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康寧殿內,尚睿讀著齊安傳回來的消息,信寫得極簡單,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齊安的一手蠅頭小楷,在倉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寫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業自縊於風回鎮,屍身已送還徐家軍。

尚睿盯著那句話看了許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靜,無喜無樂,不悲不哀。他終究還是親手將徐敬業送上了這條路。

然後,他去了太後的承褔宮。

太後並未歇下,年紀大了晚上睡得早,又總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現在實在睡不著,便起身去佛龕前念經。

從上次爭執後,她一直對尚睿拒而不見。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來,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經有了些預感,草草換了衣服便叫他進來。

尚睿進門剛剛坐定,便將徐敬業的死訊告訴了她。他覺得從他自己嘴裏說出來,總比太後聽著別人帶來的消息好。

太後呆愣著,靜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對哀家的承諾。”說完這句,拿帕子擦了擦濕潤的眼眶。

尚睿點點頭。

太後無聲地哭了半晌,待眼淚擦幹後,頓了頓,清了一下嗓子:“這春日裏天氣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宮住一住。”

“如今南邊未定,怕是路上遇見刁民衝撞了母後,不如再緩緩。”

“哀家一個老太婆,有什麽可怕的,過去這京裏的魑魅魍魎都奈何不了哀家,何況區區刁民。”

尚睿淡淡道:“兒子不孝。”

太後冷笑一聲:“你留著哀家一條命已經是孝順至極了。”

尚睿知道太後性格執拗,越勸越討不著好,便不再說。

他一停下來,氣氛更加不好。

太後又說:“哀家走後,你也別太慣著皇後。王家人該管就管,你別寵出第二個徐家來。”

“兒子謹記母後教誨。”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宮,繞過了流波湖,漫無目的地走著。後麵跟著的內侍和宮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裏,隻好遠遠跟著。明連走上前替他掌燈,也被他拒絕了。

天空烏黑無光,一顆星星也沒有。

夜已深,各處都熄了燈,隻能遠遠看到角樓上還亮著光。

此刻不知為何,他仿佛有種這漆黑的宮牆內隻有他一個人的錯覺。

夏月跟著李季學醫學了好些天了。她剛開始還有些消沉,後來一心撲在替子瑾治病這件事情上。

暗處的姚創看在眼中,也放下心來。

他沒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見效。一軟一硬的兩句話,恰到好處地拿捏著夏月的軟肋。

李季本來就是個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來也是不含糊。夏月將子瑾的症狀詳細地寫了下來,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從最入門的開始教。

他講的那些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五別絡、十二別經……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學起來沒有費多大的功夫。

再來,他一邊教各條經脈的規律,一邊教她用針。

李季說:“古法多以純金、純銀製作針。金針一般八分金兩分銅。柔軟易彎,若非修行內勁,一般人無以得用,但是對急症重症,好於銀針。”說著,他將幾種針展開給夏月看,“而銀針施針的時候,可以凹麵彎曲推進而不折斷,可用於較深的穴位。”

“我還見過鐵針。”夏月想起以前穆遠之的針。

“對的,用的是馬嚼子上的那塊純鐵,叫馬銜鐵。”

“其他鐵不行嗎?”夏月問。

李季搖頭:“鐵中金有傷人的銳氣,《本草》裏有記載,以馬屬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氣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兩個人在書房裏,一問一答,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李季見夏月還想繼續,便說:“閔姑娘,學醫切忌急功近利,還是慢慢來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隻得拿著李季給的醫書告退。走了幾步,又退回來:“先生那日為何突然應允我,願意教我醫術?”

李季不太會和人打馬虎眼,便直說:“我也是受人所托,並非一時大發善心。”

夏月從李季那裏回來,卻見荷香坐在屋裏,神色不定。

“怎麽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問。如今她是被軟禁起來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還可以隨意進出。

荷香眼中蓄著淚,抬頭說:“小姐還記得以前在翠微樓唱曲的餘家姐妹嗎?”

“餘音兒和餘畫兒?”夏月自然記得。

“今天我上街遇見餘音兒在街上喊冤,攔了一位大人的轎子,說要為她姐姐伸冤。”

夏月預感不妙,忙問:“她姐姐怎麽了?”

“我遠遠聽著她說她姐姐被王淦強搶回府,然後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狀無門,這才上街攔轎申冤。”

夏月聽見王淦那個名字,心中像被針蟄了一般,嘴唇抖了起來:“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沒有注意夏月的臉色,擦了一下眼淚又說:“應該是吧,聽餘音兒說就是這兩天的事情。”

“餘音兒攔的是誰的轎子?”

“我倒不知道,隻是那個大人也不是個好官,他先還說要給餘音兒做主,後來聽說對方是王奎之子便慫了,還責罵餘音兒,說她被人買通了專門挑這個時候來汙蔑王家,汙蔑皇後。”

夏月聽著,拳頭握緊,久久不言。

荷香又問:“王淦真的是皇後的親戚?”

夏月冷笑一聲:“那自然是錯不了。”

荷香怕她餓了,拿出剛才從街上買回來的點心,又斟了一杯熱茶。

夏月擦了手:“後來呢?”

“後來那大人的侍從將餘音兒掀到一邊就走了。倒是旁邊有好心人,湊了一些銀子給她。我不敢上去怕給小姐惹事,就將小姐給我買東西的碎銀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給她。結果,她都沒要,她說她不稀罕銀子,她隻希望這青天白日下還能有個公道。”

荷香說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將彈劾王奎的折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著拾起一本讀了一遍,辯解道:“微臣的孽子雖然年少無知,但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剛調回帝京不過幾日,便認定這些肯定是政敵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還狡辯,”尚睿眯起眼睛,“你兒子的所作所為朕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難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說的親眼所見是什麽緣由,擦著汗不敢接話。

“他當著朕的麵說的那些話,估計你都沒膽子聽。”說到這裏,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著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癱軟了。

這時殿外來稟,說皇後來了。

尚睿譏諷道:“她倒是來得快。”

王奎一聽,就跟見著救星似的,頓時人又來了精神。其實王奎來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宮求援。

王瀟湘走到殿內,先給皇帝行了禮,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折子,將它們規整好放回禦案上。

“皇後來得正好,”尚睿說,“這就是皇後跟朕所說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權更替,唯恐朝廷不穩,你們一個個不但不謹慎,還做這種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賬。”

他本來是罵王淦,說到“欺男霸女”這四個字的時候,自己臉上的神色滯了滯,突然不自在起來,於是頓了一下,胡亂加了句“真是混賬”草草了事。

旁邊的明連知道其中緣由,垂著頭,不敢有一點異動。

王瀟湘一臉窘迫:“臣妾偏聽誤信,還請皇上降罪。”

