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昭陽。

隻有母親在彌留之際喊過一句:“我的昭陽呢?”

可是,如今誰還記得這個名字。

她到帝京的第二天,就去看了冠英街上當年的喻府,早就物是人非。

這段往事如此隱蔽,本以為這世上隻有舅舅和外祖母知道,卻被這樣一個外人當著她的麵毫無征兆地點了出來,讓她著實一震。

尚睿問完那句話,靜靜地看了她半晌。

夏月則挺直腰板,屏氣凝神地回望他,未發一言,直到他離開,她才驚覺自己的汗已經打濕了衣服。

她一直以來都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下子卻完全沒了方向,心裏怕極了,怕外祖母和舅舅被牽連,怕子瑾受拖累,也怕自己害得荷香有個三長兩短。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將荷香叫到跟前說起悄悄話:“你和我一起進了李府之後,出去過嗎?”

“沒有。”荷香搖頭。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線,她怎麽敢離身。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裏一趟,別人問起,你就說你去替我買點東西。”

荷香點點頭。

“見到外祖母你帶封信去,她會給你一個包袱,裏麵有些銀兩,你隨身帶著即刻出城去,能找到少爺把我之前的那些話帶給他最好,若是找不到他,你也不要回錦洛,走得越遠越好。”

荷香聽聞後,又開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麽又要攆我走?”

夏月頓時覺得過去真的太護著她,沒有狠過心,於是繃著臉小聲怒斥道:“這都是生死攸關的事,我要你去,第一是要你給他們報個信,其次才是叫你走,你多說無用。若是你都不幫我,那此地還有誰可以讓我托付?”

荷香見她神色,頓時不敢再說。

過了片刻,夏月又後悔道:“也許我這樣莽撞地讓你去,反而叫人正中下懷。”

“那怎麽辦?”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說。”

荷香還是忍不住問:“小姐,究竟是怎麽了,之前都好好的,怎麽見了洪公子你就不對勁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反而好。”夏月歎氣。

“舅老爺家還去嗎?”

“等等吧。”

這一等,便過了七八天。

這幾天,夏月都用各種理由派荷香上街去買東西,卻沒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別的地方買些小家什。

“有沒有人跟著你?”夏月問。

“沒發現。”荷香答。

夏月默默地喝光了藥,靠在**,沉思著沒再說話。

她不確定是真的沒有,還是對方太謹慎,叫荷香完全沒有察覺。

但是在李府中,這幾日確實和過去沒有差別,沒有人來故意試探,也沒有人來無事獻殷勤。周圍一切如常,仿佛那天的事情都是錯覺,連“洪武”也再沒有出現過。

而血鵲仍舊隔日送來。

休息了幾日後,她已經可以下床走動。

晌午時分,荷香從街上回來,將買回來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水。

“還是沒人攔你?”夏月問。

“沒有,不過剛才回來的時候遇見小順,他問我出去幹嗎。”小順是李季身邊那個小藥童。

“你怎麽說?”

“就按照小姐吩咐的,說你覺得屋子裏悶得慌,就叫我去買些絲線打穗子。”

夏月點點頭,不再問。

“對了。”荷香又說,“我們經常去買絲線那家店,絲線也漲價了。”

夏月並未放在心上,“哦”了一聲,沒想到荷香卻繼續絮絮叨叨地匯報道:“老板說,最近打仗了,南邊的貨都過不來了,所以才漲價。”

夏月忙問道:“哪裏在打仗?”

荷香見她這般神色,知曉事情不一般,於是回道:“說是南邊,具體我倒是沒問,小姐要是想知道,我再出去一趟。”

一個時辰後,荷香去而複返。

她腦子不算笨,出去東拚西湊地打探了一下,總結說道:“是南邊的淮王叛亂了,和朝廷的軍隊打起來了。”

“什麽時候的事?”

“哦,我想起來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況不好的時候,李大人就提過淮王,還說什麽嘩變,我當時不懂,就是一個多月以前。”

夏月聽完之後,心裏默默推算了一下時間。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看這帝京歌舞升平的樣子,好像沒啥大事,大家都稱淮王以卵擊石而已。不過,裁縫店的夥計卻偷偷告訴我說,這些其實是朝廷在安撫人心而已。”

荷香說完,扶著夏月從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就這些?”夏月問。

她記得當時子瑾應該是帶著楚秦、楚仲去找淮王,隻是不知他是打算投奔他還是如何,如今突然得知淮王兵變,心情複雜極了。

“他們說皇上派了徐敬業做統帥。”

夏月對朝廷怎麽樣一點也不關心,於是又問:“淮王那裏,你就沒聽到別的什麽消息?”

荷香想了想,突然說:“哦,對了,還有一位燕平王!”

聽見這三個字,夏月剛要在床榻邊坐下,身子僵在半空:“燕平王怎麽了?”

荷香見夏月一臉異樣神色,倒是不敢繼續了,不禁問道:“小姐?”

“燕平王怎麽了?”她又問。

“小姐,你說這個燕平王是誰啊,怎麽以前從來沒聽說過?聽說和淮王一起造反。”

“還有呢?”

“還說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許配給他。”

夏月默默地聽著,然後自言自語說:“延慶郡主好像比他小兩歲,兩個人年齡相當,再合適不過。”

“小姐認識他們?”

夏月卻沒答話,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假若荷香打聽到的這些都是真的,那麽子瑾和淮王綁在一起不知是喜還是憂。當年淮王第一個對當今皇帝俯首稱臣,如今又是第一個與之反目,人品可見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獨生女,倒不失為一個保障。

如今,子瑾的身份已經公之天下,還與朝廷作對,那麽會不會有人順藤摸瓜查到喻家,而除之後快?

她越想越心驚,頓時覺得那日“洪武”的眼神更加不一般。

於是她說:“明日,你按照我吩咐的事情去找舅老爺。”

“明日就去?”荷香詫異地退了兩步,她本以為經過這幾日夏月已經放棄了這個念頭。

“明日出門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樣,然後記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囑。

“小姐……”一想到要別離,荷香的淚湧了出來。

夏月知道,若是不再對荷香解釋一下,無論如何說服不了她,於是輕輕歎氣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荷香抹了抹眼淚,垂頭走到床前。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說。

荷香聞聲驚訝地抬頭:“老爺他?”

“他是好人,”夏月繼續說,“我保證他是好人,雖說不是被人冤枉,而是有苦衷,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他得罪了朝廷裏的人,後來他就帶著我們一家四口逃命到了錦洛,然後又收留了你。現在有人認出我來。”

“是誰?”荷香急問。

“你不要問,繼續聽我說。”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說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們興許全都會被我牽連,連你也不例外。”

“可是我們走了,小姐你怎麽辦?”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擔心。”

“小姐是何時被發現的?是不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讓人看出了破綻,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麽?”荷香開始自責起來。

“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是洪公子?”荷香突然想起那些細節,“是洪公子那天來探望了小姐,然後就變成了這樣。就是這樣,枉費我還勸小姐和他好,沒想到到頭來他居然要害你。”

“現在你明白了緣由,明日要聽我的話。”

“小姐你怎麽辦?”

“你放心吧,等你們走了,我就沒了顧忌,才好和人周旋。再說了,若是洪武有心害我,那之前也不必費心救我。”

待她說完這些,荷香似乎是信了。

“洪公子送我的那根簪子呢?”她問。

荷香應了一聲,從妝台的盒子裏取了出來,拿給夏月。上次在田家莊的時候,尚睿又命人給夏月送了過來,她也不好再扔,隻叫荷香收好。

夏月將簪子隨手放在了枕下。

夜裏,她伸手摸了摸枕下的東西。那金簪的簪花是純金的,花樣做得有點軟,但是簪頭卻不知用了什麽東西,又硬又尖,比其他首飾倒是鋒利了很多。方才她告訴荷香的話,有一半真,有一半假。

“洪武”救過她,若他隻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門上街,她先去買了些夏月喜歡的點心,而後又到了一家裁縫店。

這裁縫店的老板娘有個幼子,體弱多病。老板娘是個寡婦,獨自帶著個老媽媽支撐著鋪子。穆遠之隔日便會叫夥計送藥過去。

荷香在街邊守了一會兒,果然見到舅老爺家的夥計拎著東西進了裁縫店。她趁機從正門走了進去。那小夥計見荷香正要發聲,卻被荷香製止,將袖子裏的紙條悄悄塞給他:“回去就替我給老夫人。”

辦完事,她拐進一條巷子,靜靜等了一個時辰,沒見到任何可疑人,然後去了城東角。

老太太已經到了。

“月兒還好吧?”老太太問。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老太太也按照夏月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塊玉,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了荷香。

因為信上寫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問,隻是眼裏盈著淚說:“我們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擔心。”

夏月在信裏說,他們一起消失太引人注目,於是告訴老太太先走,她和荷香隨後脫身。老太太並不生疑,給了包袱就離開。

荷香打開包袱,裏麵除了夏月帶去帝京的一些細軟,還有老人家親手給夏月做的新鞋襪。荷香觸景傷情,頓時淚濕眼眶。

哭了一會兒後,她站了起來,做了個決定,而後抹幹臉上的淚痕,將玉貼身放好,拿上包袱徑直回到李季府去。

荷香回來的時候,李季正在給夏月施針。

夏月見她拿著包袱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不禁又氣又怒,卻礙於旁人在場,什麽也不能說。

小順倒是問她:“荷香姐,你又出去買了這麽多東西?”

“嗯。”荷香應了一聲

“你時常不是買絲線買衣服,就是買胭脂買點心……”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著嗎?”荷香瞪了他一眼。

拔了針,李季抬腳正要走,卻被夏月喚住。

“李大人,”夏月說,“我請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李季垂目答道:“令弟的病既非絕症,姑娘又何必總執著於此。”

夏月還想再說,見李季已經開門離去,隻好將視線收回來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虧,一麵輕輕走去將房門關上,一麵匯報道:“老太太和舅老爺大概晚上就會走。”

夏月惱道:“我說的話,你已經不肯聽了是不是?”

“小姐,我不會走的。”

“那我要你出城後帶給子瑾的東西怎麽辦?”夏月問她。

荷香聞言將老太太給她的玉蟬從衣襟裏掏出來,塞給夏月說:“小姐以後有機會自己給少爺好了,我才不去。”

“現在他很需要這個東西。”

“那和我有什麽關係,少爺有楚大哥跟楚二哥,可是小姐隻有我。”荷香梗著脖子為自己辯解。

夏月沒繼續和荷香爭執,該說的都說了,她不聽也沒別的法子,歎了一口氣:“不知道你這麽強,是跟誰學的。”

“那還能有誰。”荷香咧著嘴傻笑。

夏月沒有笑,隻是將那塊高辛玉放在掌心輕輕來回摩挲了一陣,扭身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粉色的荷包將玉裝了進去。

“小姐,”荷香勸道,“興許洪公子並沒有惡意,隻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幹嗎這麽多天還不來找你麻煩?”

夏月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瞪她道:“就你聰明!”

雲中一役大意失策,讓徐家軍失了銳氣,而後朝廷又派司馬霖督戰。二人素來是死對頭,徐敬業更覺得失了顏麵。如今,司馬霖來奏,說徐敬業急躁冒進,剛愎自用,扔下雲中,**滄荒,主力軍隊戰線太長,唯恐補給不足。

尚睿看了折子,既沒給司馬霖撐腰,也未告誡徐敬業,隻給徐敬業寫了一行字:徐將軍年長體衰,量力而行。

連續好些天,尚睿的情緒都不太高,旁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戰事吃緊所致,隻有明連看出了點端倪。明連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從不會放在臉上的,定是別的緣由,所以一舉一動十分小心,唯恐觸了他的逆鱗。

黃昏時分,姚創帶來夏月最新的動向。

尚睿呷了口茶,沒發聲。

姚創道:“看樣子,醫館的人晚上是要走了。”

尚睿將茶盞擱在桌麵上。

姚創又說:“若是閔姑娘也要走,臣可要攔下她?”

