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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律師把景簷私下給程年醫藥費賠償一事告訴了心雅。蘇律師離開以後,心雅還傻站著沒動。
她想起古人說千金買一笑,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了胸口。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沿著法院高牆外麵的人行道,無精打采地走著。陽光穿透行道樹葉的縫隙,在地上鋪開一片星星點點的光斑,她恍惚從這些零碎的光影裏麵,看到了一種時光流過的痕跡。
跟景簷之間,從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很多畫麵都在腦海裏湧現著。
一直以來,她謹小慎微,刻意和他保持著朋友的距離,她就連做夢都擔心他會忍不住衝動,站在校前廣場的旗杆下麵用喇叭對著全校師生宣誓,我喜歡鬱心雅,我希望她做我的女朋友。
還好這一幕並沒有發生。
以前,她很慶幸這一幕沒有發生,可是現在,她猶疑了。
她突然覺得,他如果像大多數男生追求女孩子那樣,直接邀約她,送她禮物鮮花,大獻殷勤,甚至巧取豪奪,那她或許就有無數的時機和理由可以拒絕他了,可是他偏偏就不那麽做。
他的喜歡是內斂的,寂靜的,深沉的。
是路遙知馬力,是潤物細無聲。
亂世之中,他陪她金戈鐵馬,浴血殺伐,而盛世之下,他甚至沒有為她放過一盞煙花。
他的喜歡,從來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很生氣,非常生氣,簡直要氣炸了!混蛋景簷,他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
有人說,愛來如山倒,情去像抽絲,可是,他卻偏偏逆向而行,他就這樣一絲一絲溫柔而綿密地纏繞著她,她還毫不覺察。等到某個瞬間,她幡然醒悟,瘋狂想逃,可是,也僅僅隻是一個瞬間,這念頭就打消了。
她會想,我要是逃了,抽了絲,斷了線,他會痛的吧?
她好像對他於心不忍了。
原來,她對他,也是會於心不忍的啊?!
她想了許多,一個人漫無目的走在街上,不知道接下來去哪裏。這時,有一個看年紀大約六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突然走到她旁邊,卑卑怯怯地小聲問她:“小姑娘,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心雅態度溫和但也不失警惕地看著對方:“嗯?您請說。”
中年大叔尷尬地撓了撓頭,說:“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騙子,但我真的把錢包給弄丟了,我隻要兩塊錢,能坐公交車回家就好。”
她看大叔的態度很誠懇,不禁心軟,掏出錢包看了看,沒有兩塊零錢,便抽了一張十塊的。正遞過去,突然從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把她手腕拽住了。她猛嚇了一跳,扭頭一看,竟然是柴樹恒。
柴樹恒冷冰冰地瞪著中年大叔,說:“嘴裏說隻要兩塊,其實盼的就是你這種身上沒零錢,能多給點整數的人。”
中年大叔頓時滿臉通紅,著急申辯:“你!你含血噴人!”
柴樹恒傲慢道:“你騙的人那麽多,肯定不記得我了吧?還好我這個人記仇,而且記性也不錯。”
中年大叔看自己騙術被揭穿,開始心虛了,但表麵上還是硬撐著:“小姑娘,他認錯人了,我真不是騙子!哎,算了算了,我不麻煩你了,我找別人幫忙去。”說著,頭一耷,灰溜溜地走了。
心雅一想到剛才柴樹恒在法庭上口口聲聲指證景簷蓄意傷人她的心情就無法平靜,她瞪了他一眼,掙脫他,追上大叔:“大叔——”她幾乎是強行把手裏的十塊錢塞給他,“這錢您拿著!”
大叔有點發懵,不知道接還是不接,還偷偷地瞄了柴樹恒一眼。
柴樹恒跟過來,生氣說:“鬱心雅,我跟你說了這人是騙子,我前段時間就在這附近被他騙過!”
心雅諷笑道:“騙子?被一個專業的騙子騙,怎麽也好過……被一個……自己把他當成朋友的人欺騙吧?”
柴樹恒猛地感覺自己像被一股重力擊中胸口,胸口霎時鈍痛擁堵。
他當即啞口無言。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神裏滿是鄙棄和敵意。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說:“現在,在我眼裏,你柴樹恒卑鄙得連一個騙子都不如!”
那騙子早就趁著他們爭吵的時候搶過那十塊錢溜之大吉了,他們都沒有在意。心雅罵完柴樹恒,轉身就走。
柴樹恒愣在原地,突然大喊:“鬱心雅!”
