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得確實很不是時候。”因為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氣氛被人打破,伊甸的語氣聽上去有些沉重,“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晚到幾分鍾。”
“抱歉。”身為一名成功的中年男人,塞繆爾當然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一臉歉意地說道,“我還以為學術氣息濃厚的法師不屑於這麽做呢。”
“......”伊甸沉默了,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所見過的法師,結果他們都像塞繆爾說得那樣,不是沒空,就是不屑。
即使是從未出場,隻活在他人口中的原罪教傳奇法師,也沒有借研究的名義對普蘭諾伯爵女兒做任何壞事。
“還是先別說這個了,塞繆爾先生。”不同於自認為給法師丟臉的伊甸,逃過一劫的瑪格麗莎輕鬆地走到門口,向傳火者詢問起他之前想說的事。
“你這麽急著找我們,難道是因為戈溫老先生從昏迷中蘇醒啦?”
“是的,經過數十天的休息,戈溫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他急切地想要給普蘭諾死難者報仇,即使自身狀態尚未恢複,也要離開赤領,到普羅特廢墟和薩利·凡·馬斯特決戰。”
“這不是找死嗎?”兩人的交談聲將伊甸從回憶中喚醒,他一臉不解地從床邊走來,“難道戈溫還有什麽不為其他人所知的殺手鐧?”
“沒有。”塞繆爾搖了搖頭,“老人從不會刻意隱瞞任何事情,有些小事即使他不說,旁人隻要稍微用心點也能發現。”
“用老一輩薪王的話說就是:傳火者沒有秘密。”
“這老頭可真實誠。”伊甸惋惜地歎了口氣,“你來找我們肯定也是因為這個,對吧。”
聽到這個問題,塞繆爾先是到屋外轉了一圈,確定周圍沒有任何灰袍老人以後,才回屋對兩人說:“我告訴他你們同樣要找原罪教報仇,並以你們剛從神隕平原出來,需要休息為由勸說他在赤領多停留一段時間。”
由於塞繆爾沒提什麽過分的要求,加上伊甸本身也有這方麵的意思,所以他很容易就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演戲是吧,這我在行,說吧,你需要我幫忙爭取多少時間?”
“一周。”
“這麽短?”伊甸和瑪格麗莎異口同聲地問道。
“短?我的朋友,戈溫是薪王,是即使重傷倒地,也能在觸碰到火焰後完全恢複的薪王。如果他沒有歸還火焰,殺死原罪教宗這樣的小事根本算不上冒險。”
“那他為什麽要...好吧,我想起來了。”
伊甸剛想問為什麽戈溫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卻突然想起對方早就說過原因,就在他準備去戈溫那配合演戲的時候,塞繆爾卻伸手將他們攔下。
“當時講得不夠全麵,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我必須再說一次。”
他麵色凝重,指著伊甸胸前的傳火者徽章說道:“因為不想被兩國以‘傳火者不得幹預大陸’的理由圍攻,老人隻能通過歸火的方式退出火焰教會。”
“你們同樣需要擔心這一點。”他最後警告兩人,“別以為有法蘭的傳火者徽章就可以無所畏懼,那些幹髒活的家夥向來隻看立場,隻要是站在對立麵,別說是傳火者,就連親生父母他們都能下得了狠手。”
塞繆爾用陰森的語氣向伊甸講述了一個恐怖的事實,直接將他對情報人員為數不多的好印象摧毀殆盡。
現在,別說是桑·赫特,就是好脾氣的約翰鎮長他都不敢相信了。
“我會小心的。”伊甸小心翼翼地摘下傳火者徽章,“對了,除你們之外,還有多少人知道戈溫要去普蘭諾和原罪教宗決戰的消息?”