“你確實應該好好醒醒,那孽畜拿著你的名號到處為非作歹,竟然還有人跟朕說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後悔當日在酒樓裏沒一刀剁了他。”

王瀟湘對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稟娘娘,這孽子他……已經兩日未歸了。”

“去哪兒了?”王瀟湘問。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對尚睿辯白道,“微臣絲毫不敢欺瞞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著王奎,沒工夫揣摩他話中真假,直接說道:“朕給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內交不出人來……”

王奎不待尚睿發話,便急急說:“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請罪。”

“朕倒不是那樣的昏君。王淦雖是你的養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卻不是經你之手,殺人**之罪並不株連。隻是你教子無方,倒是早該罰一罰。”

王奎大氣不敢出,隻敢連聲稱是。

尚睿又說:“這事先交廷尉查實,若是罪證確鑿,朕定不饒他。”

王奎和王瀟湘剛走,賀蘭巡就來了。

“皇上。”賀蘭巡匆匆前來,“這是剛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過信匆匆一覽,然後對賀蘭巡說道:“尉冉鬱要約朕密談。”

賀蘭巡忙問:“在何處?”

“他要來帝京。”尚睿答。

賀蘭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遠邇來服?”尚睿看著桌上的茶盞,抬手在茶裏蘸濕了食指,然後用指尖在盞口描著圓圈。

雲中失而複得。

這是他走得最險的一步棋了,如今勝果唾手可得的時候,他卻沒有預想中那樣歡喜。

徐敬業已除,太後搬進離宮再不理國事,淮王氣數已盡朝不保夕,連尉冉鬱也甘願助他,看起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搖擺顛簸的車廂裏,那雙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後的失控。

此刻,一顆心陡然像是被什麽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動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後他連臉上的喜怒憂思都要控製分寸,何曾出現過這樣的情況。那根仍然在盞口畫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盞應聲翻倒,水灑了一桌。

明連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斷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輕聲喚人進來收拾。

尚睿從椅子上站起來,靜靜地看著宮女和內侍將桌子擦幹,又將浸水的折子一一平鋪開。

賀蘭巡見他臉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聲“皇上”。

尚睿斂神,轉身問道:“朕要你去辦追封先儲帝位,將他們夫婦遷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麽樣了?”

“臣和太常寺擬了幾個待選的廟號,正要請皇上定奪。”說著他將預備好的折子遞了過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時候讓冉鬱自己拿主意吧。”

賀蘭巡又說:“此事朝中還是有人頗有微詞,先儲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臨海內這十載,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眾口悠悠,若朕要管,也隻管得了一時,管不了後世之事,何苦自尋煩惱。隨他們去吧。”

賀蘭巡將那折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說,“還有一事,當年先皇喜愛冉鬱,封了他一個燕平王,卻是虛銜,並無封地,你們看看,指哪一處給他比較好?”

賀蘭巡思忖了一下,當即就說:“皇上是要將他留在身邊,還是遠放?”

尚睿懂他的顧慮,說道:“你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歡拐彎。”

賀蘭巡也不反駁:“臣……”

“我看雲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雲中?那是皇上龍潛之時,先帝禦賜給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並還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卻認為不妥。梁州、吳州與雲中都相距不遠,如果其中一人再起異心,相互連成一氣,恐怕又是一場淮王之亂。”

尚睿負手踱了兩步:“朕多日來也在想這事,所以朕有個想法,雖並不急於這一時,但是現在還是可以私下和你說說。”

賀蘭巡洗耳恭聽:“微臣願為皇上分憂。”

尚睿蹙眉:“淮王這事是前車之鑒,更讓朕想廢了這藩國製。”

賀蘭巡心中一駭,愣在原地,因為太過驚訝,半晌才出聲問道:“皇上真的要廢藩?”

尚睿一笑:“本來不敢想,但是這些藩王中以淮王風頭正勁,現今已拿他開了刀,看來最先啃下這塊硬骨頭,也未嚐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場,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動。

賀蘭巡心中頓時明了,當初尚睿為何說出“就怕淮王不反”這樣的話來,原來在徐敬業和淮王之後,尚睿早已經預想到了這一步。他自己是兩朝之臣,當年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無人敢提,廢藩之事稍不注意便會釀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過且過地回避著。藩王之禍由來已久,卻不想尚睿有這樣的氣魄。

想到這裏,賀蘭巡覺得胸中有東西激**開來。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經推崇‘眾建諸侯而少其力’這句話,便叮囑先帝多封藩,這樣讓他們互相削弱,國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說太宗皇帝有錯,隻是朕臨禦之內不想繼續這般聽之任之。藩國割據四方,皇命阻絕,西域外邦對我朝虎視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絕後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寧靖,唯有削藩。”說到這裏,尚睿的話語微微一頓,問道,“伯鸞,你可願助我?”伯鸞是賀蘭巡的字。

他問完話,等了等,卻未聞賀蘭巡開口,但見對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賀蘭巡平時是個巧言善辯之人,時刻卻居然悶著聲,許久才重重地應了一句:“皇上所願,臣誓死追隨。”眼中竟然隱隱噙淚。

尚睿揮揮手讓明連扶他起來,淺淺笑道:“當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時機未到,提這個還早,隻是朕有這個想法,先跟你通個氣。這事僅有你知我知,先擱在心底,切忌操之過急。”

“臣明白。”

須臾,賀蘭巡不解道:“既然皇上決心削藩,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來就有十餘個,也不多他一人。別人有的,朕自然要給他。”

不覺已到了午膳時間,尚睿順便留了賀蘭巡一同用了膳。膳後,尚睿說:“別慌著出宮,朕換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這是?”

“去李季府。”

賀蘭巡猶豫著說:“皇上……臣有一句話,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說什麽,斜睨著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說了。”

賀蘭巡歎著氣,他怕尚睿這般聰明天縱,卻損在一個“情”字上麵。

李季繼續在書房裏教夏月用針的方法。屋子中央放著一鼎香爐,幾縷淡煙從爐子裏嫋嫋升起。

“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獲,洗幹淨以後,把它耳後和皮膚上的漿汁擠出來曬幹製成蟾酥。要用時將蟾酥融在酒裏,再淬在針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個功效?”這是夏月的聲音。

“不錯。之後針尖還要用再入火微煆,然後再淬蟾酥液,反複多次,其次才打磨針鋒。一切完工後,配著古方來煮針。”李季說,“即便不是新磨的針,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這方子你可記一下——麝香五分,膽礬、石斛各一錢,穿山甲、當歸尾、朱砂、細辛各三錢。”

夏月在旁忙亂道:“先生,你說慢些,我寫得沒有那麽快。”

李季倒是好脾氣,又緩緩重複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盡,院中的草木已經有了初夏的顏色,帝京的春天總是特別短,不過樹上的枝條卻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換著模樣。尚睿一直站在門外,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襯著這彌漫開的淺淺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愜意。

李季教完製針又開始說針法:“針法有納甲法、養子法、髒氣法……”

這時,李府的管家突然從遊廊走來,看見尚睿正要行禮,那聲“洪公子”還未出口便被尚睿噤聲的手勢止住。

管家隻好恭敬地略過他,進了書房:“老爺。”

李季被打斷:“怎麽?”

