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苦楚的思念(下)

葉結蔓也不知自己在外屋等了多久,才見到簾子被撩開,紀西舞走了出來。

對方的臉色又白了一些,眸中的血色卻淡了許多,如同清澈的湖泊,幾乎能倒映出人的影子。隻是葉結蔓心事鬱結,一時並未注意,隻低聲道:“好了?”

“嗯。”紀西舞的目光落在葉結蔓身上,對方低著頭,因此也就並不能看到那眼底流轉而過的一刹那溫柔神色。她往前邁了一小步,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顫抖,眨眼睛已經化作一縷淡淡輕煙,鑽入葉結蔓脖頸處的槐木鬼符。

身後緊跟著紀西舞出來送客的黑衣少女神色有些奇異,等送葉結蔓離去,才返身折回裏間,感慨道:“這紀小姐也太厲害了,剛才這麽痛苦的情況下,換做其他鬼怕是一個熬不住就魂飛魄散了,她愣是沒有吭半聲,難道是怕外麵的裴夫人聽見嗎?”

靈媒的臉上已經褪去了原先的冰冷,她沒有回答,隻是歎了口氣,望向簾子的方向,半晌才淡淡道:“也是個角色。”

“她們兩……不會真的是那種關係罷?可她們都是女的啊……”黑衣少女聲音小下去,撲閃著眼睛好奇地望向靈媒。

“少管閑事。”靈媒丟下話來,轉身去做自己的事。

半個時辰後。

裴堯遠和葉結蔓回到了冷清的裴府,裴堯遠心情低落,告別回了自己的住處。葉結蔓此時自然沒什麽心思挽留,隻囑咐了幾句多注意休息,便也回了自己的房間。

屏退兩個丫鬟後,葉結蔓關好了門窗,拉出脖頸處係著的槐木鬼符,一時神色有些怔怔。

然而等了半晌,那槐木鬼符也反常得沒有什麽動靜,幾乎讓人懷疑,那一切隻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夢境。一念及此,葉結蔓心底突然湧上一陣慌亂,手指撫上槐木鬼符。微微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她的唇動了動,還是輕聲喚道:“紀西舞?”

槐木鬼符依舊沉寂。

“紀西舞?”葉結蔓的第二聲喚聲已經帶了些許慌亂,嗓音微微顫抖著,握緊了手裏的槐木鬼符。雕刻出來的符文鉻著掌心肌膚,很快就被沁出的冷汗浸了濕。此時,葉結蔓已經顧不得方才心裏的失落與難過,隻一心屏息,眼也不眨地盯著槐木鬼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漫長得像是捱了幾個世紀。終於,一縷淡淡輕煙飄散而出,落在床榻邊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葉結蔓心頭的一塊巨石倏地落下去,下一刻,眼眶盈滿的淚水已經不由分說地落下來,摔碎在地上。她咬著唇,目光卻依舊不肯從出現的紀西舞身上移開半分。好似一晃眼,對方又會消失了去。

紀西舞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順勢坐在了床榻邊。體內尚未完全褪去的疼痛蝕骨般卷席著,有灼燒感自四肢百骸處傳來,幾乎令人抬不起手。她的麵容卻鎮定如常,隻是朝著葉結蔓淡淡一笑,輕聲道:“怎的哭了,見到我不高興麽?”

說話間,她的指尖已經尋到葉結蔓的臉,拭過滾落的淚珠。

“你……”千言萬語堆積在葉結蔓的喉嚨,卻不知該說什麽。她隻是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努力抑製從身體傳來的戰栗感。

“好了,”紀西舞垂下了手,無力地搭在床沿。隻有她自己知道,此刻連說句話都顯得萬分吃力。原本變成鬼後輕飄的身體沉重得如同鐵塊,不像是自己的。然而她到底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隻開著玩笑,“想我了?”

