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大夫給夏月的手臂換了一次藥。她覺得全身好像輕鬆了一點,便叫荷香打水洗澡。

她左手不太方便,荷香給她搓背,沒想到頭發一撩起來,露出後背的時候,荷香一陣驚呼:“小姐,你背上長了東西。”

夏月狐疑地摸了摸,卻不知道什麽情況,又搬來鏡子一看,發現脖子後麵長了一些黃色的突起的小瘡,不痛也不癢,因為天冷穿得多,所以之前完全沒注意到。

她從桶裏起身,擦幹身上的水,裹了點衣服,叫荷香多點了幾盞燈,自己坐在凳子上,用鏡子又看了一會兒。

她心中一凜,放下鏡子對荷香說道:“你叫人回明善堂請穆先生來。”

“現在啊?”荷香問。

“嗯,現在。”夏月答。

荷香遲疑了一下說:“那小姐您還洗澡嗎?”

夏月看了一眼澡盆:“不洗了。衣服我自己慢慢穿,你不用管我。”

荷香點點頭,繞過屏風準備推門出去。

門剛開,荷香又聽夏月叫她回去:“算了,太晚了,想必大家都快歇下了。明天再去。”

荷香便折回來說:“沒事的,小姐,您要是怕麻煩田家人,我自己趕車去就好了。”

“不用了。明早去也是一樣的。”夏月道。

荷香想了想說:“那水涼了,我再去提些熱水來,替小姐繼續把身子洗了。”

夏月緩緩道:“你先出去,把門合上,要是我沒叫你,你就不要進來,我會把門插上,別的人也不要讓他們進來,早飯就擱在門口,我自己取。明日去請穆先生就說我身上長了黃瘡,還發了燒,等他來了再說。”

荷香一下子慌了:“小姐你怎麽了,不是什麽大病吧,怎麽要攆我走。我馬上去請穆先生,我一個人去,我不害怕。你要是不洗澡,我給你穿衣服,你別生氣。我……”說著,荷香就去取屏風上的幹淨衣裳給夏月披上。

夏月嗬斥道:“放下東西,叫你馬上出去!你聽見沒有!”

倆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雖說時不時也要吵嘴,但是她還從未用這種語氣和荷香說過話。

荷香委屈極了,眼裏含著淚水,默默離開。

夏月依舊不太放心,後腳跟著出去,將門閂插上。

然後,她一個人又坐了回去,將衣服脫下,借著鏡子,把全身其他地方挨個檢查了一遍。

她發現除了脖子後麵,還有手臂上也有幾顆。那瘡是黃色的,大概綠豆大小,若是用手指輕輕一撓,便會迅速地變紅。

雖然屋裏有取暖的爐子,但是依舊覺得冷,她哆嗦著將衣服一層一層穿好。

她有隻手不方便,所以做這些事情緩慢又艱難,她在凳子上歇了一會兒,又起身去把窗戶全部插上。

弄完這一切之後,她和衣躺在榻上,雖說全身又累又乏,可是卻怎麽也睡不著。

她突然想起了子瑾。

傍晚的錦洛,華燈初明,翠微樓人聲鼎沸,正是顧客最多的時候,一個長相十分普通的人從裏麵出來,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一個黑衣人從角落裏閃出來,壓低聲音問道:“如何?”

那人答:“他在二樓左手第三間包房裏,屋裏加上他應該有三個男人和五個歌姬,門口有四個侍衛,身手普通。”

黑衣人道:“你在此守著。”說完,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屋頂,飛速地朝城邊奔去。

到了城外的樹林邊,他站在原地回身看了看,朝樹林裏吹了聲短促的哨子,才有幾個人從林中的暗處現身。

其中一個戴著鬥笠,露出白瓷一般的臉,正是子瑾。

而黑衣人則是楚仲。

楚仲將剛才查探的情況複述了一遍,又說道:“殺他倒是不難,可是殿下也知道,這翠微樓地處鬧市,稍微有點什麽動靜,就會吸引官兵。”

子瑾沉吟道:“無妨。我們先進城,見機行事。”

旁邊的楚秦攔道:“如今形勢微妙,就怕朝廷在城裏設了埋伏,等我們上鉤,若是殿下有個絲毫的閃失,我等萬死也難辭其咎。”

楚仲也道:“殿下隻需在此地稍待片刻,今夜我定然將王淦的人頭提來。”

旁邊其他人也隨即附和。

子瑾抿住嘴唇,沒有說話。

他的臉隱在鬥笠的陰影下,隻有那一截如玉的下頜在月下可見,片刻後,嘴唇微微翕動:“我心意已決。”隨後無論旁人再說什麽,均閉口不言。

楚家兩兄弟知道他雖然看似和善溫純,一旦下定決心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便也不再勸。

幾個人喬裝,分散著進了城。

從城門到翠微樓,要路過閔府。

子瑾和楚秦幾個人一路,為了避人耳目,專門選了離閔府最遠的那條路。

遠遠看到閔府的高牆的時候,明知道裏麵空無一人,他仍然忍不住頓了一頓。

他們本來可以有一個周密的計劃,引著王淦出城,然後除了他。但是時間緊迫,多耽誤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也不知道尉尚睿的人是不是已經查到了錦洛,在此對他甕中捉鱉。

一行人謹慎地來到翠微樓附近。

眼見月上中天,往來的食客漸漸散去,王淦那間包房的人卻未減反增,人聲嘈雜。

他們站的那條巷口,能一眼看到整個翠微樓的動靜,位置十分好,又非常隱蔽,晚上鮮有人來往。

卻不想,有輛尋常人家的馬車突然拐了個彎,朝他們迎麵走來。他們這邊同行的有三人——子瑾、楚秦和一個侍衛。

那侍衛是錦洛的生麵孔,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這時,一聲不起眼的哨響幽幽傳來,這是王淦要離開翠微樓的信號。

子瑾幾人迅速埋著頭,從巷裏出來準備從別的地方包抄過去。

此時,馬車卻在大路上拐了個彎迎麵而來。因為趕時間,所以他們沒有回避,在馬車靠近的那一刻,子瑾裝作彎腰拾東西,藏起臉,避過趕車人的視線,那侍衛一個錯身擋在中間。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趕車人卻從夾縫的暗色中看到了子瑾的背影,試探著喊了一句:“大少爺?”

那侍衛和隱在另一處的楚秦,身形同時一僵。這聲音楚秦認得,是閔家常媽媽的兒子。

子瑾垂著頭,自然聽不見這動靜,隻是餘光瞥到馬車在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緩了下來,心中頓覺得不妙。

馬車裏的常媽媽聽見這個日思夜想的稱呼,突然激動了起來,掀開車簾,探頭問兒子,道:“二順,你在叫誰?”

楚秦本想阻止,可惜遲了。

子瑾埋著頭,自己估計應該是馬車中的人出了岔子,但是未見楚秦的示警,不得不將身子直了起來。與此同時,常媽媽已經從車上跳下來,一個踉蹌撲到子瑾的身前。

子瑾抬頭,看清來人心裏一怔。

“少爺。”常媽媽緊緊地抓住子瑾的雙手。

“常媽媽。”子瑾喚了她一聲。

老婦人眼中淌著淚:“這些時間,你去哪裏了?小姐說你尋到了家裏的親戚,要去投奔人家做生意,可是也不告訴我這個老婆子你到底去了哪裏。”

楚秦朝子瑾瞥了一眼。

子瑾進退兩難。

常媽媽又說:“你別慌著打發我這老婆子走,跟我回去,我做點你喜歡吃的,先歇口氣。”

子瑾看了下常媽媽拽住自己的那雙手,淺淺歎氣說:“常媽媽,你先回,我這邊辦完事就去找你老人家。”

常媽媽答:“你可別哄我。”

子瑾笑了笑,搖頭。

是他疏忽了,以為趁著夜色喬裝一下便不會有人認識他,哪知竟然路上遇到了常家母子。她養了他好些年,肯定和旁人不一樣,一眼就能將他認出來。

如此一打岔,王淦已經出了翠微樓。他約莫喝得已經不省人事,被人給架了出來,上了一頂轎子,徑直回家去。

翠微樓離王家還有一段路程,路上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楚仲一行人已經跟了上去。

而子瑾和楚秦這裏卻脫不開身。

常媽媽拉著子瑾的手說:“這大半夜的,能有什麽事情給你辦?你回去過嗎?家裏如今是一個人也沒有,大小姐不在,宅子久不住人,漸漸就荒了。我昨天還回去看了看,小姐以前種的花沒人管,居然開得還好……”她兒子是閔家的門房,後來閔府缺了個管事的媽媽,閔驛便請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紀,也不管旁人,就站在巷子裏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子瑾一聽她提起自己心尖上的那個人,不禁問:“後來小姐捎過信回來嗎?”

