……”趙天容立即就點了點頭。

任怨又道:“別怪我也把你的聲帶割掉了,因為我不喜歡罵人,也不喜歡聽人罵我。凡是粗俗的字眼,我都不喜歡。你可記住了嗎?下次,千萬不要用那種字句罵我……啊!我倒忘了,你已經沒有下次了。”

在場的人,多不敢看。

不忍看。

在剝皮的過程裏,連蔡小頭和兆蘭容都看不下去。

隻有任勞看得很欣賞,也很欽佩的樣子。

他就知道這個比他年輕近四十歲的夥伴實在行。

至少比他狠。

更比他絕。

──這些人落在任怨的手裏,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幸運,便是死得快一些。

有一個人也一直在看。

但已睚眥盡裂。

花枯發。

──一個是他的愛徒。

──一個是他的親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麽孽,竟遭遇而且目睹這樣的情境。

甚至連蕭氏兄弟都認為任怨有些過分。

──何必在眾人麵前種下那麽大的仇恨?

這種深仇大恨莫可消解……莫非上頭早下命令,要把這些人全部……

蕭白和蕭煞又有點迷惑了。

可是他們都沒有問。

闖了那麽些年歲的江湖,也跟隨蔡相爺和方小侯爺身邊好些日子了,什麽該說的,什麽該看的,什麽該問的,和什麽才是不該問、不該說、不該看和不該知道的,他們總能分得一清二楚。

反正他們來這兒的任務,就是協助任勞、任怨,做他們一切要做的事情。

一切不該做的事就不做。

隻是沒想到他們會把這兒弄得一片狼藉血腥。

像座人間地獄。

像處殺戮屠場。

任怨完成了這兩件“偉大的工程”後,看著血汙的手,仿佛意猶未盡,道:“在我還沒選第三位試刀之前,我想先聽聽你們是不是還要當硬漢?”

並非人人都是硬漢。

有的人已嘔得一身都是穢物。

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就算敢死,也不想是這種死法。

所以任怨一問這句話,一定有人求饒,寧可任聽指使。

不過就在這時候,砰砰二聲,二人背向著任怨,倒撞而入。

溫夢成倒認得他們。

──既然蕭白、蕭煞、兆蘭容、蔡小頭出現了,這兩人出現倒不足為奇。

他們本來就是京城裏的“八大刀王”。

──那是習煉天和彭尖。

隻是溫夢成倒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進來。

這兩人是倒著滾進來的。

就像被人一人一腳踹了進來一般。

當然不是沒有人能打得倒這兩大刀王。

而是不多。

就算有,也不是把他們當球一般踢進來。

能有這樣功力的人,縱觀整個京師,最多隻是那麽幾個。

就那麽幾個。

幾個裏一定有這個人。

這個人就是白愁飛。

他身邊還跟著兩個人。

祥哥兒和歐陽意意。

白愁飛一進來,就發現情形有點異樣。

白愁飛似乎有些意外,所以長吸了一口氣,利落地道:“聽說今兒是花黨魁做壽,我特地來這兒拜壽的,可是外麵門禁森嚴,我以為出了什麽事,一時莽撞,闖了進來,要是諸位不便,我也不叨擾了,這兒拜過就走。”邊說邊向花枯發一拱手,隻說了一句:“花兄大壽,鬆柏長青。”轉身正要離開,就在這時,他似才發現種種令人怵目的情景,當下愣了一愣,失聲道:“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花枯發因愛子慘死,整個人傷心到了極處,什麽都豁出去了,怪笑道:“別假惺惺了,你拜的好一個壽!”

白愁飛滿臉狐疑,他身邊的祥哥兒卻叱道:“花黨魁,咱們副樓主好心好意地來拜壽,你可得把話說清楚一些。”

任勞忽然笑著走上前來道:“大家喝了點酒,花老衝著興,多說了幾句,白樓主就不要見怪。”

白愁飛本來是很謙恭地進來,可是,他現在的態度又恢複了他原來的樣子。

他又變得很懶散和悠閑。

懶散和悠閑原隻是一線之隔,但卻是迥然的兩種性情。

懶散的人忙不來,悠閑的人忙也舒服。

白愁飛卻是懶散得灑脫,悠閑得倨傲。

他嘴角又泛起了笑容。

一種不屑、無懼、不受騙的笑意。

“喝了酒,也不見得會殺人助興吧?”

