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辛梔睡得格外安穩,一點也沒有心緒不寧。事到如今,想再多也沒有用,隻能隨機應變了。

她起床,和前幾日一樣吃完了早早準備好的早餐。左右不能出門,她也懶得出門再看保鏢們的冷眼,隨手從書架上挑了本書看起來,這滿滿一書架的書正是她這幾日的精神食糧。

還沒翻幾頁,門口便傳來兩聲急促的敲門聲,辛梔有些意外,往日保鏢可從沒這麽禮貌地敲門過,都是直接打開門進來的。

“請進。”辛梔說,門外卻半天沒有聲響,辛梔狐疑地又補充,“我沒鎖門。”

她話語剛落,“吱嘎”一聲,門開了。

辛梔揚起一副客套的笑臉,朝門口望去:“是鳩爺又有事叫我——”聲音戛然而止。

門口,向沉譽滿身風霜,眉眼沉沉,立在門口靜靜注視著她。

他看起來疲憊至極,好似已經奔波勞累很久了。辛梔一晃神才意識到,他剛從春望市過來,他完好無損,這也意味著那起交易非常成功。

辛梔一頓,合上書,揚起笑臉:“向三哥,你回來了?怎麽去這麽久?”

看到辛梔安然無恙地待在房間裏,沒有逃跑也沒有受傷,向沉譽嘴角似有若無地彎了彎。他幾步走過來,將坐在藤椅上的辛梔整個用力摟在懷裏。辛梔坐在陽光底下曬太陽,渾身暖融融的,這溫度讓他的嘴角在辛梔看不見的位置裏,弧度越來越深。

向沉譽身上有極淡的血腥味和塵土的味道,懷抱也溫暖如昔,辛梔靜了靜,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笑了笑,語氣甜膩:“怎麽了?向三哥,是不是想我了?”

“別對我假笑。”向沉譽說。

辛梔表情僵了僵,收了笑,一下子冷淡下來,嘲弄道:“哦,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向沉譽手指力度一寸寸收緊,良久,他自嘲似的低笑一聲,鬆開這個擁抱,不再看辛梔,自顧自脫下外套躺到了**。

“別吵我。”他說。

辛梔看著他合上眼,有些不滿地說:“喂!你就不能洗個澡再睡嗎?那可是我的床!”

回應她的是向沉譽綿長沉穩的呼吸聲,這個星期他的確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為了能在警方的層層嚴密監控下完成鳩爺交付給他的交易,他費盡心血。

而支撐著他完成交易回到這裏的最大信念,不過就是辛梔的安然無恙罷了。

辛梔氣惱地將書撿起翻開打算繼續看,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頁,也無法靜下心來了。

她索性起身走到床邊,端詳了向沉譽一番,深呼吸一口,將綁在小腿上的槍小心翼翼取出來直直對準他的胸膛。

辛梔麵無表情地執槍,這槍還是向沉譽親手給她的,黑沉沉的槍口對準向沉譽,他卻沒有反應,就這樣無比信任地在自己麵前睡著了,對可能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她槍法很好。

隻需一槍,她就能結果了向沉譽的性命。

隻需一槍,她就能處置了這個背叛國家的叛徒。

隻需一槍,她妥帖藏好的所有愛恨就會隨著他一起煙消雲散。

春望市公安局——

鄭聞賢和同事們開了一整個通宵的會,天亮了並不意味著可以休息了,十幾分鍾後,他們又要出去執行任務。

最近一周春望市內發生的事情很多,辛梔雖然去了克欽邦,卻給他們留下了關於秦潮禮的不少線索,他們也徹底掌握了秦潮禮的位置。警方一邊試圖抓住他可能遺留下來的漏洞,一邊靜靜等候,隻要他再度行動,必然逃不出法網。

但古怪的是,秦潮禮一直沒有行動,可市內卻有另一夥人在暗處隱秘地行動。當警方得知線索時,那夥人已經完成了交易揚長而去,警方循跡追過去,卻隻能知道他們消失在了雲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與緬甸克欽邦接壤的地方。

鄭聞賢暗暗咬牙,雖然緝毒行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但他也無法容忍毒販繼續猖獗下去。

在和同事們一起離開警局前,鄭聞賢似有所感,拉住一個眼熟的實習警察問道:“寧棠人呢?”

那實習警察答:“寧小姐出去了,說得到了您的允許。”

鄭聞賢眉頭打成了結:“得到了我的允許?!”

