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日,帝京全城裹素,皇帝親率群臣前往城外迎接徐敬業的棺槨。
從禦輦上下來的尚睿,身著一件玄色的暗紋長袍,發上戴著白玉冠,全身素色,麵容俊美卻一臉深沉。
徐子章一行人見到禦駕,遠遠便下了馬,所有人並未著戎裝,隻穿一身孝衣。
隊伍徐徐而來。
徐子章見著尚睿親臨,跪地叩首:“陛下竟然親自來吊唁,臣……臣……”眼眶中盈著淚,哽咽了半晌沒有下文。
尚睿上前一步,虛扶著他:“舅舅一生戎馬,如此一來也算終於可以歇一下了,子章你不用太傷心。”
旁邊幾位朝臣也上前跟著安慰了徐子章幾句。
隨後,尚睿徑自走到車隊中央的馬車一側,撩開白色的紗帳,看到裏麵的棺槨,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然後幽幽一歎。
待安置好徐子章一行,尚睿回到宮裏就接到西域來報。
“烏孫國在邊境蠢蠢欲動,上個月安州抓到一批流民,經過查實居然是混進我朝的烏孫奸細,其中一人還交代他們是分批前往,各自並不認識,隻知道前往帝京會合,也許有上百人。”賀蘭巡一臉憂心地匯報著,神色一頓,又說道,“說不定是烏孫看我朝如今大軍皆在南邊,有意偷襲。”
田遠冷笑道:“烏孫國才多大,我大衛就算沒有洪將軍那幾十萬大軍,也不懼怕它。”
尚睿沉吟:“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特別是那百十來號人也不可小覷。在帝京的據點,沒有查到嗎?”
賀蘭巡回稟道:“他們分批往東,隻有每一隊的領頭人才知道具體據點,安州捉到那隊人的時候,領隊的當場就服毒自盡了。”
正說著這事,明連從外麵回來,麵色有些異樣,見尚睿正在與外臣議事,不敢貿然打斷。
尚睿察覺:“怎麽了?”
明連雙膝跪地,伏身請罪道:“剛才慎刑司來人說,荷香早上在獄中自盡了。”
尚睿眯著一雙眼,眸中泛著清冷的光,盯著明連的頭頂,斂著情緒問道:“他們是怎麽辦事的?”
“她前日交代了那些事情後,慎刑司的人怕她自盡,連續兩日都通宵命人守著她,昨夜也是一夜無事,當值的人也就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她就咬舌自盡了……”明連一邊說著,一邊雙手伏地,自己額頭上的冷汗也不敢擦。
賀蘭巡不便插嘴,隻得旁觀。
田遠看了尚睿一眼,又看了看明連。
國事與私事孰輕孰重,尚睿自然有衡量,對明連淡淡說:“這事情該罰的罰,剩下的你去辦。”他打發了明連,又繼續商議烏孫細作之事。
周宅裏的夏月仍然在祈禱著荷香可以平安歸來。
子瑾告訴她,明日便可以動身:“等你平安出了城,我約見九叔的時候,定會向他討要荷香。月兒,你別太憂心。”
夏月遲疑著問道:“我走之前,荷香是在李季那裏,為何會和當今皇帝牽扯上,還有……”她說出心中疑問,“我也不懂,為何我逃走,他們竟然會封城緝拿我,就算洪武是禁軍統領,他會如此膽大?”
子瑾凝視著她,半晌後,已打算與她實話實說,便問道:“月兒既知洪武統領禁軍,那可知道如今淮王叛亂,朝廷派誰領軍?”
“之前是徐敬業,這我聽說過,”夏月答,“可是你說徐敬業死了,現今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子瑾握著她的手,輕輕說道:“是洪武。”
他察覺到被他揉在掌中的纖細手指不安地動了一下,他的心也隨之一縮。
從下午開始陣雨時停時歇,此刻又下起雨來,落在房瓦上叮叮咚咚的,可是,他卻絲毫沒有知覺。
他又說:“淮州與帝京相隔千裏,一個人如何又能同時在帝京下令全城搜查你?”他言辭一頓,“月兒,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垂著眼,躲開她的視線,沒有勇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她的神色中帶著對那個人任何的眷戀或者別的什麽情緒。
夏月見子瑾刻意躲閃著自己的目光,壓根不抬頭,心中已經有了答案,腦中一團亂麻,最後仍然伸出手指,在他掌心中寫了一個字“誰”。
他看見這個字,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將眼睛抬起來,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我的九叔,當今天子,尉尚睿。”說完這句話後,他那清亮溫和的雙眼竟然十分平靜。
夏月聽著這些話,胸中似乎已經被利器戳開了一個洞,雙眼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唇瓣一開一合,然後再往自己心口的那個洞探去,裏麵是黑漆漆的,空茫一片。
她心中竟既無意外也無怨懟,仿佛在聽人說起一個毫不相幹的人。
見她不說話,子瑾抓著她的那隻手緊緊地收攏著。
屋外的雨依舊在下,濕潤的涼意從窗縫中飄進來。她的指尖有些涼,而他的掌心卻是暖暖的。
片刻之後,夏月的心似乎被那點溫度暖得軟了起來,迎著他的目光,嘴角輕輕一揚,故作輕鬆地說:“我真笨,早就該想到,你們長得有點像。”
子瑾側著頭:“哪裏像?”
夏月皺著眉頭,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將臉湊了上去,琢磨了一下。半晌後,她投降道:“可是多比較幾下,又覺得不像了。”
子瑾仿佛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認真地蹙著眉,最後卻又忍不住笑道:“你好敷衍。”一張笑臉看上去格外俊朗動人。
“我哪裏敷衍你了?”夏月瞪他。
“我還不知道你?”子瑾反問。
“是是是,自然是因為你好看一百倍,所以才不像。”子瑾自小不喜別人拿麵貌來開他玩笑,僅有夏月才可以隨意以此揶揄他。說了一半,夏月話鋒一轉,“隻是不知道你九叔人家小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你一樣,明明缺著一排門牙,卻硬要纏著他姐姐要糖吃。”他幼時換牙換得比同齡的孩子晚,又愛吃糖,不知道鬧出了多少趣事。
夏月本以為他還會繼續反駁她,沒想到他卻直接用唇封住了她的嘴。
她錯愕著,心跳都慢了半拍。
他依舊小心地吻著她,吻得謹慎含蓄,和上次一樣,唇瓣相貼,沒有大肆進攻,僅僅是輕輕地摩挲著。
她紅著臉,不敢呼吸,覺得自己手腳都沒地方放,許久才定住心神,小心地用手肘將兩個人隔開一點距離,微惱道:“你是屬狗的嗎?”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下次再拿小時候的事情打趣我,我還這樣。”
“反了你。”夏月正色道。
他笑了起來,將她攬入懷中:“明日等送你出了城,我把手邊的事情了結後,就去找你和外祖母她們。”
她抬頭對他說:“要走我們一起走。”
“嗯。但是我還要隨梁王一起回來。南域的事情要給九叔一個交代,還有我的父王母後和喻家牽扯在裏麵。”他說,“雖說九叔肯定能猜到我和你在一起,但是麵子上總要過得去。”
“你不報仇了?”夏月拽住他的衣襟。
子瑾淡然一笑:“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不是更重要嗎?”
她心情複雜地問道:“尉尚睿他是不是拿我來威脅你了?”
子瑾怔了一怔,搖頭:“……沒有。”
夏月牢牢地盯著他,想從他臉上捕捉到蛛絲馬跡:“真的?”