尚睿起身,負手走了兩步,而後淡淡說:“隨她吧。”

晚上,尚睿覺得煩悶,便帶著明連出宮喝酒聽曲去了。明連擅自去通知了洪武同行。

他們前腳到酒樓,洪武後腳就到了。

洪武迎麵而來,還故意裝著巧遇的模樣,笑著說:“哎,公子也在,好巧。”

尚睿瞥了明連一眼,又斜睨著洪武說:“別唱戲了,你倆那點心思,誰不知道。”

洪武繼續裝傻:“唱什麽戲?”

“那你自己進去,我換一家。”尚睿抬腿就要走。

明連和洪武連忙攔住他,如實招供。

三個人進酒樓,上了二樓包房,酒菜上齊之後,唱曲的姑娘抱著琴來了。彈了兩首曲子之後,姑娘調了調弦,休整稍許。

洪武便賞了她一些銀兩,還和她攀談了幾句。

“姑娘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問道。

“奴家餘音兒,是錦洛人氏。”

尚睿本來一個人在剝麵前那碟鬆子,從頭到尾沒說話,聽見“錦洛”這兩個字,倒是抬起頭瞄了對方一眼,然後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

那女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窘迫地垂下頭去。

明連知道他的心病,便緩和氣氛道:“姑娘你還有什麽拿手的曲子,聽著又喜慶的,給我們公子來一曲。”

沒想到洪武卻十分不識時務,插嘴又說:“我聽人說,錦洛是咱們大衛朝的樂曲鄉,個個嗓子都跟百靈鳥似的,你唱幾首你們當地的曲子聽聽。”

明連聽著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對方年紀小,說話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聽老人們說,是錦洛的水好,從小喝著嗓子越養越靈。”

尚睿冷嗤:“那什麽時候給我喝兩口,我也可以上街賣個藝。”

見洪武還想接話,明連忙說:“姑娘你還是繼續給我們唱曲吧。”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時,被門外嘈雜的聲音打斷了。

隻聽門外的人說:“小爺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一個歌姬,什麽賣藝不賣身,真當自己是官家的大小姐。”

餘音兒一聽那聲音,臉色就變了,手上的動作即刻停下來。

被他糾纏的那女子倒是沒哭,冷冷地說:“王公子,這是在帝京皇城,天子腳下,不是在您的錦洛,您若是再如此強買強賣,奴家隻有報官了。”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為你逃到帝京來,我就沒法子嗎?你還不是落在老子手裏。”

而後,又聽見酒樓的人來當和事老。

男子卻不由分說,一路拉拉扯扯,帶著人拖著那歌姬走到尚睿他們包房門外的樓梯口。

餘音兒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門去幫忙。

明連不想生事,攔住她說:“姑娘,你們認識?”

“她是奴家的親姐姐,叫餘畫兒,都是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萬般不得已我們才躲著他跑到京裏來。”

洪武本就是一個疾惡如仇的急性子,聽到這種事情少不了打抱不平,可是礙於此刻尚睿沒發話,也不敢亂動。

餘音兒又急又怕,不禁哭出聲來。

尚睿本來靠在軟榻的椅背上,手指撥弄著那碟炒鬆子,閉目養神。聽見哭聲,他睜開了眼睛,幽幽說道:“聽著這姓王的,有錢有勢,對你姐姐又那麽有興趣,嫁給他不是挺好嗎?”

洪武本以為尚睿會出來主持公道,沒想他卻說出那麽一句話,還勸人嫁給那無賴,差點被氣得嘔出一口老血來。

餘音兒流著淚道:“可是我姐姐已經有心上人了,還定了親,這王公子知道之後,暗地裏派人把他給打傷,回家沒幾天就死了。”

洪武一聽,胸中的怒火燒得更旺。

哪知尚睿卻說:“我要是這姓王的,對你姐姐喜歡得緊,我也恨不得將那男人磨成齏粉。”

他這話一出,幾乎能把洪武和餘音兒給噎死了。

“公子……”明連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可是人家都要死不活了,他也不能是非不分,還盡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啊。

尚睿將兩顆鬆子扔在碟子裏,拍了拍手裏果仁的碎屑,對洪武說:“你去看看。”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門而出。

隻見那姓王的帶著幾個家丁,拉扯著一位白衣女子。酒館的老板和夥計都在一旁相勸。

那女子倔強地掙紮著,臉上沒有掛淚,但是已經被嚇得雙唇發白。

洪武製止道:“這位兄台,你這樣強迫一位弱女子,就沒有王法了嗎?”

那姓王的見洪武雖然身材健碩,但穿著樸素,好似一粗人,便嗤笑道:“‘兄台’這兩個字也是你叫得起的?你知道小爺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洪武說著單手輕輕一削,便卸開了對方放在那女子身上的手。

那人頓時吃痛地叫了起來。

洪武趁機將女子護在身後。

對方怒火中燒,叫囂道:“混賬東西!你可知道老子姓王!錦洛州吏王奎是我爹,當今丞相是我伯父,皇後是我族姐,連皇帝陛下看見我,也要叫聲小舅子,小心你的狗命。”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義子,皇後的堂弟——王淦。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髒長得有些異於常人,常人在右,他卻在左。那一刀並未刺中要害,被人從河裏撈起來之後,沒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這人平時作惡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錦洛嚴查了一番凶手,也沒有個結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腳下,一來避避風頭外加養病,二來尋個閑職給他,免得無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洪武倒不是怕王家人,他隻是怕惹了皇帝的家務事。

王淦是個察言觀色的厲害人,一見自己報上名後,洪武臉上就有了猶豫之色,即刻覺得自己氣勢高出一截,便叫了旁邊家丁圍上去要對付洪武。

洪武拿不定主意動不動手,於是手腕往後一攬,隻將女子緊緊護住。就在劍拔弩張之時,一個聲音卻不急不緩地在身後響起:“剛才,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說話的人卻是尚睿。

洪武一回頭,發現尚睿慢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他說這話的口氣聽不出情緒,而那雙盯著王淦的眼睛卻冷極了。

尚睿走到洪武身側,緩緩站定。

王淦哼了一聲,趾高氣昂地重複道:“洗幹淨耳朵聽清楚了,小爺我是當今王相的侄兒,皇後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問有沒有王法,因為小爺我說的話就是王……”

誰知那個“法”字還沒有出口,尚睿猛然抬起腿,一腳狠狠蹬在王淦的肚子上,瞬間就將他踢下樓梯去。

因為事發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誰也沒有看清他怎麽出腳的。隻見王淦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跟個球一樣,咕嚕嚕順著樓梯滾到了一樓。

王淦本來胸口有傷,肉也未長全,孤枕在家又想起餘畫兒的那雙嫩滑小手,一時色急攻心,才背著家裏人偷偷到酒樓撒歡,哪想竟然遇見尚睿這種硬茬。如今他從樓上滾下來,傷口裂開,鮮血如注,頓時昏死了過去。

旁邊四個家丁一時有些慌亂,其中一個連滾帶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傷情,剩下幾個人則朝尚睿撲了過去。

洪武哪敢等尚睿動手,刹那間腳下生風,擋在尚睿身前,快速地一出腿,踢在最近的那人身上,對方直直地飛了出去,連續撞到了後麵兩個,三人一並滾下了樓。

幾個人費力地爬起來,知道打不過,再不敢貿然上前,隨後相互間用眼神合計了一下,便背著暈過去的王淦歪歪斜斜地走了。

回宮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語。

明連怕他遷怒到皇後身上,更惹出別的不痛快,一路都忐忑著。

到了康寧殿,尚睿突然回身,兩隻眼睛盯著明連。

明連被嚇了一跳:“皇上?”

“朕的炒鬆子呢?”

明連鬆了一口氣:“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給皇上做。”

尚睿轉頭看了看洪武。

洪武忙說:“我也沒拿。”

不想尚睿說:“你去李季那裏一趟,告訴姚創,”他語氣微微一頓,“務必要將閔夏月和那塊玉蟬一起留下。”

洪武這回倒也機靈,領命轉身走了兩步後,又覺得不對,回來問道:“皇上,要是閔姑娘硬要走,姚創他該如何留?”

尚睿聞言瞧了他一眼。

那雙眼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清亮,叫旁邊人看著都瘮得慌。隻聽尚睿微微說了六個字:“給我留個活口。”

回到寢宮,他倒是麵色平靜,既沒繼續提夏月,也沒提王淦,冷淡地叫人更衣洗漱,然後蒙頭就睡。

第二天一早,尚睿準備去太後那裏問安,剛出門就遇見了姚創。

姚創跟在身旁,不待尚睿開口,便回道:“皇上,一夜無事,她沒有走。”

“沒有?”他停下來,斜瞥了姚創一眼。

“沒有。她和小丫鬟都沒有走。”姚創重複了一遍。

他站在原地,旁邊跟著的人也不敢動。靜默了片刻之後,見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後幹淨利落地說了一個字:“走。”

別人看不出來,明連卻知道,他的心情不太一樣了,便問道:“去哪兒啊,皇上?”

“不是給太後請安嗎?還能去哪兒。”

到了承褔宮,太後正忙不過來。

老太太最喜歡的那條狗,最近下了一窩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給扔出了窩,也不喂奶。這下子把太後給急壞了。

尚睿坐得遠遠的,看著太後拿著勺子小心翼翼地給小狗崽喂牛乳,一勺一勺地舀著,十分仔細,嘴裏還嘮叨著:“慢點慢點……”

“朕小時候也沒見您這麽疼愛過。”尚睿道。

“哀家這不就是把它當成你了嗎?”

“……”

自從上次的談話後,母子倆的關係一直沒有緩過來。尚睿倒是每日來請安,冷冷清清說完就走,這次倒是因為一窩狗崽,還多說了幾句。

尚睿走到承褔宮外麵,又扭頭對明連吩咐:“去跟太後要一隻。”

明連一愣,卻不敢多問,急忙照做。

太後倒是意外:“他不是從小就不喜歡狗嗎?”嘴上這麽說,卻仍然叫人挑了隻長得最結實的幼崽給了明連。

太後頓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你們皇上不會看上了誰,想拿哀家的寶貝去討人家歡心吧?”

明連垂著頭,不知道如何答話。

“這倒是奇了。”太後又說,“你說你們皇上是怎麽想的,寵妾滅妻這樣的事情,哀家肯定不會答應,可是他如今隻去皇後那裏,不說後宮雨露均沾,好歹也要為別人想想。後宮就那麽兩三個人,徐昭儀都來哀家這裏哭了好幾回了。他的心思哀家是猜不透了,你們皇上要是喜歡誰,隻要身家清白,哀家也不攔著,隻望早日再生個一兒半女出來。要是說他不好女色,可又把皇後寵得跟心肝似的……”

明連被太後絮絮叨叨囉唆了半晌才得以脫身,隨後就將那隻小狗送到了夏月那裏。

荷香逗著籃子裏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虧我沒走,不但什麽事也沒有,洪公子還怕你養病無聊,送個這麽乖巧的小東西來。”

夏月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荷香一邊照顧夏月,一邊照顧那隻小狗崽。雖說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對小狗喜歡得緊,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墨。

接連幾日,夏月不但沒有等到“洪武”帶人來緝拿她,反而收到他派人送來的各種物品,有點心,有果子,還有茶葉,毫無規律,就仿佛是他自己吃到喝到什麽不錯的東西,便給她添一份。

她本來準備好以死相搏,沒想到滿腔的視死如歸卻無處可使。

早朝上,前線傳來消息,糧草供給被叛軍燒毀,淮王親自帶兵夜襲了軍營。

尚睿冷冷問道:“徐敬業呢?”

