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已是深夜,幾輛黑色吉普車靜悄悄行駛著。前行的道路並不平坦,亂石遍布,有些顛簸。

田峰叼著煙和鄒二哥談笑風生,一路的不平穩並未影響他們的心情。昨晚田峰和秦潮禮的交談很愉快,初步達成了共識。而秦潮禮也並沒有對鄒二哥截和的行為多說什麽,僅僅是不痛不癢地責罵了幾句,使得鄒二哥在向沉譽麵前愈發張揚得意。

田霏的哥哥田峰是個三十多歲身材偏瘦的男人,五官柔和,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卻長得和田霏不是很相像。

辛梔聽向沉譽輕描淡寫地聊起過,老鬼的女人很多,田霏和她的哥哥是同父異母,但他們倆是老鬼唯一承認的子女,田霏從小就是哥哥一手帶大,關係親密。

奇怪的是,田霏今晚並沒有同行。

辛梔不由得暗自瞄了瞄坐在自己身側的合著眼的向沉譽一眼。

此時此刻,鄒二哥、向沉譽一行人陪同田峰去取貨,老鬼那邊最新研製出來的海洛因純度極高,所以價格也極高,要是成功販賣出去,將獲得一大筆不菲的利潤。

經過長達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車子在一間看起來頗為破敗的農家小屋前停住,離他們抵達春望市的那個碼頭並不遠。田峰輕車熟路地進了院子,幾個隨行的黑衣保鏢也迅速下了車四下散開來,持槍圍住這間小屋。

鄒二哥坐在車裏虎視眈眈地望著,也不多問。做他們這行的,必然會給自己留多條後路,另有人脈實屬正常。

正如田峰他們一行人此次來春望市,並不是中規中矩地從接壤的雲南入境,而是謹慎地繞了一大圈走的水路,想必這批貨也是通過某種手段走私偷運而來。

田峰很快就出來了,他手中提著一個被塑料袋緊緊裹住的黑色手提箱,朝四周慎重地張望了一番,這才上車。

鄒二哥朝窗外丟開煙蒂,急欲打開箱子查看,卻被田峰按住手好脾氣地說:“鄒二哥這可是不信任我?”

鄒二哥眼底快速地劃過一絲不滿:“阿峰你這是什麽意思,事先驗貨本就是老規矩。”

“老規矩?”田峰的臉色不太好看了,“父親特意安排我們此番過來就是最大的誠意,如果鄒二哥連這點信任都沒有的話,那也沒什麽好說了。”

鄒二哥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沒開口,氣氛僵持住。

後座的向沉譽靜靜看著他們的衝突,這才慢條斯理地搭腔:“二哥也是過於心急了,田先生不要介意。秦老大自然信任田老先生,有話我們回去了再說。”

田峰皺著眉看眼外麵的天色,冷哼一聲就當默認了。

鄒二哥勉強擠出一絲笑,壓抑住自己的脾氣,不管如何他都不願失去田峰這個盟友,隻好說:“咱們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他們並未回夜總會,夜總會對秦潮禮等人而言是一個公開正當的隱蔽藏身之處,是可以放心讓警察進行盤查的地方,所以這次去了一處帶花園的私人宅子。

原來這是秦潮禮幾年前購置的私人產業——他早有將重心轉移到國內的計劃。

幾人沉默地穿過把守在門口的保鏢和層層侍從,剛上了樓梯,便聽到最裏頭的房間裏傳來輕柔舒緩的鋼琴聲。鄒二哥和向沉譽多次出入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帶著陷入沉思的辛梔和田峰一行人敲門進去。

秦潮禮坐在一把古樸的太師椅上,正在閉目養神。

通常在夜總會的時候,秦潮禮給辛梔的感覺是一個臉上時常帶著笑的和藹中年男人,而現在的他,獨自坐在主位,才真正給辛梔一種不怒自威的毒販老大的感覺,讓她不由得一凜。

門開的瞬間,裏麵的鋼琴聲停住,蘇心溢自鋼琴後站起身:“大家都來了——”視線從來人中一一掠過,最終落在辛梔身上,朝她招招手,“稚伊跟我去泡茶。”

到談正事的時候了,她是為了避嫌這才打算叫開辛梔。

辛梔乖巧地點頭,她剛打算跟隨蘇心溢出去,就被秦潮禮喊住。他語速緩慢卻不容置疑:“你也留下來,說不定能幫上忙。”