葉結蔓的唇抿了抿,洶湧的淚水這才稍稍止了住。眼前的紀西舞在淚光裏模糊開來,竟似有種別樣的溫柔。不等她細思,對方的身子已經傾過來,緊接著唇上一涼,有細碎的喃喃落在耳邊:“我可是想你了。”

一個輕柔的吻,猶如春風般拂過葉結蔓,那涼意也是輕輕柔柔,並不令人覺得身寒。葉結蔓沉浸在忽如其來的喜悅當中,並未發現這太過細微的差別,隻覺呼吸一滯。即便兩人親密過幾回,這樣的吻還是如最初那邊令她無措。喜悅當中又因著未知顯出一點點惶恐,好似此刻得到的歡樂越多,今後還回去的痛苦便也越深。這樣矛盾的心思緊緊抓著葉結蔓的心,她突然閉了眼,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慌亂,忽然抬手擁住了紀西舞。

紀西舞微微一愣,便覺唇上力道重了幾分。她半闔的眼簾裏映出葉結蔓的臉,似是知曉對方心中所想,眼角流轉過命運般的喟歎之色,隨即終於完全地閉上了眼。

當兩人分開時,葉結蔓臉頰染著一點紅霞。她的呼吸急促,再看紀西舞,不知是否因著是鬼魂的緣故,依舊心平氣和,隻含笑睨著自己。

此刻清醒下來,葉結蔓還是很快想到了紀西舞堅持留在紀府複仇的事。她不敢問她何時打算回去,唯恐此刻短暫的愉悅也消失殆盡。

沉默裏,紀西舞開了口:“這幾日在裴府可還好?”

“恩。”葉結蔓點點頭,將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遍。

“裴夫人去了潘家嗎……”紀西舞臉上有些沉吟神色,“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她那裏我倒放心。”頓了頓,又望向葉結蔓,“我之前與你提過的那個管家女兒,可有想害你?”

葉結蔓想起地上血跡的事,順口提了:“這件事我猜也是她幹的,約莫是想警告我罷。”

紀西舞的唇角微動,帶出一抹譏諷:“怕是不假。”

“對了,方才靈媒提到青絲被調換的那件事,你是不是也覺得是她?”葉結蔓突然想起來,雖然一開始沒有料到,但回來途中還是反應過來。這人如此不想自己與裴堯旭成婚,怕是連陰親也不願意讓他們結成功,調走裴堯旭的青絲,倒是合情合理。至於為什麽用了紀西舞的,怕是湊巧了。指不定對方取走的時候心裏還存著惡意,想看個笑話,自己與一個死掉的女鬼結陰親。隻是無論如何,葉結蔓卻是恨她不起來。許是因著如今心底的情感,若是沒有這件事,自己也沒辦法與紀西舞相遇罷。

即便這相遇,說不上是幸還是不幸。

她的心思,紀西舞自然看了通透:“你不怪她也罷,但還是要留心。心存嫉妒的女人,什麽事都幹的出來。如今裴家式微,裴夫人又出了遠門,沒人來管這些事情。若是想要害你,必是挑這個時候。”

“我會小心。”葉結蔓的唇動了動,終於還是道,“紀府那邊呢,怎麽樣了?”

“寧心死了。”

平靜的話語落在葉結蔓耳邊,不啻於一個炸彈。她猛地抬起頭來:“死了?”

紀西舞眼神漠然:“那晚院子裏的護衛被請去吃酒引開了,房間裏有打鬥的痕跡,怕是對方也費了一番功夫。隻是她之前方因為屍體失蹤的事被我爹打得不輕,到底是不敵。對方怕是因為三姐回來追查的緣故,拿寧心開刀,一則殺人滅口,二則殺雞儆猴。”

葉結蔓的腦海裏浮現出彼時靈堂裏,一身縞素的女子不言不語地跪在地上的背影,將手裏紙錢一點點投向火盆,眉間俱是悲傷的堅毅。她的聲音有些啞:“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將護衛引開的是澄兒。”

“澄兒?難道是紀夫人?”