他偏過頭:“你再這麽盯著我看,我又要忍不住親你了。”
這時,楚秦找來,說是其他人在前廳等著子瑾將明天的事情再商議一下。
子瑾聞言,跟著他去了前廳。
待他走了後,夏月將燈全部點亮,屋內陡然變得亮堂堂的。整個周宅隻有她這間屋子才有密室,為以防萬一,她執意叫子瑾和她住在一起。
於是,這兩夜都是她睡床,他睡外麵軟榻。
周宅不比別處,每一個能進出府邸的人都要謹慎對待,所以並無多餘的侍女,一切都要夏月親力親為。所幸她這人曆來灑脫慣了,還因為有子瑾在這裏,反倒覺得沒了拘束,顯得安逸自在。
不知道他們會談到多晚,於是她先幫他鋪床。
哪想卻從他昨夜睡過的被褥裏抖出一個長命鎖來。她拾起來,拿在手裏仔細地回憶了一下,才想起這是自己小時候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東西。
琳琅坊的那隻金鎖弄丟了之後,母親就在錦洛請人另打了這一副。後來及笄之後,她再也沒戴過,久而久之也不知道扔哪裏去了,卻不想在子瑾這裏。
夏月想了想,將長命鎖給他收走了。
夜裏,子瑾回屋的時候,夏月已經洗漱妥當。
她卻沒睡,點著燈,趁著自己的記憶還深刻,坐在桌前將李季之前教的東西寫下來。
見她寫得十分專心,子瑾也沒敢弄出聲響來打攪她,安靜地去楚仲那裏洗漱幹淨了才回屋。
待子瑾將自己收拾妥當,回來睡覺時卻發現長命鎖不見了。
他一個人靜悄悄地找了一番,未果後,有些急。他隻好走到夏月跟前問道:“你看見我的東西沒?”
夏月此刻正在回頭檢查自己之前寫的醫案,聽到動靜後抬頭看見他那副模樣,狡黠地答:“我隻看見我的東西了,沒看見你的東西。”
“那你還給我。”他說。
“這明明是我的。”
“爹早將它給我了。”
“不可能。”她反駁他。
“爹當初說你以後嫁人的時候,我給你備份嫁妝,其餘家裏剩下的東西都由我處理。這長命鎖在我眼中自然就算是那剩下的部分。”
夏月瞠目結舌:“你這些時日到底是跟誰學的,嘴皮子變這麽厲害。”沒等他回答,她已脫口問道,“那你準備給我拿些什麽做嫁妝?”
問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是一愣。
他緩緩地說:“你哪兒也不許嫁。”
她聲音低了下去:“我是哪兒也不會嫁,我說過我要……”
哪知還未說完,她便被子瑾一把拽起來,用一個擁抱打斷了她後麵即將出口的話。
他眉毛蹙起來,將她箍在胸前:“別說,月兒,別說後麵的話。”隻見他神色微痛,語氣低落下去:“我每次一想到都恨不得殺了自己,這都怪我。”
夏月抽出雙手,去捧他的臉:“我跟你說過我沒事,王淦他們沒有把我怎麽樣,我隻是沒有想過要嫁人。”她一個孤女,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姐妹,連姓氏都是假的,再嫁到一個陌生人的家裏去,餘生有何意義。
隻是這些話,也不能對子瑾說,不然更讓他自責。
想到這裏,夏月收回手臂,轉而安慰地抱了一下他。她注意到他真的比她記憶中長結實了許多,四肢頎長,挺拔舒展,有一副男人的臂彎。
他們自小不分彼此,連身上的香,也用的是一種。隻是她在李季府上的時候,萬事從簡,也沒有心思用香,如今和他耳鬢廝磨了兩三日,身上又染了他的氣味。
他突然垂頭說:“你記不記得我刻在齊先生書院桌上的那幾個字?”
夏月心中輕輕一歎,怎麽會不記得。
“本來那場大火會要了我的命,是上天憐我,才叫我活了下來,這十餘年我就兩個心願,一個是為父王正名,給爹洗清逆賊的罪名,還他清白,另一個就是你。我不是為了要報答爹和娘的養育之恩,也不是覺得你孤單可憐才要說這些話,這份感情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我卻是在你及笄那天下的決心。”他的聲音徐徐而來,雙眼之中似乎有耀目的星光,“月兒,如果你心中沒有別人,那麽就嫁給我好不好?讓我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來愛你。”
夏月抬眼看他,越來越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陌生又熟悉。
上一次說起這個話題是在錦洛,當時他醉了酒,滿目含著淚,連她的眼睛也不敢直視,如今一年多未見,變化的不僅僅是臂彎和身高,他也慢慢長成了一個堅毅果敢的男子,而胸膛中對她的那顆心愈發變得如磐石一般堅定。
她將手覆在他的臉上,先經過額頭,劃過眉毛,然後是眼睛。夏月覺得眼眶裏有什麽東西要湧出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急忙說:“你不要立刻回答,我就怕你又用這樣那樣的理由來搪塞我。”
夏月點了點頭,又怕他誤會是已經答應他前麵說的話,於是連忙改為搖頭,臉這樣一搖一晃,眼淚就流了出來。
他用指腹替她抹了淚珠,又說:“其實這些話,我本來是想等著帝京的事情了結之後再對你說的,可是,我又等不及了。”
她倒是沒有繼續哭,轉身走到床前,從枕頭下摸出那串長命鎖遞給他:“下次要是再被我撿到,我就不給你了。”
子瑾見她真的主動還給他,接過的時候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麵色一紅,仿佛又變回了夏月印象中那個害羞含蓄的少年。
夜裏熄了燈,兩個人皆是久未入睡。
她聽見他在外麵的軟榻上翻了個身,他大概是把她的長命鎖貼身放著,那鎖的底部吊著三個綠豆大的鈴鐺。此刻,隨著他的動作,那些鈴鐺在這樣萬籟俱寂的夜裏,發出細微的響動。
聲音清脆撩人。
“子瑾。”她輕輕地喚著他。
屋內暗淡無光。
與她意料的一樣,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呼喚。
“你知不知道?”她翻過身望著他睡的那個方向,“這世間對我而言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可是我差一點點就愛上了別人。”
二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喬裝,分別扮作周氏夫婦的小廝和家丁隨馬車出了門。到城門的時候,夏月的畫像還貼著,隻是城門已經大開,哨卡偶爾會抽查一下來往行人。
她本來身量就比一般女子高,此刻穿著男裝帶了一點英氣,走在幾個男子中間,並不顯得突兀。
因為連續封了幾日城,昨日開城門的時候又已是午後,所以早晨往來的人格外多,當值的士兵匆匆瞧了他們幾眼,並未看出什麽疑點,便放行了。
子瑾走在她的前麵。
正要出城門的時候,子瑾的身形微微一頓,目光落在迎麵進城的一個年輕女子身上。
那女子立刻覺察到子瑾投過來的視線,回看他,眼中卻毫無波瀾,還朝他笑了笑。
子瑾也有改裝,臉上的皮膚被夏月抹黑了不少,按理說不是特別熟悉的人應該認不出他來。
夏月狐疑地看著對方。
沒想到那女子的目光掠過子瑾,將他身邊的人瀏覽了一遍,最後停在了夏月身上。
夏月怕生出意外,不敢多看,側過身往旁人身後躲了躲。
最終雙方什麽也沒說,各自在城門下擦肩而過。
一行人出了城後,並未停歇,依舊趕路。
夏月見他有心事,問道:“怎麽了?”