田遠跪在地上:“徐將軍……被擒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本來還有人竊竊私語,此刻卻猛然靜了下來。

尚睿緩緩將最後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被擒了?”

他如此問著,大殿之上竟然沒人敢接話。

“你說朕那位魏王大將軍徐敬業,被尉尚仁那個反複的小人給生擒了?”他的語氣極緩,一句話說得像一碗無波的水,毫無起伏,卻叫旁人聽了幾乎不敢呼吸。

賀蘭巡一撩袍角,第一個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隨後其他人才如夢初醒般,接連跪下去,一邊喚陛下,一邊求息怒。

“軍中如今誰主事?”尚睿問。

“徐將軍副將徐子章。”田遠答道。

尚睿幽幽一歎:“子章從未獨當一麵,他父親被擒,恐怕心浮氣躁,難當大任。”言罷,環視了殿下眾人,開口問道:“諸位有何看法?”

堂下卻沒人接話。

過了片刻,兵部有人說道:“司馬大人德高望重,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試。”

“司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問。

田遠回複道:“前線回報,司馬大人一直規勸徐將軍莫要急躁冒進,徐將軍卻將他扣押在滄荒以北二十裏的行營中……”

“他放肆!”尚睿低沉一喝。

聽到這裏,一眾人都吸了口涼氣。

這徐敬業未免也太無法無天了。

朝臣不敢抬頭,都噤了聲。

這時候,丞相王機站了出來,跪在殿中央,道:“臣有本要奏——”

尚睿揮了揮衣袖:“王卿,請講。”

“反賊尉尚仁在滄荒安營紮寨,定是希望與梁王勾結,如今國亂在即,隻怕讓西域烏孫人鑽了空子,到時候內憂外患,再亡羊補牢也晚矣。此次鎮反,應速戰速決,如今燃眉之急,應該命徐子章放出司馬霖,將帥印移交司馬霖穩住軍心。司馬霖雖因傷病不掌帥多年,但他足智多謀、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馬霖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當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難之時,以大局為重。”

王機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啞難聽,卻鏗鏘有力。

尚睿聽完,不置可否,隻是輕輕挑眉看了一下大殿門外的天空。

王機尚未起身,獨子王清走了過去,旁人以為他是要攙扶自己的老父,沒想到他卻一並跪在父親身邊:“微臣也有一事,懇請陛下恩準。”

“你講。”尚睿說。

“承蒙先帝恩賜,王家在敘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風調雨順,糧穀滿倉。微臣願將所有儲糧全部捐出,親自護送至前線。”

他說完這句話,群臣開始竊竊私語,而賀蘭巡的拳頭則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老將軍李秉立也拱手道:“皇上,老臣家裏也有糧食,請王大人一並給前線戰士送去吧。”若說王家世代家業豐厚,那這李秉立就完全相反。他本是布衣出身,靠著一身孤膽拚殺出數次戰功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家底十分微薄。

丞相王機又道:“李大人素來清貧,但是卻有滿腔赤誠,其忠心可鑒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辭。”

隨著王清這麽一說,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紛紛跟尚睿表態。

一時間,殿上聲音此起彼伏。

但是徐敬業一黨中有的人在順勢倒戈,有的人卻紋絲未動。徐敬業被擒這事事發突然,之前沒有任何風聲,連剛才得了消息去太後那邊通風報信的都還沒來得及回轉。

尚睿道:“各位愛卿能有此忠君愛國之心,朕十分欣慰。糧草一事,就暫交王機了。”

王機又說:“皇上,前線主帥早做決斷。”

於是,又有人舉薦李秉立領軍;也有人說李秉立年事過高,不如司馬霖;徐氏一黨則堅持徐子章。幾方麵各執一詞,爭論得不可開交。

這時,尚睿餘光一瞄。明連輕輕躬身,告訴尚睿,太後已經趕到後殿。

尚睿坐在禦座上,突然朗聲問道:“徐承致何在?”

一位鼻挺口闊的高大男子應聲從人群中走到殿中央:“微臣在。”

這人叫徐承致,他父親是徐敬業的堂兄,雖然也任軍中要職,負責京畿行營,但因為自己父親英年早逝,他這一支卻沒有徐敬業那麽顯赫。

“朕有個差事給你,讓你挽回你們徐家軍的顏麵,不知你敢不敢接。”

徐承致叩首道:“微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於是,尚睿命他帶五千精銳騎兵負責到滄荒切斷反賊的糧草,再等待與司馬霖會合。在眾人爭議中又派洪武從開州抽調五萬援兵,兵分兩路,一邊支援司馬霖,一邊切斷反賊與吳王合圍的勢頭。而後,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衛戍。

尚睿囑咐道:“承致,你隻需切斷他們的糧食來源,然後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張,如若違背,軍法處置。”

徐承致下跪領旨:“臣謹遵聖命。”

交代了徐承致,尚睿又對洪武說,“洪將軍,你無論如何也要攔住和吳王會麵的賊子。”

洪武領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待洪武說完,尚睿從座椅上起身,下了台階,踱了兩步,轉身又走了回去:“傳朕的口諭給司馬霖。”尚睿道,“若是子章、承致,還有洪將軍如此鼎力相助,他還不能給朕拿下叛軍,救出徐敬業,那麽他,”他的話語一頓,“提頭來見。”

後殿內的太後始終沒有發音。

大臣們三三兩兩地紮堆離開,他們悄悄歎息道:“我大衛朝難道要毀在徐氏一族手裏?”

田遠靜靜地看著王清父子遠去的背影。

賀蘭巡捋了捋胡須:“巡某突然想起了彈珠。”

田遠接著賀蘭巡的話,說道:“皇上準備發出最用力的一擊了,把所有的琉璃球都彈到它應在的位置。”隻要徐承致肯聽話,他便能全身而退。

賀蘭巡和田遠並肩,出了皇城宮門。

在李季的精心調理下,夏月已基本康複,渾身都是勁兒。夜裏,荷香喂了阿墨牛乳後,又去給夏月煎藥,一時忘記將狗留在了桌子上。

阿墨舔了舔自己後,想下桌子去,卻發現桌子太高了,於是站在桌邊望著下麵嚶嚶唔唔地著急。

夏月本來在榻上看書,聽見它的聲音,抬頭瞧了瞧。

阿墨探了一隻腳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來。

她無奈地放下書,起身走去將它抱了起來。她剛才手上捧著手爐,雙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腦袋不禁貪戀地蹭了蹭。

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絨小腦袋撒嬌,突然觸及了她心裏很柔軟的那個地方,不禁趁著荷香不在時和它多玩耍了一會兒。

睡覺前,夏月叫荷香將上次老太太給的包袱拿出來,取出裏麵的一些銀兩,對荷香說:“明日該去辭行了。這些銀兩走的時候交給李大人。”她本想再花些功夫請李季回心轉意給子瑾看看病,現在看來是無望了。

荷香說:“小姐你這身子骨剛好,再調理兩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那——後天走,你可別再攔我了。”

荷香點點頭:“我們回哪兒去?”

“先回舅舅那裏吧。反正房子也空著。”

睡到半夜,有東西在腳邊動來動去,夏月摸黑起身查看,發現竟然是阿墨。她也沒攆它,隨它怎麽折騰。

過了一夜後,阿墨便黏著她,一直跟在她腳邊。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緊,好幾次夏月都差點踩著它。萬般無奈,夏月隻好將它摟在懷裏。

散朝後,尚睿照例去承褔宮問安。

徐太後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誦經禮佛。他無心打擾,便繞到院子裏溜達了一圈,沒想到卻見到魏王遺孤冉鴻。

自從魏王被誅後,冉鴻就跟故意躲著尚睿一般,再也沒敢在尚睿跟前出現過。他雖然被貶為庶人,卻沒有旨意要送他去哪裏,於是便留在了宮裏。

若非時不時有人在朝堂上提醒尚睿留了魏王的餘孽勢必後患無窮,他幾乎忘了這孩子。其實,不是遺忘,而是不敢去想,怕又憶起孩子的父親,他的這位兄長。因為徐太後的緣故,他和兄長們的關係都不甚親厚,隻是魏王做事沒心沒肺,和誰都能自來熟,所以算起來尚睿居然和他的交集最多。

王瀟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顧著冉鴻,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沒受過委屈。

在太後的院子裏撞見時,兩個孩子正在專心逗太後的那窩狗崽,一見尚睿立馬就站了起來。

尚睿招了招手,將兒子叫過來,然後又看了看冉鴻,示意他也過來。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鴻磨蹭了好一陣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尚睿在涼亭的凳子上坐下。

冉浚請安道:“浚兒見過父皇。”

冉浚的話還沒落地,冉鴻就趕緊跪下:“罪臣之子冉鴻給皇上請安。”

尚睿眉心一揪,連看了冉鴻兩眼,心中有話,可是張了張嘴,卻不知究竟要說什麽。

他瞥了兒子一眼。

冉浚素來平和聰慧又善解人意,立馬扶起冉鴻:“鴻哥哥,你別這樣,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冉鴻卻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尚睿的目光冷下來:“平日裏是誰教你這些話的?”

冉鴻卻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隻蝦,瑟瑟發抖。

尚睿見狀又不忍責問他,半晌後,緩了緩自己方才的語氣:“鴻兒,你起來回朕。”

聽了尚睿的話,冉鴻瑟瑟地站了起來:“回皇上,是冉鴻自知身……”冉鴻的話還沒說完,一抬眸被尚睿的眼色嚇住了,不敢再繼續往下說。

正好王瀟湘也來承褔宮見太後,遠遠瞧到這一幕,走近勸道:“瞧皇上您把這孩子給嚇得,怎麽在母後這裏教訓孩子的不是?”隨後,將這兩個孩子牽著領回了自己的妗德宮。

王瀟湘命宮女拿了些點心給孩子吃。冉浚含了一嘴的果子,偷偷地瞅了一眼尚睿。而冉鴻的手還在哆嗦。

王瀟湘摸了摸冉鴻的頭,又對尚睿道:“你別難為他了,無論如何他也是不敢對你實話實說的。”

話已經挑得很明了,這偌大的宮裏,能讓所有人都對他守口如瓶的還能有誰,所以王瀟湘才將話岔開,帶人離開了承褔宮。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氣無處撒。

冉浚畢竟還是小孩子,見父親母親都在跟前,咽了嘴裏的東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鴻辯解道:“是皇奶奶說的,皇奶奶說若是鴻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旁邊,冉鴻的眼淚已經“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不敢發聲。

冉浚也被感染了一般,忽然哇的一聲哭道:“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訴皇奶奶,皇奶奶叫鴻哥哥不能告訴我,更不可以告訴別人。要是皇奶奶知道以後,會不會真的要鴻哥哥死。”

王瀟湘將孩子攬在懷裏。

尚睿看了看冉鴻,伸手去牽他。冉鴻雖然心中有些戚然,但還是走到尚睿跟前。

尚睿道:“鴻兒,宮裏的太傅可有教你,何為國何為家?”