當鄭聞賢在早已被警方接手的夜總會裏找到寧棠時,忍不住歎了口氣。

寧棠此刻很平靜,她目光有些呆滯,獨自坐在包廂的沙發上雙手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膝蓋,自她被注射毒品起,她消瘦了許多。

打電話通知鄭聞賢過來的服務員完成了任務,攏上門長舒了一口氣,一個精神狀態不太好的人出現在這裏,他們也不太好辦。

寧棠看到鄭聞賢,先是疑惑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喃喃著他的名字:“鄭警官,你來了。”

鄭聞賢勉強笑了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頂:“好了,我們回去吧。”

寧棠穩定的時候和以往一樣機靈,輕而易舉就能讓實習警察相信她的說辭再偷偷溜出來,但她一旦毒癮發作,就極難控製。

聽了鄭聞賢的話,寧棠搖搖頭:“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天天待在房間裏,麵對著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和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寧棠停了停,眼珠轉動,上下環視這間包廂,“你知道嗎鄭警官,我就是在這間房被注射的毒品……我不是說我想吸毒了,不,我的確很想很想吸,想念那種感覺……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要再繼續吸毒,對,我不要。”她幾乎有些語無倫次。

“我明白。”鄭聞賢說,他握住寧棠微微顫抖的手。

寧棠眼睛彎了彎:“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什麽時候才能正常工作?我很想回去繼續當記者。”

鄭聞賢靜靜注視著她:“你後悔嗎,追查毒販。”

寧棠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她嗓音有些低啞:“我不後悔,尤其是親身經曆過之後,我更加不後悔。我唯一後悔的是,我為什麽不早一點開始查……這樣,說不定我的弟弟就不會死。”

“你會很好地控製住毒癮的,我相信你。”鄭聞賢說。

他眼底閃過一絲憐惜,然後許下承諾:“等你徹底好了,我們一起繼續追查毒販。”

寧棠眼睛亮了亮,她勉強克製住自己身體下意識對毒品的渴望,揚起笑臉:“好,就這樣說定了。”

克欽邦寨子的房間裏。

向沉譽醒來的時候,辛梔依然坐在藤椅上看著書,她的側臉沉靜而美好。但很快,他就注意到辛梔隨手丟在地毯上的槍。

他心思通透,很快就了然。

但他並沒有過多反應,而是自然地起身撿起槍遞到辛梔眼前:“走吧。”

辛梔頭也不抬,淡定自若地收起槍:“去哪兒?”

“去跟鳩爺匯報情況。”向沉譽說。

走出房門的時候,沒有看見往日那些不近人情的保鏢,而是小高守在門外。

“小高?!”辛梔頗有些意外。

小高衝辛梔微一頷首,一貫平靜的臉上也冒出些細碎的喜悅:“沈小姐。”

向沉譽淡淡掃了小高一眼,小高似有所覺又恢複了冷靜,垂下頭不再說話。

他們一邊往鳩爺處走,辛梔一邊壓低嗓音問:“小高怎麽會過來?”

“有他保護你,我也能更放心。”向沉譽淡淡說。

他好像不打算再掩飾他對自己的感覺。辛梔一默,不自覺地攥緊拳頭,幾乎要克製不住自己嘴角邊嘲諷的笑。

“哦,這樣啊。”她敷衍地應道。

事到如今,他這樣說還有什麽用?

利用她的人是他,傷害她的人是他,背叛她的人是他,怎麽,他還期望自己不顧一切繼續愛他嗎?

真諷刺。

鳩爺特意為向沉譽舉辦的晚宴結束後,他特許向沉譽帶辛梔出去走走散散心,整天悶在房間裏估計也沒什麽好說的。

臨出門前,鳩爺別有深意地說:“好好勸勸辛警官,你們兩個這麽多年後能再度走到一起也不容易,把你當初的心路曆程和她說說,不當警察不為警察辦事也不是多困難的事。”

向沉譽微笑,視線寵溺地從她臉上劃過:“是。”

鳩爺桃花眼一眯:“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辛梔明白了,鳩爺想要向沉譽從自己口中套話。

說是讓他們兩個一起散散心,實際上,鳩爺還是安排了不少保鏢前前後後環繞著他們兩個所在的吉普車。

辛梔率先開了口:“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警察的?”

向沉譽打了個擦邊球:“我從沒有相信過你會當毒販。”

辛梔一窒,心底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她也從沒有相信過他會成為毒販。即便他當著她的麵漠視生命她也仍存在一些疑慮,在鄭聞賢告訴她組織內還有臥底的時候,她第一反應也是向沉譽。

可現實卻這麽**裸地擺在她眼前,他的確是,但又……

“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向沉譽淡淡道,打斷了她的出神。

“身份?你是說警察嗎?你是說臥底嗎?”辛梔覺得好笑。

向沉譽唇線緊抿不發一言地將吉普車開到了密林深處,他拔了車鑰匙,這才朝辛梔道:“下車。”

幾個其他車的保鏢也下了車打算跟過來,向沉譽眉頭一皺,不耐煩地寒聲道:“我們有話要說,你們留在這裏等就好。”

他們幾個沒立即回話,麵麵相覷猶豫了起來。

向沉譽冷道:“怎麽?鳩爺是怎麽跟你們說的?”