蘇心溢一怔,神色有些莫名,她安撫似的拍了拍辛梔的手臂,獨自出去了。

田峰將一直提在手裏不許他人接手的黑色手提箱慎重地遞到秦潮禮跟前:“秦老大,這是父親親自為您挑選的一批貨,包您滿意。”

箱子打開來,是一排排排列整齊的白色粉末狀物體,從外觀來看,普通得很。

秦潮禮並沒有立即鑒別純度,他目光一凝,緩緩笑了笑,從裏頭隨意挑出一包,穩穩丟入不遠處的辛梔懷裏。

“明天帶去給試驗品嚐嚐鮮。”他淡淡吩咐。

田峰也未出言阻止,唇畔含笑,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辛梔一愣,不由得在心底暗罵一聲。這是一條不容回頭的不歸路,他這是擺明了讓所有人知道她與毒品脫不了幹係了。秦潮禮口中的試驗品不用問就能知道,就是手底下那一群為了吸毒心甘情願賣命的小嘍囉,譬如死掉的寧躍。

再說,她知曉他們販毒是一回事,親手將毒品分發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她口中絲毫不敢含糊,迅速應道:“是,姐夫。”

秦潮禮微笑:“出去吧。”

田峰聽到“姐夫”這個稱呼後,饒有興致地看了辛梔一眼,他本沒有注意這個女人,現在仔細一打量……

他又不動聲色地掃了站在她身旁的向沉譽一眼,這才問:“姐夫?秦老大什麽時候多了個小姨子?”

秦潮禮示意他們幾個不要拘束,坐下來說話,這才輕飄飄地解釋:“是心溢的遠房妹妹,千辛萬苦從老家來投奔心溢和我。”

一聽到蘇心溢的名字,田峰便乖覺得不再問了,他自然明白蘇心溢在秦潮禮心中的分量,那個女人心甘情願跟在他身邊十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挑撥質疑得了的。

他回想起自己妹妹田霏說的話語,了然地頷首:“原來如此。”

他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辛梔走了出去後,又將目光靜靜地落在坐在旁邊椅子上一臉漫不經心的向沉譽身上。

辛梔甫一出門,就和端著杯盤打算進去送茶的蘇心溢打了個照麵,她朝辛梔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辛梔進走廊盡頭的另一個房間等她。

那是一間臥房,很顯然,並不是蘇心溢和秦潮禮的主臥。

沒等一會兒,蘇心溢便進來了。

相比上次在辛梔房裏找她時的焦慮,這次蘇心溢明顯從容淡定多了,她先是讚賞了辛梔抓獲凶手取得秦潮禮初步信任,再是仔細將自己所知的關於“老鬼”的訊息一一告知了辛梔。

“別看那個田峰文質彬彬的,實際上最是精明,不然也不會讓花心慣了,私生子無數的老鬼承認他的存在。老鬼老了,做事情謹慎了不少,打算在金三角死守著舊業。但田峰不同,他野心更大,所以才願意和潮禮這邊接洽,打算攻克國內市場。”

蘇心溢叮囑道:“老鬼在整個金三角的生意遲早會通通落在他手裏。你要小心著他。”

辛梔點點頭應聲:“知道了,多謝。”

一頓,蘇心溢又囑咐道:“老鬼那邊人的出現實屬意外,他們勢力太大,不是我們,也不是春望市的警察能應付得了的,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目標隻是秦潮禮而已。”

辛梔微訝,隻覺得自己越發不了解蘇心溢了,她真這麽想置秦潮禮於死地?而秦潮禮,又是否知道自己的枕邊人時時刻刻想要自己死呢?

“說起來,我很好奇,你最初是怎麽和警方聯係的?警方又為什麽會信任你?據我所知,你的身份是多重保密的,在我見到你之前,沒有人知道你就是代號‘無息’的線人。”辛梔定定注視著她。

局長不是衝動之人,他肯安插自己進去,要麽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要麽是事態緊急。

蘇心溢驀地一笑,像是看穿了辛梔的想法:“你不用緊張,放心吧,我和你是一頭的。”

辛梔沒回話。

蘇心溢抬了抬眉,這才解釋道:“不是什麽高明招數,隻是為了安全起見,用匿名的方式將鄒二哥的行徑舉報了而已。在這種蛇鼠一窩的地方,人人都想自保,我不能冒風險,如果讓那群警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就意味著我離暴露不遠了。”

“當然,你和那群警察是不同的,我自然信任你。”蘇心溢笑容愈發親切。

辛梔當然懂蘇心溢的意思,如果蘇心溢暴露,蘇心溢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將她咬出來。既然選擇當臥底,就跟線人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了,必須互相依托互相信任。

辛梔也望著她笑:“那就合作愉快咯。”

蘇心溢表情平靜下來,她在床頭點上香薰,輕聲說:“還有,你不要和向沉譽走得太近了。”

辛梔靜默地看著她的動作,良久才開口:“怎麽說?”