常媽媽詫異:“你們沒有聯係?”

子瑾搖搖頭,帝京裏風聲很緊,而且他不信任淮王,不敢泄露和夏月任何有關的消息,自然不敢貿然叫人去尋她。

另一頭的楚仲不知道什麽緣由叫子瑾沒有帶著大哥和他會合,心中有些急,又不能白白放過殺王淦的這個機會。錦洛離帝京很近,他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所以他擅自決定不等子瑾,自己先動手。

於是,他帶人小心地尾隨著王淦的轎子,伺機而動。

王淦的轎子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來,然後隻見王淦晃晃悠悠地撩開轎簾,撲到一棵樹下開始嘔吐,吐了之後又要撒尿。王淦左右看了看,叫人扶著進了一條羊腸小巷,走到巷子盡頭的河邊才解開褲帶開始撒尿。

這正是好時機,不需要太多的人,楚仲對隨行之人使了個眼色,自己上了瓦,跟了上去。

王淦醉得不輕,半個身體都壓在隨從身上。一泡尿直接撒在河水裏,老遠都能聽到水聲。

楚仲抽出隨身短刀,從牆頭縱身一躍到了兩個人身後,一刀就從後背刺入王淦的體內,直切他的心髒。那刀刃極其鋒利,幾乎連血也沒有見,隻聽王淦悶哼一聲。

旁邊隨從才察覺到異動,回頭看到蒙著臉的楚仲,嚇得急忙高呼救命。

楚仲不欲傷了這隨從無辜的性命,隻想速戰速決,於是抽出短刀,再補上一下。哪知那隨從不但不救主,反而怕死地將王淦一扔。王淦本來在岸邊小解,怕濕了腳,站得很靠河。如今被隨從一推,陡然往下滑,竟然“撲通”一下掉進河裏去了。

轎子那邊的人聽見河邊的驚呼,頓覺不妙,一邊吆喝一邊舉著火把圍了過來。

楚仲倒是不慌,跳上河邊的院牆,跟著水流去尋王淦,唯恐留了活口。

王淦的轎子並未走多遠,楚秦耳朵極其靈敏,聽到河邊有動靜,急忙想向子瑾示意,哪想他剛剛轉身,就聽到身後的大槐樹上忽然有一絲極其細微的樹葉聲,和其他風動下的樹葉響動不太一樣。他眉目一凜,身形飛掠,手上的劍已經像疾風一般刺了過去。

樹上黑影中的高個子急忙拔劍一擋,硬生生地受了楚秦的劍勢。

兩個人以劍相撞,樹幹一震。高個子的虎口頓時一麻,差點連劍也拿不住,被迫落到了樹下。

子瑾忙對一側的侍衛說:“你先護送他們走。”那人不敢爭辯,將常家母子塞上車匆匆消失。

高個子並未追車,而是遠遠地用探究的眼神瞥了子瑾一眼。

楚秦一怒,縱著又連續刺出數劍,對方左閃右避,已經不能分心再看子瑾。高個子察覺自己露了頹勢,正要飛身往後退,楚秦卻抓住破綻,直擊他的右肩。眼看自己已經躲閃不及,高個子握劍陡然喊了一聲:“燕平王殿下——”

夜色中閃出高個子的一個同伴,朝子瑾攻去。

楚秦見狀心中一動,不再戀戰,急忙飛身朝子瑾奔去。

子瑾雖然耳朵不濟,反應卻是極好的,身體往後一掠,靈巧地避開了一招,長劍出鞘,以劍做盾擋在身前。

瞬息之間,楚秦已經回到子瑾身側。

對方再無逆轉的機會。

楚秦沉聲喝道:“報上名來。”

那高個子突然收了兵器,上前幾步,走到月下,拱手一禮道:“我乃今上禦前侍衛何出意,在此恭候燕平王殿下多時。”

子瑾微微蹙眉:“你是九叔的人?”

何出意頷首:“正是。”

這高個子正是和姚創一同被尚睿收為心腹的何出意。他按照尚睿的旨意,一直在錦洛守著,分別派人留意閔家老宅以及跟閔家過去來往密切的相關人等,沒想到今夜真的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

子瑾問:“你有何事?”

“今上有一封信令我交給殿下。”他一口一個殿下,哪還是剛才出招的時候氣勢洶洶的樣子。其實,方才他是動了殺心的,皇上沒有吩咐殺還是不殺,隻叫他見機行事。他之前耳聞燕平王身邊有一對兄弟,劍術十分了得,不禁想要親身試一試,幾招下來隻覺得果然名不虛傳。

何出意解了佩劍,擲在地上,從胸中掏出一封信:“今上令我在此守候,若是有幸遇見殿下,便將此信親手交給殿下。”

子瑾並未接信,手中的劍收回鞘問道:“你如何能認出我?”

何出意又看了他一眼,答道:“殿下日後若看見今上,便可知道緣由。”

月色下的子瑾芝蘭玉樹,丹唇皓齒,明明白白就是一張尉家人的臉。何出意很想仔細打量他,可是礙於天家威嚴,心中有些犯怵。

何出意走到子瑾跟前將信捧了許久,子瑾冷冷地看著他,卻是不接。

何出意又說:“對了,今上吩咐我,除了這封信,還有一句話要帶給殿下。”

子瑾並不想和他說話,怕他是緩兵之計,拖延時間來搬救兵。

隻聽何出意又道:“有一位姓閔的姑娘現在是今上的座上賓。”

“你再說一次?”子瑾雙目一寒,手比話快,長劍瞬間抵住何出意的脖子。

何出意重複:“今上在帝京遇見一位姓閔的姑娘,相見投緣,後來閔姑娘從馬上跌下來,受了些傷,今上便將她留在了身邊,命人細心看護。”這些話,卻是他擅自說的。他和姚創不一樣,性子十分狡黠,哪怕他沒見過夏月,從姚創那裏聽來也知道了個七八分。

聽見他的話,子瑾隻覺得自己的那顆心和一塊巨石拴在一起,直直地沉到冰河裏。

須臾,他收了心神,看了何出意一眼。那平時溫暖的眼眸深處,此刻蓄著鮮有的寒意。

子瑾轉眼看了別處,片刻後,收了手中的劍,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本王蒙塵時,這位閔姑娘的父親對本王照料有佳,如今能有九叔照拂,正是再好不過。”他語氣平靜,雖說眼底沒有絲毫笑意,卻叫何出意看不出破綻。

說完這話,楚秦代子瑾接了何出意手中的信。

何出意見好就收,摸了摸脖子上被劍刃劃出來的半寸血跡,拱了拱手,與同伴撤走。

子瑾沒有拆信,對楚秦道:“事已至此,隻有先回南域再說。”

楚仲本在河邊確認王淦的生死,沒想到卻看見空中那枚大哥所發的信號彈,不敢耽誤,隻得去城外會合。

他們到了城外不敢多做停留,一行人縱馬疾馳而去。

子瑾懷裏揣著那封信,如烙鐵一般燙著他胸前的皮膚。眾人隨著他趕了一宿的路,眼看天色漸明,才下馬歇息。

他倚在樹下麵色凝重地瞅著那信,半晌後,他默默地拆開。

剛才那人說她從馬上落下來摔傷了,說得模模糊糊,叫他心神全亂,幾乎窒息。可是他卻不敢問,也不敢問她傷在哪裏,如今可好,尉尚睿有沒有折磨她,他怕自己露出絲毫破綻,更叫夏月處境難堪。

楚秦見狀,不禁勸道:“殿下,既然那人說待小姐如上賓,應該錯不了,你不用太擔心她的安危。”

此處沒有旁人,他無需再掩飾,心中的不安與悲慟全部寫在臉上,顫抖著手指將信抽了出來,匆匆讀了一遍,讀完後半晌不語。

子瑾站在樹下,愣愣地盯著遠方被朝陽染紅的雲層,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再次垂頭看了一遍那封信,這回比上一次讀得慢得多,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印在腦子裏。

那黑長的睫毛下亮如星海的眼睛,此刻卻湧著波瀾。

楚秦忍不住碰了碰子瑾。

子瑾回過神來,把信遞給他。

楚秦匆匆看完後問道:“殿下有什麽打算?”

