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一刀飛砍。

他的刀如深深的恨,淺淺的夢,又似歲月的淚痕。

刀取書生,刀光如驚豔般亮起,如流星自長空劃過。

書生笑了,“你找上我,是你不夠運!”

儒士打扮,老粗眉目,竟是女子的聲音!

書生突然衝上前來。

就在刀光裏衝上前來。

他雙手已突破刀網,抓住王小石雙肩。

就在王小石的刀把他頭顱削下來之前,他已把王小石摔了出去。

就像摔一口大布袋似的,十分用力。

王小石整個人被摔得飛向牆壁。

看這飛摔的勁度,王小石隻怕得要被摔成肉醬不可。

就在他身子快要接觸牆壁的刹那,王小石突然巧妙地將足尖一點,竟把那強大的摔勢一折,以更淩厲的速度掠了回來。

這次他撲向那披發戴花的人。

他拔劍。

這一劍帶著三分驚豔、三分瀟灑、三分惆悵與一分的不可一世。

這一劍分明要在不可一世中擷下了披發戴花者的頭顱!

披發戴花的人暴喝了一聲:“呔!”

他反手拔劍。

劍光一出,金燦奪目,由於太過眩眼,誰也看不清楚他手中劍的形狀,甚至難以辨別究竟是長是短、是銳是鈍。

兩人連駁五劍。王小石人在半空。披發戴花者腳踏實地。

五劍一過,那人忽叱:“咄!”劍身上原本鑲著五粒墨星,忽有三粒,脫劍而出,飛射王小石!

王小石大吃一驚,一麵疾退,一麵封架!

三星不中,卻又神奇地飛回金劍上!

王小石猛然大旋身,刀劍齊出,竟攻向那環臂當胸而立的漢子!

王小石出刀攻那書生,幾乎還吃了點虧。他緊接著攻那披發戴花的人,也沒討著了好,可是,他再攻向這環臂抱立的漢子,麵對這種一等一的高手,他似搠了馬蜂窩再去搗毒蛇洞一般,敢情是活不耐煩了!

那環臂抱立的鐵漢一直不動。

不聲不響,不慌不忙。

眼看刀劍攻到,突然做出反擊。

這反擊委實不可思議。

他沒有兵器。

他的雙拳反擊刀劍,仿佛王小石的刀是花,劍是葉,他的雙拳才是剪刀,一施展就足以擷葉飛花一般!

王小石沒有硬拚。

他驟然把攻勢一收,身子忽然到了第四個麵譜人的身前。可是他還沒有發動攻勢,對方已向他連環踢出七腳。

王小石險險避過這七腳,但又十五腳近乎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

王小石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他躍上了桌子,一會兒躍了下來,又跳上了椅子,不一會又跳了下來,他繞著桌子打轉,雙手急旋著大袖,但仍脫不了這人的追擊。

原本站在蔡京背後的人,已護在蔡京身前,蔡京則退到一幅草書長卷的前頭。

王小石躲開三十七腿,忽聽蔡京背後的人森寒地道:“退下。”

那戴臉譜的人一呆,但在刹那間已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蔡京笑道:“好個‘不師古法’四字,‘不’以虛寫,能清浮紙上。‘師’以實寫,能力透紙背。‘古’以神寫,如憑虛禦風。‘法’以妙寫,如行地者之絕跡。四字四寫,各得天趣,各自為政,但又渾成一體,不可分割,果然是不師古法!”

王小石不知何時,手上已沒了刀劍,換了紙筆,隻道:“過獎,過獎,隻是乍遇平生,難得逢上一流高手,一時興豪,方才逼出此四字狂草,委實酣暢已極,多謝成全!”

蔡京道:“寫四字還不難得,這時節冷,原本硯墨已凝結,你能在跟當今兩大腿法名家之一的小四子對拆間,已把硯墨磨好成書,這才是了不起之處。”

王小石恭敬地向四人逐一拱手作揖道:“魯大爺、燕二爺、顧三爺、趙四爺,得罪了,多謝手下容情。”

王小石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頭暗驚。

因為他一早已知道這四個人是誰。

所以他要試一試他們的身手。

現在他知道了。

──有他們在,就像諸葛先生身邊有“四大名捕”在一般。

王小石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四人也暗自惕懼。

他們在那短短的過招期間,都知道了一個事實。

──眼前這個年輕人,不但難惹,簡直是個極可怕的對手。他在這瞬息間連攻四人,同時下筆寫字,還可以一筆渾成。

王小石的武功不是高,而是高深莫測。

──太師確有眼光。

──這小子確有能殺死諸葛先生的能力!

這麽的四個人,便是蔡京手上的紅人,身邊的“四大護衛”:

魯書一;

燕詩二;

顧鐵三;

趙畫四。

他們與葉棋五和齊文六合稱“六合青龍”。原本這“一柱擎天,六合青龍”是荒山道人的綽號,可是在他身死之後,這綽號給六人分而享之,這六人的武功,卻無一不在荒山道人之上。

當年與諸葛先生合稱為“三大神捕”的李玄衣就曾很感歎地說過:“再過十年,就是‘四大名捕’與‘六合青龍’的天下了,哪有我們這些老骨頭立足之地呢!”