冉鴻點了點頭。

尚睿語氣稍改,又道:“我們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為國,國即是家。冉鴻的父親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國法,受到了處罰,朕也很難過,礙於親疏也許比冉鴻少幾分,所以朕可以體會你的痛苦。可是你沒有錯,哪怕是你父親違逆了國法,你卻沒有錯。你父親臨刑前,朕去看過他,他說他唯一的願望就是你能好好活著,堂堂正正地做個有用之人。你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帶著你父親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著莫須有的罪孽自憐自哀。”

冉浚聽完這一席話,頃刻撲在尚睿胸口,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了起來,嘴裏一邊抽噎一邊喊著:“九叔,九叔……”那聲音旁人聽了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尚睿用了半日的時間陪著兩個孩子在妗德宮玩彈珠,直到用了午膳,該午歇了。

尚睿看著王瀟湘領著兩個小孩子走後,神色漸漸凜冽。

明連站在尚睿身後,絲毫不敢大意。

王瀟湘從偏殿去而複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皇上。”

尚睿周遭散發出來的寒意與戾氣幾乎將他整個人裹了起來。小幾子上擺的瓷瓶裏斜插著幾支開得豔麗的桃花,這撲鼻的春意卻沒有將他那張俊臉渲染出半絲暖色。

他一言未發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後,屏退了包括明連在內的所有宮人,他親自蘸了濃稠的墨汁,展開桌上的卷軸,緩緩落筆。

半個時辰後,明連才在門外聽見尚睿喚他,隨即又跟著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宮。

這一回,太後剛剛午睡起身,頭發綰了個新式樣,整個人顯得十分精神。

她抬頭一見尚睿的麵色,便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偏殿裏,隻剩母子二人。

太後平了平衣上的褶子:“說吧,何事?”

尚睿開門見山道,“兒子方才擬了兩份旨意,母後看看,究竟是發哪一份好?”

說完,他將兩幅卷軸都放在太後身邊的案頭幾上。

太後展開一幅,匆匆讀了一遍,帶著怒意瞪了一眼對麵坐著的尚睿,重重放下後,又拿起另一幅,還未讀完整個人已經變得怒不可遏,一把將手裏的東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腳邊:“混賬東西!你這是要逼死哀家?”

尚睿聽著太後口中“混賬東西”這四個字,平靜地回道:“母親養了兒子這麽多年,最後也隻是當兒子是件東西嗎?”

太後勃然怒道:“你還知道哀家養了你這麽多年,你卻要滅了徐氏滿門?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尚睿不答。

太後見他這般態度,指著他的鼻子,大喝道:“你給哀家跪下!”

聽聞太後的責罵,尚睿起身照做。

“你看你寫的這些都是什麽,”太後被氣得雙手哆嗦,拿起案頭幾上另一幅卷軸,含著怒念道,“今國難在即,魏王徐敬業空握兵權,大敗叛軍。之後竟與叛賊聯合,意欲謀反,其心可誅。現革去徐敬業魏王稱號,剝其世襲之權。朕念徐氏為我大衛朝國親,特赦其族無恙。然,徐氏一族終生不得為官,若非奉旨召見不得隨意進京,若有違背,株連九族……”到後麵,太後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將聖旨拍在桌麵上。徐太後本身就是個烈性子,越說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蓮子粥朝尚睿砸過去,沒想到他竟然沒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兩半,粥潑了他半身。

尚睿跪地,默不作聲。

“你倒是給哀家說話啊!”太後怒視。

尚睿垂眸,淡淡道:“兒子能說什麽,母後您也並非不知徐敬業他為何會被尉尚仁生擒。”

太後一愣,這事她自然是已經知曉,支吾著說:“你……你舅舅……他不過是收到五妹的書信,說是可以救徐陽一命。你知道徐陽是他的**,所以他才冒險帶著心腹……”太後口中的五妹便是淮王妃。

尚睿冷斥:“這事不知母親從何得知,他們為了欺瞞您,竟然編出這樣一個父子情深的謊話。”

他繼續道:“信確實是淮王妃所寫,可是裏麵寫的卻是徐敬業為謀劃他心中所圖,句句皆是勸他與淮王連手,妄想與之攜手平分天下。”

太後怒視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斷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卻是真?”

“那封信,兒子已經派人拿到,不日就可以送到帝京,讓母親可以親鑒淮王妃字跡。”

徐太後聞言有些語塞,於是又說:“你怎知不是尉尚仁的反間計?”

“母親可知,昨夜司馬霖已經找到徐陽。”

徐太後詫異:“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嗎?”

“南域嘩變,徐陽在敘州大營騎兵突圍,被困石城山,混戰中身負重傷,被一獵戶所救。”

太後聽聞,連忙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走到佛像前拜了一拜:“菩薩心善,菩薩心善。”

尚睿見狀,眸中染著清冷:“母親修來的菩薩心腸隻對徐陽他們,卻沒有冉鴻他們嗎?”

徐太後駁斥道:“你懂什麽,沒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這些人早就把我們母子吃了。”

她一邊說,一邊又從佛龕前走了回來:“就算徐陽無恙,也不能證明你舅舅他有了逆心。”

此刻,徐太後已經平靜了許多,對尚睿的話雖不是全信,卻也有了疑心,她以為尚睿肯定會繼續拿話來勸說她,沒想到尚睿卻一點頭,答道:“不錯。”

他抬眸繼續說:“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會叫人模仿徐敬業的筆跡,寫封回信給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書,鐵證如山,假的也會成為真的。那尉尚仁撿了個漁翁得利,多半也會繼續把戲做下去。若是他不識時務,偏要和徐敬業撇開幹係,那就更好辦了,朕可以說他是做戲想要保護徐敬業而已。時機一到,朕再將這張旨意發下去。母親,您說到時會如何?”

“你瘋了!”徐太後驚駭道,“你知道若是徐家軍被你逼得臨陣倒戈,會有何後果嗎?”

“朕若讓徐氏滿門血流成河,那魚死網破是其一;若是他們與尉尚仁結成一氣,反過來要了兒子的命,這是其二。本來成王敗寇,兒子無話可說,可是到時母親您如何善終?”

“那你擬這樣的旨意作甚?”徐太後氣極反問。

“所以兒子才擬了另一份,請母親定奪。”尚睿垂手,將剛才被太後摔在他腳邊的卷軸拾起來,雙手呈上,“徐敬業若是能自裁於叛軍獄中,兒子會以國禮待之,迎回屍身,將他按封王品階葬於王陵,徐家卸了兵權,可保永享聖寵。”

太後看著尚睿手上的那份聖旨,久久不曾說話,也未伸手拿。尚睿也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

尚睿看著太後:“母親可知徐敬業夥同朝中同黨貪汙一事?”

徐太後擺了擺手:“他之前和哀家說過。有些同僚同鄉總抹不開情麵,就是這樣的小事,王機和禦史台卻總要找他麻煩。”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將聖旨放下,從懷裏掏出一張折子,“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馬渡貪汙案三司會審後的上疏。”

“結果如何?”

“梁馬渡招供,徐敬業才是幕後主事,徐敬業一黨和朝中官員勾結,不但買賣官職,甚至倒賣軍中軍糧,單是梁馬渡一係人所認罪畫押的涉案糧款粗略統計已達三百五十萬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萬石——母親自然知道自兒子登基以來,全國每年所征秋糧也不過四百萬石。”

徐太後驚道:“你所說是真?”

尚睿答:“兒子所言句句屬實。母親若不信,可前往大理寺親審。徐敬業一黨之所為,件件皆是要亡我尉家天下,其心可誅。”他說話的語氣不疾不緩,卻如錘鏨在心。

徐太後的手指用力地攪著手中的絲帕,幾乎將它繞破:“可是,他是哀家的親哥哥,徐家百年基業係於他一身,等哀家死後有何顏麵去見徐家的列祖列宗。”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兒子和徐氏之中隻能選一個,母親會選誰?母親有沒有想過,待日後鑾輿西歸之時,母親的神位應供於尉家,還是徐家?何況兒子此刻並未要母親舍棄徐氏一門,僅要徐敬業一人而已。”

徐太後眼眸微動,卻緊閉著嘴。

兩個人一跪一坐,均未再言。

他雖跪著,但是身體卻直得像棵青鬆,而太後的心反而越來越顫。

一炷香之後,太後才悲慟地歎道:“何至於此啊,睿兒。”

喊完他的小名,太後淚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雲,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業如此貪財攬權,目無王法,欺上瞞下,不死難以服天下道義。”

言罷,他將剛才的折子放在聖旨旁邊,朝著太後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緩緩又說:“母親,天下隻能姓一家,而帝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太後聽聞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無比悲痛,雙眼一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顫抖著伸手拿起那份聖旨,雙手展開,來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獄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親可以放心。”尚睿說。

“子章那邊……”

“待洪武的援軍一到,司馬霖和洪武二者久經沙場,雙管齊下,自然會有辦法,再加母親修書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後將聖旨遞還給他,喃喃說道:“你有萬全之策,那是再好不過。隻是子章和陽兒,何其無辜。”

“隻要他們對得住兒子,兒子絕不株連。”

徐太後虛弱地點點頭,緩慢地走到殿門口將門打開,喚人進來,又轉身折回將尚睿扶了起來。

明連也跟著人進了殿。

太後看到尚睿身上的汙漬,對明連說:“去取衣裳先給你們皇上換了再走。”說完就徑直進了內室,再沒出現。

那日,陽光十分濃烈,尚睿從太後的承福宮走了出來,腳下的影子被拉成細長,他垂頭看了半晌後,負手離去。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時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園子裏逗狗。

夏月看見他,愣了愣。

荷香則隻身擋在夏月的麵前。

夏月說:“荷香,你抱著阿墨回房,我有話要跟洪公子說。”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來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備地看著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帶你去個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來。有話路上說。”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轉臉看了一下尚睿,點頭道:“你等我一下。”轉身回到房裏換了身衣服,當時姚創帶著荷香來尋她的時候沒有帶什麽首飾,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極其簡單,但是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從枕頭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並沒有戴在發間,而是貼在胸前藏著,才隨他離開。

馬車出了城。

尚睿和她並坐著,中間隔了張小幾子。

夏月目不斜視,也沒有問他要去何地,左手時不時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說你的手也好了?”尚睿問。

“嗯。”

“你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喻昭陽?”

“你想說自然會說。”夏月頭也不轉地回道。

尚睿輕輕一笑,倒是也不繼續問了。

馬車到了城外一個馬場,尚睿掀簾下車:“一會兒有山路,我騎馬帶你?”

他那嘴角掛著的笑讓夏月想起上回馬上的難堪,於是毅然拒絕道:“不用。”

尚睿倒是沒有意外,叫人給她找了一匹馬。

不一會兒,旁人就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緞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馬兒雖然健碩高大,性格卻純良溫順,一點也不抗拒她。

她出門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想著換一身窄袖的衣衫,萬一有什麽閃失也好見機行事,沒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場。

“走吧。”他翻身上馬,回身看她。

夏月沒話說,接過旁人遞來的鬥篷,披著係好後,自己踩著腳蹬也跨上馬背。

兩匹馬一前一後往東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著他,翻了幾個小山丘後,地勢平坦起來。

尚睿的馬一直走在她前麵,不近不遠,剛好隔了一丈,有時她慢一點,他便會慢下來,她若是快,他也會快。

他始終沒說話,也沒說要去哪裏,連頭也沒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氣,想要追上他,問個究竟。沒想到,她一夾馬肚,他也駕著馬跑了起來。

她素來沒什麽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聲:“喂——”

尚睿聞聲回頭。

“這是要去哪兒?”她問。

“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想問我,我想說時自然會說嗎?”尚睿斜睨她,“我現在不想說。”

“你!”她有些惱。

她生氣的時候,臉頰會紅,然後嘴笨得半晌擠不出一個字來。

尚睿眼睛一彎,笑容從嘴角漾開,忽然之間,仿佛春風隨之而生,縈繞在他身側。他看著她,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

夏月聞言傻傻一愣,她雖說不拘小節,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平素裏除了家裏人,連男子也很少接觸,哪會想到有人會將這樣的話,當著自己的麵就脫口而出,頓時呆住了。

“我就喜歡你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完,他朗聲笑了起來,揚鞭策馬。

夏月的臉霎時從紅轉白,幾乎想追上去將他一把拉下馬來揍一頓。

隻見他前行了一截路後又拉住韁繩,折返到她身旁說:“聽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專門請過北疆的師傅教你騎馬,不過我看你騎術也不怎麽樣,要不要比試比試?”

