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淵三十五年來,第二次黯淡。
江蓉腦海浮現出,他初次這副樣子,為那個死去的女人。
他一度,險些沒挺過去。
像是,重演了。
她頓時如臨大敵,“你埋怨我生下你嗎?我搶了何佩瑜的位置,算計得她第一個兒子流產,一旦你倒台,我們沒有好日子過!這些年,你處處壓他一頭,他恨透了你,現在陳政偏愛他,他隨時會取代你。”
陳政,向她提過離婚。
他口口聲聲,虧欠何佩瑜母子太多,想要圓她陳夫人的夢。
那晚,下著暴雪,江蓉撕碎了離婚協議,放話死也死在陳家。
她比誰都清楚,何佩瑜的恨意與手段。
失去正室的身份,將失去全部。豪門鬥爭,輸家是活不了的,被贏家迫害得沒有容身之處。
“打起精神,陳淵,我還要依靠你。”
陳淵低著頭,胃裏絞得難受,劇烈的灼燒感,折磨得他滿頭虛汗。
“我明白。”
江蓉鬆了口氣,揮手,“你回公司吧。”
他強撐著,踉蹌朝門外走。
安橋舉著傘,替他披上西裝,“您沒事吧。”
陳淵拂開她手,彎腰坐進車內,斜斜地靠在椅背,手抵住車窗,眼底盡是荒涼。
“陳總,去哪?”
他沒回應。
剛發動引擎,安橋又熄了火。
曾經,津德集團的長公子,為懷孕的初戀和家族反目,被逼得淨身出戶。
老爺子領回養在外頭的三公子,扶持上位,三公子掌權後,打壓得長公子走投無路,和妻兒燒炭自焚。
老爺子不肯收屍,揚言沒這兒子,是管家不忍心,偷偷安葬了骨灰。
高門大戶,哪個不是辣手冷血,廢一個兒子,也就廢了,有得是繼承人。
陳家的兩位公子,皆是陰狠角色,廝殺起來,比津德殘酷百倍。
何況那沈小姐,明顯對他感情不深,就算陳淵拋棄所有,她未必跟隨。
安橋遞給他一塊方帕,“陳總,難為您了。”
多年不動情的男人,好不容易動了情,硬是親手斬斷。
“當年,父親不接受函潤,我固執要她,害她在國外喪了命。”
“我記得,母親用刀橫在自己脖子,問我,要她,還是要函潤。一邊是生身父母,一邊是我愛的女人。”
“她與何佩瑜鬥了一輩子,生死榮辱都押在我身上。”
安橋靜默聽著,“陳總...”
陳淵用帕子蓋住眉眼,肩膀隱隱抽搐,好一會兒,開口,“去萬家。”
車駛入庭院,傭人帶路,萬喜喜正好下樓,見到他,滿臉的喜悅,“陳淵,你來找我嗎。”
“你父親呢。”
“在花園,你找他?”
陳淵沒回答,直奔後院,萬喜喜跟上去。
萬宥良作為國企老總,算半個仕途人物,平日架子大,不過對這個準女婿相當欣賞,一聽陳淵來商量婚事,親自泡了茶。
“大紅袍,你嚐嚐。”
他接過茶杯,“有勞伯父。”
萬宥良搓了搓手,鄭重其事說,“聘禮無所謂,儀式要隆重,迎賓宴,婚宴,回門宴,辦得越盛大越好,喜喜愛風光。”
陳淵禮數很周到,“您這邊的要求,我會安排。”
萬宥良很寵愛萬喜喜這顆掌上明珠,“喜喜,你滿意嗎?”
