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入學之後,邵榮跟來自各地的留學生一起,正式開始了學醫的生涯。
開學典禮上,所有新生站在教學大樓的廣場前莊嚴地宣讀著醫學生誓詞——
聽著周圍的同學們整整齊齊宣誓的聲音,邵榮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年輕人的熱血和幹勁。
握緊拳頭宣誓的同時,邵榮也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撐過學業的壓力,努力拿到學位,將來當一個很好的醫生。
哪怕學醫的初衷是為了邵長庚,哪怕這種初衷如今變得可笑……
可在握緊拳頭宣誓的那一刻,邵榮突然覺得,自己的選擇並沒有做錯。
比起跟蘇家人一樣當一名警察整日跟罪犯打交道,比起跟安家人一樣進入商業圈整日計算金錢的得失,他的確更想當一個平凡的醫生。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拿到醫師執照,穿著白大衣坐在某個醫院的辦公室裏,冷靜的處理各種病症,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病人。
——那是他想要的,充實而平靜的生活。
或許是受了邵長庚潛移默化的影響,邵榮對白大衣這種工作服有種特別的好感。
可那又如何?
不管所謂的初衷是什麽,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就應該堅持走下去。
正如邵長庚所料的那樣,失去父親庇護的邵榮,在英國開始迅速的成長起來。
短短幾個月,他幾乎完全變了個樣,原本被保護在溫暖巢穴中的雛鳥,終於張開了自己的翅膀,雖然在起飛的過程中摔得頭破血流,可至少,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隻知道站在爸爸身後享受保護的小孩了。
他比以前堅強獨立,身上依稀留著的青澀漸漸退去,連身高也長高了幾厘米,從原本清秀的少年變成了英俊的小青年,雖然看上去還有些稚嫩,可明顯比高中時代成熟了不少。
他不愛跟人交流,總是一個人安靜地待著,難免給人留下一種冷淡驕傲的錯覺。隻有跟他熟悉的人才知道,他隻是性格內向,不善於交際罷了。
邵榮在英國期間依舊沒有多少朋友,跟他走得近的也隻有朱墨。
獨自一人背井離鄉的時候,很容易回想起當年在邵長庚身邊安心溫暖的生活。
很多個夢裏,他都會夢見一些過去美好的情節。
童年時坐在爸爸懷裏看故事書的場景,兒童節跟他一起逛遊樂場的場景,中學時跟他去商場買衣服的場景,去機場接他回來的那天兩人手牽手走在冬日街頭的場景……
那些零碎的記憶,如同電影裏染上了回憶色彩的黑白片段,在腦海裏反反複複的,清晰的回放著。
每次夢醒的時候,躺在異國他鄉冰冷的床鋪上,邵榮都會忍不住懷念起家裏那個溫馨的小窩。
會忍不住懷念那個人曾經的溫柔。
甚至會在偶爾夢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角居然有些濕潤的痕跡……
邵榮始終不明白,邵長庚用那樣強硬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可自己為什麽始終都沒有辦法真正去恨他?反而在事情過去很久之後,傷害和痛苦都漸漸變淡,腦海裏留下的卻是那個人的好。
清清楚楚記得的,全是十多年的相處中,他對自己悉心的照顧和無微不至的關懷。
他溫柔的目光,他微笑的臉,他偶爾皺眉的樣子……
關於他的一切,都那麽深刻的記在腦海裏,隨著時間的沉澱,如同融入了血脈骨髓,即使如今關係破裂分居兩地,也依然……無法忘懷。
很想他。
刻骨銘心的想他。
無法控製的,瘋狂的想念著他。
腦子一閑下來總會忍不住胡思亂想,所以,邵榮就想方設法減少自己胡思亂想的機會。
幾乎是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了學習上,每天都抱著大部頭的醫學書籍,匆忙地穿梭在校園之中。
經常有人看見一個身材清瘦的東方男孩大清早坐在校園的角落裏抱著厚厚的磚頭書背單詞,他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目光卻時刻不離懷裏的課本。