“你認識我爹?”夏月詫異地看著他。

“想知道?”尚睿揚眉反問。

夏月坐在馬背上,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若騎馬贏了我就告訴你,可是……”他歪了歪頭,嘴角泛開一絲玩味的笑,“你若是輸了,就讓我親一口。如何?”

他話音未落,她一怒便揚起手上的馬鞭朝他甩過去,沒想到他機靈極了,身手又快,人和馬往前一躥便躲開了。

她氣紅了臉,策馬上前想要追上去,將他從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帶著馬一躍,又躥得更遠,還揚揚得意地回頭道:“要不要我讓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為何要跟你比!”她氣極。

“你不敢?”他激她。

“誰說我不敢!”

他手挽著馬鞭,指著前方說:“朝北走十裏地的尾閭海邊有塊黑壁崖,誰先到就是誰勝?”語罷又斜睨著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著來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癢癢地說,“朝北走十裏,海邊黑壁崖,我去過,不用你指路。”說完,不等他發話,夏月便策馬絕塵而去。

尚睿在後麵,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著笑,也緩緩地跟了上去。

這十裏地,是帝京到尾閭海最寬闊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極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徑又難以辨認,於是馬兒在路上撒歡跑著。她很久沒有騎過這麽快了,隻聽見風在耳邊呼嘯。

好在馬兒十分溫純聽話,剛開始她還有些緊張,後來漸漸和這匹棗紅馬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手腳也放鬆了起來,全身都伸展開了。

春寒料峭。

策馬奔馳中,風吹落了鬥篷的帽子,她也無暇顧忌,任由那帶著寒意的風吹割著雙頰,卻不覺得痛。

眼見兩側的小樹林,飛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後。

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麽暢快過了,仿佛那些鬱結於心的情緒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記了身後的那個人,直到一直奔馳到黑壁崖的山腳下,她勒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著她的尚睿。

她喘著氣,因為跑得太快,臉頰被吹得通紅,一雙眼珠子濕漉漉的,像極了東苑獵場裏那些多次從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揚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對他宣布道:“你輸了。”

他不以為意,翻身下馬。

方才她實在跑得有些快,卻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擔心,於是不敢放肆地跑,隻好緊緊跟著,就怕她一個不小心摔下來,連眼睛也不敢眨,沒想到就抱著這個念想,居然忘了之前為了捉弄她的挑釁。

“下來吧,後麵的路是騎不上去了。”他說。

夏月放開韁繩,跳下馬來。

於是,兩個人將馬係在山下,並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塊巨大的崖石,聳立在海邊,因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麵是緩坡,臨海那麵則是峭壁。

前人在緩坡上鑿了上頂的台階,但是經曆多年的風吹日曬,許多地方已經難以下腳。剛開始,兩個人還能並肩而行,漸漸地夏月落在了後麵。

頂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輕輕一躍而上,而後又回頭伸手拉夏月。

她借著他的力,終於爬到了坡頂,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黑壁崖這邊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遠處海的那一邊卻是烏雲壓頂。

鹹濕的海風撲麵而來,吹得頭發四處飛散。

夏月這才發現頭上唯一一根綰發的發簪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頭發重新草草地綰了一下。

風開始變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來越高。

遠方海那一邊的烏雲似乎都要沉到海裏去了。

忽然,天邊的烏雲沉了一下,並未看見閃電,但雷聲已經從遠處緩緩滾過來,沉沉悶悶。

“這是今年的第一聲雷。”站在旁邊的尚睿喃喃自語道。

她聞聲轉頭看他。

他在岩石上負手而立。那海風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個人紋絲不動,站得又直又穩,跟她被吹得東躲西藏、頭發四散的狼狽相完全不同。

一襲素衣,卻宛若日月。

他迎著風,身姿挺拔豪氣,靜靜地注視著那團烏雲,似乎旁邊一切都和他無關,全然置身於這俗世之外。

而後,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漸漸起了雨霧。

海浪洶湧。

而他們站的這邊海岸依舊是晴天朗日。這樣的景致,忽而讓人覺得世間萬物都變得渺小起來。

過了許久,他才轉過頭對她說:“我頭一回看見海上這樣下雨。”

夏月終於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還殘留著一股孩子氣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說。

就是說這些話的時間,頭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然後那些雨水迅速朝岸邊移了過來。

雨霧如飛一般地擴散著。

忽地,就變了天。

夏月一仰頭,已經能夠感到有零星的雨點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雨勢來得如此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他們站在光禿禿的山崖上,連棵樹都沒有,完全找不到可臨時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時候,尚睿說道:“這邊有條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著她往一側走去。

原來膝蓋高的一堆野草叢,走進撥開後現出一條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徑。

夏月緊跟著他。

小路的石階依靠著石壁,迂回盤旋著往下。

沒走幾步,就見路邊有個石洞。

與其說是石洞,不如說是石壁凹進去兩尺寬的一個地方,剛剛有一人高,站進去,身體剛好被頭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來。

卻不想,海風實在太大了,雖然能遮住身體,那傾盆的雨又被迎麵灌入的風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淺,根本擋不住。

隻見他沒有遲疑,迅速地解開外衫脫下來,背對著外麵,用手支在洞壁的頂端。

轉瞬之間,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溫暖的屏障,擋住了那些風雨。

她的背緊緊貼著身後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們倆離得很近。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朝哪裏瞧,隻好偏著頭,垂眼看別處。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額頭。

一下,兩下,三下……

舒緩,且沉靜。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瞼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後下意識地抬頭。

她仰臉抬眼,看見他的臉。

些許雨水沿著衣服和岩石的縫隙中滴了下來,正巧這時有一滴落到他的額頭中央,然後那滴水,一路向下,從眉間滑過。

他兩隻手撐著自己的外衣,騰不出手來擦掉它。

隻見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繼續的勢頭。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個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並重疊在他的鼻尖,頓了一頓,最後還是滴了下來。

又落在她的臉上。

他渾然未覺,目光一直看著別處。

眼見,雨水又從別的地方滲下,接連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對於突如其來的觸碰,他先怔了怔,隨後開口說:“剛才的賭約,你還認嗎?”

“當然認了,我贏了。”

尚睿揚眉,明顯不讚同。

“誰先到黑壁崖誰就贏,我先到。”她據理力爭。

“我明明記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頭頂。

夏月這才發現,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頂,所以要算他贏。

她剛要急著和他爭辯,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於是她憋了口氣,擰著眉,再也不和他搭話。

他眼角含著笑意,垂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瑩透亮,此刻不服氣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覺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停了。

驟雨過後,陽光又傾瀉而下。

尚睿將半濕的外衣擰了擰又穿在了身上。

他們沿著小徑蜿蜒而下。

因為海邊潮濕,又被草叢覆蓋住,石階有些地方長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懸崖底下是一片灘塗,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擋,灘塗外就是海。

別處的海岸是沙灘,而這裏卻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剛準備朝海邊走去,卻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輕輕說了一句:“你回頭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轉身抬眼的刹那間,她呼吸一滯,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愛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閭海,將海岸線盡收眼底,何曾想過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卻是這樣的風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滿了一種叫紫重葛的爬藤。這是京畿野地裏常見的植物,卻不想它們會如此茂盛地長在這海邊的崖壁上,而在這個時節,正是它的花期,滿滿一塊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風,竟然全都盛開了,將半個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塊巨幅的花屏,既壯觀又美。

海風襲來,紫重葛隨著風勢搖曳。

落英繽紛,從半空而來。

她這才看到腳下居然也鋪了一層紫色的落花,她剛才因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現下竟然不敢下腳。

“真美。”她輕聲驚歎,“你是如何發現的?”

黑壁崖的這麵朝海的懸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懸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麵還有這樣的景致,而且這塊石灘兩側都被海水封住,僅有剛才那條不起眼的小徑才能到這裏,若不是有心,根本不會發現。

“我幼時有一次隨父親坐船出海,回程的時候看見。那時是初夏,雖然紫重葛的花隻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當時就想,這裏怎麽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牆。”他喃喃地解釋著,臉上的神情似乎也被這一片紫色吞並了。

“海上看著更美嗎?”她好奇。

“一樣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著春陽。

說話間,海水漲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灘塗,已經淹沒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將它們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著他站在了高處的礁石上。

驟雨後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靜,海水由遠及近起起伏伏,最後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頃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複。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聽著奔騰激昂的驚濤聲,久未說話。

尚睿站在她的身後。

一個巨浪拍過來,激起一人高的銀白浪花,朝她腳上撲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後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牽她的手。

她一驚,手指被他碰到的時候,仿佛被烙鐵燙了一般,猛地抽了回來。

一番接觸,她用餘光又開始打量他。

這個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還能讓李季給她治病。

更何況,他明明姓洪,卻又長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麵皮,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據說開國的太祖皇帝,也是個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衛開朝以來,好幾代都是擇美入後宮,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來越好。

她未見過先儲,也未見過其他皇室宗親,卻有一年元日隨著父親遠遠瞧過先帝的龍顏,知天命的年紀卻溫文沉寧,風姿猶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從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習慣了他的容貌,也不以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幾人褻瀆子瑾的話,麵色霎時就白了,胸中頓時痛得似乎要滴出血來。

若是沒有那場變故,天下間誰敢那般拿他的麵貌來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禦座上的那個人和徐氏來。

旁邊的尚睿自小浸**朝堂宮闈,心思縝密,見她麵色忽明忽暗,便能將她此刻的心思猜個七八分。

一隻低空掠過俯衝至水麵捕食的大鳥,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寂靜。

“我的確認識你父親。”他直接說道,“卻沒什麽來往。”

夏月狐疑。因為看他不過二十來歲,換成十年前父親在朝廷任職的時候,他才多大?要說僅僅隻是彼此認識,她卻是不怎麽相信。

她雖不精於算計,卻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著刀抵著他的脖子叫他說真話?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頭去摸對襟裏藏著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卻怕他生疑,生生把動作收了回來。

“你父親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當年,誰也沒想到先儲會托孤於喻晟。喻晟向來為人清醒孤高,胸中隻裝著天下社稷,後來和先儲政見也不盡相同,雖然他因為先儲而入仕,後來卻沒人將他歸為先儲一黨,所以當時才將他忽略。

君子一諾千金,沒想到他甘願為了那一句承諾,放棄江山抱負和自己一身的才學,攜著妻女四處躲避追捕,隱於市井之中。

這讓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為他是敷衍,補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時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親口說出“佩服”二字著實不易。

“那你以前見過我?”她指的是兒時。

尚睿側著臉,含笑打量著她,目光從眉眼移到嘴,須臾後,本想搖頭直接說實話,轉眼卻又反問:“你打賭又未贏我,我為何要告訴你?”一臉狡黠。

那一年,喻晟鬧過一個笑話。

先帝遇見一盤殘棋,不知何解,於是深夜召見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趕到乾泰殿門口,太監點著燈正要替他引路,卻“撲哧”一笑。原來不知道他為何,頭上的發髻玉冠旁邊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鈿子。先帝得知後,先是雷霆大怒,責罵他不知天子禮,但親眼見到他後又忍俊不禁:“喻卿,這是何故?”

“小女刁頑,硬要跟著臣進宮,臣將她留在馬車上,也沒覺察她做出這樣的事情。”

當時尚睿就在一側,不禁插嘴問道:“喻大人家裏有幾個孩子?”