子瑾平靜地說:“他拿著她的命,就算叫我就地自裁,我也不會有半點猶豫,何況陪他演戲。”他頓了一下,又說,“隻是苦了旁人。”

楚秦點了火折子,遞給他。

他將信放在火上,信紙在火苗中慢慢變成灰燼。火焰一閃一閃地映在他的眸中。

他淡淡問:“王淦怎麽樣?”

楚仲聽見子瑾的問話,簡單將昨夜的事情回稟了一遍。

子瑾說:“若是真的沒死,就暫且讓他先多活幾日。”

兵在城下,徐敬業站在閱兵的高台之上,沒人知道在整個帝京都處在出征前的高漲情緒之際,一騎白馬已經到了南域境內。

天剛亮了一角,尚睿已經穿戴整齊,一步一個台階地踏上點兵台。

眾人都整齊地跪在天子腳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振聾發聵,像是從天上傳來的回應,一直回響在閱兵場上空。

旌旗抖擻。

尚睿伸手,接過欽天監呈上來的酒盞。寒風吹得他袖袍舞動,他眯著眼睛遞給徐敬業一杯:“徐將軍,朕等你凱旋。”

徐敬業跪地,抱拳行禮:“臣定不辱命!”然後起身接過那盞酒一口飲下,轉身大喊:“出發!”

頓時鑼鼓聲漫天,士氣高漲,眾將士呐喊著向南而去。

尚睿看著徐敬業那麵旌旗遠去的方向,負手而立。直到天色大亮,明連上前勸道:“皇上,天寒風涼,是不是先回宮?”

尚睿未置可否,又默然站立許久,待到半空開始飄起小雪才緩緩離開,未曾想半路上被太後叫去了承福宮。

兄長出征,太後顯然也有點忐忑,待尚睿到了之後,先絮絮叨叨罵了淮王一通,後來又說起自己的妹妹——淮王妃,最後話題又轉到菁潭身上。

“你說要是去年菁潭入了宮,他也好歹要思量一下。”太後說起這事,語氣裏還是有些責怪尚睿的意味。

尚睿沒喝桌上的茶盞,隻是揭開蓋子,用手指的指尖輕輕在盞口邊沿畫著圈:“她父親的這些心思,並非一時興起,恐怕單單一個女兒也拉不回來。何況若真如此,潭兒在朕和母後的麵前該如何自處?她本來就爭強好勝性子烈,若是再有什麽想不開,白白害了她的性命。”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淡淡地說道。

“你啊你,就是太婦人之仁。”太後指責道。

“難道母親真認為兒子這輩子就是糊不上牆的爛泥?”他突然說了一句。

太後聞言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後收回視線,舀了一勺熱騰騰的參湯,道:“你有怨氣,哀家知道。哀家事事插手,不過就是怕你年輕,重蹈先帝覆轍。這些話本不該從哀家嘴裏說出來,但是先帝寵內侍好女色,西邊連連征戰連連敗,他由著自己逍遙自在,哪管江山朝廷。”太後放下手裏的玉碗,拭了拭嘴角,又說:“你外祖父當時在外打仗,糧草告急,久久等不到援糧,不得不殺了戰馬,飲馬血吃馬肉,而你父皇不知從哪裏帶了個民間女子進宮,竟然安置在自己寢殿裏。求糧的急報被他扔在桌上,正眼都沒有瞧一下。哀家當時肚子裏懷著你,夜裏跑去殿前跪著求他,他就叫個太監出來打發我們。

“那韋娘子明明罪證確鑿,拿藥來毒我們母子,就因為她在他耳邊吹了些枕邊風,又哭哭啼啼喊著冤枉要自盡,他居然就由她逍遙橫行。後來她又來害我第二次,讓你妹妹還未出世便死在我腹中,我怎能不恨!”太後說到悲憤處,連自稱也忘了。

“當日你外祖父兵權在握,有人極力勸他自立為帝,可他赤膽忠心,卻要把這江山拱手讓予你,一是疼你,二是想讓你做尉家千古明君。”

“兒子知道。”尚睿輕輕應道。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哀家有多怕。先帝繼位的時候,就有民間傳聞說我大衛朝七世而亡,到你父皇那裏不就正好第七代嗎?”

“後來大統傳到兒子這裏,留言不是已經不攻自破了嗎?”尚睿說。

“那是因為有你外祖父!先前對這些東西哀家從來不信,但是你父親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是後來那個樣子,好像真的中了邪。”

這是尚睿知道的,從他懂事開始,先帝就不知道怎麽的,像是得了癔症,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和之前無異,事事躬親,智賢勤政,可是犯病的時候卻酗酒縱欲,荒**易怒。有一次,先儲勸了一勸,先帝竟然差點當場拔刀殺了他。

後來,尚睿即位後,在封地的吳王也就是尚睿的大哥,也是到了先帝那個年紀,竟然有了同樣的病症,動不動就瘋瘋癲癲,有一日失足從閣樓上摔下來,死在自己的封地裏。

尚睿將自己在茶盞沿口上畫圈的手指放下來,從明連那裏接過一張帕子,擦了擦自己被茶水潤濕的指尖:“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兒子會趁自己還有神誌的時候先將帝位傳給浚兒,然後自絕於康寧殿。”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極其平靜,好似在談著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

連明連的手都微微一頓。

尚睿極少忤逆自己的母親,也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因為年少時在這宮裏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一路走來很不容易,所以繼位後,他凡事都順著母親,若不是後來徐敬業恃寵狂妄,過於貪權慕祿,手握兵權,讓自己處處受製於人,他也不會對這位舅舅動了殺心。

如今他突然吐出了這麽一句話,噎得徐太後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

從太後那裏出來,尚睿覺得心裏堵得慌,幹脆帶著洪武出宮去了。他騎著馬,到了田家莊。田遠聽見動靜,早早迎了出來,神色有些異樣。

“怎麽了?”尚睿將韁繩遞給旁人,問著田遠。

“閔姑娘說身上生了瘡,隻要自己熟識的一位穆姓大夫看病,其他人都不準進去。”田遠跟在尚睿身後說著。

“人呢?”

“還把自己關在屋裏。”

“我問的是那個姓穆的。”尚睿道。

“臣已經叫人去請了。”

尚睿點點頭,徑直朝夏月的那間屋子走去。

夏月一個人關在屋內,用過早飯後便自己研墨,將自己這幾天病情的發展用紙筆記下來,寫著寫著她又將自己的衣服褪下來查看了一下。

這時,她聽見外麵的動靜,以為是穆遠之來了,於是問道:“穆先生嗎?”

“是我。”尚睿答。

“洪公子?”

“你關在屋裏做什麽?”

“我身上長了瘡,怕傳染給你們。”

“什麽瘡?”

“我不知道,可能是黃瘡……”

“黃瘡有什麽好怕的,我以前也長過。”尚睿推了推門,發現門從裏麵插得死死的。

“是黃瘡倒還好,就怕是——”她緩緩說,“就怕是黑殷痧。”

這黑殷痧曾經是一種西域的傳染病,起初隻是發燒,然後全身會發瘡,這瘡先是黃色,然後轉紅,最後變黑。曾經一個村一個村地染上黑殷痧,據說活下來的人極少。

可是這個病,已經幾十年沒有出現過,何況是在千裏之外的帝京,更是聞所未聞。

聽見她竟然懷疑自己得了這個病,尚睿不禁哧然失笑。

夏月從昨夜到今晨有想過若是真染上這個病,那肯定是九死一生,所以甚至連身後事怎麽安排都預想了一遍。剛才她答話的時候,十分謹慎且鄭重,卻不想竟然換來尚睿這樣輕蔑的笑聲。

這類似於嘲諷的譏笑聲幾乎激怒了她。

隻聽他又道:“這裏是帝京,又是冬天,也不是西域,哪會有什麽黑殷痧。你開門。”

她不快地說:“究竟是不是,要大夫來了才知道。”

“你能把門打開說話嗎?”