另一位神捕劉獨峰也說:“‘四大名捕’全師出於諸葛,相比之下,我那六個徒兒就窩囊得很。”他自己也收了六名徒弟,但都不甚出名。

另一位神捕柳激煙也說過:“‘六合青龍’裏有四條龍已歸順太師,並為其重用,再過幾年,咱們得要在他們手下討飯吃了。”

說這些話的三位捕頭,全不是因公殉職,就是不幸身亡,剩下的隻有諸葛先生。

當年的“老四大名捕”,除了元十三限投效蔡京,諸葛先生依然在朝擁有一定的權勢外,懶殘大師和“天衣居士”都已退隱江湖。

而今,蔡京他們計劃要殺的,正是諸葛先生!

“剛才我冒昧出襲,是別有用意的。”王小石道。

“我明白。”蔡京淡淡地道。

王小石心中一寒,蔡京這隨口一句,仿佛言有盡而意無窮,仿佛在說:若不是我老早知道你的用意,你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還是把話說下去:

“我要試一試這四位兄台的功力。”

“你現在試著了?”

“你剛才問我需要什麽條件,什麽支助。”

“你說。”

“我在說之前,還得先要請教一事。”

“哦?”

“元十三限是我的師叔。”

“我知道。”

“他武功比我高。”

“他武功很高。”

“他已投效在太師帳下。”

“他也很受我重用。”

“那麽,行刺的事,”王小石道,“太師為何不選我四師叔,而偏偏選我?”

“因為元十三限也太過驕傲。”

“我不明白。”

“元十三限隻顧跟諸葛先生決鬥,可是二度都敗於他手,他決意重新修煉後再鬥,可是諸葛在朝中勢力漸漸坐大,我們不能再等。”

“元十三限不願行刺?”

“他是不屑。”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原委?”

“我為何要隱瞞你?”

“四師叔不屑為的事,我為何要做?”

“你會做的。”

“為了‘金風細雨樓’?”

“也為了國家社稷。”

“……”

“諸葛好戰喜功,觸怒金主,當今天下大勢,應求相安無事,實犯不著兵禍連綿,諸葛不除,戰端必起。昔時,張良、荊軻刺秦,莫不以大節為重,踔厲敢死,你身在俠道,身為俠士,見義不為,而被俗世之見所拘,學得一身好本領又有何用?”

“說得好,”王小石苦笑道,“隻望我不會跟荊軻一般的下場。”

“不會的,”傅宗書接道,“我們已安排了一切計劃,保管你得手後還能全身而退,回來跟我們共榮華富貴。”

“如果我去,你們才把計劃告訴我?”

“反正你一定會去的。”傅宗書鐵定地說。

“如果我拒絕,你們現在就殺了我?”

“你是聰明人,當然不會不去。”

“如果我行刺失手呢?”

“我們也一樣安排了人來接應你,當然不希望你會落在諸葛手上,而我們也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看來我想不去都不可以了。”

“為了你的朋友,更加要去。”

“朋友?”

“你的朋友:唐寶牛、方恨少、溫柔他們都犯了事,這事可嚴辦亦可緩刑,你若能將功贖他們之罪,我擔保他們都會平安無恙。”

“難怪他們在外麵吭都不吭一聲了,”王小石恍然地道,“可是他們到底犯了什麽事?”

“你不如去問你另一位朋友。”

“誰?”

“張炭。”

“這又跟張炭何幹?”

“嘿嘿。”

“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你也該把這任務接下來。”蔡京忽然接口道。

“我自己?”王小石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男兒在世,當以功名求富貴,你在市井坊間無所事事,枉負奇誌、辜負青春而已。”

“你不是勸人得放手時盡且放手的嗎?”

“你這個年紀,現在這個時候,豈可輕言放手?”

“你說得對,”王小石搓著手指,“可惜天氣好冷。”

“正是,”蔡京居然也岔開了話題,仿佛他也一點都不急的樣子,“冷得連墨都幹得這麽快。”

王小石不禁由衷地敬佩起眼前這個人來。這人身份足可號令天下,但耐性仿佛比他還好,“天氣太冷,不是殺人的好季節。”

“我早知道你會答應的,”蔡京慈祥而狡黠地笑了起來,“冷天氣殺人,血會很快幹;對方的反應也會因寒冷而遲緩一些,那就夠了。”

“可不要我自己的動作也慢了起來。”王小石笑道,“可是我仍不明白。”

“不明白的你可以問。”

“你為什麽不請這‘四大護衛’執行呢?他們的武功都比我高。”

“他們不像你,無法靠近諸葛,而且就算能接近,他也定有防患,況且,諸葛身邊……還有‘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我倒幾乎忘了!”

“那四個人是絕不能忽略!”蔡京肅然道,“那是四個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人。”

“就算魯、燕、顧、趙四兄不能執行,你身後那位朋友,如果有他出手,成算也要比我更高。”

王小石朗聲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的話,這位朋友就是當今武林中最詭異的高手:‘天下第七’了?”