“回殿下的話,臣隻有這一女,拙名昭陽,頑劣不堪。臣甚是頭疼,哪敢再養孩子。”

話雖這樣說,可是喻晟的臉上哪有頭痛的樣子,分明滿是寵溺和歡喜。尚睿想起自己和雙親之間除了血脈還摻雜了太多其他,永不會這般親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這記憶本應積壓在某個角落漸漸塵封,卻不想因為“昭陽”這兩個字突然就鮮活了起來。

他腦中已過萬千,最終卻隻字未提,隻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霽月光風。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十分不悅地說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不抓我去交給朝廷。”

他眼尾帶著笑:“你出這主意,聽起來倒是不錯。”

她垂著眼,沒接他的話,自己往回走。

因為漲了潮,海水漫過了大部分灘塗,夏月隻好借著那些礁石朝邊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間的間隔卻有些寬,她不想濕了鞋,也懶得理留在後麵的尚睿,徑直在上麵跳躍著朝前移動。

走到半途,能下腳的礁石越來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個目標,就使勁朝那邊一躍,本來並無難度,可是剛下過雨,石麵十分濕滑。

她落腳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滑了一下,身體便朝後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並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濘裏,而是落在尚睿的懷抱裏。

他接住她,挑著眉說:“你父親明明一身才學,怎麽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小時候有人這樣說,十有八九是在譏諷她母親是商戶之女的出身。她不悅地推開他:“與你何幹。”

他站在泥濘裏,不由分說地打橫抱起夏月,踏著潮水朝岸邊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掙紮著。

哪知他的力氣十分大,牢牢地將她抱在懷裏,使得她的臉不得不貼在他的胸襟上,那觸感又冷又潮。她這才想起方才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許早就濕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別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這是要做什麽?”

她非但沒有答話,還將外衣的衣襟扒開,拿手伸進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濕的。

“那日我不過隻看了你一眼,你這是要摸回來嗎?”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著他的衣服說:“春暖乍寒的,怎麽能裹著一身濕衣服吹這麽久的海風。”不知不覺她嘮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說完,她又埋頭一看,發現他踩在水裏,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這麽大個人了,怎麽不知道愛惜自己。人家都念叨著春捂秋凍,你倒是裹著一身濕,以為自己是鐵打的似的。”

到了岸邊,他將她從懷裏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這麽嬌弱。”

夏月聽他這麽一說,倒是回過神來,他這麽來路不明的一個人,她本來是抱著以死相拚的決心跟著他出來的,如今關心他受不受寒做什麽。

她不再多話,轉身沿著來路返回。

尚睿倒是顯得心情好極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

“照你小時候的年紀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麽還沒嫁人?”尚睿問。

這話倒不是故意試探她,而是他確實好奇。

夏月走在前麵怕他嫌棄她擋道,於是不敢停歇地爬著山,說話有些喘:“我一個罪臣之後,嫁給誰不都是害人家嗎?”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細,她也懶得藏著掖著,索性直接認了。

尚睿一樂,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這樣的倒是少見。以前他遇見的女子要麽對他唯唯諾諾,要麽阿諛獻媚,一根頭發也能誇出朵花來。還有,就是王瀟湘這種,隻會冷眼瞧著,像座冰山一樣。

以前他出去逛酒樓,聽旁人說男人都賤皮子,喜歡啃硬茬,越是不從的,越是心頭好。

可惜,他卻沒有那樣的興趣。

倒是這閔夏月剛剛好,時而硬時而柔,你以為她要和你拚命的時候,她卻突然給你一顆甜棗,你以為她溫良順從的時候,卻又忽而跳起來嗆你幾口。若非不是因為……

他心中一凜,麵上還掛著笑,心中卻不舒坦起來。

卻不想,走到山頂的時候,夏月停下來轉身對著他:“我有一些話想對洪公子說。”

他等著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問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我想說明了好,”夏月僵著一張臉,“外祖母是我最後的親人,我從錦洛來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後,我一個人鉸了頭發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變故,她老人家去了別的地方養老,可是我的決心卻沒有改。所以但願是我誤會公子的美意了。”她尷尬地一口氣將話說完。

尚睿聽到她要出家的話,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雙親孑然一身以外,是否還遇見了其他事情,才讓她年紀輕輕有了這樣的念頭。後來又聽她說出最後一句話,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這輩子,隻遇見過自己嫌棄別人,哪兒敢有他還未開口,便反過來先嫌棄他的。

這不是在宮裏,他礙於身份不能將她怎麽樣,須臾,他掩了眼中積蓄的怒意,冷笑一聲:“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他在前麵走得很急,壓根沒想搭理她。

他扔了那麽一句譏諷她的話,她也沒惱。她不太喜歡琢磨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思,既然對方說沒有,便是沒有,她再不會多想。

山腳下兩匹棗紅馬還在原地,隻是淋了雨,馬鞍有些濕。

她見尚睿站在一側,神色又恢複了平靜,才覺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夏月卻不知道,他這人若是存心收斂神色,任誰也看不出破綻來。

尚睿上了馬,指著西邊:“我們從那邊繞回去,過兩裏地就是官道,那附近有個客棧,正好可以吃些東西。”

他不說還好,這樣一提醒,她才想起兩個人出來大半天了,頓時覺得餓。

一路上兩個人騎馬緩緩並排而行,到了客棧,發現客人不少。

“下月春闈會試照舊,這些時日自然人多。許多人在此落腳歇息,天黑前可以進城。”尚睿解釋著,讓店裏夥計領著上了二樓包房。

他隨意點了幾個菜。

小夥計十分聰慧,不需要重複就記在心裏,又解釋說店裏客人多,可能上菜會慢些。

尚睿倒是懶得繼續開口,揮了揮手便打發了那夥計。

夥計賠著笑,順手關了包房的門。

包房裏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寬敞的竹榻,大概是供人吃酒後小憩的。

不到片刻,小夥計先送來一壺茶。

尚睿卻沒動手。

夏月覺察到他整個人從半路上開始就懨懨的,臉色不好,於是拿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

哪想他這人挑剔極了,看了一眼那茶湯的顏色和浮在麵上的茶葉,皺了皺眉,隻小小地呷了一口就鄙視地不再喝了。

夏月瞅著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幹淨衣服給你換一下?”

他不豫道:“我不穿別人的衣裳。”

夏月瞠目結舌,剛才他還說自己沒女子那般金貴,可現在看來分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時,店夥計又來敲門,說是剛才點的素肘子沒了食材,要不要換成蒸釀三寶,這也是他們店裏賣得最好的一道菜。

尚睿支著頭,眼皮耷拉著,沒話說。

夏月隻得替他應了那小夥計,見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擋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讓夥計給他熬份薑湯來。

小夥計得了令正要走,夏月再次叫住他:“你們附近有沒有賣新衣裳的?”

小夥計搖頭:“咱們這館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著後麵的湖,才有人來踏踏青吃吃飯歇歇腳,哪會有衣裳鋪子,”這夥計識人眼色,見尚睿一身濕氣,又要喝薑湯,自然明白是要換衣服,於是說,“姑娘,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掌櫃家的小少爺和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問問。”

哪知夏月沒開口,尚睿斷然拒絕:“不要。”

夏月頓時覺得這人也太難伺候了,平時不知道被家裏人慣成什麽樣,斜瞥了他一眼,對小夥計說:“你別理他,盡管拿來就是。”

小夥計見尚睿一身簡潔精細的打扮,便知道是貴人,做生意的最善於從皮囊識貴賤,貴人自然脾氣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不一會兒,衣服送來了,果然是新的。

尚睿抬眼看了看,麵色稍霽,起身開始解腰間的白玉腰扣。

夏月倏然起身,紅了臉:“你就不能等我出去再脫?”

尚睿斜睨著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還管這些俗禮做什麽,反正上次我見過你的,這次你看回來,咱們就可以兩清了。”

他說著話,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白玉腰扣卸了扔在一旁。

這屋子不大,他坐外麵,她坐裏麵窗戶下,如今他大剌剌地堵在中間,在她麵前換起衣裳來,她卻出不去。眼看他脫了外衣,隻剩中衣,夏月又避不開,隻好尷尬地轉過身對著窗欞。

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歇後,夏月聽見小夥計敲門來上菜,尚睿開門將他放了進來。她想他應該換好了,不然也不會去應門,於是回身在凳子上坐下。

幾個葷素搭配的菜被小夥計利落地擺在桌子上。

她準備吃飯,順便看了一眼尚睿,這一看,差點“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也不知道小夥計什麽眼神,還說那少掌櫃和尚睿差不多身量,可是現在袖子和腳下短了那麽多,穿在他身上就跟被勒成了小一號的人似的,十分滑稽。

小夥計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看著明明差不多。”

尚睿低頭打量著自己,眉毛都快皺在一起了,扔了塊銀子給夥計,指著自己換下來的那堆衣服:“你趕緊拿去烤幹了,給我送回來。”

小夥計接過銀子,嘴角都要飛起來了,急忙照做。

尚睿穿著那身不合身的幹淨衣服,坐在桌邊一口喝了剛熬的薑湯。

此刻,在門外暗中守著的姚創等人也鬆了口氣。

如今天下不太平,他們自然不敢讓他一個人帶著夏月出城,何況這閔夏月不比別人,若是她藏了禍心,那更不能大意。一路上,他們隻敢遠遠跟著,沒尚睿的授意,壓根不敢露臉,可是任由他這麽病了回去也不好交差。

尚睿頭昏腦漲,不太有胃口,一碗熱騰騰的薑湯下去,貼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難免有些犯困,於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軟榻,對夏月說:“我在這裏睡一會兒,你自己吃飯,吃完了叫我上路。”說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還真睡著了。

軟榻上沒有被子,估計就是有,也會被他嫌棄。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能幫他叫一碗薑湯已經是她這半吊子醫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會兒,夥計將最後換的那道蒸釀三寶送來了,弄出些響動,但也沒擾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飽後,他依舊睡著。

外麵天色尚明,還出著太陽,可是春日裏的天氣,看著是朗日,轉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開口喊了一聲“喂”。

他沒有動。

夏月走過去本想推一下他,將他弄醒,卻覺得他臉色有些不對勁,慘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塊似的,身體還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這是寒氣聚結於心之後,全身即將爆發高燒的征兆。

“洪公子。”她試著叫了叫。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病倒了,當然不能應她。

夏月又叫了一聲,依舊動也沒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體溫果然驟然升高了。

她見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後一步,心中有了別的主意。

如今她已經輕輕鬆鬆出了帝京,眼前這人又這樣,正是她脫身的好時機。

荷香還在城裏,高辛玉也藏在城裏。玉是身外物,荷香卻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會不會害得她丟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經起事,她便是他的軟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長著這樣一副尉家人的臉,究竟是敵是友?是皇親還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難道姓尉?

刹那之間,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陽”的時候那滿目的寒氣,至今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喻昭陽,那麽順藤摸瓜就會牽連到子瑾身上去,更何況他還見過她的高辛玉。

哪怕隻是萬一,她也不能拿子瑾來冒這個險。

她一邊想著,一邊去摸胸前藏著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備,殺了他?

想到這裏,她的手哆嗦了起來,不禁將那金簪緊緊握在手裏。她略通醫術,知道要害在哪裏,雖不能保證一擊斃命,至少還可以補幾下。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活了這麽久,連一隻雞也沒有殺過,何況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掙紮的時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燒得迷糊了,竟然像個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聲:“娘。”

她倏然一驚。

是了,他也許隻是個毫不相幹的人,有爹,有娘,也許還有妻兒,她怎麽能憑他一張臉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他。

更何況,他還救過她。她怎能做這樣恩將仇報、草菅性命的險惡小人。

她要還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殺他。

夏月似乎為自己找到的這個理由鬆了一口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隨後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姚創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去,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夏月,然後自己小心翼翼地進屋親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況。

姚創一時沒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們怎麽留,難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樣,隻需要留個活口?