“看到一個故人。”
“那位姑娘?”夏月問,“她是誰?”
子瑾答:“淮王的嫡女,菁潭郡主。”上次一別,她執意回了淮州,此刻卻又陡然出現在帝京。
不知為何,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預感。
“和你定親的那位郡主?”夏月又問。
他笑:“我沒有和她定親。”
言罷,他斂容歎息:“其實,菁潭她也是個可憐人。”
快落日的時候,他們才達到雲澗寺與梁王會合。
雲澗寺因為旁邊的雲澗峰而得名,寺廟裏也能聽到雲澗峰的瀑布聲。
寺廟後院有一排專供居士和香客暫住的寮房。
夏月如在周宅一樣,一到寺廟就安靜地待在安置她的那間居士寮房內寫著醫案,沒敢去打攪子瑾和梁王。她知道,雖然子瑾在她麵前說得雲淡風輕,可真要帶著一幹人從帝京全身而退會有多難。
夕陽漸暗,寮房裏沒有現成的燈火,她擱筆想去找外麵的小師傅借一盞。
夏月立在房前,覺得瀑布聲十分大,卻不知道這瀑布究竟在哪裏。院裏打掃的小沙彌見夏月有些好奇的樣子,便熱心地介紹說:“咱們寺廟前麵的溪水很好看,女施主可以去瞧瞧。”他們一行人剛才是從後麵進的雲澗寺,所以沒有看到前門的風景。
夏月路過旁邊客室,見子瑾還在和梁王談話,便遠遠地對子瑾朝大門外指了指。
子瑾猜她應該是去看那瀑布,點頭笑著應允。
梁王見狀,問子瑾:“你怎麽沒把閔家這丫頭先送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此去和談,雖然說不上凶多吉少,但是也前途未卜,既然尉尚睿可以拿住閔夏月第一次,就知道她是他們的軟肋,難免沒有第二次。
子瑾解釋:“我想守著她,能近一些便近一些,與其讓她去別處,不如留在我身邊,讓我自己護著她。可是明日情況特殊,我實在帶不了她,隻有將她先托付給六叔。”
梁王也不多勸:“明日之事,如何安排?”
“楚秦明日一早會和九叔的人聯絡,我和他談妥當後,六叔方可應召進京麵聖,以保萬無一失。”
“不行。”梁王擺手,“冉鬱,你有所不知,尉尚睿這人心思縝密且口蜜腹劍,恐怕你應付不了,我必須陪你去。”
子瑾不讚同:“六叔如果和我同去,倘若九叔真的有變,那我們豈不是毫無退路了,更何況,六叔還要替我看護夏月。除了六叔,我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
梁王歎氣,不再爭執。
子瑾猶豫著又說:“今日在城裏還遇見一個人,還要六叔派人好好詳查一番。”
“誰?”
“尉菁潭。”
“她如何會在這裏?”梁王略有詫異。
“我也不得其解。”
梁王納悶道:“莫非她求你相助不成,又來求尉尚睿?”
子瑾若有所思:“希望隻是如此。”
夏月出了寺廟大門,便聽見水流聲陡然增大,隨之而來的是那種撲麵而來的濕氣,她循著水聲繞過一截小徑,拐彎後還來不及細想,就被眼中的景色震懾了。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大水從山頂一瀉而下,幾十丈懸崖,流水轟然落下。她緩緩挪近腳步,最後站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那岩石正好位於瀑布半腰。
濺起來的水珠被夕陽的餘暉映襯著,雖沒有彩虹,卻閃爍飛躍,叫人十分著迷。
她隻站了一會兒,便被那濃厚的水霧裹得全身好像濕了一層,可是整個人卻十分舒暢。
不知道什麽時候,子瑾已經來到了她的身後。
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垂著頭在她耳邊說:“閉上眼。”
她聽話地閉上眼睛。
濕漉漉的水汽彌漫在空氣中,因為目不能視,瀑布的聲音愈發震耳欲聾。那激昂的水聲仿佛衝刷在自己的心頭,整個人都被狠狠地清洗了一遍。
她挪開他的手,露出自己雙眼,正笑著回頭,說道:“你聽,這聲音真……”
話到一半,夏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失言了。
他卻不以為意地挑著眉毛道:“我聽過。肯定還是以前那樣,又不會變。”
夏月聞言一笑,伸出手指,使勁地掐了掐他的臉。
他蹙眉:“你欺負我。”
“欺負你怎麽了?”夏月笑。
“那我肯定是要連本帶利地要回來。”子瑾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清澈如山泉的眼眸牢牢地鎖住夏月,幾乎攝住她的心魄。而後,他用手托起夏月的下巴,俯下臉,毫不猶豫地吻了她。
這次和之前都不同,他吻得十分熾熱,可是在成功撬開她的雙唇後,他又有些生硬且不得章法。
夏月被他逼得朝後退,他又抵了上去,最後將她禁錮在他和石壁之間的狹窄空隙內。
她退無可退,隻得後背貼著潮濕的石壁。
那石壁因為緊挨著瀑布,有涓涓的山泉從其間浸透出來,所以又冷又潮,還硌人。
他覺察之後,忙將她擁在胸前,將兩個人對調了過來。
這一動作中斷了那個吻,她急忙將臉埋進他的懷中,同時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他的腰身。
他自己也心如搗鼓,沒有繼續,隻是任由她如此環抱著自己。
兩個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許久也沒有說話。
夏月耳朵貼著他的胸膛,聽著裏麵那猛烈地躍動著的節奏,自己的心一時間柔軟得無以複加。
她收回右手,用食指的指尖在他的胸口上慢慢地寫了幾個字。
待她寫完,他並未出聲回答,而是捉住她那隻手,借著她的指尖繼續在剛才她留字的胸前,又寫了一句話。
她寫:綰發為始。
他答:迄於白首。
正是他當年刻在書桌上的字。
三
翌日,子瑾得到楚秦的回信。
“他約你在哪裏見?”夏月問。
“帝京官道往東的一家酒肆。”
夏月麵色微變:“是不是離著黑壁崖不遠?”
子瑾查看了一下手中的圖紙:“不錯。”
夏月頓了頓,詫異道:“為什麽會選那裏?”
“九叔他想拿出誠意,自然是不會選在帝京內或者京畿行宮,那樣對我很不利。楚秦已經去查探過,這客棧車來人往,在從東進京的必經之路上,十分熱鬧,反倒再合適不過了。”
她望著桌上展開的圖,猶豫著說:“之前,我和他去過這家店。”口中所指的“他”是誰,不言而喻了。
當時因為她不準備告訴他那夜的痛楚,因此也刻意隱去了這一段經曆。
他聞言後,並未好奇地追問這句話的前因後果,卻意外地問了一句:“你吃過之後覺得酒菜味道如何?”
“不怎麽樣。”她搖頭答。
“那我是不是該建議換一家?”
