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一線天,議事大廳後院有一座涼亭。

涼亭呈八角之狀,屹立於草木山林之間,亭下鄭錢與宋言相對而坐。

鄭錢,身姿筆挺,右手執黑子,遲遲不曾落下,似乎在思考棋局上的應對之策。

這要是說出去,誰會相信?

這青城山匪寇的大當家,不僅學富五車,還精通棋藝。

忽然,他抬眼看著宋言,誠聲道:

“黃家的部署,便是我的誠意。”

“你的誠意,應該是先將秦般若放了。”

宋言不置可否,冷哼一聲,

“區區一個黃家,我還未放在眼裏。”

鄭錢搖頭,

“那是籌碼,並非誠意。”

兩人眼中鋒芒畢現,誰都不甘示弱。

即便是言語上的輸贏,都不想輕易讓對方占到便宜。

談判並非兒戲,兩人都步步為營。

從宋言步入涼亭開始,他就在暗中觀察鄭錢的一舉一動,哪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願意放過。

鄭錢看似沉迷於棋局之中,實則也在警惕宋言。

宋言開門見山,開口便提及秦般若,一則是想確認秦般若是否安全,二則是想試探這青城山大當家的底線和態度。

他明明是黃家養在青城山的一條狗,為何突然又反噬主人?

這是黃家的陰謀,還是有什麽原因?

既然秦般若是籌碼,那就有等價交換的可能。

籌碼?

誰手上沒有呢?

鄭錢手上隻有一人,而他手上還有兩個,即便按斤叫賣,也不輸於對方。

“黃家的死士在我眼中,算不得誠意。”

宋言冷笑,言語中不乏嘲諷之意,

“不過,大當家暗箭傷人的本事,倒是不錯?”

宋言字字誅心,鄭錢內心苦笑,計劃趕不上變化,

“兵者,詭道也。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當年,顧家守衛海州,其麾下將士勇武無比,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所聞之人,無不是膽寒心驚,退避三舍。

其軍士勇猛是一方麵,主將善擅謀伐才是關鍵所在。

可惜,被黃家算計陷害,最終分崩離析。

從黃景口中得知有關顧家的真相,鄭錢這才鋌而走險,想為顧玲謀劃一番。

顧玲對他有大恩,若不是顧玲父女,他的墳頭草都數丈高了。

“暗箭傷人一事,此一時彼一時,宋侯也殺了我一線天不少兄弟,此事也應該相抵了吧。”

鄭錢不急不惱,仿佛置身於世外一般。

見宋言默然不語,他抬起石桌上的茶壺,將宋言身前的茶杯填滿,笑道:

“粗茶陋水,還望宋侯不要嫌棄。”

宋言不假思索,將茶水一口喝下,猶如牛飲,還未細細品嚐,茶水已滾入腹中。

鄭錢眉眼一挑,似笑非笑,道:

“宋侯就不怕在下在茶水中下毒嗎?”

宋言嘴角一抽,內心鎮定自若,表麵故作驚慌,

“你真下毒了?”

“沒有。”

“那你說個屁啊。”

“看來宋侯對鄭某有很大的怨念。”

鄭錢舉止漠然,再次為宋言滿上茶水。

在宋言的印象中,山匪惡徒,多半是那種五大三粗,滿臉胡渣,濃眉大眼的壯漢。

與眼前文質彬彬,舉手投足都散發著書生氣息的鄭錢,完全不同。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在這大燕,想當一名匪寇簡單,但想當一名有能力的匪寇,卻還是要熟讀四書五經,才能出人頭地。

這青城山,倒真是臥虎藏龍啊……林陌已經給了宋言很大的震撼了,這胖子,頭腦靈活思維清晰,口齒伶俐,且臨危不亂……

除了長相不受旁人喜愛之外,確實也沒有太大的缺點。

倒是可以收為己用,至於這大當家鄭錢,笑裏藏刀,若被他謙遜俊雅的外表所迷惑的話,指不定會死的有多慘。

宋言臉上的怒氣,漸漸散去,

“大當家在黃泉路上走一遭,想必也不會輕描淡寫。”

“老道士是宋侯的人,他難道就沒有和宋侯說過,我可曾體會過?”

鄭錢眼中浮現出一抹戾氣,又迅速散去,若不是他早有準備,那晚就死在火海中了。

“之前多有得罪,但眼下,鄭某無意與宋侯為敵。”

鄭錢垂首,目光落在殘局的棋盤上,黑子死傷無數,僅剩下一些零星散落在棋盤上,麵對聲勢浩大的白子,唯有垂死掙紮。

他五指緊握,因為過度用力,指尖泛白,

“宋侯殺我青城山壯士已有數百人,關押我夫人和三弟,此行……宋侯若能安然下山,加官進爵,亦是囊中之物。”

他抬眼,兩道冷芒從眸中射出,

“若不能下山,又何止是鬼門關走一遭?”

“你威脅我?”

宋言冷笑一聲。

“並不是威脅。”

鄭錢搖頭,眉目突然一凝,渾身氣勢陡然一變,變得淩厲異常,

“而是為宋侯謀一條青雲路,也為青城山謀一條生路。”

“我要走的路,一向不需要別人來操心。”

“至於青城山的生路,我也說過了,臣服於我,否則……你們青城山上下,將會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給自己這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宋言扭動身子,換了一個稍微舒適一些的坐姿。

“大不了魚死網破而已。”

鄭錢長身而起,臉上彌漫著瘋狂的神情。

宋言沉吟,欲要回應,鄭錢忽然轉身,背對著他,聲音愈漸溫和,

“不知宋侯可否聽過一個故事。”

宋言抬眼,硬生生壓下脫口而出的言辭,抬起一枚黑子,捏在食指與拇指之間。

“顧氏之亡也,賊人有得鍾者。欲負而走,則鍾大不可負。以椎毀之,鍾況然有音。恐人聞之而奪己也,遽掩其耳,惡人聞之,可也。惡己自聞之,悖矣。”

不知為何,宋言在聽到鄭錢講述這個簡短故事的時候,發現他的情緒波動劇烈,是兩人針鋒相對已久,從未出現過的。

一直以來,鄭錢都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在和宋言交談,仿佛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死,對於他而言,似乎並不可怕。

那他的情緒波動,源於何處?

是因為掩耳盜鈴?

這不過是鄭錢在以故事,嘲諷聶琰自欺欺人而已。

況且,他說的是顧氏,與他姓鄭有什麽關係?

難不成是顧玲?

“掩耳盜鈴也好,掩耳盜鈴也罷,大當家何不敞開天窗說亮話?”

宋言眉峰微亮,將手中的黑子放在棋盤上,雖無法改變黑子落敗的局勢,卻仿佛給了黑子一線生機,

“大當家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到底有什麽圖謀,不妨直接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