夏月怕旁人懷疑,鎮定地走到樓下。一樓大堂裏熱鬧非凡,壓根沒人注意她,連剛才那個小夥計也不知道去哪裏了。她目不斜視地走到外麵馬廄裏,牽了自己的那匹馬。

臨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她估計一會兒小夥計會將烤幹的衣服給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樣,肯定會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沒有立刻騎馬,而是牽著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來她怕迷路,二來她斷定像尚睿那個樣子,自己醒過來都難,莫要說來追她了。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家客棧。

他那麽年輕力壯,看著身板也不錯,應該不會因為發點高燒就死了的。

可是——萬一那小夥計和掌櫃都是個黑心眼,見自己跑了,留下的那個又不省人事,直接將他抬出來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為她凍傷的那雙手,還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內,那滴順著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馬。

一顆心似乎被什麽東西纏了起來,越纏越密,繞了一層又一層,裹得她透不過氣來。

這時,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麵,那麽小小的一團濕潤,卻在層層疊疊中擴散開來,漸漸沁到了深處,清涼冰冷的觸感挨著她的心,一時之間,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風透入心間。

她騎在馬背上,扭身看著來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撲麵而來的風,拉著韁繩又原路折返。

她告訴自己在血鵲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條命,如今先還了再說。

夏月這麽快去而複返,讓姚創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圖,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來冒險,讓他們再單獨相處,便輕輕一躍藏在了屋梁上。

她回到屋裏,摸了一下尚睿的額頭。

果然已經燙得驚人。

他開始囈語不止,但是模模糊糊聽不清在說什麽。

夏月叫了小夥計給他找了床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又去打了盆涼水,拿帕子浸濕了之後敷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和四肢截然相反,簡直冰火兩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小夥計見他這樣,不禁問:“他冷成這樣,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搖頭:“他隻是發高燒所以才覺得冷,蓋多了反而不好。”

小夥計又熱心地問:“要不要我給他弄個湯婆子來?”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涼的手,答道:“他身上燙,這樣的病就是要散了熱氣才好。湯婆子太烈了。”說著,顧不得小夥計還在旁邊,就將他雙手焐在自己溫熱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長,她壓根包不住一半,隻好來回地揉搓著。

小夥計以為兩個人定是夫妻,也沒多想。

夏月又說:“小哥,麻煩你幫我們找輛車,送我們進城去。”

小夥計想想也是,這裏荒郊野外的,既沒大夫也沒藥,肯定不如城裏方便,說道:“隻是,這馬車……”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門壓根沒帶銀子,也沒注意尚睿剛才換了衣服之後將錢袋子擱哪兒了,隻得將懷裏的那根金簪交給小夥子:“我沒帶錢,你看這個行不行,還要麻煩你找兩個人幫我把他抬下樓去。”

小夥計心中一跳:“姑娘,你這首飾忒貴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麽多。”

她本來沒打算留著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將它當了做盤纏。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個角,剩下的還我。”

小夥計覺得這主意倒是不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準備去請教掌櫃的,卻忍不住又問道:“這麽好看的首飾,切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夏月搓著掌中那雙冰涼的手,眼皮也沒抬:“身外之物有什麽可惜的。”這東西反正是他掏錢買的,拿來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對了,我還有兩匹馬,你先照看著,過兩天會有人來領。”夏月補充道。

不一會兒,小夥計就找來人和車,將尚睿抬上了車,還不忘記將烘幹的衣服一並遞給她。

小夥計又說:“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兒,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隨著小夥計的話打量了一下那車夫,十分精壯的一個中年漢子,長相卻不怎麽舒服,特別是小夥計將尚睿的衣服交給她的時候,他看到那枚毫無瑕疵的白玉腰扣時,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個心眼,問小夥計:“這大哥不是你們店裏的嗎?”要是開店做正經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夥計答:“我們店裏的馬車是送貨的,怕你們坐著不合適。這大哥經常來這裏打酒,聽說我們找車,他就說他有。不過您放心,車錢掌櫃的已經付了。”

自從王淦的事情後,她對這些細枝末節很敏感,膽子變得十分小。

一時間,她有些猶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車裏的尚睿,本想著叫車夫把他送進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揚鑣,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個人,對方萬一起了什麽歹心,他恐怕隻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夥計還給她的那根切殘的金簪,欲哭無淚。掌櫃大概覺得簪子精致,缺了哪裏都不好,幹脆將簪杆給去了,剩一個簪頭給她,拿來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將尚睿留在車上先托給小夥計照看,借口說自己要出恭,趁機進了廚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隨後才上了車。

姚創遠遠盯著她這樣折騰,心情倒是複雜了起來。

尚睿的身量有些長,那馬車壓根不夠他平躺著,隻好斜靠著坐。可是,這馬車輪子做得十分簡陋,那車夫趕車的技術也不怎麽樣,車廂裏又顛又晃,他的頭不停地磕在側麵的木板上。夏月在旁邊都看著心驚,別到最後腦子不是燒壞的,而是磕糊塗的就不好了,急忙將他的頭攬在懷裏。

他的頭依舊熱得滾燙,眼睛緊緊地閉著,嘴唇因為發燒顯得豐潤鮮紅。

她很怕身邊人這樣不止不休地發燒。當年,子瑾就是這樣將耳朵燒壞的,她自小就留下這個陰影,至今心有餘悸。

夏月幽幽地歎著氣,又將蓋在他額頭上的濕帕子換了一麵。

可是他實在太燙了,連那冰涼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車上沒有水,隻能將帕子放在風裏涼一涼,再貼上去。

車窗簾子沒敢放下,她一直緊張地盯著車外麵,就怕車夫將他們拖到什麽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後藏著的那把刀,確定還在那裏後,稍微心安了些,又將尚睿的手攏在手心裏哈氣。

如此反複很多遍。

他們騎著快馬出來沒什麽知覺,心情又輕鬆,哪想回去的路程卻那樣漫長。

她久久地繃著神經,眼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下去,最後混沌一片。

忽然,懷裏的人動了一下,迷迷糊糊中還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熱燒得他嗓子都啞了七八分,語音呢喃,她隻聽清楚後麵那個“水”字,便說:“忘記備水了,你隻有忍一忍。”

朦朧中聽見這個聲音,尚睿一個激靈,神誌清醒了大半,頓時察覺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審視了四周一遍,須臾,又閉上眼睛。

夏月本以為他醒了,想著他們如此曖昧地依偎著,十分尷尬,鼓起勇氣垂臉打量他,卻發現他壓根沒睜眼,以為他大概還在夢中說胡話,於是又將額前的帕子翻了個麵。

而後,又將他一雙冰涼的手揉搓了起來。

尚睿合著雙眼,有些舍不得睜開。

一路上相安無事,夏月放下心來。

進城後,她放開尚睿,挑開前麵的門簾,給車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門口,她客氣地請車夫去叫門,自己又回身一看,發現他已經醒了,直直地坐在車裏。

她看著他,不知這中間的經曆從何說起,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卻被匆匆而來的門房打斷。

李季得了消息,臉色都變了,從府裏迎了出來。

尚睿卻撐著頭,自己揭了馬車的竹簾下車。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沒人來告知她後來他怎麽樣了,看他下車走路的樣子,想來隻要有李季在,是沒有大礙的。

她不知道的是,後來尚睿並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對李季說:“本來沒什麽大病,你就在這裏給我抓點藥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禦醫記檔,問東問西,驚動了皇後和太後,又是一陣嘮叨。”

哪知,剛喝了藥沒多久,他又發了一次高燒。

在李季府裏等了尚睿一天的明連,含著淚念叨:“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會病成這樣?這回宮去可怎麽交代。”

李季解釋說:“皇上這是連日操勞,吃睡都不怎麽上心,積勞成疾,又受了寒,才發了這麽猛的熱病。”

李季又問:“姚大人,你們和皇上到底去哪兒了?”

姚創沒敢答話,未獲尚睿的首肯,他怎麽敢多嘴。

明連遲疑:“現在要回宮嗎?”

姚創說:“皇上剛才說先不回去,那隻有先留在李大人這裏。”他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說什麽便是什麽。

尚睿被燒得全身發冷,渾身戰栗著,待李季給他施了兩次針才稍好。

荷香去後院廚房的時候,聽見煎藥的動靜,便回來告訴了夏月:“小姐,我們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麽?要不是為了他,我早跑了。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她將事情大致跟荷香說了說,除開她起心殺了他那段。

“還有你,”夏月又伸著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腦袋,“早叫你走你不聽,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懶得管他,留下你一個人怎麽辦?”

荷香抿著嘴笑:“小姐要是找著了少爺,給我托個夢什麽的,我就開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托夢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給你托夢。”

荷香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兩個人正在房裏嘻嘻哈哈的時候,門外卻來了人:“閔姑娘。”

一個少年的聲音,不太耳熟。

“閔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對方見夏月沒有應聲,於是又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

荷香去開門,發現來人是明連。

明連不敢進屋,停在門口。

“怎麽了?”夏月在插屏後麵的裏屋問了一句。

明連深深地作了個揖:“我們家公子念叨著姑娘的名字,請姑娘去看看。”

夏月聞言呆怔,這人要是病了該找李季,要是沒大礙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幹嗎?

“有什麽事嗎?我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明連見她推辭,心中有些憋屈。剛才他在門口就聽見主仆二人的嬉鬧聲,如今皇上為她受了涼,她還開心得跟遇見了喜事一樣,連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又勸道:“我們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夏月見他這樣,不好再推辭,隻得將衣服穿戴整齊了,跟著明連走一趟。

她看見尚睿的時候,李季正在給他紮針。

李季抬眸察覺她的腳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尚睿躺在**,衣襟微微敞著,胸膛露出來,鎖骨下的雲門穴和中府穴都紮著銀針。待一炷香燃到一半後,李季將尚睿虎口和胸口上的銀針都分別撚轉幾圈。

小藥童端著擱銀針的盤子,一動不動。

夏月不知道叫她來究竟幹嗎?

她瞅了明連一眼。明連垂著臉,也不說話。

她有些忌憚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還寄人籬下,隻好乖乖站在旁邊等著。

忽然,**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夏月聞言不禁瞪大眼睛。

而後,他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明明白白是“夏月”。

室內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若是第一遍她還能裝著沒聽懂,這第二次卻是清清楚楚。

夏月的臉倏地紅成了個柿子,她這才明白剛剛明連口中的念叨著她是什麽意思,頓時恨不得立馬撲上去捂住他的嘴。

這男人真是在意識不清的時候,都還要和她作對。她守著他那會兒,他就喊“娘”。別人守著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一炷香燃盡,李季拔了針,帶著人退出屋去,親自守著煎藥。

明連倒是直率,說道:“閔姑娘,是我擅自去請你過來的,我們家公子並不知道。他這樣病著,嘴上又惦念著你,我就想要是你在這待一會兒,他心裏會不會好受些。”他本來就是一個五官標致的小少年,此刻一雙眼睛仿佛隨時要滴出淚來地求著她,更加讓人覺得不忍。

夏月嘴硬心軟,隻得答:“那還要我做什麽?”

明連忙答道:“不用不用,你坐在這裏就好了。要是公子醒來就見著閔姑娘,估計病也能好個大半。”

於是,夏月就著剛才李季用過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無奈。

沒一會兒,她的名字又從他嘴裏逸了出來。

多聽幾次之後,她倒也坦然了,想著也許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已。

明連濕了帕子給他敷額頭。

“你們公子,以前這樣病過嗎?”夏月有點瞌睡,不禁想找點閑話說。

“很少。”明連答。

夏月想了一下又問:“他怎麽和李大人這樣熟?”