夏月“撲哧”一笑,隨後又嗔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臨行前,夏月拉住他的韁繩,再一次叮囑道:“我說過你若是死了,我不會獨活。”她沒有執意要求和他同往,她明白自己去了也許反而會拖他的後腿,讓他束手束腳。
更何況,她覺得已經沒有和尉尚睿再見麵的必要。
子瑾騎在馬上,點了點頭。
她不滿地對他下令:“你用嘴說給我聽。”
他笑:“等我回來。”
一行人出了雲澗峰後,策馬往東而行,趕到客棧時,時間正好。
客棧不遠處潛伏著的楚秦暗中朝子瑾微微頷首。
子瑾得了信號,帶著楚仲徑直進了客棧大門。
姚創迎麵而來,一眼就認出了子瑾,低聲說:“閔公子請跟我來,我家主人也剛到。”
此刻的尚睿,穿著常服,正站在上次那間包房的窗前看著外麵的山景。聽見姚創的敲門聲後,他轉身。
他和子瑾一照麵,兩個人都是一愣。
楚仲與姚創皆留在外麵,合上房門後,包房內僅剩下尚睿和子瑾兩個人。
子瑾默默地看著眼前人,一言未發。
就是這個人,害得他幼年失祜,家破人亡,落下殘疾。也是這個人讓整個喻家躲躲藏藏,使夏月至今漂泊難安。
這一切,哪怕不是出於尉尚睿的本意,但依舊是由他而起。
一笑泯恩仇,這句話說起來簡單,此刻子瑾的心中卻難免複雜難耐。
先打破沉默的是尚睿,他平靜地叫了一聲:“鬱兒,”眼中看不出情緒,“你我有十多年沒見了。”
子瑾垂了垂眼。
尚睿坐下後,指了指圓桌旁,示意子瑾坐。
子瑾掀衣落座,說道:“最後一次見麵,應該是九叔從池子裏救我一命那回。”
尚睿不置可否地給他斟了杯茶,片刻後淡淡一笑:“小時候,你是宮裏最聽話的孩子,不像大哥家裏那幾個,真是討厭得狗都嫌。所以先帝最疼的就是你。”
子瑾接話道:“冉鬱不孝,從未在皇爺爺的陵前磕過頭。”
其中緣由,彼此心知肚明。
尚睿道:“改日,你也去北陵祭拜一下他老人家。”
話已至此,尚睿索性開門見山,打開先前準備在桌上的黑檀木盒。盒子裏麵橫放著幾張紙,他拿起上麵那張,遞給子瑾說:“這是你父王和母妃帝後的追封,是我欠他們的,下麵有我叫人擬了幾個尊號,你這個做兒子的看看哪個合適。妥當之後,連著你的授封一並昭告天下。”
“多謝九叔。”子瑾接了過去,他伸手的時候,袖子間有一絲微弱的氣息隨著他的動作飄散出來。
那氣味極淡,絲絲縷縷,懸浮在這空氣中,和尚睿初見到夏月時從她身上時聞到的一模一樣。與她處得近時不待嗅而自入鼻中,可是刻意再聞又覺得無香,淳古清幽,完全不像尋常女子慣用的東西。
如今想來,他們兩個人竟然連身上用的香也是一樣,尚睿的情緒無端煩躁起來。
待子瑾看完他親筆擬的折子後,尚睿又說:“追封之事還涉及遷陵,其中幹係十分繁複,等欽天監定下日子,我們再從長計議……”
說到這裏,尚睿微微一頓,從說第一個字起,他就覺得子瑾有些不對勁,直到此刻才發現端倪。他隻要一開口,子瑾便會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因為素日裏,敢這樣直視他的人不多,所以他對此特別敏銳。轉念想起那些密報,還有夏月癡纏李季治病的事,這才確定他真的是有耳疾,並非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惹人放低戒心的把戲。
思索至此,尚睿不禁轉而歎道:“這些年,你在外麵吃了不少苦,是我疏忽了。”
子瑾知曉他言下之意,卻無法接過這句話。他能如何回答?說這些都是拜他所賜?口上泄憤或是客套地搖尾乞憐?前者沒必要,至於後者,他做不到。
於是他避而不答,繼續上一個話題道:“父王遷陵一事,侄兒知道牽涉頗多,不能急於一時。多謝九叔這份心,若是父王和皇爺爺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字句上是說謝,但是語氣卻不卑。
言罷,子瑾端起茶盞,泰然地呷了一口。
尚睿見他動作,問道:“你不怕我下毒?”
子瑾道:“九叔頂天立地,肯定不是這樣的小人。”
尚睿輕輕一笑,尉冉鬱確實聰明。此刻殺他不難,但是殺了之後如何善後,那些從淮王帳下投誠而來的將士不提,民心不提,恐怕連自己那關也過不了。兩相比較,還不如留著他。
尚睿又說:“雲中那塊地,你不必騰出來。我想好了,給你做燕平王封地。日後你和梁王也好互相照看。”
話題轉到梁王身上,子瑾說:“梁王一事,還望九叔開恩。”
“你不必說,我自不會將他與淮王一黨等同。但是他先隔岸觀火再私自發兵,你尚情有可原,而至於他,我為君他為臣,公然忤逆我,罪卻不可恕。”這句話被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透著淩厲的肅殺之氣。
稍做停頓,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君臣之外,我與他還是親兄弟,想他當初也是護你心切,才出此下策。就罰他三年俸祿,叫他好自為之。”
“那侄兒就替梁王多謝九叔網開一麵。”子瑾知道,尉尚睿這番話,懲治梁王是假,警醒自己是真,不過是要他明白,雖然先儲追封,他也被正了位,但若是日後再有異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隻需談笑之間。
兩個人看起來平靜的談話,卻波濤暗湧。
尚睿隱隱再次聞到子瑾身上的氣息,心中的那絲煩躁又開始蠢蠢欲動。
他有些不耐地從座位上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了些,卻不想餘光瞥見牆角的那張軟榻。
同一間屋子,同一張榻。
他當時躺在上麵,神誌不清。
她照顧他。
也差點殺了他。
尚睿思緒回轉,轉身後神色無波地看著子瑾,開口提道:“還有喻晟。”
子瑾手指微微一屈,等著他的下文。
“太後曾經削了他官職,還下令緝拿他,我之前查了一下,至今緝拿令還被廷尉府登記在冊。如今罪未脫,他夫婦二人卻已含冤去世。我心難安。”
他說著話,腳步又踱了回來,從剛才那盒子中取出壓在最下麵的一張旨意。
“聽說他認了你做義子,將你撫養成人,這讓我十分欣慰。朝廷還他清白是其一,其二他膝下隻有一女,名為昭陽,我想將她認作先儲的養女,日後與你以姐弟相稱,讓她納入尉家玉牒。旨意我都已經寫好了,按照先前玉碟的排序就封為延寧郡主,你看看。”
尚睿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將手中的聖旨遞到子瑾的麵前。
子瑾看了尚睿的手一眼,卻是不接。
他知道此行不易,也料到尉尚睿肯定不會輕易地放過夏月,卻不想他竟然這樣下手。若是夏月入了玉牒,做了他父王名正言順的嫡女,那便成了他真正的姐姐。大衛朝雖然堂兄妹可通婚,叔侄女可通婚,但是親兄妹、親姐弟是絕對不可能的。
尚睿雙眉微挑:“聽說那喻晟待你如同親生,如此大恩,焉能不報?”
子瑾沒有答話,也沒有動。
兩個人陷入了僵局。
一個人遞過聖旨,另一個人卻不接。
子瑾放在桌下的那隻手,緊緊握成了拳。
他若是接了,那他這一生執念如何善終。
他若是不接,尉尚睿一怒之下,南域百姓、梁王……後果不堪設想。
尚睿目中帶著淩厲,不慍不火地又叫了一聲:“鬱兒。”
這時,子瑾從凳上起身,後移了幾步後,撩起袍子雙膝跪地道:“臣,請皇上收回成命。”
尚睿嘴角噙著半絲譏諷:“燕平王指的是方才的哪道成命?”