蘇心溢臉上複又揚起笑意:“他是秦潮禮的人,與他接觸多了,並沒有益處。千萬別被他的外貌所迷惑。”她深深呼吸一口香薰的味道,閉眼輕聲道,“他的能力絕不僅僅是你看到的這樣,他或許比秦潮禮更難對付。”

辛梔還欲再問,門外突兀地傳來敲門聲,蘇心溢和辛梔對視一眼,鎮定地起身走過去開門。

“蘇姐,我們該回去了。”

是向沉譽站在門口。

他背著走廊燈光,長身玉立,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來了多久了。

蘇心溢臉色僵了一瞬,似乎很不喜歡聽到他稱呼自己為“蘇姐”。隔了半晌她才彎起嘴角,溫聲細語道:“也好,深更半夜的,稚伊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那你就替我送稚伊回去吧。”字裏行間將送辛梔回去說成了自己的意思。

向沉譽朝蘇心溢輕輕笑了笑:“是。”

走下樓,鄒二哥和田峰正在樓外花園裏的小涼亭裏低聲聊天,聽到有人出現的動靜,他倏地起身,目光宛如利劍,直直朝向沉譽射過來,帶著再也掩飾不住的怨毒與憤恨。

向沉譽沒看他,徑直經過花園,嘴角似有若無地彎了彎。

這副表情惹得鄒二哥大怒,他猛地站起身,幾步過來揪住向沉譽的領口,壓著嗓子道:“你最好能圓滿完成這次交易,要是出現了一絲紕漏,老子不會讓你好過!”

田峰過來打圓場,作勢要拉開鄒二哥:“好了好了,大家都是兄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互相幫襯著就好,有什麽好吵的。”

向沉譽神色不動。

“多謝鄒二哥關心。”他笑容很淡地補充,“恐怕鄒二哥要多加注意言行了。”

“你有話直說!”

向沉譽輕飄飄地掃了同樣麵帶笑容的田峰一眼,聲音壓低道:“你說秦老大為什麽此次不安排你參與交易?”

語畢,他輕鬆掙脫了鄒二哥的掣肘,後退幾步理了理領口。然後拉著一旁看戲的辛梔走了出去。

“你又得罪他了?”辛梔有些幸災樂禍。

向沉譽掃她一眼,淡聲道:“這次交易,秦老大全權交由我負責。”

“哦?因為沒交給他,所以鄒二哥惱羞成怒了?”

辛梔托腮想了想:“秦姐夫交給你,這不是件好事嘛,說明你更得他信任啊。”

向沉譽一頓,視線自她臉上一劃:“這是在春望市的第一單交易,不能出現一絲一毫的意外。”

販毒本就是高風險,離開了毒品泛濫的金三角,要想在國內立足困難重重,棋差一招,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辛梔微愣,卻聽到他接著說:“如果是你,是更信任自己,還是信任一個本就不和的兄弟?”

宅子的鐵門緩緩打開,他驅車緩緩出去,駛向黑暗之中,離燈火通明的大宅越來越遠。

剛才所有人離開房間後,秦潮禮對他說的話還猶在耳邊:“小向,你知道我為什麽重用鄒二嗎?他雖然行事衝動暴戾了些,卻好掌控。”他看向向沉譽的目光極具穿透力,“但這次不同,你比他心細謹慎,在春望市的首次交易,交給你我也可以放心不少。要是我們此番在春望市穩定下來……我自然可以替你在……麵前邀功……千萬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

向沉譽神情平靜,熟練地調轉著方向盤,這才側頭深深看了辛梔一眼,低低的嗓音像極了威脅:“所以,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辛梔一怔,幾乎要懷疑他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了。她別開眼無所謂地聳聳肩,笑道:“我能輕舉妄動什麽?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嗎?”