明連覺察到夏月想套他的話,於是黯然答道:“公子不喜歡我們聒噪,姑娘還是別問了。”

被人識穿了意圖,她隻得作罷。

沒人說話,又不好意思睡覺,她隻好研究起別的事情來。

剛才李季給他紮的那幾處穴位,她粗略地記在心裏。她第一次見到退燒散熱驅寒,居然會取雲門和中府這兩處。

《靈灸》裏麵寫“疾淺針深,內傷粱肉,病深針淺,病氣不泄,病小針大,氣泄太甚,疾必為害”。

同一個穴位下針,不同的病症,提插撚轉手法也不一樣,不同的大夫下針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對男女病患也有區別。

夏月對李季的醫術十分好奇,之前,她隻見過李季給自己施針,如今好不容易來了第二個病患。

她不禁想再仔細看看尚睿身上的針眼。隻是,她再怎麽荒誕不經也做不出剝開男人的中衣看胸脯這樣的事情,她淺淺地歎了一口氣,隻能捧著他的手,琢磨著虎口的那個針眼。

來來回回研究了好幾遍之後,她才發現他的手一點也不涼了,溫溫熱熱的,她繼而又去摸了一下他的後頸,溫度也平緩下來,幾乎和常人無異。手上的肌膚,也開始有了些潮氣。

夏月回頭對明連說:“你得去要一套幹淨的衣裳和被子,你們家公子快要發汗了。”

她的話剛說完,還沒來得及回頭,隻覺得被自己捏著的那隻手,突然有了力氣,反過來握住她,然後猛地將她一拽。

她一時不防,趔趄著朝**歪斜下去,正好撲在他的胸口上。

**那人,垂眸看著胸前的夏月,嘴唇動了動,說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嗎,六根怎能如此不清淨,你剛才是準備把我這雙手給生吞了?”

他的嗓子依舊啞著,這麽長的一句話中好幾個字幾乎喑啞無聲,說話的時候也有些中氣不足,眼睛下麵染著兩團青灰色,即使這樣,依舊不妨礙他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

夏月鬱鬱地支起身子,退後幾步對明連說:“你們公子現在醒了,大功告成,那我就告辭了。”說完,便一溜煙走了。

尚睿喝了幾口水問道:“她怎麽會在這裏?”

明連忐忑地答:“明連該死,自作主張地請了閔姑娘來探望皇上。”

尚睿慢悠悠地將杯盞在手中轉了半圈:“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明連臉上變了顏色,“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也不敢辯解。

尚睿瞅著他,知道必有蹊蹺,便問:“朕睡著時說了什麽?”

明連答:“皇上一直喊著閔姑娘的名字。”

尚睿麵色平靜地聽著,吩咐說:“你先替朕更衣,然後去叫姚創來一趟。”

待他換了中衣,明連就將門口候著的姚創請了進來。

姚創事無巨細,將所見所聞匯報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後夏月在包房裏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殺他,又如何牽馬逃走卻去而複返,將他送回李府。

尚睿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針眼,靜靜垂著眼,聽姚創說完,最終一個字也沒評價。一雙眼睛如古井般,表麵平靜卻幽深難測。

片刻後,李季端著剛煎好的藥入門,見尚睿僅著了件中衣坐在**,忙說:“皇上莫要著了涼。”然後服侍尚睿喝了藥,讓他躺下。

一炷香還未燃盡,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濕了,於是明連打了溫水給他擦了身,再換了衣裳。

折騰了一遍後,他躺在**合著眼,半晌沒動靜。

眾人以為他睡了,不敢弄出一點響動,悉數退去,隻留了明連一人。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握起雙拳,使勁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咚”的一聲。

明連被這響動嚇得瞌睡瞬間就沒了,怕他是被夢魘著了,微微地叫了一聲:“皇上。”輕手輕腳地走近,準備撩開帳子看看。

哪想尚睿卻猛地坐了起來,掀開簾子,就要下床。

明連差點就撞在他頭上,忙退後說:“奴婢該死,驚了聖駕。”

尚睿沒有理他,連鞋子也沒穿,就站了起來。

明連一蒙,不知道尚睿究竟要幹嗎,隻見尚睿表情陰鷙,大步跨出內室,居然推門就走了出去。

明連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亂地抱在懷中。

尚睿疾步走在回廊下,明連在身後小跑地追著。

明連不敢喊他,這裏不是康寧殿,怕驚動了李府裏別的人,也不敢阻撓他,伺候了皇帝這麽久,他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尚睿出了抄手遊廊,下了階梯,穿過院子。

他高燒了一天,熱度剛剛退下,又粒米未進,現下怒火攻心地穿過半個李府,腳下已經有些虛浮。明連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蓋:“公子,地上涼,您先把靴子穿上。”

尚睿連看也沒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聲:“滾。”然後甩開他,又繼續朝李府後麵住著夏月的“桃葉居”走去。

這時,一直不敢離身的姚創也跟了上來。

尚睿徑直走進桃葉居的院子,行至廂房門口。連鞋也未穿的他隻著了一件單薄的中衣,在這寒夜中全身都是虛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頭獵人傷了最軟弱最致命處的野獸,腦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氣幾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點燃了,他未有任何遲疑,惡狠狠地抬腿一腳就踹開了門,繞過插屏,直奔內室。

之前夏月睡覺的時候沒有熄燈,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夢中的夏月,被這響動倏地驚醒了過來,還沒來得及回神,就發現一個影子越過紗帳,直接上了她的床。

瞬間,她嚇得尖叫起來。

歇在外間的荷香早被這動靜嚇蒙了,聽見夏月的叫聲飛奔過來。荷香撲到尚睿身上,想要將他從夏月身上拉開。尚睿手臂一拂,就將她推開了好幾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顧不得疼,慌了神大喊著來人,又要上前去。

明連也跟著進了屋,卻不敢抬頭看帳內。

尚睿說:“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明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又不得不照著尚睿的話做。

頃刻後,荷香連人帶聲就消失了。

此刻,搖擺中的燭火映出尚睿的身影,他騎在她的身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冰若寒潭的雙目蓄著一層怒意。

夏月嚇得臉上沒了血色,心中翻滾著懼意,卻咬著唇硬著頭皮說道:“你滾開!”

尚睿不跟她廢話,臉上怒極反笑,伸手用虎口鉗住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一攏,似要捏碎她的骨頭一般,另一隻手去扒她的衣襟。

夏月使勁想要推開他的手。

若是往日兩個人單拚力氣,他幾個指頭就可以對付她。隻是他現在大病未愈,手腳都是軟的。她拚了命地一搏,居然真的掙脫開來。

哪知尚睿也是賭了一口氣,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夏月無法動彈,隻能瞪著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沒有一刀殺了他。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麽,寒著眼,嘴角故意掛著譏笑:“與其有精力後悔,不如再使點勁,我就喜歡咱們現在這個調調,你越強我越喜歡。”

夏月聽著這話,全身都開始發顫,牙齒也上下磕著,隨後,張嘴就要咬自己的舌頭。他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頜,夏月剛剛起意,就被他覺察。

“你要是敢咬舌自盡,我就將剛才那丫頭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給你陪葬。”他的嗓子依舊和剛才一樣嘶啞,語氣又低又沉,卻說著世上最惡毒的話。

半晌,她強忍著顫意,吐出兩個字:“你敢!”

尚睿帶著嘲弄的神色嗤笑著說,“敢不敢,並不隻靠一張嘴來說。”語罷,放開她的下巴,伸手就摸進了她的脖領。

他的手是溫熱的,和剛才兩次她焐著的那雙冰涼的手完全不同,可是此刻卻像鋒利的刀刃一般將她生生割出血來。她覺得心中那道縫隙,又被封得嚴嚴實實。

他有了別的動作,自然就鬆開了對她雙手的鉗製。

夏月的一隻手得了自由,連忙去摸枕頭下,等將簪子捏在手裏才想起白天為了湊銀兩,簪杆已經被那掌櫃給切了,她哪還能用它自保。

她的舉動並沒有逃過他的眼。

尚睿順著她的動作從枕下一把奪過那根殘簪,冷笑:“這次你想用它捅我哪裏,脖子還是胸口?”

那金製花瓣本來就嬌氣柔軟,他五指一攏,將簪頭拽在手裏,使勁一捏便沒了原形。

他將它狠狠地擲在地上。

如此一個波折,他的怒意又深了一層,將她的雙手壓在兩邊,膝蓋強行分開她的雙腿。

他這一生無比桀驁輕狂,何曾這樣被人棄之如敝屣。

她要死了,他夜行百裏去替她找藥。

他因為性急害得她折了手,他背著她走在雪地裏。

他怕傷了她的心,甚至不敢傷了尉冉鬱絲毫。

可是,她卻連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當初對他送的簪子一樣,將他的心意踩在泥裏。甚至,他見她鬱鬱寡歡,便帶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致,而她卻想趁機殺了他。

他胸中的怒火燒到難以自已,眉目卻含著笑,嘴唇貼著她臉:“你若是將我殺了,我一會兒還怎麽讓你歡喜。”他的唇此刻蒼白如紙,因高燒而幹燥翹起的皮,隨著他說話時雙唇翕張的動作而刮著她臉上的皮膚。

夏月又驚又怕,往事像噩夢一般重現,王淦一行人在錦洛湖邊的話語動作和此刻的情景重疊在一起,絕望鋪天蓋地朝她湧來。

此刻的尚睿連吻也不想給她,直接伸手去扯她下身的褲帶,無關情欲,隻是泄憤。

卻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鬆,原本拚死反抗著他的力道消失殆盡,四肢僵硬不動了。

他心中頓時茫然,不禁抬起頭看了一眼。

哪想夏月的臉在昏暗的燭光下呈現出一種灰敗的顏色,整個人沒了生氣,眼中失了華光。

他微微一愣,半晌沒再繼續。

她平靜清冷地開口說道:“你要幹什麽就快些,反正忍忍就過了。”

她又說:“若是這輩子總要有那麽一次,是你總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張臉還過得去。”

說完,她將手從他那裏抽出來,自己伸到腰間,去解自己中衣一側的係帶。係帶很容易地就解開了。

他支著肘,冷眼旁觀。

中衣裏麵的肚兜露出來,粉色的底子上麵繡著白色的玉蘭花,原本應該風光旖旎的氣氛,此時卻全是冰冷決絕。

她又將手抬到脖子後麵去解自己的肚兜。

他卻一把製止她。

她幹脆放棄解那係帶,而是粗魯地直接去拉扯胸前的布料,他扣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動。

她瞥了他一眼:“公子難道真的覺得自己送上門的女人,不如強來的有滋味?那好,”她將手撐在他的胸前,“你喜歡我怎麽做?”

這時候,桌上油燈裏的燈芯緩緩沉到了油裏去,帳內的光線越來越暗,最後,一室無光。

黑暗中隻聽見他與她的呼吸聲。

門窗緊閉著,外麵既無星月,也無人聲,靜得出奇。

忽然,她覺得身上一輕,他居然從她身上離開,轉身下了床。

他身形微晃,腳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咬著牙幾乎耗盡全身力氣才能站穩。隻見他立在床前透過黑暗盯著她,半晌,冷聲笑著從嘴裏擠出一句話:“你贏了。喻昭陽,你贏了。”

說完這句話,他陡然轉身將桌子上的茶具燭台全部掃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後來,尚睿也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隻覺得整個人渾渾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藥,精神好了不少,一雙眸子也暖了些:“桃葉居的那人怎麽樣了?”

明連猶豫著揀比較順耳的詞,答道:“奴婢擅自做主將丫鬟放了回去,可是丫鬟說閔姑娘怎麽勸也不肯吃飯,已經餓了一天了。”

“絕食想死?”他冷笑。

這時旁邊的李季又躬身要請脈。

尚睿青著一張臉,對明連道:“你去轉告她,如果她想死,別忘了我昨晚的話。”他又看了李季一看,“你一會兒跟閔夏月說,你雖然不能親手替她那親戚治病,卻可以教她,叫她從明日起好好跟著你學。”

李季說:“治病講究望聞問切,臣連人也未見過,如何能治,又如何教她?”

尚睿冷冷道:“那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