管家便說了前廳來了親戚,要李季去處理。李季聽聞後叮囑了夏月幾句話,就隨著管家出來,走到門口看見尚睿。尚睿擺了擺手,仍舊叫他不要出聲。

李季走後,屋內外都變得安靜起來。

尚睿繼續站在廊下。

夏月則坐在椅子上謄寫自己剛才記下的方子,過了一會兒記起昨天李季給她的書還在桃葉居,於是擱了筆,想趁著李季回來之前去取來。

她挪開椅子,帶著小跑,疾步出了書房,走到門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剛才這裏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卻空****的。

她知道這李府表麵上似乎任由她進出,其實不過是為各自留了一份薄麵而已。

那夜尚睿帶著怒意推門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皆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舍不得殺了他,還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顛簸冷硬的車廂內,她藏著刀,懷著驚恐和膽怯,連眼睛也不敢眨地護著他。

夏月站在樹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書,夏月又回到書房,發現李季已經在屋內等著她了。

夏月好奇地問了一句:“先生平時都這樣清閑嗎?”

李季本來坐在桌案旁邊,在查看前幾日的醫案,聞言抬頭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說他這些時日被特準賦閑在家的緣由,隻得答:“你看我哪裏清閑了?雖然不用像前朝太醫院那些人一樣事無巨細地查看後宮嬪妃的情況,但也不閑著,每天要研究醫案,又要試藥,做些筆錄。各有追求,說起來,哪個人又是真正地閑著呢?“

李季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到一側的書架旁邊,從一堆裝訂成冊的醫案中抽出一本冊子:“這是我自己編撰的針灸紀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說完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誡道,“我還是那句話,急於求成是學醫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點了點頭。

尚睿回到宮裏,去了妗德宮用晚膳。王瀟湘事先不知道他要來,她早就吃過了,如今又叫了人來擺膳。

王瀟湘見他默不作聲,誤以為他還在為王淦之事不悅,心中自知理虧,隻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用膳時,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頓飯草草用完,又有人端著水讓他漱口。

他接過茶盅,抬眼看了一眼端著托盤的人,正是他從前下令不許再出現在康寧殿的那個宮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態倒是和夏月有幾分相似,當時他看著心煩,又厭惡皇後的用意,於是就說了那樣的話。

王瀟湘見尚睿多看了她兩眼,本想再撮合一下兩個人,又怕自作聰明地惹惱他。

尚睿收回視線,擺了擺手叫人下去。

“這人不要留了,過幾日就放她出宮去。”尚睿漫不經心道,看樣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宮的樣子。

王瀟湘便命人去準備。

這幾個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除了來妗德宮,竟然沒有讓任何人侍寢。外人隻以為她霸著今上一個人,獨寵後宮,可是這其中真相,隻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寢宮裏一直擺著兩張榻,其他人都以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裏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燈後,他咳嗽了兩聲。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貪涼。”

他翻了個身,沒有答話。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翻過身來,突然冒出一句:“瀟湘,我哪點不如皇兄?”

王瀟湘一愣,對於先儲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卻從未如此露骨地談論過,仿佛尚睿又成了那個十多歲的青澀少年。他沒有姐姐,與兄長間也不親厚,有長長一段時間,少年時的他竟然當王瀟湘是長姐一般。

王瀟湘歎了一口氣,她猜測或許他並不是在問她,而是在透過她問另一個人。

“皇上自然是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對平凡的恩愛夫妻,妻子會認為她的丈夫雖不及皇上萬一,卻是她心中無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為社稷選賢,許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隻因為皇上喜歡便是好的。”

其實,何須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聰慧,哪裏是需要問別人答案的,隻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尋不到出路而已。

已是深夜,而李府裏夏月點著燈在自己屋裏背著今日從李季那裏借來的醫書,她沒有謄寫,害怕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壓根沒有機會帶上這些筆記,於是便牢牢地撿些要緊的東西記在腦子裏,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從李季答應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幾乎夜裏就沒有在**睡過,偶爾累了伏案打個盹。

她再也沒有挨過那張床,似乎一碰就會記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裏,弱得一陣風都可以吹倒,卻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樣對她說:“喻昭陽,你贏了。”

是不是贏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個才是真的?

這時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麽美夢,“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過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後,她又回到桌前。

油燈裏的油又添了兩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雖然毫無睡意卻乏力極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為夏月趴著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將旁邊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後默不作聲地收拾了一下,去準備早飯和熱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課,夏月起身去喝了杯涼茶,強打起精神,繼續看書。

才翻了不到三頁後,“砰”的一聲,荷香推門而入,嚇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著雙眼,慌亂地說:“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見餘音兒之後,夏月將王淦和自己之間的事告訴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這個人來。

“怎麽?”夏月抬起頭問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死在相府門口,今早才被發現。”

夏月猛然從桌前站了起來,頓了一下,緩緩問道:“怎麽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著,將剛才在廚房聽來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原來自從餘音兒在鬧市攔轎之後,王淦就沒了蹤影,廷尉府還畫了像四處張榜,結果今天天剛亮相府門房去開門,發現門口坐了個人,本以為是醉鬼或者是要飯的,門房便過去招呼,沒想到卻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現一具死屍,本來就是稀罕事,何況還是在權傾天下的相府門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帝京都炸開了。本來餘音兒當街為姐伸冤的事情就盡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說是女鬼前來索命。

夏月緊張地聽完荷香的一席話。

荷香又道:“小姐,你說是不是他壞事做多了,老天終於開眼,來了報應?”

夏月腦子嗡嗡嗡地響著,心思已經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個人——子瑾。

“他來了?”夏月喃喃自語道。

“誰?”荷香沒聽明白。

夏月並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腳出門。

她顧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攔她,殺了她好了。

她走得飛快,先出了桃葉居,繞過了後院的假山,上了回廊朝前院走去,腳下沒有停,幾乎帶著小跑。她提著裙子拾階而上,突然撞在了一個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結實,將她撞了一個趔趄,幾乎沒站穩。

“怎麽走個路也火急火燎的。”來人正是尚睿,他蹙著眉,提著她的胳膊,將她的身形穩住。

她看見尚睿,拂開他的手掌,退後兩步,上牙咬著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這裏,有人攔你?”