子瑾知道他故意如此一說,屈身將頭抵在冰冷的地上,額頭重重一磕後直起身道:“臣欲求娶喻晟之女喻昭陽,望皇上成全。”
尚睿聽見“求娶”二字時更加怒火中燒,臉上卻反而笑道:“你見朕時不跪不拜,朕賜你恩典時,你也不跪不拜。此刻你倒是幡然醒悟了。”
子瑾無視他的嘲諷,又沉沉地一磕頭,再次重複道:“望皇上成全。”
尚睿冷嗤一聲,道:“朕如何能成全你?你既為喻晟義子,與那喻昭陽也該是以姐弟身份示人。如今你竟然想要娶她,如此顛倒倫常之舉,也不怕世人恥笑。”
子瑾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筆直,平靜地回了他一句:“皇上,庶子奪嫡,戮殺兄嫂,才是真正倫常乖桀之舉。皇上當年做的,如今臣又為何做不得?”
“你放肆!”尚睿一把將手上的聖旨拍到桌上,怒道,“尉冉鬱,你是不是以為朕殺不得你?”
子瑾收回落在尚睿臉上的視線,垂下眼,依然跪著,卻再不言語。
屋內頓時安靜起來。
門口守著的楚仲和姚創自然是聽到了剛才的動靜,但是各自主人都未傳喚,也不敢貿然打斷。
尚睿坐了下去,狠狠地灌了一口茶。
半晌後,子瑾抬起頭說:“倘若臣以高辛寶玉獻之,皇上可否考慮一二。”
尚睿看著他:“那玉就在朕的手裏,何需你多此一舉。”
“估計玉蟬中的名單,皇上已經拿到,可那是喻晟當年掩人耳目,真正的奧秘並非那份名單,而是一份前朝所遺的寶藏。”
尚睿將茶盞放下,微眯雙眼。
子瑾繼續道:“這是太祖皇帝君臨天下前所得,後命人藏於玉蟬中,傳予曆代天子,以備不時之需,後來先帝垂憐臣,將它給了臣。臣知道皇上不信,但是皇上肯定記得兩百年前太祖皇帝開國建朝之時原本國困民窮,卻突然傳聞得到一位仙人相助,那仙人聲稱太祖皇帝順天而行,得天護佑,而後國庫便陡然充裕。”
這事尚睿自然知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不過是太祖皇帝的一個把戲而已。
“其實當時太祖皇帝隻取了寶藏的一半,剩下一半仍在。”子瑾道,“如今大衛國勢漸不如昔,南域饑荒,東域海嘯,西麵烏孫國又對中原之地虎視眈眈。再加上藩王勢力已成禍害,皇上難道不曾想過要一勞永逸?”
說到此處,子瑾不待尚睿回答便又是一叩首,緩聲道:“於內,於外,朝廷都正是用錢之時。臣願為皇上解憂。”
尚睿聞言後一語不發,靜靜地盯著子瑾良久,仿佛是要透過子瑾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最終,尚睿收斂目光,卻綻出一笑。
那笑容十分複雜,包含著心中太多的情緒,甚至還帶著一絲自嘲。
這時,樓下突然嘈雜了起來,而後,聽見咚咚咚的匆匆上樓的腳步聲。
“皇上。”是田遠的聲音。
“進來。”尚睿道。
子瑾見狀回頭。
田遠推門而入,手執一張白絹,焦急地喘著粗氣說:“皇上,這是西城門守軍收到的菁潭郡主送來的血書,說是閔姑娘在他們手上。”
子瑾心中大駭,“噌”地一下從地上起身:“你說什麽?”
四
在雲澗峰,子瑾一行走後,夏月便去了佛堂,跪在蒲團上靜靜等著消息。
得到子瑾所托,梁王昨日便派了心腹去城中打聽菁潭的消息。
哪知,結果卻出人意料。
那探子今早才找到菁潭的落腳之地,本在身後悄悄跟蹤她,沒想到路上恰巧遇見一個醉漢輕薄菁潭,菁潭出手狠毒,拔出身上短刀就刺傷了對方。對方同伴見狀,就要抓她泄憤。情急之下,那探子隻好救了菁潭,將她帶出了城。
剛才傳信回來說已經和菁潭到了山下,又請示梁王,要不要把她接上山來。
梁王十分詫異,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是又聽上山來傳信的人說菁潭受了些傷,需要及時醫治。
“這寺廟山高路遠,缺醫少藥,本王到哪裏去找大夫,還不如送她回城。”梁王猶豫著,又看了夏月一眼,問道,“丫頭,你那裏可有什麽辦法?”他明知夏月一路都在研讀醫書,才故意有此一問。
自子瑾離開後,梁王也來了佛堂,一來覺得這裏心安,二來守著夏月。他知道這姑娘是侄兒的心尖尖,唯恐有丁點閃失。
梁王這人雖然對淮王十分厭惡,但是對於菁潭一直有些於心不忍,特別是他上次替子瑾回絕她之後,見她默然離去,更覺得虧欠。
夏月昨天聽子瑾主動提起,已知道菁潭是何人,她本不想和這些事情再有什麽瓜葛,無奈梁王問起,隻能說:“要是傷勢不重,我倒是可以看看。”
梁王點點頭,派人接菁潭上山來。
當初他和子瑾選定雲澗寺作為落腳點,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人煙稀少且地勢險要,僅需極少的人手,便可將此山護成一個鐵桶。因此若沒有應允,外人很難進寺。
菁潭倒是自己走上來的,左臂被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開,傷口往外滲著血。
止血的方法倒是簡單,夏月在李季的書上見過,可以隻紮針,無需藥石。前幾日在周宅,夏月便請周氏出去替她置辦了幾根銀針,雖然比不上李季的精細,但是自己拿來練練手也是夠了。
她從未在真人身上試過,還有些膽怯。
“鬱哥哥呢?”菁潭問。
夏月沒有說話,搖了搖頭,在她胳膊上,專注地下針。
三針之後,夏月回到後麵的寮房,從子瑾的行李裏找到創傷藥,回來給菁潭敷了一些,又替她包紮了一下。
“我也隻會這樣了,若是惡化的話,隻有叫他們送你回城裏。”夏月說。
菁潭盯著夏月:“你就是閔夏月?也是喻昭陽?”
“是我。”
“你長得這麽好看,難怪他喜歡你。”菁潭說。
夏月沒有心思細究這個“他”指的是誰,加上子瑾和她定親的流言,便下意識地以為指的是子瑾。
菁潭失血有些多,臉色蒼白。
夏月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屋裏說:“你一個人在這兒閉眼休息一會兒。”
她心中有牽掛,做任何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於是又回到佛堂的佛像下麵打坐。
沒過多久,夏月突然覺得周圍有種異香,疑惑間正要起身查看一番,哪想卻見到梁王倒下,而後她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夏月是被一瓢涼水潑醒的。
她喘著氣,隻覺得頭痛欲裂,一雙手被反捆在身後,絲毫動彈不得。她睜開眼還沒回過神來,隻覺得一雙冰冷的手將她的下巴狠狠地鉗住,嬉笑道:“好戲就要來了。”
夏月抬眼看著眼前的菁潭。
此刻的菁潭一臉冷豔嬌媚,哪還有剛才帶傷上山時的那副嬌弱可憐的樣子。
夏月冷冷地問道:“你要對子瑾做什麽?”