也常有人看見那個男孩在圖書館裏,手邊放的參考書堆了厚厚一疊,幾乎能把他的臉埋起來。他總是埋頭於書海之中,一邊翻書一邊認真做著筆記,一直到晚上圖書館關門的時候才會離開。
那個認真的中國留學生幾乎成了學校裏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有人嘲笑他是隻知道的書呆子,也有人佩服他的認真執著,沒有任何人知道,他隻是以這樣的方式,讓自己變得忙碌。
因為,人隻有在忙起來的時候,才不會有多餘的心情去想其他的事情。
隻有這樣,他才不會因為想念那個人而輾轉難眠。
對於醫學生來說,人體解剖學是一門最基礎的課程,在了解所有疾病之前,必須首先了解人類的身體構造,清楚的知道各種血管、神經的走向和骨骼、肌肉的分布。
邵榮在進解剖室之前,已經把解剖圖譜翻了不下十遍。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邵長庚那種聰明的頭腦和紮實的基礎,所以在翻圖譜的時候也就格外的認真。
他花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去,把重點部位的結構全部記了下來。大腦十二對神經的走向,全身206塊骨頭和639塊肌肉的中英文單詞,體內各髒器的位置和動靜脈的分支……
海量的知識記憶,讓邵榮的大腦一直處於非常疲憊的狀態。
教授用英文講課,很多聽不懂的知識需要課後自學,到了國外飲食也一直不習慣,邵榮經常是去課室的路上隨便啃幾口麵包來解決早餐,有時候午飯和晚飯也沒辦法按時吃。
繁重的學習壓力,加上糟糕的飲食,讓他在幾個月之內迅速地瘦了下來。
洗澡的時候還能順便數一數身上的肋骨。
周圍的留學生大多如此拚命,邵榮也不覺得特別辛苦,隻要提高睡眠質量每天好好休息,他依然能夠繼續堅持下去。
然而,真正另他沮喪的是……
他根本沒辦法適應解剖室的環境。
在進解剖室之前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可到了解剖室的時候,邵榮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會不由自主的顫抖,甚至連手術刀都握不住。
他害怕屍體。
六歲時抱著媽媽冰冷的屍體在床邊坐了一整夜的深刻記憶,讓他對這種冰冷的溫度和僵硬的人體產生了一種非常恐懼的逃避心理。
手指接觸到屍體的那一瞬間,幾乎是反射性的聯想到媽媽的皮膚冷冰冰的溫度,和她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
周圍的同學都穿上白大衣準備解剖,邵榮卻臉色蒼白,拿著手術刀的手一直在控製不住地發抖。
燈光的照耀下,被無菌布遮蓋住的屍體,視野範圍內露出的蒼白的皮膚,跟記憶裏那個女人死亡時的模樣一再的重疊……
冰冷的死屍的氣息,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邵榮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失去了控製,砰砰跳動的聲音在耳邊反複回響,胸口像是被沉重的石頭壓住了一樣,用盡力氣也沒法呼吸到新鮮的氧氣。
講台上老師的臉,對麵同學戴著口罩的模樣,漸漸在視野裏變得模糊起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身旁響起同學們震驚的叫聲——
“Avrin——”
此時,國內的時間已是晚上十一點。
邵長庚剛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就聽見桌上的手機在響,那個來電鈴聲是他為了第一時間接聽電話而專門設置的朱宇楓的來電。
接起電話,果然聽到朱宇楓的聲音,透著明顯的焦急:“學長,你家邵榮他……”
邵長庚呼吸一窒,握住手機的手指猛然收緊。
“他怎麽了?”
“他在解剖室暈了過去,已經送到醫院了,診斷是急性胃出血,剛剛在手術室內鏡下止了血……”朱宇楓顯然剛從手術室出來,說話有些氣喘籲籲的。
邵長庚皺眉,“怎麽會突然胃出血?”