心雅沒理他。
他朝著她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拽著她的胳膊吼道:“我隻不過是在法官麵前說出我親眼見到的事實!”
啪!
話音剛落,一個耳光扇在臉上。
柴樹恒被打蒙了,就連心雅自己都有點吃驚,她一向冷靜,很少有激動的時候,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扇別人耳光。
她下意識地把手藏到了背後,退後兩步,跟他拉開距離。“是不是事實,你自己心裏有數!”
說完,她不等他做反應,便飛快地橫穿馬路,衝到街對麵去了。
這一次他沒有追過去。
他摸著被她打疼的臉,覺得這種疼就像有人在他的臉上澆了油,點了火,火焰從皮膚開始,一層一層燒進心裏。他被燒得皮開肉綻,麵目全非,有生之年,他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灼骨焚心的痛意。
但是,劇痛之下,他的軟弱僅僅隻存在了一個瞬間,瞬間之後,他便重新鑄好了銅皮鐵骨。
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嘴角一勾,笑了。笑容陰森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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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第二天,景皓到拘役所探望景簷。
探視室內,獄警把門打開,景皓先進來,身後跟著樂詩。除了他們倆就沒有別人了,景簷不禁有點失望。
“怎麽?見到我們還不高興?你還希望誰來?是爺爺還是那誰呀?”景皓打趣他。
景簷正色問:“爺爺他還生氣嗎?”
景皓說:“氣是氣的,不過他是氣蘇律師沒能把這一個月的拘役給你免了。今天是公司有事,所以他來不了。”
樂詩接著補充:“但景爺爺說了,讓我見到那個混小子,就替他揍他兩拳。”說著,還活動了一下手腕。
景簷看著樂詩,笑了起來。
樂詩趕緊用胳膊肘撞了撞景皓,假裝說悄悄話但其實很大聲道:“看見沒,我就跟你說嘛,他現在做人比以前輕鬆多了,越來越會笑了。”
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很快過去,景皓和樂詩離開了拘役所。
把樂詩送回家以後,景皓又開車去了三號監獄。這天,他還申請了探視他的母親藍倩。
入獄一段時間,藍倩瘦了很多,臉色蠟黃,眼睛周圍還有一圈很明顯的青黑。見到景皓的時候,她本來無精打采,但是,聽景皓說完最近發生的事情,得知景簷被拘役了,她立刻變精神了。
她咬牙切齒地說:“那個死老頭子,整天把他這個孫子當祖宗一樣寵,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終於有報應了!”
景皓覺得媽媽說的話有點難聽,低聲喝止:“媽媽!”
藍倩歎了一口氣,換上一副慈母的樣子:“兒子,這段時間你怎麽樣,老頭子有沒有為難你?”
景皓搖頭:“沒有。”
藍倩叮囑:“你要記住,你是景家的嫡長孫,以前是,現在也是,哪怕老頭子知道你不是親生的,你也是!屬於你的東西,你就得抓住,別被人家給搶了,媽媽以後的下半輩子可還得靠你啊……”
現在,景皓再聽到藍倩說這些話,他已經很冷靜了。他身上並沒有流著景家人的血,這是他有生以來背負過的最沉重的秘密。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是在母親入獄剛滿一個月的時候,他因為去了異地出差,錯過了和爺爺一起探監,後來隻好自己單獨申請。
見到藍倩的那一瞬間,他覺得鼻頭發酸想哭,仿佛自己還是一個心裏有委屈,想撒嬌撲進媽媽懷裏痛哭的小孩。但是沒想到,藍倩竟然比他早一步哭了出來,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冰涼黢黑的木頭桌子上。藍倩聲音發抖:“兒子,怎麽辦?你爺爺他知道了,他、他竟然知道了!”
景皓不明所以:“媽媽你先別哭,什麽知道了?爺爺知道什麽了?”