她望向對麵的男人,“隻要陳淵安排的,我都滿意。”
“女大不中留啊。”萬宥良大笑,“我這女兒,一心撲給你了。”
萬喜喜偎著他,“爸爸,我出嫁了,也會經常回娘家陪您。”
“你會嗎?”萬宥良看破她的小心思,“你這幾天魂不守舍,巴不得搬出去吧。”
她臉一紅,“您又打趣我。”
萬宥良握了握她的手,“陳淵,留下用晚餐,喜喜的心太野了,你晚上有時間帶她回老宅,認一認公婆。”
萬喜喜知道,他不太情願,是被逼到這份兒。
萬宥良的那通電話,讓陳政夫婦下了通牒,他再不肯,也要認。
陳淵這時點開一條短訊,來自於陌生號碼,看完,臉色瞬間一沉,對萬宥良說,“不留了,公司有會議。”
“你可太忙碌了。”萬宥良擰了下眉頭,“婚後不要冷落喜喜,家庭,事業兩不誤才對。”
陳淵笑了一聲,“這場聯姻,不就是基於陳家與萬家的勢力考量嗎。”
事實的確如此。
隻是態度,萬宥良不喜歡。
權貴的婚姻,至於愛不愛,不重要,背景,財力,人脈,是結合的唯一條件。
生在什麽階層,服從階層的規則,無一例外。
顯然,陳淵把醜話說前頭,暗示萬喜喜嫁給他,有名分,有地位,卻不一定夫妻和睦恩愛。
萬宥良探過陳政的口風,這位大公子比較薄情,指望一場聯姻套牢他,絕無可能。
但萬喜喜非要賭,萬家隻好任由她。
好在,陳淵比那位二公子穩重,也老成,長子的束縛多,沒那麽野性難馴,陳政管得住。
結了婚,不是他想離,就能離的。
萬宥良早有耳聞,陳政的那位二公子,才是一把硬骨頭,他不樂意的,輕易逼不成。
陳淵起身,朝萬喜喜掃了一眼,便告辭。
她緊接著出來,牆下的法國梧桐開得茂盛,他佇立在樹冠投灑的陰影裏,迎風點燃一根煙。
陰雨連綿,刮過陳淵的鼻梁,像一幅翩翩如玉的畫。
萬喜喜裹緊披衫,走近他,“你還有話對我講麽。”
陳淵注視她,噴出一縷霧。
那儒雅帶點放肆的勁兒,**得不行。
一想到這男人,還不屬於她,萬喜喜就心癢得要命。
她要撫摸他臉,陳淵側身避開,“你去國賓商場了。”
萬喜喜手一頓,果然,為那姓沈的。
“我去買東西。”
“是麽。”陳淵盯著她,“萬喜喜,你哪不痛快,衝我來。”
“我為什麽衝你來?”萬喜喜觸碰他潮濕的襯衣,將解開的紐扣係上,“你馬上成為我丈夫了。”
她係好,他又重新解了,“我不希望,你自己毀掉婚事。”
路燈在他身後,光影迷離,連同他臉上也晦暗一片。
“你什麽意思。”
陳淵目光深沉,“字麵意思,你應該夠聰明。”
煙還剩半支,他戳滅在樹幹,轉身出門。
“陳淵,你喜歡她什麽?”
那女人,談不上美,又不安分,家世更平庸,在她們的圈子,連端茶倒水都不夠格。
充其量,匹配一個中產。
她不甘心被那樣的女人,在自己丈夫的心中捷足先登。
陳淵回過頭,“你喜歡我什麽。”
性感,英俊,紳士,他的一切都異常迷人。
萬喜喜覺得,陳淵是一個無止境的黑洞,吸引著不了解他的女人,誤入他的深處,也吸引著了解他的女人,沉溺於他。
她靠近一步,“你帥啊。”
陳淵表情照舊,“所以,你不在乎我有沒有心。”
萬喜喜踮起腳,手腕纏住他領帶,冰涼的雨絲吹著他,也掠過她,“沒有一成不變的真心,擁有你完整的人,最實際。”
***
陳崇州回了一趟富江華苑。
進門,倪影的紅色高跟鞋擺在玄關。他停頓了一秒,撂下鑰匙,推開臥室門。
“崇州!”
他幾乎沒看清,她便撞進他懷裏,頭發濕漉漉的,剛洗過澡。
“我去醫院,你不在,問何姨,她說你沒回去。”
陳崇州垂眸,“巡演結束了?”
“我退出劇組了。”倪影仰起臉,“我想念你,一刻也離不開你了。”
這話,她要是早幾年說,也許是另一種結果。
可如今,陳崇州的感覺不對了,麵對她,累,沉重,也寡味。
麵對沈楨,卻截然相反。
他這人,在感情裏向來不喜歡拖。
陳崇州身體略錯開一些,“你喜歡演戲,沒必要為我耽擱。”
“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拋頭露麵呀,以後——”
“以後,我不幹涉你。”他打斷。
倪影原本挨著他胸口,他再次抽身,“這套房,你住。”
說完,他走出房間,摘了鑰匙,拿在手心沉默了一下,“放這了。”
倪影整個人一僵,“那不是你的鑰匙嗎?”她笑容漸漸收起,“陳崇州,你要分手嗎?”