“看起來是沒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個子本來就高,如今站在台階上,更加讓人仰望。她昂著頭十分不舒服,於是退後了幾步。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你豈止是一個‘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豈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拚盡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傷了他。

她不想繼續和他打嘴仗,垂下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裏?”

她自然不能說實話,臉看著另一邊:“悶壞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還有人拋屍鬧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蹤,死得也蹊蹺,難免引起他的一番興趣,他早早去看了屍體,才順道來的李季府。

夏月聽他所言,猜測他指的是王淦,雙眼睫毛一動,壓住心中情緒。

可是這些異動怎能逃過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說道:“今早相府門前死了個人,我正要過去看熱鬧,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動,急急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隨後卻緩緩說:“死人有什麽可看的,我隻是想出去透透氣。”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隨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絕,遲疑了一下卻點點頭,隨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麵,夏月在後,再往後是明連和姚創。

李季府和相爺府原本就不遠,中間隻隔了一條街。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寬鬆,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沒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熱鬧。

還沒走到相府門口,湊熱鬧的人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著嗓子說:“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責眾,並沒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卻默不作聲,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關係,或者是王奎與喻晟的瓜葛,之前沒有任何線索把他們聯係在一起,最多是齊安因為譏諷王奎官風不正而入獄,是喻晟替他疏通。由於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間的瓜葛並沒有任何征兆,又事發突然,他也沒辦法向千裏之外的齊安求證。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會張揚,是因為閔家在當地的聲望,王淦怕影響父親的官途,自己也不敢聲張,如此一來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對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時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兩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人流走到了相府門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著腳尖,可以透過人縫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層,把圍觀的人隔開。與他們隔了兩丈遠的那具屍體上蓋著一張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現場,上頭沒發話,誰也不敢擅自挪動屍體。

那白布蓋得十分嚴實,隻有王淦身下有一攤血。那攤血並不多,也許是斃命之後才從身上流下來,早就凝固了,變成了紫紅色。

旁邊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相互打聽,以訛傳訛。

“頭還在嗎?”

“我看傷口在胸口。”

“有沒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嗎?”

……

人越來越多。

他們倆和緊隨而至的姚創,原本是站在圍觀人群的外圍,不知道為什麽後麵又加了幾層人。

後來的人,還想使勁擠到前麵去看。

不知道誰踩了夏月一腳。

夏月也顧不得腳趾疼,也和旁人一樣,要湊近了再看看,卻被尚睿牽住手。他想要將夏月圈在胸前,將她帶出去。

他不太喜歡這樣擠在人群中,與旁人挨得那樣近。

夏月卻像被蟄了一般,甩開他的手,避如蛇蠍。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幹嗎對一個死人這麽感興趣?”尚睿問。

夏月未答話。

尚睿如往常般調笑著她:“他也是錦洛來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話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轉臉看他,雙眼微紅。

尚睿倏然一驚。

夏月瞪著他,蒼白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後,一雙眼睛又盯著那屍身,似乎要將王淦臉上的那塊白布戳穿一般。

姚創平時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樣卻無意間落在他的眼裏。

電光石火間,姚創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確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與此同時,隻聽夏月用一種極冷的口氣說:“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還恨不得要他死,因為他曾經和你一樣,對我做過同樣的事情。”

此刻,屍體已經被人挪到擔架上,勘查現場的人已經收到消息,準備將屍首運走,辦差的衙役們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人擠得更厲害了,仿佛想要借著最後的機會看看是不是真的沒了頭又沒了心。

姚創警惕地看著四周,貼身跟著尚睿。

忽然不遠處有人喝了一聲:“我的銀子,誰偷了我的銀子?”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個中年男子上下摸著自己的兜,漲紅了臉,旁邊人見狀,紛紛查看自己的東西。

而姚創卻警惕地將尚睿護得更緊了。

尚睿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被什麽鈍器狠狠地砸了一下,頭一回變得有些遲鈍。而耳中反複地回響著夏月剛才的話,一時有些失神。

王淦、餘畫兒、閔夏月……

他陡然憶起酒樓裏王淦那張臉,憶起餘畫兒被他拉扯的模樣,又憶起王淦跌下樓梯時胸口複發的舊傷。

尚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複著胸中洶湧的情緒,隻是眨眼之間,眉目又恢複了清明。

他轉身去拉夏月:“我們——”僅僅隻說了兩個字,其餘便說不出來了。

旁邊哪裏還有夏月的影子。

尚睿神色一閃,迅速看了看四周。

夏月本來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衫子,十分顯眼,可是此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連一個這樣的顏色也沒有。

此刻哪裏還找得到夏月的人影。

他的眼睛掠過一絲驚駭,隨後臉上又漸漸被冰冷的寒氣覆蓋,雙拳捏得青筋暴起,一把將姚創拽到跟前,眼中滿是戾氣,咬牙切齒地下令道:“即刻封城。”

尚睿幾歲時養過一隻貓,幾乎愛不釋手,好幾次母親都想抱走它,卻被他倔強地留下。終於有一次嬉鬧的時候,貓爪子在他脖子上抓出了幾道血痕。

他被傷了又不敢聲張,隻好偷偷將傷口藏起來。後來睡覺的時候被奶娘發現,告訴了母親。

母親勃然大怒,立刻命人當著他的麵淹死了那隻貓。

那時候他還小,為此又哭又鬧,傷心了許久。

母親便告訴他,這就是恃寵而驕,那隻貓之所以有此下場,都是拜他所賜。

母親還告誡他,若是以後愛上一個女子,也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不然對方就會有恃無恐地將他的愛意玩弄於股掌之間。

尚睿坐在夏月的屋子裏一言不發,手邊還留著她早上看醫案做的筆記。

下麵的人將夏月的這間屋子翻來覆去地檢查了許多遍,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沒有放過,但是一無所獲。

他冷冷地看著地下跪著的荷香。

荷香伏在地上,全身簌簌地抖著。

這時,明連將夏月埋在樹下的高辛玉呈給了尚睿。

尚睿的拇指指腹摩挲著手中的玉蟬,又冷靜地將事情來回想了一遍。

她不是有預謀的。從眼前這個丫鬟得知夏月不見時的眼神就能知道,這不是有預謀的。

憑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這麽輕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絕對是有人暗中帶走了她。

這人知道她和王淦的過節,先殺掉王淦鬧得滿城皆知,而且這個人還非常了解她,算準了她若是能夠脫身,肯定會去現場看一看,然後再接近她,教她說出那樣的話擾亂他的心神,趁機接走她。

尚睿雙眼微微一眯。

天下間,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那樣了解她,將她的性情脾氣了如指掌。

他後悔自己太大意,今日離與尉冉鬱約定見麵的日子還有幾天,他便以為對方還未到帝京。

尚睿閉上雙眼,怒氣從胸中翻湧而出。那怒氣中除了憤恨不甘,居然還有一絲嫉妒。

夏月最後說的那句話,像一根刺紮著他。

是她為故意擾亂他心緒而用的計策,還是她說的是實情?