藍倩哭得更厲害了,而且一邊哭,一邊還不敢直視景皓。她說:“他……他知道,你不是你爸親生的……”
那一刻,景皓感覺自己就像站在懸崖邊上,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突然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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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倩心裏很清楚,原本這個世界上隻有三個人才知道景皓的身世。除了她自己以外,她的丈夫景乾其實是知情的。
景皓出生不久,景乾就知道了自己每天嗬在懷裏的嬰兒其實和自己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在做了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以後,他還是決定接納這個孩子,並且還承諾會和藍倩一起保守這個秘密。
可是,景皓還不滿周歲,景乾便被查出患上胰腺癌,不久撒手人寰。
從那以後,知情人從三個變成了兩個。
除了藍倩以外,另外一個知情的不是別人,正是景皓的親生父親,一個名叫夏無傑的男人。
夏無傑曾經是景乾的私人助理,景乾結婚以後工作十分繁忙,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就會委托夏無傑去替他履行一些作為丈夫應盡的義務,比如陪太太吃飯、打高爾夫球,接送太太上下班。
久而久之,藍倩就和夏無傑產生了曖昧。
景乾去世以後,夏無傑換了工作,後來因為跟朋友合夥投資失敗,債台高築,不得已逃到外地避債。
藍倩曾經試圖聯絡過他,但沒想到,恢複聯係以後,夏無傑張口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藍倩借錢。藍倩因此憤而跟他斷絕了往來,還好他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這些年,他們都各有各的生活,彼此再無交集。
藍倩最沒有想到的就是自己入獄以後,夏無傑竟然回來了,而且還在景國霖的麵前不小心說漏了嘴,暴露了他和藍倩的關係。
景國霖氣得在探視室裏把藍倩罵得狗血淋頭,還說藍倩自己做的孽,都得景皓來還,他是不會容忍一個野種繼承他的財產的。
這幾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聽景國霖那麽說,藍倩的情緒幾乎崩潰。一見到景皓,她就哭哭啼啼地把實情都告訴了他。
景皓一時難以接受,痛苦之餘,他也意識到,他的人生將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本來爺爺心中的那座天平就是向景簷傾斜的,而現在,他和景簷之間的差距更大了,甚至可以說是多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在景家的日子會越來越難熬,他以前想得到的,可能要花雙倍的力氣也未必能得到。
他曾經一度想過逃避,但是,藍倩告訴他,他不可以逃,因為她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了,她隻能寄希望於景皓的身上,所以景皓背負的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人生,而是他們兩個人的。
他不但不能逃避,而且還要爭取,盡一切可能,比以前更貪婪更激進地去爭取。
以前,脖子上掛著沉重的相機,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溫天氣裏汗流浹背,為了果腹而和流浪漢一起蹲在路邊吃一碗青菜白飯的時候,他哪裏有半點富家少爺的樣子,可是,他喜歡那種生活。
懶散,自由,兩袖清風。
如果不是為了母親,他甚至不介意一輩子在報社當一個小記者,工作之餘,帶著他的相機去記錄人生百態。
可是他知道,這樣的生活隻能是暫時的。他終究得加入景樂,擔起他作為景家繼承人之一的責任。
以前,他總是以自己還年輕為理由,拖拖拉拉,寧可在外麵打散工也不肯加入景樂。但是,這種狀態隨著藍倩的入獄,還有他身世的曝光,不得已慢慢地改變了。他要比以前更貪婪更激進地去爭取,所以他不得不狠下決心,準備辭掉報社的工作,到景樂上班。然而,這個時候,他卻發現,爺爺似乎有意把他投閑置散,給他預備的隻是一個有名無實,而且發展空間很窄的職位。所以,他隻能決定按兵不動,一邊繼續在報社任職,一邊靜靜地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但時機往往不是等來的,而是人為的製造出來的。為了製造時機,他一改常態,不再提和樂詩解除婚約,相反,他送她求婚戒指,希望繼續和她維持情侶關係,因為他不想失去樂家這個靠山。
景樂兩家合作無間,樂家的投資對景家來說,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個時候,如果自己失去了樂家準女婿這個身份,他的路就會更難走。相反,他如果能更好地利用這個身份,可能有些事情就會事半功倍了。
探視完藍倩,從監獄出來,正好樂詩發來信息:我爸說想叫你晚上到家裏來吃飯,你有空嗎?
景皓想了想,回複:我一會兒就到。
他坐進車裏,剛準備開車,電話又響了。他一看,屏幕上顯示著湯芷沅的頭像,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沉著臉接聽:“喂?”
湯芷沅坐在露天的溫泉池邊,一邊打電話,一邊百無聊賴地用腳尖拍打著水麵:“來陪我泡溫泉嗎?”
景皓冷冰冰地說:“今天沒空。”
“那明天呢?”湯芷沅不依不饒。
景皓說:“明天也沒有。”
湯芷沅嘻嘻一笑:“沒關係呀,那我就等,等到你有空了,約我吃個飯、看場電影什麽的唄。”
聽景皓不吭聲,她又說:“你要是一直沒空,那我就去探望景簷哥哥,順便告訴他,我是怎麽想方設法地幫你把丁承嶼留在外地,讓他脫不開身去幫景簷哥哥洗脫罪名的,你看怎麽樣?”