“是,向三哥。”其中一人快速應道。鳩爺的確說過讓他們一切聽從向沉譽指揮,有意培養向沉譽。

於是他們停滯在原地不再跟過來。

向沉譽不容反抗地緊緊牽住辛梔的手,領著她一步一步朝密林裏走,映入眼簾的都是陌生得說不出名字的樹,唯獨身旁這個人是熟悉的。

瑩白色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枝丫投在他們身上,與向沉譽的白襯衣相得益彰。

直到走到那夥人聽不見他們談話的位置,他才停下腳步,他們正好停在一棵碩大的老樹旁,它的枝幹遠遠擋住了辛梔的位置,那幾個保鏢無法看清他們究竟在做什麽。

辛梔遠遠凝視著黑暗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樹林。

“剛來克欽邦的那一天,你為什麽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向沉譽顯然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辛梔便率先開口問道。

向沉譽沒打算隱瞞她,慢條斯理地理著她的長發,將被風吹亂的打結的地方一一捋順。

“鳩爺性子古怪多變,稍有不慎就會死,我不確定此番能否完全獲得他的信任。”

“所以你選擇向他舉報我?以獲取信任,贏得這次交易的機會?”辛梔瞥他一眼,眼睛裏帶著盈盈笑意。

向沉譽梳理頭發的動作停也不停,他眼神很冷,唇畔卻帶著溫柔的笑承認道:“是。”

“向三哥果然手段了得。”辛梔誇道。

“彼此彼此,辛警官。”向沉譽說。

關於他的臥底身份,辛梔其實有許多想問他的問題。

於鐵血的任務與柔軟的情感,於正義與邪惡,於光明與黑暗,他們都是對立的兩個麵。

現實而慘烈。

但這一刻所有質問他的話在嘴裏轉了個彎,最後變成了一句:“你……當初說的話可還當真?”

她選擇了情感。

向沉譽微訝,眉宇間飛快地閃過些什麽,他沒料到辛梔會突然問這個,他眼睛眯了幾分眸光暗暗:“什麽話?”

辛梔笑笑:“你說,你不可能變。”

你說,你喜歡我,你不可能變。

向沉譽沉默了,他麵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

等待的每一秒都顯得無比難熬,本是一句試探的話,她卻忍不住開始期待答案。

見他一直沒回話,辛梔笑意淡了淡,隨口道:“算了,當我沒問。”

向沉譽注視著她,輕笑一聲,一字一頓:“當然。”

“我不可能變。”他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淡低沉。

辛梔回視著向沉譽笑起來,她眉眼彎彎,好像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她掙開向沉譽牽著她的手,伸手扯住向沉譽的衣領,試圖將其往自己的方向拉,可向沉譽卻並沒有動,他垂下眼睫,目光仍牢牢鎖著她,眼底翻湧的情緒不明。

見他沒有反應,辛梔微惱,隻好雙手攀在他的肩膀上,踮了踮腳,主動朝他貼近。

她本想狠狠地咬住他的唇,以宣泄自己的一腔憤怒,但在相觸的一刹那,她不知怎的,無比輕柔地吻在他的唇上。這是重逢以來,她第一次主動親吻向沉譽。

辛梔閉上眼睛,無視那股驟然蔓延開的絕望的鈍痛感,無視那突然洶湧而來的酸澀淚意——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向沉譽隻靜默了一秒就單手按住她的後腦勺,再順勢摟住她的腰,義無反顧地加深了這個吻,反客為主宣示著自己的主導地位。

辛梔漸漸氣息不穩,卻仍用力攀著他的肩膀。

再然後,一聲輕微的槍聲響起,向沉譽身體一滯,眼睫微微顫了顫,緩緩結束這個吻。

他眼睛極黑,怎麽望也望不見底。明明是很溫柔繾綣的唇齒交纏,兩人之間卻有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

向沉譽並未鬆開她,而是又輕輕吻了吻她的嘴角,好似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

下一秒,辛梔輕而易舉地推開向沉譽,她臉上的笑意愈深,借著樹幹的掩護後退一步,又一步。

對,隻需一槍,她妥帖藏好的所有愛恨就會隨著他一起煙消雲散。

“我也是。”辛梔突然小聲說。

向沉譽渾身一僵,似不敢置信。

辛梔幹脆地收起槍,不再看向沉譽被自己一槍擊中的小腹,飛快地轉身,借著複雜的地勢跑出幾十步遠,估摸著他無法追上自己了,這才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薄涼月光的籠罩下,看不清向沉譽的眉眼,但他仿佛笑了笑,像無奈又像釋然。

他沒有出聲喊人也沒有動,看起來並不打算阻止她。他的右手捂住不停冒出鮮血的傷口,定定注視著辛梔的身影,直至她再度轉身徹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連續多日的疲憊加上剛才的槍傷,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虛弱,單膝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