任勞強笑道:“這是‘發夢二黨’在清理門戶。”

白愁飛道:“他們在清理門戶,何勞任兄發言?難道他們都說不了話?”

任勞的笑容已很勉強,“白公子,您的‘金風細雨樓’跟‘發夢二黨’可沒深交,是非皆因強出頭,你們還是管自家的事吧!”

白愁飛像要索性賴在這裏不走了。

白愁飛負手四顧吟道:“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業可養身須著己,事非幹己莫勞心。”

然後又同祥哥兒道:“你說現在這兒像什麽?”

祥哥兒小眼溜溜地一轉,答道:“像是座血肉屠場嘛!”

白愁飛又好整以暇地問歐陽意意:“你呢?”

歐陽意意悠閑地道:“像戰火屠城。”

白愁飛蠻有道理似地點點頭,“你說,花黨魁會不會在自己大壽之日,生剝人皮,剁手切腳地對待來客,以表慶賀呢?”

然後他向任勞笑道:“對不起,這兒看來可不止是幾條人命的生死,就算閣下在刑部裏有專職,在江湖道義上,我不能不冒大不韙,想知道個究竟。”

任勞已笑不出來了。

任怨忽道:“白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白愁飛打橫走了一步,道:“我已借了你一步,你幾時還我?”

任怨道:“白樓主,朱刑總常問候您呢!”

白愁飛一笑道:“是嗎?我也常念著他。不過,他那兒,我總不大敢過去拜晤。”

任怨道:“您瞧見了,‘八大刀王’都在這兒,這裏的事,其實是誰的意思……副樓主也必定明白。”

白愁飛這一次略猶豫了一下。

溫夢成的人卻很清醒。

他覺得這情形似乎應該說話了。

──一個老經江湖的人,必然知道:說話一如動手。在不要緊的時候,任你沉默寡言、三緘其口,也不打緊,但在重要關頭,早一分說、遲一刻說、說少兩句、說多幾字、說話輕了、用語重了、反應慢了、表態太快,都是足以扭轉乾坤、判敗定勝的大事。

甚至比動手過招,更需把握時機。

溫夢成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的意思是:經曆過大風大浪,成過敗過,曾騙人也被人騙過,而今隻有他騙人而誰都騙不了他的人。

所以溫夢成立即發話:“白公子,你跟他們是不是一夥的?”

白愁飛立即反問:“你幾時聽刑部的人加入了‘金風細雨樓’?”

任怨慌忙道:“我們不是刑部的人。”

溫夢成反問:“‘金風細雨樓’是不是已為朝廷所收編?”

白愁飛目光銳利,“你……你們穴道受製?”

溫夢成道:“我們著了‘恙’。”

白愁飛道:“什麽‘恙’?”

溫夢成道:“‘五馬恙’。”

白愁飛恍然道:“難怪。”

溫夢成道:“這幾個使刀的和任勞、任怨要逼我們投效,打著的是朝廷授意和‘金風細雨樓’的旗號,花老二的兒子,就給他們剝了皮,‘牽牛尊者’也死在他們手上。”

白愁飛怒道:“我明白了。”

溫夢成已把握住機會。

他及時告訴了白愁飛實情。

看來任勞、任怨,都想飛身過去掩住溫夢成的口,甚或是殺了他──可是,他們卻不敢妄動。

因為白愁飛一邊與溫夢成對話,一邊微笑地看著他們。

笑容似乎很溫和。

可是他們一點也不感到溫、覺得和。

反而感覺到殺氣。

──一種一旦他們有所異動,立即格殺勿論的寒意。

然後,他們聽見白愁飛說話了。

語氣很輕鬆,就好像向人借把火鐮用用一般,“誰人有‘五馬恙’的解藥?”

白愁飛笑笑又問:“我知道‘五馬恙’的解藥是‘過期春’,那是一種越曬越盈潤,而雨淋反而枯幹的花葉,恙蟲就長在這種花葉間,你們既下得了‘恙’,就一定有這種花葉研成的粉末……”接著,他又很愉快地問:“誰有‘過期春’,請交給我。”

看他的樣子,仿佛認為別人一定會掏出來交給他似的,聽他的聲音,越發肯定沒有人會或敢拒絕他一般。

他很有信心。

他有信心是因為他知道別人知道不交給他的後果。

──一個人能夠控製一件事的後果,當然便有信心。

問題是:隻要一方麵越有信心,另一方麵就必定感到沒有信心。

信心這回事,有時竟也似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此消彼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