“我這是為你好!洪公子家大業大,萬一被我過了病氣,我可擔待不起。”

尚睿皺了皺眉,心中難免不豫:“如今這些年,同一句話,我還從來沒有對人重複過第三次。”

田遠本來小心地跟在後麵,一看尚睿這神色是要動怒的前兆,忙說:“公子,您消消氣。”

聽到尚睿的話,夏月幾乎從凳子上跳起來,走到門前說:“這是田老爺家,又不是你家,你憑什麽威脅我?我方才都說了,我這是為你好,你還狗咬呂洞賓!”

田遠一聽夏月居然敢罵尚睿,差點給房裏的夏月跪下,隻想求她別說了。

“你說我是狗?”尚睿反問。

今日他本來就有些生氣,如今更加不痛快。

“說你不識好歹,又如何?”夏月也來氣了,“你不是挺自負嗎?一副天下第一的樣子,那你進來啊,反正我死了拉個墊背的,到了陰曹地府還有——”

“砰”的一聲,她話沒說完,尚睿含著怒意已經一腳把門給踹開了。

夏月本來站在門口,隻覺得眼前扇過一陣涼風,門就被踢開了。幸虧自己離門還有些距離,不然絕對要被他這一腳給掀翻。

門一敞開,麵對麵的兩個人都是一愣。

她剛才在查看自己身上的瘡,衣裳半掛在身上,肩膀胸口都露在外麵。她本來覺得關著門很安全,誰能想到這人會突然踢門。

夏月尖叫了出來,慌忙間好像遮哪兒都來不及。田遠跟在後麵,不知道什麽情況,聽見叫聲正想上前一步,踏進屋看看情況。

尚睿見狀,迅速反手一合,瞬間便把門關上,將其他人的視線擋在外麵。

她遮住胸口背過身去,卻發現自己背後也是空的,於是又不得不回身,拉起衣裳遮住前麵,看了他一眼,語氣淩厲地說道:“你能不能先轉過去,我把衣裳穿上。”

沒想到尚睿卻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計激怒我,讓我進來,又把衣裳脫了,不就是為了給我看。”

夏月被他這話氣得要發瘋,哪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朝他扔過去。

尚睿一躲就閃開了。

杯子砸在門上。

田遠和明連在外麵聽得心驚肉跳。

可是,夏月本身隻有一隻手能動,還用來拽住衣服,氣急敗壞之下竟然撒開手,又來對付他。衣服瞬間又開始往下滑,她嚇得趕緊蹲下去,將衣服撈在身前。

尚睿挑眉:“看吧,還說不是專門脫給我看的。”

她真的是第一次被人氣得要瘋,卻拿對方一點法子也沒有。素日裏的剛烈倔強還有伶牙俐齒,竟然都完全無處使,她蹲在那裏,衣衫不整,還有個男人站在跟前高高在上地嘲笑她。

她覺得絕望極了,突然便開始哭,起初還是默默地流淚,到後來居然哭出了聲。

這倒是叫尚睿傻眼了。

“公子。”明連不知道屋裏出了什麽狀況,憂心忡忡地喊尚睿。

然後尚睿又聽見洪武也來了,當然田遠仍然還在。

一時間,他竟然覺得如今這個境況比淮州那三十萬大軍還要讓人煩惱。

“公子。”明連見半晌沒有尚睿的動靜,隻聽見夏月的哭聲,於是不放心地又叫了一聲。

尚睿揉著額頭,半晌擠出一句話:“你們別留在這裏,都走開。”

“公子……”這次遲疑著發聲的是田遠。

“快點。”尚睿提高聲線,一聲令下。

於是,眾人再也不敢逗留,退到別處去。

等腳步聲漸漸消失後,尚睿又回身打量了一下夏月。她身上的衣衫就不說了,大概一個人因為手不方便,連頭也沒梳,一襲長發隨著她一起落在地上。

“別哭了……”他著實有些頭疼。

“我先前是有點生氣,但是後來逗你玩兒呢。”他解釋。

“別哭了,一會兒大夫該來了,把衣裳穿上吧。”他又說。

夏月這才抬起掛著淚痕的臉:“你轉過身去。”

這回,他即刻照做。

人一鬆懈下來,才覺得身體上的不適,她單手一點一點將衣衫朝身上套,半晌終於穿戴完畢,然後扶著凳子從地上站起來,又走到妝台前拿起梳子梳了梳自己的頭發。

她強忍著頭暈手顫,扶著妝台,邁著虛浮的腳步回到桌前的凳子邊坐下。

一切完畢後,她又將自己打量了一遍,確定已經穿戴規整後,她輕輕地咳了一聲。

“好了?”

“嗯。”

尚睿這才轉過身,看著她。

“你要我開門,是有何事要說?”她問他。

“我……”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他了,他確實不知道自己方才怒氣衝天地硬要進屋來究竟是為了幹嗎。

他說:“剛才冒犯,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娶回宮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還提這些做什麽,大夫來了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了。”夏月輕輕說。

尚睿這才想起正事,幾步走到她麵前,拿起她的手,擼開袖子,果然看到幾顆不足綠豆大的瘡,那瘡的顏色有的已經由紅轉成橘紅。

他身體底子好,冬日裏也不怕冷,所以在這樣冷的天氣裏,手腳總是暖和的。但是此刻,他的五指輕輕扣著她的手腕,都能感覺到她的皮膚比他的掌心還要熱許多。

尚睿的神色凝重了起來,伸出另一隻手去探她的額頭,想確定她是不是在發燒。沒想到夏月卻偏過頭去,躲開他的動作,嘴裏說道:“這病是真的會傳染的,你該離我遠些。”言罷,又抽出自己的手腕。

尚睿轉身,去外麵喚了明連。

那幾個人自然是沒有真的走遠,一聽尚睿召喚急忙應聲。

尚睿沉聲對屋外說了句:“叫李季來,要快。”

哪知那個名字卻觸動了夏月的心弦,她甚至顧不得其他,從後一把拽住尚睿的衣袖,問道:“你剛才說誰?”

尚睿詫異地回頭,目光落在她寫滿急切的臉上,正要答話,卻被去而複返的洪武打斷了。

“公子,我跟李季怎麽說,是何病何症,可要帶什麽藥和醫具在身上,是否要帶幫手?”洪武在屋外問道。

尚睿沉吟了一下,又瞥了夏月一眼:“一來二去,怕是又耽誤了時間。”說完這句話,他將屏風上搭著的一件鬥篷拉下來,罩在夏月的頭上,“這裏缺醫少藥,不如你跟我走。”這後一句是對夏月說的。

夏月的心思全在那李季身上,又問了一遍:“李季是誰?”

聽見她的追問,尚睿的心緒隨之靜下來,緩緩地審視了她一遍。

李季?

須臾之間,尚睿已默默地將這兩個字來回思量了一番,腦中沒找到什麽頭緒,於是反問說:“他是太醫院的院判,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你可是認識?”

“真的是太醫院的禦醫李季?”

尚睿看著她,目光遊移,頷首答道:“正是。”

“我們去哪兒?”