王淦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可是,他就算把錦洛翻個遍,也要將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尚睿斜睨著跟前的荷香,眼神像看一隻隨時都能捏死的螞蟻一樣。

那道冷酷的視線嚇得荷香幾乎暈死過去。以尚睿那晚的所作所為來看,她認為此刻尚睿就算不殺她,也會剝她一層皮,再從她的嘴裏撬出夏月如何消失的信息。

哪知,尚睿連話也懶得問一句,最後隻對旁邊的人說:“帶她回宮去,問她王淦的事情。”

那些人得了令,就將她迅速地拖了出去。

閑雜人一走,屋子更靜了。

此刻已經是正午,院子裏的陽光格外燦爛,窗戶和門都是開著的,金色的暖陽和絢麗的春光一並撲麵襲來,門外那條叫阿墨的狗還在草叢裏撒著歡。

可是,他獨自坐在屋內,目睹著那輪驕陽,從眼到心卻都是冷的。

尚睿隻猜中了一半,夏月卻是直到被人接走的那一刻才反應過來。眾人都被那抓賊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的當口,夏月被人一把拉了過去。

夏月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到楚秦的臉。

楚秦低聲說了一句:“小姐,得罪了。”然後伸手拔了她頭上的玉簪,一頭青絲傾瀉而下,隨後楚秦又飛速在她背後披了一件皂色的外衫,將她拽入了密集的人群中。

如此一來,夏月的衣衫和發飾都和剛才截然不同,背影大變。

兩個人再趁亂不急不緩地跟著人流走。

在終於離開相府門口的人群,拐進一條小巷子後,夏月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怎麽會在帝京?”

“說來話長。”楚秦查看了四周一番,確認沒有異樣,才叫夏月跟著穿過羊腸小巷,走到另一頭的一輛馬車前。

“子瑾他……”

“殿下自然也在。”

夏月呼吸一滯:“你是說他在帝京?”

楚秦點點頭。

夏月一聽子瑾也來了帝京,便有些膽怯:“你這樣明目張膽地來找我,萬一被擒,會不會連累到他?”

楚秦低聲說:“小姐放寬心,你麵色自然一些,就不會惹人生疑。如今他們肯定是先去封城門,緩一些再拿著畫像搜城。”

她心中惦念著子瑾,全然沒有注意到楚秦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楚秦將夏月送到車前,撩開簾子,又叫夏月上車。

車內坐著一個婦人,大概四十歲上下。

楚秦低聲解釋道:“這位是周夫人,小姐且聽她安排。”

簾子放下之後,那周夫人拿出一套男裝讓夏月換上,又替她綰了一個男子的發髻。隨後楚秦便叫夏月扮作周夫人的小廝,坐在車廂前麵同自己一同趕車。

他們的車上了西大街,又走了一會兒,停在一所宅子的大門口。周夫人拿著行李下了車,夏月跟在後麵進了宅門。

而楚秦則繼續將車趕往別處。

夏月心中十分忐忑,不敢多說,跟著周夫人繞過花廳進了後院。

然後,她就看到了院中等待的子瑾。

子瑾幾乎風馳電掣般疾步朝她走來。

夏月的目光一觸到他的臉,整個人瞬間就石化了。

他曬黑了,卻沒有痩,似乎比以前壯實了些,脫了少年的稚氣,眉宇間含著成熟男子的韻味。可是,看她的目光卻沒有變,滿是急切。

他飛奔到夏月跟前,將她急急地拽了過去,狠狠地壓在胸前。

“月兒,月兒……”子瑾喃喃地念叨著。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呼吸,隻覺得心隱隱打戰,除了那個名字以外,任何聲音都發不出來,有一種情緒堵在胸口,震得自己渾身戰栗。

“月兒。”他又喊了一聲。此刻的他不僅想抱她,還想親她,想吻她,想將她揉碎了藏進心裏,可是他又怕。她臉皮那樣薄,又那樣介意他們曾經的姐弟關係,如今當著別人的麵,他不敢再像個莽夫一般地傷害她。

那久違的聲音,落在夏月心中最柔軟的那個地方。

夏月被這樣一個懷抱緊緊地擁著,眼淚洶湧而至。

她終於見到他了,而且他還好好的。

旁邊眾人互相看了一眼,窸窣退去,後院裏隻留了他們兩個人。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他胸前抬起臉問他:“你過得好不好?”話一說完,她這才發現子瑾擁著她的手竟然還在抖。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急忙將那雙手收在身後,尷尬地別過臉去。

夏月伸手掰正他的臉朝著自己,岔開話題說:“我……我餓了。”她確實餓了,昨夜熬了一宿,今早至今連一滴水也沒喝,如今心弦鬆懈下來,真是覺得饑腸轆轆。

他沒有接話,知道她不過在借題讓他平複心情。

她仰頭看著他,雙手還捧著他左右的臉頰。

從小到大,有多少人羨慕他那張臉,可是,隻有她敢這麽對他。任由她隨意揉搓,他也不惱,反而甘之如飴。

四目相對,分開這些時日,有多少話想要說,可是又仿佛什麽也不用說。

他注視了她許久,眼中的情緒才慢慢和緩下來,心神平複後牽著她進了屋,又親自去端了些點心來,吩咐人備飯。

夏月咬了一口手上的酥糖說:“我要吃湯餅。”

他乖乖地應著,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沒過多久,錦洛口味的湯餅被端了上來。夏月埋頭將一大碗湯餅吃了個精光,連湯也喝了。

吃完東西後,她從再見的喜悅中冷靜下來,問道:“王淦是你殺的?”

子瑾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當年我發過誓,就等這一天。”

“可是這又何必。”

“如今我能殺他,自然是不怕,你放心。王淦惡貫滿盈,早該有此下場。”

“是你故意將王淦的屍體扔在相府門口,惹人圍觀,滿城皆知?”

“時間倉促,楚秦根本查不出他們將你藏在哪裏,於是才出此下策。本該我親自去接你,無奈楚秦麵生,更容易混進去。”

夏月又問:“如果我沒有機會去看王淦,你們豈不是全盤落空?”