“他?”菁潭一笑,“我對他可沒興趣,我要的是尉尚睿的命。”
夏月不知他們之間的瓜葛,擰著眉不說話。
“我還以為你會有多傾國傾城,其實不過如此。”菁潭說,“可是他為什麽看上你?當初我眼巴巴地跑到宮裏求著嫁給他,做他的妾室,他卻將我送回去,叫我遭人恥笑。如今還要我們全家的性命。若是他對世人都如此涼薄我倒還過得去,可是他竟然為了你封門搜城,真是什麽都做得出來。”
夏月將下巴從她手中掙脫:“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她這一動才發現上次雪地裏摔傷的那隻手的舊傷又複發了,幾乎使不上力氣。
菁潭答:“當然有關係了,我想要殺他,可他的身份和心機怎能有機會讓我近身,怕是隻有梁王和你才那麽蠢。現在我有了你,還不怕他上鉤?”
夏月試著動了動左手的手指,卻疼得冒了一額頭的冷汗,一邊又應付菁潭道:“你都說他生性涼薄了,他怎麽會為了我葬送自己?”
菁潭又是一笑:“試一下不就知道?更何況萬一他不肯,我隻要拿著你的命,便還有尉冉鬱。他一定肯,到時候鷸蚌相爭,豈不是更精彩。”
夏月咬牙切齒地說:“你做夢!”
菁潭笑嘻嘻地說:“你知不知道,尉尚睿拿捏著你叫冉鬱與我父王倒戈相對,還殺了徐敬業。本來他占著雲中好不快活,但是寧願上帝京賭上自己來換你回去。尉尚睿讓他做的這一件件的事,他哪敢不肯?”
夏月聽聞後,麵色倏然一白,不可能,子瑾親口對她說,那人沒有用她威脅他。
菁潭見她的臉色便猜了個大概,繼續說:“你真的不知道?那你肯定知道,你有個丫鬟讓尉尚睿給捉住了。”
夏月明白對方在激她,偏過頭不再言語。
“需不需要我好心告訴你,她現在怎麽樣了?”菁潭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報複尚睿的快感。
夏月閉上雙眼,再也不想和這女子說一個字。
菁潭得意地自說自話道:“她死了。死在宮裏。”
夏月猛然睜眼:“你胡說!”
“你不是不和我說話嗎?”菁潭嘟著嘴臉上透著嬌憨,卻叫人膽寒。
夏月咬著下唇,有些心驚,但是又敢不相信菁潭,這女子是昨日才入京,又如何能將這些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菁潭幽幽地歎氣:“你不理我的話,那就算了。隻是小丫鬟多可憐,死了也沒人想知道。”
“怎麽死的?”夏月問。
“還能怎麽死的,被尉尚睿一怒之下殺了泄憤唄。”
夏月用牙緊緊地咬著嘴唇,下唇瞬間就破了,滲出血來:“別以為我會相信你。”
菁潭“咯咯咯”地笑道:“無所謂了,我一時好心才告訴你。我隻是覺得你越恨他,我就越開心。想著他那副求而不得的樣子,一定十分有趣。”
“我再說一次,我和他毫無關係。”
“當然了,你是要嫁給尉冉鬱的,沒了你他大概活不下去。”
夏月淡淡地說:“你不要利用他。”
“我幹嗎要放過他?我父王危在旦夕的時候,我跪在地上求他,他對我說,他為了你,不能出手。那麽溫柔的人,卻說那麽決絕的話。我當時就想,我的痛苦將來要他也嚐一嚐。如果他親眼看著你死在麵前,他一定會後悔沒有幫我。”
這時,有個虯髯男子進來,和菁潭說了幾句話。
對方的口音有些奇特,一時憶不起在哪裏聽過,夏月並未多想,抬頭趁機環視了一圈。
屋外天色還亮著。
她覺得自己應該還在雲澗寺裏麵,隻是守衛應該全都換了。這個虯髯男子像是領頭的。
虯髯男子離開,轉身的時候無意間嘴裏嘟囔出一句烏孫話。
烏孫人?
夏月擰著眉,烏孫國和大衛朝一直是宿敵,而菁潭竟然和他們在一起,細細一想,菁潭的舉動恐怕並非隻是因愛生恨那麽簡單。
菁潭回頭,對上夏月雙眼,瞅出她心中疑惑,盈盈一笑:“憑我一己之力,我怎能對付他們兩個人,自然是有人幫我。”
夏月冷然說道:“你要是幫他們殺了尉尚睿,烏孫人得逞後會怎麽對大衛朝的子民?”
“各取所需而已。我隻要救我父王,至於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幹。”
“梁王呢?寺裏其他人怎麽樣了?”夏月問。
“礙眼的自然是都死了,但是你放心,梁王還活著。”說完,菁潭將夏月從地上拽起來,“走吧,他們來了。”
五
夏月被人生拉硬拽,出了雲澗寺門口。
厚實的寺門隻開了一道縫隙,剛好夠菁潭和夏月走出來。她有舊傷的手被人粗暴地拽住,疼得幾乎站不穩,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往外冒。
寺外一片寂靜。
夏月抬眼看到一行人站在遠處,那兩個男人在其中。
“九叔——”菁潭朗聲叫了一聲,“好久不見。”
尚睿負手而立:“菁潭,你有想過後果嗎?”
而子瑾盯著夏月,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夏月搖了搖頭,默默地用口型回了他三個字:“我沒事。”
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菁潭和尚睿的眼睛。菁潭咯咯直樂,“九叔,後果無非就是我血濺當場。不過,你看著你的心上人當著你的麵和你侄兒勾勾搭搭的,心情怎麽樣?”
尚睿瞄了夏月一眼,又轉到菁潭身上:“你要如何?”
菁潭道:“人你已經看到了。那麽現在來談我的條件。”
夏月隻聽她說到這裏,便被虯髯男子帶回剛才那間禪房。
她坐在地上,忍著手上的劇痛,靜靜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五花大綁的尚睿赫然出現在門口,進屋的時候還被人粗暴地推了一個趔趄。
“哐當。”門又被鎖上。
屋子裏所有門窗都關著,光線十分黑,所以他眯著眼睛花了些時間才看到地上的夏月。
夏月別過頭,躲過他的注視:“你不該以身犯險。”
尚睿冷笑:“來的人是我,而不是尉冉鬱,你失望了?”
她答:“我怎麽會失望。要是你死了,他活著,這結果真是再好不過。”
尚睿挑眉:“我拿命來換你,你就這麽咒我?”
“誰叫你這麽蠢。”夏月說,“你看,她捉了你,也沒有打算放過我。你來與不來,不過就是要我馬上死,和稍等片刻再死的區別。”
尚睿居然被她的話逗笑了,靠著牆挨著她坐了下來。
“我終於找到我看上你的原因了。”
她幽幽地回了一句:“多謝陛下厚愛。”
尚睿聽到“陛下”二字,神色微微一滯。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個人將他們兩個人塞上了一輛車,然後開始趕路。
夏月靠著車廂緊閉著雙眼,經過一番顛簸,手就疼得跟要掉了似的,汗流如注,嘴唇都開始發白。
尚睿見狀,帶著怒意問道:“他們打傷你了?”
夏月搖搖頭:“是上次手上的舊傷,骨頭又錯位了。”深呼了一口氣,緩了緩。
尚睿朝車外高喊了兩聲:“尉菁潭!”
不一會兒,車停了下來,菁潭慢悠悠地撩開車簾:“怎麽了?九叔,這麽想念我,這不剛剛才見過嗎?”