“去他府上。”

夏月一聽,心中幾乎是狂喜的,顧不得多想,攏著披風,強打起精神跟著他出門去。

田遠找了輛馬車,對夏月說:“病情不能耽誤,閔姑娘先去,我叫荷香姑娘把東西收拾好,隨後就到。”

夏月一個人坐在馬車裏,想起之前錦洛那位大夫說的話,沒想到真的可以讓她在帝京裏遇見李季。她激動得連手都有些抖,也全然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在心中將子瑾的病情回顧了一遍,又暗自琢磨了一下若是看到李季後,要怎麽說才能描述得簡單清楚,於是她自己默默地組織了下說辭。她想得很專心,甚至忘記了尚睿帶她去找李季的初衷。

等做完這一切,還沒有到李季那裏,她的心一鬆懈下來,就覺得四肢乏力,十分疲憊。

到了李季府上,明連下車去請夏月,輕輕叫了一聲,卻不見裏麵有回應,便瞅了尚睿一眼。

尚睿走去,掀開簾子。

馬車很寬敞,有個小幾子,還有坐墊。但是她壓根什麽也沒碰,一個人蜷縮在一角,抱著自己的膝蓋睡著了,連身上的披風都沒有卸。

他叫了她一聲,她沒有動。

車裏很寬,他想要攬她過來,伸手卻夠不到,於是撩起袍角鑽進了車裏。

車內彌漫著一種清雅的暖香,和外麵那凜冽的寒風比起來就像兩個世界,她的臉朝著一邊,眼簾緊合,眉骨上也長了一顆瘡,顏色紅得刺眼,那臉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麵如土色來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聞。

想到這裏,他突然身形一頓,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兩指探向她的頸脈。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觸到她肌膚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動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來,站直的時候,頭撞到馬車的頂棚上,“咚”的一聲,整個馬車都晃動了一下。

明連被車裏的動靜嚇了一跳,忙問:“公子,怎麽了?”

夏月被這動靜從睡夢中驚醒,睜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蒙矓。

突然,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到了?”她問。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發地從馬車上下來。

夏月從後麵跟了出來,沒想到腳跟一落地,大概因為病中體虛,加上又在車內坐了太久堵了血脈,眼前忽地一黑,雙膝頓時軟了下去。明連見狀急忙去扶,卻沒來得及,她的後腦勺隨即重重磕在馬車的邊沿上。

旁邊人都是一陣驚呼。

尚睿聞聲回頭,看到這一幕卻是沒有動,隻是靜靜地讓李季叫府裏的仆婦將她背了進去,便帶人回宮了。

因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寧殿,突然覺得有點乏,吃了些東西便上榻靜靜地躺著,竟然想起舊事。

小的時候,母親時常暗中教導他。

“人君禦臣,相易而將難,將有兩種,有賢將,有才將。禦相以禮,禦將以術。睿兒可知如何做?”母親問。

少年的他答道:“禦賢將之術應該以信,禦才將之術應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禦將軍難,禦才將更難。那睿兒愛賢將,還是才將?”

“兒臣以為人君任用將帥出征,除了駕馭將軍,最重要的是兵強。可是,”他看了一眼母親又說,“母妃,兒臣隻想做寧哥哥的賢將,為寧哥哥征戰沙場,不想學如何禦人。日後,兒臣做一個衛戍邊疆的將軍可好?”

剛說完,母妃就生氣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臉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惹得母妃那樣生氣,但還是忍著疼,衝徐貴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氣,孩兒好好學便是。”

說完就趕緊在桌子旁坐好,認真地讀起母親找來的東西。剛讀了沒幾句,母親又突然緊緊地抱住他:“睿兒,母親不該打你,不該生氣,隻是在這深宮裏,你不爭,別人就會和你爭的,到時候你想擁有、想保護的都會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問一句,那我現在又擁有什麽?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愴然一笑。

“你叫什麽?”

“閔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閔驛。”

“他是誰?”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夢中,她一直念叨著這些話。那一年,無論是娘親,還是爹,都老叫她背,時不時拿來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複,記了又記,以至於後來自己都覺得這才是實話。

“叫李季來,要快。”尚睿的聲音突然就竄進夏月的腦子裏。

猛地,夏月驚坐起來,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這是哪兒?”

現下已經是半夜,荷香不過打了個盹兒,此刻聽到夏月的聲音也猛地醒過來:“小姐,你醒了。”

“這是?”夏月覺得頭疼欲裂。

“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過來的啊,他著急你的病,帶著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跟著田大人來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麽照顧你的,讓你頭都差點摔破了。”

夏月卻沒理,隻是問:“李季?我要見李季,荷香,我要見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剛才已經來給你施了一次針,也一直等著,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馬上去叫他。”說完就去門外傳話。

過了一會兒,李季來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約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衣著和麵目都平淡無奇,和她心中所預想的那種國手的仙風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問。

“正是鄙人。”李季點點頭。

夏月心頭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說,李某受人所托,定會竭盡所能醫治姑娘。”他麵色無波,坐在一邊,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為夏月診脈。

“不是為我治,是為另外一個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斷她道:“姑娘自身難保,等活過這幾日,再說下文吧。”

他一句話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凶險。

“這是黑殷痧吧?”夏月問。

李季點點頭。

“李大人不怕我傳染嗎?”

“所以我聽田大人說你把自己關起來了?”李季反問她。

“我……”

“其實世人誤會了,這病光這樣是不傳染的,除非接觸到裏麵的膿汁。”

聽他這麽一說,夏月放下心來。

稍後,李季淨了手,叫藥童把一個黑色的漆盒打開。盒子裏麵整齊均勻地並排著長長短短的銀針。他點了一盞火,取出一隻稍微長一點的針,用兩指輕輕拈著,在火上燎了兩下,隨後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紮去。

他下針比一般人快,且沒有遲疑。夏月隻在針尖刺破皮膚的那一瞬間感覺到有點刺痛,隨後就是一種酸麻。

“這個可以緩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說:“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膿包,被自己傳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對了,洪公子怎麽樣?”夏月問,“他離我很近,不知道有沒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針,聽見夏月這句話,手勢微微一頓:“送你到我這裏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點頭,突然有點擔心了。

“有多近?”李季問。

夏月個性灑脫,性命攸關,失節事小,大方地說:“他碰過我這隻手。”語罷,她擼起袖子給李季看。

那隻胳膊的瘡此刻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李季一臉凝重,卻不發一言,繼續紮針。

他的針術極其高明,每一個穴位,用針深淺,都十分講究,讓夏月折服。

紮完最後一針後,夏月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施完針之後,李季又新開了一個方子,叫藥童去抓藥,隨即吩咐了幾句就急急忙忙進宮去了。

到了康寧殿裏,尚睿剛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見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說。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凶險,為何不避諱,還要以身示範?”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緩緩道:“你以前不是說那玩意破了才傳染嗎?”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皇上是國之基柱,天下命運之所係,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頓時覺得頭疼,主動伸手說:“那你給朕看看,朕還有救沒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個禮,走到跟前默默診脈,隨後又要宮人們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燒掉,連接觸過的人也換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問道:“閔夏月,她怎麽樣?”

“臣會拚盡全力。”

尚睿緩緩地問了一句:“有救嗎?”

“事在人為,不過閔姑娘倒是看得開。”

“為何?”

“臣臨走前說等藥效過了,她又會發高燒,到時候清醒的機會不會太多,所以有什麽話,想留給家裏人的,可以讓臣代勞。”

“你倒是實誠。”尚睿道。

“姑娘說自己沒有什麽心願,就是她有個弟弟,想要讓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聞言,眸色一暗,問道:“什麽病?”

“她倒是沒說。”

“然後呢?”

“她說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這個遺願。”

聽到這裏,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細算,死了也不想吃丁點虧。”

就在這時,魏創帶著一封密函匆匆而來。

“皇上,急報。”

尚睿拆封速閱了一遍,凝眉不語。

殿內除了尚睿,隻有明連、姚創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靜,如今更是凝神屏氣,沒有任何聲音。

隨後,尚睿平靜地說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傍晚時分,夏月才醒來,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荷香見狀,隻得偷偷地抹眼淚。

“現在我們住在城裏,離家裏近,但是你不要去驚動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們見了傷心,還給李大人添麻煩。”夏月交代。

“要是我有什麽不測……”她歇了口氣又說,“你就在明善堂等著,哪裏也不要去,子瑾他自會找來,等他來了,你告訴他。”

荷香帶著哭腔道:“小姐,您說什麽呢,等少爺來了您自己跟他說。”

夏月繼續說:“等他來了,你告訴他,他的東西我藏在他知道的那個地方了。”

荷香哭道:“小姐,您別這樣了,您會好的,我去求求李大人,或者我去求洪公子,看他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大夫。”

夏月笑了一下:“見了少爺後,他會好好安置你的,就是不知道你自己心裏怎麽打算的。”