子瑾黯然道:“那自然會再想別的辦法。”

她看著那個碗,自責道:“荷香還在那裏,我這麽逃走了,他們不會放過她的。”

她又說:“還有你的玉。”

子瑾答:“玉倒不打緊,隻是今天他們定然有了防備,無法故技重施將荷香救出來,隻要她能挺過這幾日,就會有一線生機。”

“為何?”夏月不解。

他朝她寬慰一笑:“這是男人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想了。”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夏月本想再問問他這些時日的遭遇,可是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竟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二人麵對麵地坐著,夏月依舊是一副男子打扮。

在子瑾的心中,自然認為夏月是這世間最好看的女子,如今第一次見她穿著男裝,難免覺得新奇,禁不住伸手將她頭上男子用的木簪抽掉,打散了她的發髻。

她的頭發長且密,發絲在他的掌中又柔又順,還帶著她固有的香味。

這是讓他久違的觸感和氣息。

他探過身子,將額頭擱在她的頸窩,沉溺在她的發間,許久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月兒,你知不知道,我身在帝京卻找不到你,那種心情真是要瘋了,若是今天沒有成功,我其實也想不出法子了,隻有硬闖進宮去找九叔,讓他將你還給我,他要什麽都可以。”他喃喃又重複了一次,“真的,什麽都可以。”最後兩句話,他說得極輕,聲音隻在自己喉間回轉,幾乎低不可聞,似乎隻是說給自己聽。

她聽著他的話,心中有些疑惑,正要再問,卻不想此刻子瑾卻主動從她肩上抬起頭來。

他牽著她的手,如墨的眸中含著水光,雙眼亮晶晶的,輕輕地說:“吃飽喝足了,那讓我再抱一下。”

夏月立刻站起來,尷尬地答:“我把碗筷端出去。”

她正提腳要逃,哪想他微微一牽,就讓她跌坐到自己的腿上。他情不自禁地抬起自己的臉。

她身體微僵。

沒想到他並未真的吻她,隻是用唇碰了碰她的側臉。

夏月拽著他的胸襟,不敢推也不敢回應。

她皮膚很白,一雙唇鑲在臉上,好似花瓣一般。

他見她沒有十分抗拒,才猶豫著用手扶著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和當初的青澀與急切不一樣,此刻他小心且生疏地試探著,唯恐遭到她的反感。他僅僅用自己的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唇,不像是吻,倒像是親密的觸碰。

隨後,他雙唇微張,她敏感地感受到了這點異動,呼吸一滯,誤以為他要將她的唇曖昧地含進嘴裏去,心中正遲疑著要不要阻止他的當口,卻聽他隻是啟唇問道:“這些日子,月兒有沒有想我?”

他們鼻尖觸著鼻尖,氣息交織在一起,飄著一種醉人的芬芳。

她微微點了點頭。

沒有撒謊,真是沒有一天沒想過。一直在掛牽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危險,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人欺負他。

他得到這個答案,像吃了蜜的孩子,眯著眼睛笑了。那笑顏清澈純粹,若是有旁人在,任誰看一眼,心都會化掉。

她想起了李季,抓起子瑾的手腕,便要診脈。

“怎麽了?”他問。

“我見著那個李季了,他還教我如何治你的耳疾,可惜……”夏月蹙眉,眸色一暗,“我還沒學成。”

“李季?”

“就是那個太醫院的李季,我之前一直住在他的府中。”

“他一個出入禁宮的禦醫,你如何會住在他的府上?”子瑾不禁對夏月的遭遇好奇起來。

事關重大,夏月也不瞞他,就將自己如何遇見“洪武”,又如何去了李季那裏治病娓娓道來,其中省去了與“洪武”那一夜的尷尬。

子瑾靜靜地看著她的臉,任由她繼續敘述下去,而自己的一顆心卻越來越涼。

夏月猜不出來,但是對於他而言,這“洪武”是誰,一目了然。隻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尚睿居然對她動了男女之情。

“怎麽了?”她覺察出他的情緒。

子瑾搖了搖頭,雙唇又覆上了她的唇瓣,輕輕摩擦著那份柔軟:“喻昭陽。”他從唇間悠悠念出這三個字。

“嗯?”她狐疑地應著,因為子瑾從未這麽叫過她。

“倘若有人能洗清爹的罪名,還喻家一個清白,還可以讓你重新用這個名字,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你可歡喜?”

夏月一愣,緩緩答:“那要看對方需要你我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扶著她的臉,含著笑將自己的額頭去碰她的前額:“你要不要睡一會兒,看你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樣子。”

聽他這麽一說,夏月才覺得累,在李府她壓根不敢去那張**睡覺,一閉眼就做噩夢。

她搖頭:“頭疼,但睡不著。”

他以為她是因為看見了王淦的屍首害怕,於是勸道:“那你躺著歇會兒,我留在屋裏陪你。”

她想了想,也不在他麵前硬撐,就在軟榻上和衣躺下了。

而後,子瑾替她掖了被子,然後坐在床頭,守著她。

時間緩緩地從兩個人之間流過。

他握著她一隻手,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著她的掌心,輕輕地畫著圈,這是她兒時生病睡不著的時候,父母親常用的方法,讓人放鬆又安心。

須臾後,她喚了一聲:“子瑾。”

他垂頭正在專注地看著她的手指,心中似乎想著別的事情,壓根沒聽見她在說話。

她合上被他捏在手中的五指,拉了一拉。

子瑾這才覺察,抬起頭來:“嗯?”

“我們在這裏,萬一有人來搜查,會不會有危險,還連累了其他人。”她擔心地又說,“若是今天他們將計就計放了我,再順藤摸瓜抓到你,可如何是好?”

他朝她寬慰地笑道:“方才就跟你說了,這些是男人該想的事情,你別瞎操心,安心睡一會兒就好。沒事的。”既然他敢走這一步,自然是有對策的。

說完後,他又伸出另一隻手將遮住她眉毛的額發朝旁邊撥了撥:“閉著眼睛,什麽也不要想了。我守著你。”

她翻了個身,側躺著看了他半晌,忽然覺得,那個需要她操心和保護的少年郎,不經意間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既柔又剛。

她乖乖地合上眼簾,鼻子聞到院子裏冬青的味道,而手心裏則是他指腹的觸碰,輕且柔,像鵝毛一般撫在她心間。

啪嗒——心中一鬆,就睡著了。

等到夏月睡熟了後,子瑾小心地將她的手放回被子裏,出了屋。楚秦已經在前廳等候多時,見子瑾一出現,便將今日的事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子瑾聽完後,卻對旁邊的婦人說:“周夫人,麻煩你去屋裏看看閔姑娘。她似乎受了些驚嚇,一個人在屋裏睡覺我不放心。”

周夫人秦氏正是剛才帶夏月來的那位婦人,也是這宅子的女主人。秦氏與丈夫周齊當年是太子門下之人,夫婦二人一直潛居帝京,就等著子瑾啟用他們之日。

夏月幾乎一覺睡到黃昏,醒來後看到周夫人卻想起荷香,先是心裏惱荷香沒聽她的話早走,而後又擔心起來。那日,他當著她的麵說,要將荷香的肉一塊一塊割下來,說得那樣凶戾狠絕,不得不叫人膽寒。