“你把她的繩子解開,叫個大夫來看看。再這樣綁著,她那隻手就要廢了。”
菁潭嘻嘻笑著:“九叔,你真以為這是在宮裏,所有人任你差遣呢。”
“你還要我怎麽樣?”
菁潭漆黑的眼珠子一轉:“你吻我一下,我興許可以考慮考慮。”
尚睿又挑起眉毛,幾乎沒猶豫,當即說:“你過來。”
菁潭倒是不客氣,爬上車走到尚睿跟前蹲下身。
尚睿匆匆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菁潭摸了摸自己的嘴,“撲哧”一笑:“這麽敷衍,我可不認賬。”
“那你自己湊過來一點。”尚睿冷冷道。
菁潭含笑照做。
於是他張嘴將她的唇含了進去。
車廂其實不窄,但是尚睿故意要挨著夏月坐。
於是兩個人幾乎手臂貼著手臂。
此刻,菁潭與尚睿兩個人的吻近在咫尺,夏月臉皮就算再厚也看不下去,急忙背過身。
菁潭的呼吸被吻得越來越急促。那聲音鑽進夏月的耳朵,讓她臊得如坐針氈。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尚睿用他那沉緩的嗓音問道:“這樣夠了嗎?”
菁潭似乎有些失神,呼吸不穩且一臉嬌羞地答道:“我去叫人來。”然後帶著被吻得妖豔的紅唇,掀簾而出。
夏月幾乎瞠目結舌,待菁潭走後,呆坐了半晌才對尚睿說:“你可真放得開。”
“我又不是貞潔烈女。”尚睿寒著臉,睨她一眼,“再說了,我這是為了誰?”
“反正都要活到頭了,一隻手廢不廢又有何區別。”夏月說。
他忽而問道:“要是我陪著你死,你會不會高興點?”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剛才進來的是子瑾。”她實話實說。
“你舍不得我死?”他問。
“我和他了無牽掛,隻有彼此,死在一起又不牽連別人,這樣的結局也不錯。”
尚睿聞言,揚起嘴角自嘲地笑了:“我就是那個別人。”
這時,菁潭帶著人,給夏月鬆了綁。菁潭十分謹慎,就怕是夏月故意裝傷騙她,叫尚睿鑽了空子。
她一邊命人看著尚睿,一邊叫人給夏月檢查傷勢。此刻,藥肯定是沒有的,對方胡亂用木片給她纏著固定了一下骨頭,然後又將她反手綁了回去。
待幾個人離開時,夏月趁機看了一下車外,天已經漆黑一片了:“他們怎麽還不動手?要帶我們去哪裏?”
“他們還在等。”尚睿答。
“等什麽?”夏月不解。
“等時機。你以為菁潭千方百計拿住我,隻是為了要成全我和你做一對苦命鴛鴦?”
“……”
夏月手上的疼痛緩解了許多,腦子也清明起來,想起剛才那虯髯男子,提醒尚睿道:“這些人裏麵有烏孫人。”
尚睿聽了並未顯出多少驚訝,隻是喃喃道了一句:“徐子章還是帶著徐家走了叛國投敵這一步。”
他們的車一直沒有停歇,搖晃顛簸地疾行著。
夏月隻綁了手,至少腿還可以左右挪動一下。而尚睿則是手腳都被綁著。他倒是泰然,背靠著車廂,養精蓄銳。
過了一會兒,有人上車給兩個人眼睛上蒙了布條。
而後又行了一炷香的時間,馬車似乎進了一個農莊的後院,菁潭倒是溫柔地爬上車,給尚睿解了腳上的繩子,敦促他們二人趕快下車。兩個人被蒙著雙眼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截路,又被關進了一間黑屋。
“這下子倒好,連眼睛也用不上了。”尚睿感歎。
“他們要做什麽?”
“我……不知道。”
“你剛才不是什麽都知道嗎?”夏月道。
尚睿卻沒有再說話。
眼上的布條依舊蒙著,兩個人同時對著一片黑暗,氣氛變得凝重起來。
“他們要動手了?”夏月開始意識到他支吾不言的原因。
“他們善後的人肯定遇到了麻煩,估計姚創已經找來了,所以才匆匆將我們暫時藏在這裏。”
“然後呢?”
“棄卒留帥……”他淡淡地吐出這四個字。
夏月聽後,不再說話。
尚睿亦然。姚創比他預計的時間遲了許多,也許是路上出了什麽意外。想到這裏,尚睿緊張起來,顫著聲對著黑暗的虛空中喊道:“昭陽,你過來。”
“怎麽?”
他的腿又被繩子鎖住了,自然挪動不了,便輕聲哄她:“你過來再說。”
她遲疑了一下,循著聲音朝他的方向緩緩地挪了過去。就在她剛挨到他的時候,門被一腳踹開了。
一陣殺氣撲麵而來。
“兩個人帶著不方便,馬上把這女的解決了,狗皇帝先留一會兒。”說話的是虯髯漢。
還未待他說完,尚睿已經將夏月護在身後,嗬斥道:“誰要敢動她,我尉尚睿勢必將他碎屍萬段!”
他身上原本就帶著不怒自威的天子氣概,如今這樣的怒斥竟然真讓人有些卻步。
哪想菁潭卻“撲哧”一笑,“九叔,你演的這出英雄救美也太妙了,差點把我都感動了。”
尚睿又上前一些,用身體擋住夏月。
菁潭走了過去,扯開夏月眼上的布條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我這九叔為了得到你的芳心,居然故意對我束手就擒,為的就是英雄救美,再來個苦肉計,好叫你舍不得他。”
夏月眯著眼睛,有些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別過臉去。
“尉菁潭!”尚睿怒道,“你別動她。”
這時,虯髯漢一腳凶狠地踢在尚睿的胸口上,再用腳掌重重地將他抵向牆角,頓時將二人分開。
他的胸肺被沉沉一震,喉嚨湧上一口腥甜,嘴角溢出血來。
菁潭一把捏起夏月的下巴,惡狠狠地將她的臉對著尚睿:“你臨死之前真要好好看看他,看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可以利用你控製尉冉鬱對付我父王,又可以故意授意那個禦醫教你治病,好讓你舍不得走。如今他又利用我,來讓你回心轉意。這天下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過是一顆棋子,任他拿捏。他喜歡你,便把你捧著,要是沒了價值,就棄之如敝屣。”
夏月並不搭腔,暗下憋著勁兒準備一腳朝菁潭踢去。可惜,她剛要出腳,便被虯髯漢看出端倪,手中長劍一揚,將她那條腿削下一塊肉來。
尚睿一直被蒙著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聽夏月沉沉的一聲悶哼,隨後就是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
手上的繩子幾乎要勒進他的肉裏,他目眥欲裂:“我以大衛朝天子之名立誓,今天隻要我活著出去,來日我定要踏平烏孫國!”
說完,他又一次想要掙紮著起身朝夏月那邊挪去,虯髯漢右手一刺,將劍插進尚睿的肩胛,嘲諷道:“你也得有命出去說。”隨後,再一用力,劍尖穿透他肩胛的骨肉,將他釘在牆角。
菁潭看著夏月那條血淋淋的腿,搖了搖頭:“多可惜,本來我看在鬱哥哥的情分上,想給你個痛快。”
夏月忍著劇痛,沒有吭聲。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菁潭又說,“聽說九叔還準備把你添進尉家玉牒,將你和鬱哥哥湊成一對真姐弟,讓他這輩子都隻看得著,卻娶不了你。你說我九叔他怎麽想得出這麽妙的主意?”