“還有,那位洪公子……他雖然救我,卻並非善類,你告訴子瑾,一定要提防他。”夏月又道。

說完這些話,她精力不濟,服了藥又漸漸昏睡過去。

中途李季來過好幾次,都蹙眉不言,又紮針又換了藥方子。荷香心裏著急卻不敢造次,隻好拽住後麵的小藥童追問。

李季聞聲回頭說:“這病原本就是絕症,老夫隻是照著古書上的法子試試,就看她熬不熬得過這幾天。”

荷香聽後,幾欲落淚。

李季站在門口,看了榻上的夏月一眼,又說:“世間本來就是生死無常,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也許有的人身患不治之症,卻能年屆花甲,而身強體壯之人不日意外身亡。就像南域嘩變,淮王一係,誰又知道自己明日的命運。”說到這裏,李季輕輕一歎,負手轉身。

“但這世間唯有一人,他翻手為雲……”他又自言自語地感歎了一句,不知是何情緒,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隨後幾日,天氣回暖,丞相王機卻犯了咳嗽。

他的這個咳嗽是宿疾,年紀大了,無法根治,卻最服李季的方子,幾服藥下去,病勢一般都會緩解,沒想到他連去太醫院兩次都沒找到李季,於是來到妗德宮看望王瀟湘。

“聽說今日朝上皇上發火了?”王瀟湘屏退左右問道。

“嗯。”王相呷了口茶,“叛軍已經攻下了雲中。”

“雲中?”她兒時最遠一次遠遊便是到那裏,南域聞名遐邇的魚米之地。

“徐敬業剛愎自用而已。”

“愛子徐陽至今生死未知,徐將軍救子心切吧。”皇後喃喃道。

“這雲中雖然不是要塞,卻是南域糧倉,估計徐敬業原本勢在必得,沒想到……”

“那糧草如何是好。”王瀟湘說。

“暫時還能撐幾日,隻好急派劃撥。”

“這麽重要的雲中,怎麽會叫叛軍輕易得手?”

王機放下茶盞,問道:“你可知奪得雲中的是誰?”

王瀟湘不解地搖了搖頭。

“是燕平王。”

“燕平王?”王瀟湘意外。

“先儲遺孤,尉冉鬱。”王機又說。

“那個孩子,他真的活著?”她曾經以為隻是淮王作亂的一個幌子。

“沒親眼見過,誰也沒法確認。”

“十多年過去了,哪怕見了他,我也不一定能認出來。”王瀟湘輕歎。

父女倆各有心事,半晌沒再說話。

稍後,王瀟湘又說:“如今淮王如虎添翼,難怪陛下要動怒。”

“陛下在殿上痛斥了徐敬業,還派了司馬霖督戰,你也知道那司馬霖武將出身,在軍中略有威望,早些年受到徐敬業的壓製,後來因傷病轉了閑職,又素來和徐家不和,此番已讓徐敬業有了掣肘。此戰不力,雲中這種必爭之地居然馬失前蹄,陛下動怒是理所當然的,徐敬業一黨氣焰也矮了一截。但是……”王機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看,“為父卻覺得那不是真怒。”

王瀟湘知曉父親浸**朝廷多年,最善察言觀色,不禁輕聲道:“莫非是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燕平王拿下雲中後,並未交付淮王,與之合二為一,反而按兵不動。”

“那淮王如何會準允他如此行事?”

“淮王起兵,原本用的就是匡複正室的旗號,許多人是衝著先儲和燕平王去的,而後,梁王突然揭竿而起,燕平王與之裏應外合,迅速奪取雲中。如今燕平王有了梁王的助陣,淮王雖然兵力眾多,一時半刻也無法奈何他。”

“難道父親以為這和皇上有關?”

“這天下間,瀟湘你才應該是最懂他心思的人,怎麽來問我。”

王瀟湘臉色一滯,木然不語。

“當初這門親事,任你如何不情願,如今已經過去這些年,人都死了,你也該改改心思,多去康寧殿裏走動走動,你也知道陛下為了防著徐家,至今膝下隻得一子。可是日後若是既無聖寵,也無子嗣,你如何繼續在宮中立足?”

近半年,尚睿每次都是按例準時來妗德宮過夜,其實一次也沒有和王瀟湘同床過,一切不過做戲給外人看而已。整個妗德宮密不透風,但是這些事情,別人不知道,王機卻是了如指掌。

王瀟湘倔強地轉臉說:“女兒已經有冉浚了。”

王機微惱:“為父跟你說東,你就指西。一個宮女生的孩子,又沒有我們王家的血脈,你還真指望把他立為嫡子。”

“女兒真心待冉浚是親生兒子,並沒有想要再生一個,也勸父親斷了這個心思。”

“混賬!”王機怒道,“王家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不孝女。”

王瀟湘反駁道:“是,女兒不孝,若不是想著父親,想著母親,想著兄長和幼弟們,女兒怎麽會在這宮裏對人曲意逢迎,還不如十多年前陪著太子殿下死了痛快!”

她說得激動,“太子殿下”四個字脫口而出之後,不僅自己,連帶王機都是一愣。

激烈地爭執之後,兩個人皆陷入了沉默。

父女難得一聚,最後落得個不歡而散。

待王機走後,王瀟湘又覺得後悔,便叫來內侍問話:“方才王相去太醫院找李季是開方子?”

“似乎是宿疾又犯了,夜裏咳得厲害。”

“李季怎麽說?”她關切地問。

“李大人這些天都不在,王相去找過兩次了。”

“哦?”王瀟湘倒是意外,李季在宮裏當值十來年,這還是第一次,“他怎麽了?”

“奴婢聽太醫院的人說李大人告的事假。”

“何事?”

“奴婢不知。”

“叫人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急事,要是還能抽得出空,那本宮就去向皇上請個旨意,請李季去丞相府給父親看看病。”

“是。”

轉眼到了除夕,因為前線戰事,宮中過得極其簡樸。

新年之後,帝京倒是暖和了不少,雪也化了,人人都道今年是個鮮見的暖冬。

有人說是天佑大衛軍隊,沒了風雪的阻礙,拿下叛軍指日可待。

清早,李季拿來一個牛角筒,那牛角筒的最尖端磨了一個小孔,任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器具。

隻見李季施針後,那起針破皮的地方,膿血立刻被牛角筒吸走,隨後又在吸過膿液的地方撒了些灰白的粉末。

藥童好奇道:“大人,這就是古籍裏麵說的角法?”

李季點點頭,沒有話說,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他每一步都做得極細致,卻在吸膿的那一刻做得很快,因為那膿液若是挨著別的地方,明日又會長出新的瘡來,前功盡棄。

過了半個時辰,他放下東西,緩緩鬆了口氣。

李季問旁邊的藥童:“姚大人的血鵲還沒找到嗎?”

“沒有。”藥童答。

一旁的荷香聽見,急切地問道:“李大人不是前幾日說要拿這鳥的血做藥引來服嗎?怎麽還沒有,我們家舅老爺是開藥鋪的,什麽藥大概都能想點法子,我可以去問問。”

藥童搖了搖頭,聽見荷香的話嘟囔道:“哪有你想得那麽簡單。那血鵲要捉活的才行,而且它還隻長在皇上狩獵的東苑的樹林裏,晝伏夜出,耳朵又靈,一丈以內有個風吹都會嚇跑,一般人哪裏見得到。這大冬天的,入藥還隻能是雌的,那就更少,姚大人說他守了四夜,抓了三隻都是雄的,隻能再等等。”

“這可怎麽辦?”荷香急問。

李季淨了淨手答:“那血鵲入藥也隻是古方,從未驗證,我們還可以找找別的方法。”

康寧殿裏,田遠和賀蘭巡稟完事正要離去,賀蘭巡突然想起閔夏月,折回又道:“皇上。”

“說。”尚睿眼睛盯著書,並未抬頭。

田遠看了賀蘭巡一眼。

賀蘭巡道:“閔姑娘的情況恐怕不大好了,這些日子李季雖然盡了全力,但也是暫緩病情,拖延些時日而已,如今一直都沒有起色,恐怕也拖不了多久了。”

田遠說:“李季不是說找到新法子了嗎?”

“但是姚創還沒捉到血鵲,不知道閔姑娘還等得了幾天。若是她有個閃失,如何掣肘燕平王?”賀蘭巡道。

“皇上何需一個女子來掣肘那燕平王,明明就是他看了皇上的留書之後認清局勢,幡然悔悟而已。”田遠又說。

賀蘭巡繼續道:“要不要再請洪將軍帶些人去試一試?”