“據他同學說,今天上解剖課的時候邵榮似乎很緊張,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他一直在發抖,臉色非常蒼白,好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叫他也一直沒反應,然後就突然昏迷了。”
“……”邵長庚沉默下來。
朱宇楓說:“應該是心理壓力過大引起的應激反應,加上他這段時間飲食一直不規律,這才導致了急性的胃出血。”
邵長庚低聲問:“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胃竇有一條血管破裂,出血已經止住了。隻是他營養狀況很不好,血糖太低,我給他掛了瓶補液,他還沒有醒過來。”
邵長庚點點頭,“嗯,謝了,先幫我照顧他。”
“放心,我給他安排了樓上最安靜的病房。”朱宇楓頓了頓,“對了,我總覺得他的精神狀態有些問題,你要不要來看看他?”
邵長庚淡淡道:“再說吧。”
朱宇楓沉默了一會兒,“那他有什麽事我再給你電話吧。”
“好的。”
掛了電話之後,邵長庚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在外人麵前偽裝出來的冷漠,已經完全被擔心和心疼的表情所取代。眉頭緊皺著,握住手機的手心裏因為緊張而出了一層的冷汗。
小榮居然在解剖室暈了過去?
這簡直無法想象。
從來沒想到安菲的那件事對他的影響會如此嚴重,早知道這樣,當初絕不該同意讓他去學醫的。
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的發生,邵長庚差點忘了,可憐的小榮曾經在童年裏親眼看著媽媽死去,甚至抱著她的屍體呆呆的坐了一整夜。
邵長庚還記得,當年那個怕冷、怕黑的孩子摸索著跑到自己的房間,撲到自己的懷裏聲音顫抖著說:“爸爸,我害怕……”
那個時候他還太小,邵長庚以為他隻是害怕獨處,就把他抱在懷裏柔聲哄他睡覺。之後的很多年裏,他都是窩在自己的懷裏才能安然入睡,也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可是,不提,不代表他就忘了。
他並沒有忘記,反而是把那種深深的恐懼強行壓在了心底,表麵看上去毫不在意,可當冰冷的屍體再次出現在麵前時,壓抑了很多年的記憶會瞬間蘇醒。
所以,他才會害怕到在解剖室裏麵發抖……
才會因為心理的過度恐懼而導致身體產生強烈的應激反應甚至引發胃出血。
邵長庚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當爸爸的簡直太混蛋了!
在那個單純的孩子經曆過如此嚴重的打擊之後,他居然忘了帶他去看一看心理醫生?
隻把他帶到身邊好好照顧,卻忽略了沒有堅強意誌力的孩子在經曆過一些嚴重的事故之後必須進行正規的心理治療,否則會留下後遺症。
那些經曆過地震、車禍的孩子,都會被帶去心理醫生那裏進行專業的心理幹預,邵榮當年的情況雖然沒目睹地震那麽嚴重,可親眼看著媽媽死去對於一個6歲的小孩來說也大大超越了心理承受的範圍。
自己身為醫生,身為他的爸爸,居然如此草率的忽略了這一點。
小時候的邵榮沒有得抑鬱症,簡直就是個奇跡吧?
想到他獨自在英國那麽辛苦的學習,卻在關鍵的時刻暈倒在了解剖室……
邵長庚自責的同時,更是心疼得要命。
恨不得立即飛到他的身邊,把他緊緊的抱進懷裏。
原本堅持的冷處理方案完全破滅。什麽欲擒故縱,什麽等他主動想通回到身邊……這一切執行中的計劃在知道邵榮病倒的那一刻,突然間,什麽都算不上了。
偽裝出的冷漠再也裝不下去,根本沒有辦法繼續保持冷靜。
——早就料到,最終還是會對他心軟的。
邵長庚無奈地歎了口氣,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航空公司的電話——
“喂,我想訂一張去倫敦的機票,嗯……越快越好。”
嗯,我們的小呆受生病了,爸爸忍不住去看他了
我就喜歡這種狗血情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