夏月捂著臉,有些絕望。

子瑾聞訊而來,見她神色如此,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

他瞅著她,看出端倪:“你擔心荷香的安危,我再想想辦法。”

“什麽辦法?”她追問。

“隻是費些功夫罷了。”白天從夏月口中知道她們主仆二人一直在李季府上後,他今日便放了眼線在李府周圍,剛剛得知荷香已經被直接帶進宮了。

宮裏被尉尚睿管得密不透風,以前還有徐家人,如今除了尚睿自己,誰的手也伸不進宮裏去,更何況還要救一個大活人。

不過隻要是她所願,那他拚死也要試一試。

可是他的這些想法,夏月如何看不出來。她正色道:“不成。你要是動不動就想著拿自己的性命去替我換荷香,那我也絕對不同意。我不要她死,你也必須安然無恙。”

他濃密的眼睫微動,卻不置可否地給她斟了一杯茶。

夏月有些不放心,握住他的手,說道:“子瑾,你記住,若是你為我送了命,那我——絕不獨活。”

她看著他的雙眸,一字一字地說著,他微微一怔,眼中泛起波瀾,反握住她的手。

“我心中自有分寸。”他說。

室外落日餘暉已盡,屋裏光線漸漸暗淡下來。

子瑾點了燈,又去關窗戶,回身端著燭台:“你隨我來。”

夏月跟著他走到剛才她歇息的內室,沒想到床架旁邊居然是一個密室的入口。

子瑾掌著燈,帶著她走了進去。

密室不大,僅有一張軟榻和一副桌椅。

“萬一有官兵來搜屋,你悄悄躲進來就好。”子瑾說,“別擔心,隻需要熬幾日就能順利送你出城了。”

“為何?”

“按照之前的行程,應該不出三日,徐敬業的棺槨就可以到了,徐子章扶柩歸葬之時,帝京自然少不了一些波瀾。”他說。

康寧殿的禦書房內,賀蘭巡來報,徐家已經有人蠢蠢欲動。

徐家如此被架空,太後如今又搬到離宮不問朝事,自然有人不服,妄想借機生事。

尉尚睿聽後,默不作聲。自從夏月失蹤後,他的性子愈發讓人難以琢磨了。

田遠對賀蘭巡有些埋怨道:“伯鸞兄,你當初就不該出這主意。”

之前按理應該待南域戰事大定,三軍凱旋歸京之時,再讓軍隊帶回徐敬業的棺槨。但是卻遭到賀蘭巡的竭力反對。

賀蘭巡解釋道:“洪將軍與司馬大人才是平定南域的首功之臣,倘若這時還有徐敬業的屍首,那他徐敬業算是敗軍之將,還是凱旋功臣?”

若是此刻南域未定,淮王還未伏法,徐家父子已先行回京,整個帝京必定隻哀不賀,直挫徐家的銳氣。從南域到帝京,徐敬業靈柩千裏迢迢,徐子章身負人子之孝,必定隻能親自護送,那他一走,全權交出餘下兵權,可謂一石二鳥。

田遠又說:“那皇上至少應該令徐子章卸甲入京。”

賀蘭巡聞言對尚睿拱手道:“這點,田大人倒是和臣不謀而合。等徐敬業的棺槨到京畿三百裏處,就該令他卸甲解胄。”

尚睿的手指翻弄著夏月留下的那枚白色的古玉,聽兩個人爭論半晌,才開口說道:“隨他去了。這本是大衛禮製,要是朕下旨提醒他,倒是顯得朕小氣又心虛。朕對太後許諾過,如果徐子章對得住朕,朕會放他一馬。”剩下未出口的後半句,不言而喻。

說完這事,田遠猶豫著又道:“皇上早上令李秉立將軍協助姚創封城,臣等皆覺得不妥當。”洪武走後,由李秉立接管了禁軍和京畿衛戍,李秉立這老頭雖然年紀大,身體不好,但是為人十分剛正,讓尚睿十分放心,可是就是如此性格才使李秉立對尚睿因一女子私逃而如此大費周章地封閉城門,感到十分痛心。

“帝京原本就是南北各地往來的樞紐,商道繁華,百姓安居,如今就算是陛下閉城一天,也恐擾亂了民心。”賀蘭巡道,“也會讓藩王以為政局有異。”

尚睿嘲諷:“朕不過是緝拿一個刺客,莫非爾等也要質疑朕不成?”

賀蘭巡正要再說話,尚睿卻淡淡製止道:“話太多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這時,明連又送來一封密報,賀蘭巡看後,對尚睿說:“暗線來報,燕平王與梁王一行已到季州地界,還需幾日才能到京。”

尚睿冷嘲道:“他倒是使得一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明連在旁邊看著尚睿裹著一身寒意地譏諷人,倒是放下心來。早上夏月突然不見的時候,尚睿猩紅著雙目坐在她屋裏一言不發的樣子,才叫旁人心驚。

這時姚創跟著李秉立進宮來複命,說夏月的畫像已經連夜趕製了出來,張貼在帝京所有的街巷。下午時分,全城便以緝拿刺客為名,開始嚴查客棧等可以留宿的地方。

隨後,尚睿讓明連拿出一張帝京的城防圖,叫姚創在圖上標注了已經搜查過的區域。

尚睿看著展開在書桌上的那張標注細致的圖,聽姚創說了一下明日的計劃,卻慢悠悠地伸出手,用修長蓄勁的手指在圖上七八處地方輕輕畫了幾個點:“朕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嚴查一下這幾個地方。”

李秉立順著他的動作朝地圖上看去,臉上微詫:“皇上,這是……”

賀蘭巡接過話道:“這是暗線上報的徐家有異動的地方。”說完後,抬頭看了看尚睿。

李秉立恍然大悟,自責道:“臣竟然不知道皇上有此打算。”

尚睿卻挑了挑眉:“朕已經色令智昏,不知道什麽徐家有異動。”

賀蘭巡和田遠同時相視一笑,拱手請罪道:“臣等愚昧,不及皇上深謀遠慮。”

姚創不太明白,看了看李秉立,又看了看賀蘭巡:“這是?”

李秉立解釋道:“皇上這是以緝拿閔夏月之名,趁機在徐子章進城之前,肅清徐敬業餘黨。”

姚創若有所思,又很想問:“那閔姑娘還抓嗎?”他看了一眼尚睿,將這句話生生地忍了回去。

眾人各自領命後,從殿內告退。

夜已深,康寧殿又恢複了寧靜。

尚睿褪去臉上的神采,用手指摩挲著手中的高辛玉。從早上拿到它開始,一直沒有離手,那玉上早就染上了他掌心的溫度。

回宮後事務繁雜,尚睿又恢複如常,並無什麽異樣。

可是明連跟他那麽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個性,心中越是驚濤翻湧,臉上卻越是平靜。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姚創竟然獨自折返。

“皇上。”姚創掀起衣袍跪在地上。

尚睿斜睨了他一眼:“怎麽?”