尚睿放下手裏的書卷,環視了一圈說道:“按你說的辦。”

賀蘭巡得令後,躬身退了出去,哪想還沒走了幾步,卻又聽尚睿說:“回來。”

“皇上?”

尚睿起身道:“說起那東苑的血鵲,他們都沒朕熟,朕今晚親自去一趟。”

“皇上,”明連忙說,“這帝京到東苑來回整整兩百多裏地,光騎馬趕路也能叫人累得夠嗆,何況現在大冬天的要是守個通宵,那鳥也不出來,豈不是白白挨凍?您連著幾夜因為南域戰事幾乎都沒有睡,萬一這次受累受寒禦體抱恙,該如何是好?”

尚睿哪會聽勸,反而笑道:“如何是好?你整日就知道說如何是好。日後朕不如給你改個名字就叫如何是好?”

明連窘得垂下臉來。

“若是朕的雲中要不回來,你有幾個腦袋賠?”

“可是……”

明連話沒出口,便被尚睿抬手製止:“好了,你就不用去了,拖後腿,我找姚創去。”

快到天明時分,李季府上終於有了兩位久等的訪客,一個是姚創,另一個是尚睿。

此時的李季府燈火通明,因為賀蘭巡提前告知了李季,所以府裏一直等著,連帶賀蘭巡也沒有離開。

尚睿領著姚創一進門,便朝李季和賀蘭巡輕輕點了一下頭。

兩個人便知此事已成。

姚創將手裏的籠子遞給迎來的藥童:“拿去。”

藥童拿起籠子朝裏麵一看,立刻驚喜道:“是血鵲!姚大人今晚運氣這麽好,真的捉到它了!”

姚創麵色一窘,推著藥童說:“不是我,是洪公子捉的。”

尚睿順勢衝著那八九歲的小藥童眨了眨眼:“他那麽笨,怎麽辦得到,是我捉的。”他說話的時候,嘴角翹起,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一臉孩子氣。

藥童並不認識尚睿,有些認生,隻敢瞅他一眼,便躲到姚創背後去了。

姚創有些不服氣:“我怎麽知道那惡鳥,原來是雄的分辨人聲,而雌的卻是聞人的氣味。”

“不是氣味,是熱氣。”尚睿糾正。

“熱氣?”藥童好奇地探出頭,“那要把自己凍起來嗎?”

姚創解釋:“旁邊草叢裏的雪還沒有化淨,抓一把含在嘴裏,收斂聲息就好了。”

“雪化了呢?”

“化了再含。”姚創答。

李季和賀蘭巡聞言都是一怔,抬頭看了尚睿一眼。

隨後,姚創催促著李季去煎藥,自己也去幫忙,隻剩下賀蘭巡和尚睿兩個人。

賀蘭巡突然問:“皇上究竟是為了雲中,還是為了別人?”

尚睿斂容,冷冷一笑:“叫朕救人的是你,如今來質疑朕的也是你。賀蘭巡,恐怕你膽子太大了點。”

“陛下!聖人有雲,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

“那說的是聖人,和朕有何關係?”

賀蘭巡倔強地沒有動。

兩個人靜默了片刻。

隨後,尚睿斜睨他一眼:“你有這等閑工夫,還不如想想徐敬業的那批糧草。”

賀蘭巡微微一歎。

“你先回去吧,畢竟你一個禦史中丞留宿李季府裏,終不妥當。”

“那皇上您……”

尚睿眉毛一橫:“你還操起朕的心來了?”

待賀蘭巡走後,尚睿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朝夏月住的東廂房走去。

他走到房前,正要推門,卻低頭看到自己的袍子。因為在樹林裏守了大半夜,捉到血鵲後又急匆匆地送來,壓根沒注意到髒了一身。

他這人雖然素來不拘小節,但是從小養尊處優慣了,下意識想叫明連,一回頭卻想起並沒有帶著他。

尚睿低頭自審一番,最後又回到前院廳堂裏,拍了拍身上的土,叫了個下人給他打了盆熱水,自己動手擦了手和臉,隨後便坐在廳裏喝茶。

李季做事倒是極利索,半個時辰就煎好藥,來給尚睿回話。

尚睿瞥了那碗熱騰騰的藥一眼:“讓她喝吧。”他說,“不過,血鵲專食毒蛇,血也是劇毒,真能治黑殷痧?你可別白折騰我一宿。”

“猛藥起沉屙,如今也唯有一試。”

尚睿點點頭,便讓他把藥送去,自己則靜靜地坐在廳裏喝茶。過了片刻,卻見荷香匆匆而來,走到尚睿跟前,“撲通”一下雙膝跪地,重重一叩首,淚眼婆娑道:“多謝洪公子大恩,奴婢願做牛做馬來報答您。”

尚睿並未起身虛扶,依舊坐著,淡淡地看著她,問道:“人醒了?”

“沒有,小姐一直昏睡,方才奴婢喂她喝了藥,現在氣色已經大好,不過李大人說需再等兩個時辰才知分曉。”

說完這些,荷香又磕了個頭,然後跟著藥童去煎第二服藥。

見天色漸亮,尚睿放下茶盞,去了夏月的房間。

上一次他見她還是送她來李府那天,已然一月有餘。

夏月躺在**,雙眼緊閉,隻有一張臉露在外麵。那臉已痩得不足他手掌大,白若素絹。

他有些乏,見床邊有張凳子,便順勢坐下。

屋裏布置得十分暖和,滿溢著藥味,伴著她清淺平穩的呼吸聲,不知怎的,他心裏突然十分寧靜,家事國事居然一件也未入腦。他好幾夜未好眠,又風塵仆仆地從東苑趕了個來回,現下將後腦勺輕輕搭在床前欄柱上,轉瞬就睡著了。

中途李季進門見狀,不敢驚擾,查看了一下夏月的脈象,又安靜地退了出去。

兩個人之中,倒是夏月先醒了。

她見到坐在床前的尚睿十分詫異,卻實在想不起前因後果。隻見他背靠著床柱,腦袋微微往後仰,眉頭鎖在一起,鼻尖、嘴唇、下巴連成一個驕傲俊朗的側影。如墨般的頭發被緊緊紮成一個發髻,幹淨利落,可是後腦勺的發間居然藏著半枚腐葉。

從頤山見麵開始,夏月覺得他必定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發冠、腰飾、衣物這些看似隨意,卻又極其講究,連袍角都鮮有褶皺,如何會發生枯枝爛葉插在頭上這樣的事情。

她口很渴,除了尚睿又沒有旁人,她偏偏不想出聲叫他,於是隻好自己緩緩支起上身。

她在**躺了太久,全身綿軟,起身有些艱難,折騰出一頭汗才勉強坐起來。她轉頭又看床邊的尚睿,居然睡得很熟,大概有些受寒,呼氣呼哧呼哧的,那片枯葉還夾在那裏。

忽然之間,她想起了子瑾。小的時候,她牽著他去偷隔壁院子樹上結的果子,總從牆角狗洞裏鑽回來,然後一頭雜草枯葉,都是她替他清理幹淨才敢回家,冬天偷橘子,夏天偷梨,其實吃起來都是又酸又澀,卻樂此不疲。

憶起這些,夏月忽地就笑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尚睿頭上的葉子。

她第一下沒夠到,第二下探出身,手指剛剛撚到那片葉子,卻突然頭暈眼花,腰上一軟,上身斜著直接砸到他的胸前。

如此一來,他醒了。

她的整個臉緊緊貼在他胸口的衣襟上,這讓她想死的心都有。

他垂頭看了看懷中佳人:“你每次不是獻吻,就是脫衣服,現在還投懷送抱,究竟是想怎樣?”

她此刻真是沒臉把頭抬起來,隻好解釋說:“你頭發上有東西,我幫你拿下來。”說完又把手掌攤開給尚睿看。她確實是把葉子摘下來了,還硬生生扯了幾根頭發一同拽在手裏。

他瞥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卻問道:“你躺著有多久沒洗澡了?”