就在此刻,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腳步聲紛至遝來。菁潭和虯髯漢對視一眼,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關上門,迎了出去。
尚睿沉沉地咳嗽了一聲,帶出一團烏血,他低頭在自己的肩膀上蹭了蹭嘴角,而後喚了一聲:“昭陽?”
另一邊沒有聲音回應。
他有些慌亂了:“喻昭陽,你說話!”
夏月啞著嗓子回道:“我沒事。”
“你過來,挨著我。”他輕輕地說。
“我腿疼,動不了。”她答。
語氣有些冷。
剛才菁潭的話,她並不全信,隻是,並非全都不信。是了,若是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以尉尚睿的個性,如何會以命相搏。
想到這裏,夏月苦笑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道:“荷香是不是死了?”
尚睿並不說話。
“是你殺了她?”她又問。
“她是自盡的。”尚睿答。
得到這個答案後,夏月扭過頭,將臉貼在冰涼的牆上,潸然淚下:“她對你沒有用處,所以死了也不可惜,是嗎?”
他默然不語。
夏月眼簾一合,淚水決堤而出:“尉尚睿,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被蒙著眼,在黑暗中聽著夏月這句質問,半晌才緩緩地答道:“昭陽,這世間的所有人都可以這樣問我,唯獨你不可以。”
六
此刻,屋門再次被人推開。
有個影子站在門外的暗處,卻遲遲沒有動靜。
尚睿嘴角帶笑,喊了一聲:“躲躲藏藏做什麽,進來吧,田大人。”
夏月聽見這個稱呼,詫異地抬頭。
隻見田遠真的從暗處走過來,“沒想到皇上此刻就算目不能視,也能有這般好眼力。”
“你居然真是烏孫奸細。”尚睿道。
田遠一臉坦然,好奇地問道:“你如何猜到是我?”
尚睿下巴點了點夏月那邊:“她告訴朕的。”
夏月疑惑了。
“她之前對朕說荷香死了,這消息肯定是菁潭告訴她的。至於菁潭如何得知,明連來報荷香死訊的時候,康寧殿在場的隻有三個人。”
“那你為何不懷疑賀蘭巡?”
“因為菁潭的信也是你送來的,而不是他。”尚睿說。
“你果然聰明得緊啊。”田遠笑道。
“黑殷痧也是你故意給她染上的?好讓她不知不覺死在我手上,叫尉冉鬱與朕反目成仇?”尚睿又問。
田遠點頭:“不錯,但是你都猜中了又有什麽用呢?你現在知道已經遲了。你安排姚創來救你,可惜此刻已經被我截殺在半路。而就在這個時辰,徐子章應該已經在城中起義,待他攻入宮中,再與烏孫的騎兵裏應外合,你還不是一個亡國之君。”
尚睿不怒反笑:“你確定徐子章已經在城中起義?”
此刻的尉尚睿蒼白著臉,嘴角掛著血跡,雙眼被蒙住,肩上還留著一把劍,無論怎麽看都十分狼狽。可是那唇上綻出的粲然一笑,卻讓田遠驀然心驚。
他後退了兩步,轉身出了屋,急忙派人去核實徐子章那邊的消息。
就在此刻,兩個黑影從屋頂上輕盈飄下,落在簷下的暗處。
見這間屋子看守嚴密,心中便有七成的把握,兩個人一同了結掉了門口四名守衛。
其中一個朝門縫輕輕地喊了一聲:“皇上?”
“朕在。”尚睿聽出是姚創的聲音,又補了一句,“閔姑娘也在。”
姚創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一邊請罪,一邊簡明扼要地回報著近況:“臣在路上差點中了田遠的奸計,救駕來遲。”
另一個黑影得知夏月也在,急忙壓低聲音試探道:“小姐,我是楚仲。你可好?”
夏月出聲道:“我沒事。”
在得到兩個人的確認後,姚創朝空中吹了一聲哨子。
與此同時,楚仲拔出佩劍,一刀斬斷了門口的門鎖。
那些烏孫人這才發現動靜,紛紛抽刀撲了過來。
哪知此刻,院外突然燈火通明,四麵的牆上陡然出現了幾排弓箭手,不知什麽時候院子的外圍已經被官兵圍了個水泄不通,隨後李秉立帶著人殺了進來。
夏月頭輕輕地靠著牆,她摸不到自己的腿,也不敢垂頭去看,隻覺得血涓涓地往外流。
楚仲一臉凝色,從自己身上撕下一塊布,將她膝蓋下麵緊緊地纏了好幾圈。
這時,姚創已經斬斷了尚睿身上的鐵鏈和繩索,而對於插在他肩上的那柄劍卻不知如何是好。
尚睿垂頭看了一眼後咬緊牙關自己拔了它,擲在地上,問道:“京中如何?”他在徐子章回京的同時,也密詔洪武帶兵北上,暗中屯兵京畿十裏坡。不過,在沒有得到確切消息的時候,他仍然不太放心。
姚創答:“徐子章一黨,已經被洪將軍一舉拿下。隻是沒料到烏孫人也會插一腳,損失了些人馬。”
尚睿被姚創拉著起身,聽完姚創的敘述,心中大安,轉而去查看夏月。
她腿上的血已經將周圍的衣裙染紅了。
尚睿伸手想要扶她,沒料到夏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並未回應,僅借著旁邊楚仲手上的力道,自己扶著牆站起來。
她一瘸一拐,艱難地朝前走了兩步。
這時,提著劍從敵寇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子瑾出現在門口,進門後身影一閃,急切地將夏月緊緊攬到胸前。
“月兒。”子瑾焦急又欣喜地喊著她的名字。
夏月自然而然地投入他的懷抱中。
子瑾察覺到夏月的傷勢,臉色突變,趕緊將她抱到屋子的僻靜處查驗一番。幸虧他貼身帶了創傷藥,以備不時之需。
藥粉倒在傷口上,血倒是止住了,可是傷口仍然觸目驚心。
外麵的烏孫餘孽還在垂死掙紮,唯恐出屋後會有暗箭傷了夏月,子瑾隻好一邊緊摟著她,一邊安撫道:“我們等一等就走。”
夏月點點頭,靜靜地將頭埋在子瑾的頸間。
尚睿無意間朝夏月看去,窗欞外陡然而起的橘色火光映著她,讓那張臉變得十分炫目。
這一刻,她眉目間溫順安寧的神色,是在他麵前從未出現過的。
一次也沒有。
七
這個夏天十分炎熱,但是整個帝京卻籠罩在清洗徐氏餘黨的肅殺中。
菁潭在那日便當場自盡了,此後淮王一門也就地伏法。
康寧殿內,明連從外而歸,複命道:“皇上,燕平王已經啟程前往雲中就藩了。”
正在殿中議事的賀蘭巡看了尚睿一眼。 隨即,明連又呈上一個錦盒:“這是燕平王臨行前送到宮裏來的,說是他欠皇上的東西。”
尚睿揭開了蓋子。
盒裏躺著一把長命鎖,那鎖本來下麵墜著三個鈴鐺,其中一個卻被單獨取了下來,放在一側。
他用指尖撚起那顆綠豆大小的鈴鐺,搖了一搖,卻沒有聽到它該有的銀鈴聲。
“伯鸞,你可知這是何物?”尚睿問道。
賀蘭巡思索:“既然是燕平王所獻,難道這就是太祖皇帝的秘寶?”
尚睿聽到賀蘭巡的疑問,並未回答,卻是將它放在掌心中,端詳了一陣後,愴然一笑:“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朕最終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