“臣罪該萬死,臣有一事今天才想起來。”姚創懊惱地說。

“你講。”尚睿道。

姚創遲疑了一下,跪答道:“這些話事關一個姑娘的清白,臣沒有把握,本不該多言,但是臣如今想起來了,就不敢對皇上隱瞞。”

尚睿把玩著玉蟬的右手微微滯緩,心中一凜,沉聲道:“繼續說。”

明連有種奇怪的預感,十分不安地看了尚睿一眼。

而後,姚創將自己與何出意當時如何在錦洛城外於王淦手下救出一名弱女子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當時林中光線昏暗,而且那姑娘衣衫襤褸,臣等礙於男女之別根本不敢看她,所以等她家裏人來尋她之後,臣與何出意就繼續辦事去了。這事臣本來沒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閔姑娘看見王——”

話未說完,他已感到一股淩厲的殺氣猛地迎麵襲來,與此同時是長劍出鞘的聲音。

盛怒之下的尚睿抽出掛在牆上的那柄利劍,朝姚創削了過去。隻見劍刃從姚創頭上貼著頭皮滑過,生生削了他的發冠。

幸而這柄古劍本就是掛在禦書房辟邪的飾物,並未開鋒,不然此刻不僅是姚創的頭發,估計連頭皮也沒了。

但哪怕此刻尚睿要切了他的頭,他也不敢躲。

“臣有罪,臣不該現在才想起這事。”姚創悔道。

尚睿握著劍的手開始抖,他先是覺得整個身體都有些發麻,隨後全身抖得越來越厲害,痛楚和狂怒之下有一種窒息感陡然而至,如同被人使勁按在宮中那僅有半人深的流波湖中,明明一抬頭就可以出水呼吸,卻沒有一絲力氣反抗。

姚創所救之人肯定就是她。

所以,她的那句話並非為了故意亂他心神,而是事實。

明連見他青灰著一張臉,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飛速地膝行到尚睿身前,連喚了幾聲“皇上”。

尚睿雙目無光,也沒有應他。

明連何曾見過尚睿如此失態,嚇得魂都丟了,如今太後不在宮中,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叫人去請皇後,可是想起姚創所言之事,和皇後也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唯恐火上澆油,於是自作主張地說:“姚大人,賀蘭大人興許還沒走遠,您快去請他回來看看。”

姚創頭發被削了一些,剩下的也淩亂地披散在肩頭,儀容十分狼狽,可此刻的他哪還管得了這些,也顧不得尚睿是不是要將他就地正法,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倉促地朝殿外奔去。

哪知還沒跑出幾步路,就聽身後的尚睿開口道:“你回來。”

如此語氣清淺的兩字此刻從尚睿嘴裏緩緩說出來,卻讓明連和姚創同時都鬆了一口氣。

尚睿慢慢地坐了下來,將長劍擲在桌案上,然後攤開手,右手中原本被捏著的那塊玉蟬,已經被劍柄磕碎成了幾塊,碎片的棱角將他掌心割傷,之前因他握得緊也沒流血,如今手心攤開後傷口**,反而往外滲血。

明連不敢聲張,自己取了些藥來給尚睿敷上。

姚創原本還要將剛才的事情解釋一下,卻沒膽再開口。

看著明連給自己包紮的動作,尚睿神色漸漸恢複了常態。過了一會兒,尚睿瞄了姚創一眼,問:“你還杵在這裏,是等著朕賜你個全屍嗎?”

姚創一愣,方才明明是尚睿自己叫他回來的,可是他哪還敢爭辯,隻好乖乖一叩首,默然地退了下去。

明連忍不住勸道:“皇上,剛才姚大人說自己並不確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閔姑娘,所以……”

尚睿道:“但是朕這裏卻有一個人也許知道,你明日親自去問問。”眉目間像裹了一層冰。

明連意會到尚睿指的是被帶回宮的荷香,連忙稱是。

餘下的時間,尚睿將姚創的話,來回又想了一遍。其實不用再審荷香,事情也一目了然。這就是尉冉鬱誓必手刃王淦的原因。

先是上次他從南域帶人夜奔錦洛,目標也是王淦,沒想到卻被何出意撞上。

然後這一次,借著王淦的死向夏月傳信號,將他也一並算計了進去。

夜深之後,外麵通傳說皇後來了。

尚睿冷淡地道:“告訴她,朕歇下了。”

王瀟湘得了這個回信,看了看康寧殿內明亮的燈火,想起父親交代的任務,又對明連說:“本宮做了些桃花釀,聽說皇上最近睡得不好,這才特地給皇上送來。”

明連遲疑了一下,又去帶話。

尚睿突然覺得無比厭煩,知道王瀟湘前來無非為了兩件事情,第一是王淦之死,第二是今日京裏大肆搜城,王機叫她來打探虛實,“你出去跟她說,王相想知道的事情,請王相明日自己來問朕。她為後宮之人,牝雞司晨,成何體統。”

王瀟湘聽完明連轉述的這句話,麵色白了又青,尷尬而去。

見明連回來複命,尚睿問:“走了?”

明連點頭道:“娘娘走了。”

尚睿嘴角冒出一絲譏諷,默默地盯著桌案上高辛玉的碎片。

他富有四海,予取予求,可是天下間卻找不到一個人真心對他。

過了一會兒,他沒有繼續批折子,隻是叫人研了墨,開始站在禦案前提筆練字。

尉。

尚睿寫著自己的姓,一遍又一遍。他從小生性好動,耐不住性子的時候,便強迫自己練字作畫。隻是如今胸中心緒翻騰,連書也抄不下去,何況作畫,隻得寫著同一個字來靜心。

他下筆骨力遒勁,又風格縱橫,滿篇雖然隻重複著一個字,卻仍然氣韻生動。

殿內的窗戶並未緊閉,春夏交替之際,悠悠夜風吹進屋,將他案上的紙吹拂微動,他隨手取了桌角的鎮紙來壓。

鎮紙是玉質的,上麵雕著螭龍蓮花紋。那古樸的紋路和夏月的那塊玉蟬十分相似,一時之間,他有些分神,無意就下了筆,回神再看,居然寫的是“昭陽”的“昭”字。

他盯著那個字,視線一頓,眉間惱怒驟起,將鎮紙狠狠砸了出去。鎮紙磕著牆邊的窗欞,摔到地上碎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