她的臉頓時僵了,迅速推開他,把自己使勁挪遠些。

“這明明是我的廂房,你一聲不吭地進來,還怪我身上難聞。”她不服氣地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先瞧瞧自己髒成什麽樣。”

尚睿忽地就笑了,卻沒反駁她。

這時,荷香推門進來,見到夏月已經清醒,頓時喜極而泣道:“小姐,小姐,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醒了。”見尚睿還在,又是含淚一拜,“多謝洪公子。”說完便出門去找李季。

夏月瞥了尚睿一眼:“我醒了,她謝你做什麽?”

尚睿答:“我又如何知道。”說完,他起身就要走。

“唉——”夏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回身垂頭一看。

她好像被燙到一般,迅速地縮手。

“怎麽?舍不得?”他盈盈一笑。

這時,已經聽見李季一幹人的腳步由遠及近。

“你……什麽時候再來?”夏月仰臉問他。

她說話的時候,剛才拉住他的那隻手輕輕搭在被麵上,手指不像宮裏女子或者官宦小姐一樣留著長指甲,而是貼著指尖修剪過,顯得十分圓潤可愛。他的視線又轉到她問他什麽時候再來的那副唇上,她仰著臉,下巴抬起,嘴唇微微張開,露出裏麵幾粒潔白的貝齒。

他忽然想起那日雪地裏這副唇瓣的滋味。

轉瞬間,李季已經敲門。

他斂神,笑著答:“今日怕是抽不出時間,我明日來。”

這一日,尚睿的心情十分好。

王瀟湘到康寧殿為了父親的宿疾去找他。

尚睿聽完她的敘述,輕笑道:“這種小事,皇後何必專門跑來問朕,過幾日,你下個旨叫李季去相府便是。”

王瀟湘見他臉上的神色,不禁一愣,認識他這麽多年,幾乎看著他從青澀少年長成一個成熟的男子,若論心思,他應該是天下間最難揣測琢磨的人,可是有時,他一時興起,又是這宮裏情緒最明顯的人,喜悅惱怒旁人一看便知。

“皇後還有事?”尚睿放下手裏的折子,隨口問道。

“沒有,那臣妾就不打擾陛下了。”王瀟湘道。

“哦,對了,”尚睿又叫住她,“王奎,有個養子?”

“王淦?他本來是叔父的姨侄兒,後來叔父膝下無子,便將他入了族譜,收為養子。”

“戶部空了個閑差,有人舉薦他,說他自小在你叔父的教養下,博識多學品德高潔,你覺得怎麽樣?”

“臣妾從沒見過王淦,”她說到一半,想起那天與父親頂嘴,將他幾乎氣病。王奎其實並不是父親王機的胞兄,而是妾氏所生,其間的前塵往事她也不清楚,隻是父親平時裏十分善待他。

於是她改口說:“叔父他待人溫和,想來教子有方。”

未曾想,尚睿卻聞言嗤笑道:“你叔父別的不提,就這人品和官品真不怎麽樣,也難為你還能挑出溫和兩個字來形容他。”

王瀟湘被他奚落了幾句,有點窘迫。

“不過既然皇後說好,那自然是好,朕準了。反正也是個聽人差遣的活兒,叫他好好曆練。”尚睿道。

王瀟湘從康寧殿出來,又回頭看了一眼。

宮牆巍峨,近處的樹枝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芽,春天開始漸漸有了苗頭。

夏月靠在**,聽著荷香聲情並茂地轉述著尚睿是如何去東苑,如何找到血鵲,又如何馬不停蹄地送來救她的命。

她回想起他頭上的枯葉,靜靜地沒有說話。

荷香說:“小姐你以前懷疑洪公子,還說要提防他,肯定是多心了。我看他對你,真的很好。”

“哪有你想得那麽簡單。”夏月道。

“什麽啊,我覺得洪公子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你若是對他和顏悅色的,他就會對你好,你要是氣他,他就會加倍來氣你。”

荷香說完這句,突然想起子瑾,於是想了想又說:“不知道洪公子有沒有家室,若是沒有,和小姐倒是很般配。”

夏月一巴掌輕輕拍向她的額頭:“小小年紀,想多了!”

過了片刻,李季送來了第二碗藥。

她想起那藥居然是毒血所製,忍不住有點惡心。她這人不怕疼,也不怕藥苦,就是從小怕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一口喝下去,瞬間覺得胸口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李季見狀說:“這藥隻剩兩碗,要是你吐了,估計他們晚上隻有熬夜受凍重新去捉一隻。”

夏月急忙捂住嘴,隻得把藥汁給憋了回去。

第二日午後,尚睿果然來了。

她從早上醒來後好像恢複了些體力,也不覺得乏,到了中午也沒睡,便借了本書來看。

夏月問道:“我這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荷香氣極:“就愛挑不吉利的說。”

兩個人正說著話,尚睿就到了門口。

荷香急忙找了個借口回避,任由夏月喊她也不回頭。

夏月覺得有些不自在,捧著書,也不看他。

他倒是一臉泰然地盯著她,看得她心發慌,幹脆放下書,仰頭說:“幹嗎?”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夏月語塞,本來她上次是想和他撇清關係,若是她死了,他和她之前的過節就算了,希望其他人不要為難荷香。

可是,自從夏月知道他為了救她出了那麽大的力,那些話卻說不出口了。

“我真的在錦洛見過你?”她好奇。

“我們在錦洛跟你問路,然後你叫我們去翠微樓,你說那裏又貴又難吃,但是很適合我。”

夏月不禁失笑:“我想起來了,居然是你。”

“怎麽不是我。”

“後來去吃了嗎?”夏月好奇。

“沒有。”尚睿答,“不敢去了。”

夏月“咯咯”地笑了:“你要是喜歡喝錦洛的陳清酒,我家園子裏的桃樹下埋了好幾壇,以前也想背著爹爹偷喝來著。”

“你一個姑娘家也喜歡喝酒?”

“那當然,”夏月答,“錦洛的人無論男女,都是聞著酒香長大的,可以拿酒來解渴,自然是好酒量,也好這口。”

剛才荷香走得很急,所以離開時門並未合嚴,隻見此刻門外突然日光大盛。

金黃色的暖陽仿佛瞬間突破雲層,從門縫間透進來,灑在地上,讓人看了無比舒適。

尚睿起身,踱到窗邊,緩緩推開窗戶,柔和的陽光瞬間斜射入室,照在他身上,在地麵落下一個挺拔的影子。

她太久不見天日,眼睛有些不適,眯了一眯才敢抬起頭。

“我們比試一下如何?”他站在日光裏笑的時候,臉上十分溫柔。

“比什麽?”夏月問。

“自然是喝酒。”他看她,“不過你大病初愈,要等你完全康複再說。”

“我的病真的好了?”

“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答。

“那……”她喃喃道,“李大人也許不會兌現他的承諾了。”

也不會替她治子瑾的病。

她說得那樣小聲,完全是自言自語,沒有病愈的歡悅,卻微微帶著點惆悵。

尚睿又將臉轉了回去,眉目間的笑意收斂,眼底的神色也淺了一層。

透過窗戶從屋裏望出去,能看到院子裏種著四株梨樹,其中一株光禿禿的褐色枝條上生出了幾個新芽,其餘的卻像是在冬天裏被凍枯了一般。

“你自然是會好的,李季的醫術妙手回春。”他淡淡地說,“可是他種樹的本事卻不怎麽樣。”

一段話,讓人猜不透。

窗外沒有風,卻似乎有鳥鳴,也似乎有新葉的芬芳。

尚睿負手佇立,迎著晨光站了片刻,轉身對夏月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夏月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黑殷痧絕跡多年,過去從未在帝京出現過,你是如何染上的?”

“我……”夏月一愣,想起穆遠之,想起那個就診的孩子,若不是在那個時候,又是何時?她事後想過,這病確實來得蹊蹺,左思右想,也不知道什麽該對他說,什麽不該對他說,一時之間沒拿準如何回答。

尚睿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提醒道:“閔姑娘?”

說完這三個字,他嘴角揚起,忽地又是一笑。

他立於明媚的春光之中,陽光纏繞在他的肩上,金燦燦的一片,卻陡然失去了剛才溫暖的溫度。

他說:“興許我應該叫你——喻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