聽到這個問題,塞繆爾神情複雜的吐出一個單詞:“所有人。”
“好吧,我算是知道為什麽你們一定要戈溫晚一周再出發,被一堆人盯著的情況下確實很容易被別有用心的家夥伏擊。”
伊甸無奈地捂住額頭,雖然他仍不能理解這該死的陸情,但至少不會像開始那樣滿頭問號。
“不,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裏。”
就在三人交談到一半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那正是本該待在火祭場裏休息的戈溫的聲音。
“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塞繆爾僵硬地轉過頭,卻剛好對上那對應藏在灰發之下的淡灰色瞳孔,“薇斯特主祭不是建議您好好休息嗎?”
“我們的敵人不會休息。”戈溫冷聲道,“我每在這耽誤一天,被以馬·內利折磨致死的無辜者就會增加許多,我不能...”
“但您這是自殺!”塞繆爾激動地抓住老人肩膀,“不論是軍事情報處還是策士軍團,他們的領導者都渴望用薪王頭顱證明自己的能力,別忘記那些熄滅在黑暗時代的...”
“我知道。”戈溫沒有試著擺脫抓著自己肩膀的手,即使這麽做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麽,“可如果有人覺得薪王是不會反抗的懦夫,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
他的聲音逐漸洪亮,如同再度燃起的火焰。
“我會讓他們回憶起襲擊傳火者的代價,哪怕這麽做會導致我...”
“徹底熄滅...”塞繆爾無力地鬆開雙手,他不願這位亦師亦友的老人去普蘭諾送死,但他卻沒能力繼續阻止對方。
“原諒我不能陪您一塊去。”他懊悔地說道,似乎在責怪自己無法幫到老人。
“不需要為此道歉。”戈溫攙扶起塞繆爾,“你沒有魔法方麵的天賦,就算跟著我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留在這,用自己的知識幫助其他人,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兩人的談話非常俗套,基本上就是準備赴死的老人對年輕一輩的諄諄教誨。但伊甸卻插不上半句話,不僅插不上話,還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交代好後事,然後轉身離去。
就仿佛自己這一白一黑兩個發色的旅者不存在一樣。
不過老頭也不是真的沒注意到他們,隻是因為自身光顧著說服塞繆爾,加上自身虛弱,所以暫時忽略了兩人。
走到庭院出口以後,戈溫突然又想起這茬,轉身回到屋內。
“艾薩克,你還需要在赤領休息嗎?”
“不用,早在你來到這裏時,我的疲倦就已經被一掃而空了。”
盡管有些尷尬,但伊甸還是不打算看著老人死在半路上,他準備陪對方一塊離去,即便三人半路遇襲,多少也有個照應。
“你的覺悟還是一如既往的高。”戈溫略帶敬意地伸出右手,“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戰友了。”
老人雖然不清楚伊甸在這六個月裏都經曆過什麽,但他依舊能從兩人奪城救人的戰績中看出一些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會接受伊同行,而不是建議他留在赤領。
畢竟,目前隻有伊甸做到了傳奇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從原罪教宗手中救下完好無損的受害者。
更別提被原罪教列為目標的普蘭諾一家精神狀態良好,沒有像佛曼·耶羅或者其他逃出生天的受害者那樣陷入癲狂。
然而,種種因素雖促使戈溫接納了兩位熱心旅者,卻不能讓返程途中的危機盡數消除。
此刻,距離伊甸離開普蘭諾並前往赤領已經過去了近四個月,他們曾到訪過的村鎮也在這些天裏發生過些許變化。
這些變化使得原本是友善陣營的村莊變得不那麽友善,也使得一些敵對的村莊變得更加敵視外人。
最糟糕的是,準備前往普蘭諾清除原罪教威脅的三人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伊甸甚至以為途中需要麵對的威脅隻有來自艾國的策士軍團。
類似的想法注定了他們這一路會充滿坎坷,但好在危機尚未到來,他們仍能擁有一段平和的時光。
同出來送行的傳火者告別之後,一老兩少三人終歸是踏上了回歸普蘭諾之路。