“紀夫人不會那麽傻,”紀西舞搖了搖頭,“她生性多疑,不像是會幹這些堂而皇之的事。寧心死後,她與紀川都過來了。不過我那三姐性子剛烈,勸阻不住,兩人又都走了。依我看,紀川與紀越兩人的可能性倒要大些。”

“那當初害你之事……”

紀西舞的唇角勾了勾,目光森然:“怕是當初紀夫人從我爹那無意得知了我來城西之事,透露給了紀川和紀越。我與他們素來不合,如此機會,自然不會放過。暗下幾人估計做了商議,由紀川和紀越擬了法子害我。紀夫人雖不曾參與,卻令澄兒拖住了寧心,不得與我匯合。”

葉結蔓有些咋舌,心裏感慨,見對方這般神色,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隻是最後,她也不過是將手覆上了紀西舞垂在床榻上的手背。

紀西舞眼簾低垂,滑過兩人交疊在一處的手,森冷的目光緩下來,話語冷靜:“雖連著血脈,我也從未對他們有過期待。血緣這東西,世人總是將此看得過重,希圖掩蓋本身的孤獨,假裝世上不是自己孑然一人。殊不知觸及自身利益,這層羈絆反而是砍向彼此的利刃。再熟悉的麵目到那時也是可憎,倒沒有什麽好惋惜。”見葉結蔓神色猶豫,無聲笑了笑,“我知你願意信有為彼此付出一切的血緣之親在,自然是好的。你不必像我這般。”

不知怎的,一番話下來,對方雖說的無謂,葉結蔓卻還是覺得鼻腔酸澀。半晌,葉結蔓沉默許久,方抬頭朝紀西舞笑了笑,唇角弧度溫柔:“不管你那些親人是如何對你,你隻需記得,我與他們不同。”她的眼眸猶如水波,輕輕地晃,投映出紀西舞姣好的麵容,好似要望進對方的心裏去。

紀西舞隻覺對方的目光柔柔地撞過來,撞得她冷硬心腸也微微一顫。她忽然歎了口氣,神色無奈,眼梢卻透著一抹悅色,語氣也輕鬆起來:“哦?你倒說說,有何不同?”頓了頓,她湊過去,唇瓣貼著她的耳,如同情人呢喃,“是比他們愛我嗎?”

葉結蔓臉色一紅,想要推開紀西舞,身子卻軟下來,到底沒有動。眼前女子,總是令人弄不明白,到底哪個才是她?明明在靈媒宅裏相見時淡漠得很,此刻又無端令人覺得親昵。

還在胡思亂想間,耳垂上忽然極快地掠過一絲麻意,有涼涼的濕潤稍縱即逝,回過神來時,紀西舞已經後退了些許,目光笑盈盈地望著她。

“你……”葉結蔓有些羞惱地瞪了紀西舞一眼,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靜默間,紀西舞的聲音響起:“我改主意了。”

葉結蔓回過頭來,不解地望向對方。

“我暫時留在這,不回紀府了。”

葉結蔓倏地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眉間一瞬間閃過喜悅,隨即很快地壓下來,隻屏著呼吸道:“為什麽?”

紀西舞挑了挑眉:“你不喜歡麽?”

“喜歡是喜歡……”

“紀府那邊,三姐回來有一陣子可以鬧騰,沒有我在也無礙。等裴夫人回來,蘇州城的熱鬧才真正開始。”紀西舞神色淡然,“裴府這把刀,可是好用的很。”

“紀西舞,”葉結蔓忽然道,“到如今的這些事,是不是都在你計劃之中?”她不傻,如當初紀西舞所言,此刻自己在裴府做的一切,於彼此都是雙贏之事。想必更早些的時候,借助裴家的力量來對付紀家便早已入了紀西舞的算盤。如今權大勢大的潘家卷進來,無疑更是錦上添花。

紀西舞望過來,目光深邃,對上葉結蔓的視線,頓了頓,隨即搖了搖頭:“也不全是。”

說自己在不在紀府都無礙,自然是哄人的。如今裴府這邊有裴夫人在,才是真的不需要自己摻和。她從一開始遇到葉結蔓,誘她帶自己去紀府,便沒有打算再回來。葉結蔓的任務,從將原委告知裴夫人那一刻起,就已經結束了。而她,本該是呆在紀府,看那些跳梁小醜如何爭鬥,享受複仇的快感,一點點見證紀家的崩潰。這才是她完整的計劃。

隻是方才見到葉結蔓的那一瞬,她的初衷到底是動搖了。

罷。她習慣了按照心情做事,計劃的改變也不是什麽大事。比之如何享受複仇,如今倒有了更加令人愉悅的方式。她望著葉結蔓,望著對方澄淨眼底透出來的情愫,一絲一縷繞在自己身上,眼梢的悅色又濃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