她回本市的隔天,他聯係過她,說分開。
倪影以為,他在別人那裏又聽說她哪段戀情,在氣頭上,和她鬧脾氣。
之前他不是沒冷戰過,鬧完,又和好。
可這回,似乎不一樣。
“你愛上她了,對嗎。”
陳崇州背對她,好半晌,“倪影,跟她沒關係,是我,對你淡了。”
倪影是極為驕傲的女人。
那些男人,有錢的,有勢的,該散了,她沒猶豫過,更沒挽留過。
包括她釣上陳智雲那條大魚,一般段位的女人,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拴住他,而她呢,陳智雲沒膩,倪影先撤了。
情場玩家,主動甩男人,不讓男人甩。
她沒再說話,回屋收拾了衣物,走向大門,“你別動,我走。”
“倪影。”陳崇州摁住她胳膊,“房子給你了。”
她停下,“補償嗎?”
歸根究底,他不欠她什麽。
倒是倪影,挺對不住他。
不過他們這群公子哥,出手都大方,再加上愛過,結局分得也不難堪,沒理由不落個圓滿。
陳崇州說,“你別多想,住也行,賣也行。”
倪影低低發笑,“我清楚,你有個習慣。”
給錢,給車,他舍得。
斷了,圖個心安理得,也算提醒女人,往後識趣,別糾纏。
她沒想過,和陳崇州淪落到今天的局麵。
倪影離開後,他走到落地窗,往下看,她拖著行李箱,步伐有些遲緩。
一晃,認識快十年了。
陳崇州最愛她那陣,是在法國。
那個陌生的國度,放浪的情調,是他意氣風發的歲月裏,最**氣回腸的一筆。
此時,抽離那段記憶,他卻這樣平靜。
連他自己也想不通。
或許,因為沈楨。
又或許,在更早的時候,她帶給他的**與痛苦,開始麻木,沉寂。
這頭,沈楨從國賓商場辭了職,一家建築公司聘用她做項目助理。
接到安橋的電話,她辦完入職手續,正經過高速,安橋張嘴求她來南江路,具體什麽事,沒講。
到了陳公館門口,安橋接她上樓,“沈小姐,陳總生病了。”
其實在餐廳見那一麵,沈楨就發現陳淵的情緒不好,“婚事出岔子了?”
安橋說,“很順利。”
主臥亮著一盞燈,陳淵躺在**掛水,唇色蒼白得很,手裏還捧了文件。
沈楨象征性敲了兩下門,“你發燒了?”
“你怎麽來了。”陳淵坐起,揉了揉眉心,拉開窗簾,外麵的雨停了。
“安秘書叫我來的。”
他放下文件,語氣生硬,“安秘書。”
安橋沒進屋,站在走廊,“您不是想見沈小姐嗎?”
陳淵皺眉,“我說過嗎。”
沈楨脫了外套,“我已經在你麵前了,你還狠心轟我啊?”
他語氣軟了下來,笑著凝視她,“你肯來,我高興。”
安橋關上門,心裏堵得慌,那種滋味,酸,澀,脹。
陳淵確實沒說過,想見她。
可他的眼睛,在看到她那一霎,湧起的溫柔亮光,分明瞞不了人。
陳淵有多渴望,即使一眼。
“吃飯了麽。”沈楨挽袖子,“我去廚房煮碗麵,你有忌口嗎?”
“不用,我不餓。”陳淵喊住她,倚著床頭,“你過來。”
沈楨走過去,他伸手,拂過她額頭淌落的雨珠,“冷嗎。”
她搖頭,“車裏有暖風。”
陳淵手指沿著她麵龐,虛虛實實地撫過,“路滑嗎。”他忽然想起什麽,“我見過你在暴雨中開車,技術很爛。”
她莫名其妙,“在哪?”
陳淵眼裏是笑意,“不告訴你。”
沈楨看著他的手覆在她手背,寬寬厚厚,一絲幹燥的溫熱,他仿佛百般難舍,又極力克製。
“我可以抱你嗎。”
沈楨坐著,沒出聲。
她感受到陳淵急劇鼓起的胸膛,澎湃的心跳橫衝直撞,無法抑製,像傾注了所有的力量。
他衣服染了濃鬱的藥味,夾雜著深入發膚的,淡淡的荊棘玫瑰和檀木香。
“我們,是不是沒緣分。”
嘶啞的聲音,像生了鏽的刀,悶鈍割剮著。
“陳淵,你是好男人。”
他緊緊摟住,埋在她頸側,用力呼吸,“我不懦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