他們越過廣袤的田野,來到放置火焰大劍的石碑旁,望著其上自己從小看到老的曆史碑文,戈溫發出一聲複雜的歎息。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塊石碑的時候。”也許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這位很少流露出真實情感的老人突然對伊甸講述起自己的故事,“那會埃莫爾帝國的崩塌尚沒有達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和現在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天真地認為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拯救這個帝國,成為比肩弗雷姆的傳火英雄。”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可惜我們注定隻是被曆史裹挾的凡人,你知道嗎?帝國崩塌得就像山上的滾石,一開始很慢,但當你發現的時候,便已經無可挽回了。”
他一隻手撐著劍,以防自己因為過於悲傷而無法站立:“直到那天以前,我仍以為隻要消滅掉四處搗亂的邪教,埃莫爾就會屹立不倒,如同過去千年那樣。”
“我明白。”伊甸說,“我的父親和您一樣是巨人倒下的見證者,他曾和我說過那場悲劇,那場全人類的悲劇。”
“是啊,盡管我們早就知道埃莫爾會因為‘太陽神皇’親手埋下的隱患而崩潰,但沒有人願意正視它,也沒有人願意咬牙拔出那顆毒瘤。”
戈溫伸出一隻手,撫摸著那塊飽經風霜的石碑:“在這點上,我們甚至不如某些邪教看得長遠,他們雖然走錯了路,但至少願意跨出那一步。而我們則無動於衷,盲目地相信薪皇之火永不熄滅,卻對薪皇本人的教誨不屑一顧。”
他的話語中滿是懊悔之情,宛如一位想要為自己過錯贖罪的將死之人。
“這就是您不顧傷勢離開赤領的原因?”瑪格麗莎問道。
“因為我們,伯雷坦大陸的人民被迫遭受苦難,而今天,他們正在麵臨第二次危機,我必須為他們做些什麽。”
說完,老人收起螺旋劍,神情嚴肅地注視著兩人:“伊甸·艾薩克,瑪格麗莎·懷特,今日,我以為人的尊嚴向你們起誓,作為對你們信任的回報,在我徹底化為灰燼之前,你們將不會麵臨任何生命危險。”
他毫不掩飾地說出了自己將死的事實,但兩人卻沒有因此萌生退意。有神之憤怒兜底,就算情況惡劣到無法想象的地步,三人也不會死在原罪教宗手中——他自己都沒能擺脫神祇,又怎麽可能與神的憤怒對抗?
“放心,我們有自保的能力,無論是怎樣的戰鬥,您都不需要在我們身上浪費精力。”
為了避免老人因分心保護自己而被敵人背刺,伊甸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反複強調:“請相信我們。”
“既然如此,走吧。”
戈溫默認了伊甸的說法,他看了一眼故鄉的雪景,隨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
天空中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將三人的身形掩蓋,一如當年弗雷姆帶領傳火者離開神隕平原時那樣。
或許就連戈溫自己都未曾想到,他碌碌無為的一生竟會因為贖罪之旅而變得不再平凡。
後人對他的評價,也將從普通宗教領袖轉變為帝國餘火。
但後來的評價影響不到現在的三人,他們沿著來時的路攀上高原,再度見到了那條清澈見底的瀑布之源。
就如它的名字那樣,這汪由諸神眼淚形成的水源即使在嚴酷的寒冬也未曾停止流動,它倔強地消融著落在自己身上的雪花,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為旅人指明道路。
千年前,它曾指引弗雷姆走上照亮大陸的道路,如今,它亦將指引戈溫踏上贖罪之路。
當三人來到曾封印巨人和深淵的山峰時,小白當初留下的核爆痕跡尚未被自然消除。
老人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封存在石屋中的毀滅,他向伊甸投去一個肯定的眼神,並告訴他:“你做得很好,假以時日,大陸也許會迎來新的守護者。”
雖然伊甸給自己的定位一直是到處撿垃圾的旅行者,但他還是接下了老人的稱讚。
“如果有一天我能達到您這樣的高度,那麽,我會的。”
老人讚許地點了點頭,隨後不再言語,沉默地沿著河流前進。
入夜以前,戈溫來到神淚瀑布上方。
他即將徹底離開赤領,去到幾近麵目全非的中立區域,在那裏實現自己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