向沉譽緩緩彎了彎唇,目光幽深。

“你最好是一直跟我在一起。”他一默,低聲補充,“少和她接觸。”

“你說誰?”辛梔極快速地反問。

“你知道我說誰。”向沉譽語速有些緩慢,字字句句都無比慎重,“她不是什麽好人。”

辛梔一頓,嘴角揚了揚,覺得這句話委實有些好笑。

她帶著輕微的挑釁問:“你的意思是,她不是什麽好人,你才是好人?”

向沉譽驀地低笑,半晌,他才側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淡淡開口:“我和你是一樣的人,你說呢。”

辛梔不說話了。

他們是一樣的人?都是為販毒賣命的人嗎?還是說,都是臥底?

嗬,她諷刺地搖搖頭,丟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與其猜測向沉譽是臥底,還不如猜測他對自己尚有舊情。

但她也無比明白,兩種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蘇心溢叮囑自己不要和向沉譽走得太近,而向沉譽也說讓自己不要和蘇心溢接觸。

可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委實不簡單。

雖然還不知曉原因,但這個晚上,倒也不算浪費。

次日,辛梔在小高的陪同下,將那一小袋白粉分發給了夜總會的眾人。

她深知這種行為是不對的,但要從源頭杜絕毒品,就不能在這些小事上露出馬腳。而向沉譽接下來的交易,就是一次一舉抓獲交易雙方的契機。

那群維護日常安保的癮君子見到派發的人是辛梔,表情由驚愕再到尊敬。現在的辛梔在他們眼中,不再是平起平坐的打工仔,而是他們精神食糧的給予者,和向三哥、鄒二哥一樣的存在了。

辛梔離開後,那幾個人聊著天來到夜總會後門一處臨時堆放垃圾的圍牆下,迫不及待地開始拆包裝袋。現在是下午,會所裏沒有客人,根本不會有人來這裏注意到他們。

“聽說稚伊妹子是蘇姐的親戚吧?”其中一人嬉笑道。

“是又怎樣?”

“你說,稚伊妹子,和我配不配?男未婚女未嫁的。”

“得了吧,哈哈哈!你算哪根蔥,人家哪能看上你啊?連鄒二哥、向三哥見了蘇姐都恭恭敬敬的,你就別做夢了!”

“哈哈哈哈!”

說笑間,他們貪婪地將白粉置於金屬勺上,點了打火機,飄飄然吸了起來。

在他們誰也沒注意的角落,剛剛將一大袋垃圾丟進垃圾桶的寧棠驚恐地捂住嘴巴,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尖叫出聲。

她手指發抖好不容易才將微型攝像機從隨身包包裏掏出來,顫顫巍巍對準那群神情恍惚飄飄欲仙的男人。

而他們自顧不暇,壓根沒有注意到寧棠的存在。

“小寧?小寧!讓你打掃衛生你又跑哪兒去了?這才工作第一天就這麽偷懶,鄒二哥要是知道了,肯定炒你魷魚!”遠遠的,主管的聲音傳來。

寧棠一抖,匆匆將攝像機收好,深吸口氣,側身進了裏間。

“來了!來了!”寧棠答道。

她閉了閉眼,緩了緩呼吸,拾起放在一旁的清潔工具,朝發聲處跑去,幾乎要抑製不住劇烈加速的心跳。她沒料到自己運氣這麽好,那個叫鄒二哥的人隻看了自己一眼就同意讓自己進來打臨時工,而自己也恰好撞見聚眾吸毒,那幾個人,恰好就是與弟弟寧躍時常接觸的熟麵孔。就算剛才拍攝的內容裏沒有更多實質性的東西,但也足以讓大眾關注到這家夜總會,讓鄭聞賢展開調查了。

可能是跑得太急,寧棠一個不慎和剛剛從某個包廂裏走出來的男人撞到一起,她急得很,頭也不抬,徑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打算走,手臂卻被那男人抓住。

寧棠不安地抬頭,隔著布料捏緊了口袋裏的微型攝像機,生怕它掉出來。

看清那男人的那一刻,她的臉一下子白了。

抓住她手臂的鄒二哥饒有興致地盯著寧棠看了幾秒,眼一眯嘴一咧:“小姑娘,剛才麵試的時候忘了問,你是寧躍的姐姐,是吧?”

寧棠瞬間渾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