蔡京身後的瘦長個子一動也不動,更沒有回答。

但他肩上的包袱卻似是微微動了動。

蔡京卻道:“他也不能去。”

王小石道:“可以讓我知道原因嗎?”

“現在還不可以,”蔡京道,“等你行刺成功,咱們是一條道上的人了,那時很多事情,你自然便會一一清楚明白了。”

王小石歎了口氣,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來,我是非去不可,而且也非我去不可了。”

蔡京道:“對。現在你要做的隻是提出條件。”

王小石想了想,豎起四根手指,道:“四個。”

“你說說看。”

“殺了諸葛,我要求太師設法讓蘇大哥、白二哥取代諸葛先生在朝野的地位。”

“這點不難,我可盡力保奏,”蔡京道,“至於能不能取而代之,則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如果我能殺死諸葛先生,我希望仍留在京城,不想做一輩子逃犯。”

“這也不難,你就跟著我好了,”蔡京道,“我們的計劃已包括了讓你能全身而退、日後扶搖直上,平步青雲的部分。”

“我希望如幸得手,太師和丞相大人能對江湖上的好漢網開一麵。”

“隻要他們能接受招安,我們必定盡量收編,你放心好了。還有一個呢?”

“請求太師進疏皇上,免除奢靡、廢采花石,民不聊生、盜賊四起,皆因此而生。這是小石殷殷衷言,望能雅納。”王小石道。

蔡京神色一變。

傅宗書喝道:“大膽!”

蔡京微揚手製止,緩緩地道:“我會稟奏此事,至於皇上聖意如何,就非我和傅丞相能料了。”

王小石大喜忙道:“隻要太師和丞相大人肯進言,那就是天下百姓之幸。”

蔡京眯著眼道:“王小石,你也真不簡單呢!四個條件說過了,還需要什麽援助嗎?”

“要。”王小石爽快地道,“我需要‘四大護衛’的相助,以便易於掣肘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

“的確隻有他們才治得了‘四大名捕’,”蔡京微微笑著,“你剛才向他們出手,可不是要一試他們的本領嗎?”

“太師明察秋毫,小石無所遁形。”王小石道,“在下冒死一試,佩服得五體投地。”

隻聽魯書一重重地哼了一聲。

蔡京帶著點驕矜但又機警地微笑說:“你現在可以聽聽我們的計劃了吧?”

王小石慌忙地道:“我還有一個要求。”

傅宗書兩道刷子一般的眉毛一沉道:“王小石,你也忒多事!”

王小石正色道:“其實,這不隻是要求,也是我的原則。”

他朗聲道:“這件事,我一定要稟明蘇大哥,要他允可,我才能做。”

傅宗書勃然大怒,道:“王小石,你敢戲耍我們!”

王小石朗聲道:“在下決無此意!”

傅宗書目光漸厲,“那你剛才又要答應?”

王小石覺得傅宗書的眼神直如兩道黑暗之光,直似要把自己推倒,強斂心神,道:“我一直沒說過答應二字。”

傅宗書厲聲道:

“你!”

蔡京仍眯著眼,聲調平靜而好聽。

蔡京的聲調,卻教人生起一種不寒而悚的感覺,“你一定要回‘金風細雨樓’問過蘇夢枕方可以?你剛才又說已跟‘金風細雨樓’毫無關係!”

“坦白說,我是他的兄弟,我的所作所為,難免跟‘金風細雨樓’隻怕脫不了關係。我剛才隻是不想牽累他們,才說出那種話,想太師和相爺也不會相信。像這麽重大的事情,我怎能不征得他的同意?”王小石依然頑強,但他隨後又補充了一句,“可是不一定要返回天泉山‘金風細雨樓’。”

傅宗書微微一愣,道:“什麽意思?”

王小石道:“我要問的人,他正好在這裏!”他接著大聲喚道:“二哥,你再不下來給我一個指示,我可要被抄家斬首了。”

隻聽一人在屋梁上笑道:“別緊張,別窮緊張,老三有難,老二怎能不在一起!”

“說得也是,”王小石大聲嚷道,“卻不知這事大哥知不知道?”

隻見人影一閃,一個玉樹臨風、軒昂頎長的錦衣青年已落了下來,神態悠然,但語音凝重:“大哥便是為此事遣我來的。你知道,他行動不便,我要料理‘金風細雨樓’的事,剩下隻有你的武功才智能夠擔得起這重任。”

“這件事非你不可,”白愁飛望定王小石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為己為人,為國為民,必殺諸葛!”

王小石也望定了白愁飛,過了好一會兒,才清清晰晰地道:

“好,這件事情,我扛上了。”

白愁飛點了點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走上前去,又望了望王小石的雙肩,然後才舉目,與王小石對視,雙目已隱泛淚光。

“好。”他點點頭。

白愁飛唇向下拗著,語音混淆地道:“好兄弟。”然後握住王小石的手。

王小石低聲道:“二哥,萬一我有什麽事,你代我照顧大哥吧!”

白愁飛又頷了頷首,低頭去看自己腳尖。

王小石遂轉麵向著蔡京,揚著眉道:“好了,請你們告訴我行刺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