霎時間,車內的氣溫仿佛降到了冰點,景皓的臉色更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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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芷沅闖禍那天,丁承嶼把她從警局領出來,送她回家以後,他本來想趕緊去景簷家跟心雅會合,然而,恰恰驗證了那句老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告訴湯芷沅,自己掌握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有很大的幾率可以幫景簷洗脫傷害程年的罪名,所以他得趕緊和景簷見一麵。
可是,他怎麽都沒有想到,正是因為他所謂的掌握了重要線索,湯芷沅才會叫他陪她去外地,而且還故意拖延他,讓他在開庭之前都沒能和景簷見上麵。而湯芷沅這樣做,原因隻有一個。
因為她想博取景皓的歡心。
雖然湯芷沅並不知道景皓的真正身世,但是,自從藍倩入獄以後,景皓在景家遭遇冷對待、大少爺的身份趨於名存實亡,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一直以來,她處心積慮想討景皓的歡心,她也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的道理,所以,景皓最大的敵人,自然非他的堂弟景簷莫屬了。
而且湯芷沅還發現,有的時候景皓在她麵前提到景簷,並不是那麽的心平氣和,他們之間雖然看似兄友弟恭,但景皓有他的恐懼,有他的不滿和怨言,這是跟他和景簷之間的感情無關的。
於是,湯芷沅便自作主張,心想如果景簷的人生裏多了這次的汙點,對景皓一定是有利的;而自己如果立了功,景皓就會對自己更好也不一定呢?
當然,她也明白,景皓每次麵對她,再是溫柔熱情,都逃不出逢場作戲這個框架。她能從他身上得到的,永遠都隻是物質的慰藉,他不會給她精神的滿足。不過,她並不介意。本來她就是衝著景皓大少爺的身份去的,在他麵前,她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虛榮。因為她清醒地知道,正是因為她虛榮,景皓才沒有對她避而遠之。因為在他看來,虛榮的人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果想跟一個虛榮的人撇清關係,其實也是很容易對症下藥的。
在G市的第二天,湯芷沅絆住了丁承嶼之後,她便悄悄地給景皓打電話,想在電話裏向他邀功。
那時,景皓拿著電話,湯芷沅的聲音從電話裏鑽出來,就像一根又一根綿軟的尖針,紮進他的耳朵裏,是刺痛抑或是別的什麽感覺,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那一刻,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母親藍倩。
他想起很多年前,小叔從樓梯上摔下來,因為失救而死。而當時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小叔斷氣的人,就是他的母親藍倩。他又想起去年,他親眼看到母親在犯罪之後為了滅口而把心雅推下深坑,而當時,沉默地站在母親身旁,為了維護母親而假裝對此視而不見的人,則是他。
不知道他究竟是有逃不過的命數,還是他骨子裏就和母親一樣,是一個冷漠的利己主義者,這一次,接到湯芷沅的電話,他依然選擇了沉默。
沉默是一種溫柔似水的力量,但有的時候,沉默也可以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
他明知道,隻要他說一句話,湯芷沅就會放過丁承嶼,丁承嶼就能回來,也許景簷真的可以靠他洗脫罪名。然而,那句話都已經到嘴邊了,他卻還是沒有說出口。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還若無其事地找到蘇律師,以關心景簷為由,問了蘇律師最好和最壞的情況。聽蘇律師說,最壞的情況也隻是金錢的賠償和短期的拘役,他心裏的愧疚感才有所減輕,並且更堅定了保持沉默的念頭。
車內,景皓並沒有理會湯芷沅的威脅,便掛了電話。他倒不怕她多嘴,一來畢竟空口無憑,二來,他覺得自己絕不是昏庸的紂王,因為一個妲己就亡了國,要應付湯芷沅的心機和糾纏,他還是有把握的。
他定了定神,平視前方,專心開車,不一會兒,便到了樂家。
陪樂家的人吃了晚飯以後,景皓又陪樂詩的爸爸聊了會兒書法,看時間不早了,他起身告辭:“樂叔叔,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改天再來繼續跟您學習書法。”
樂父送景皓從二樓書房走到一樓客廳,客廳裏,樂詩見他們下來了,急忙上前。“要走了嗎?”
景皓點點頭。
樂詩說:“我送你出去吧?”
樂家二老都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還相互打了個眼色,在他們看來,這對小情侶的感情是越來越好了。
但景皓卻隱約覺得,樂詩似乎有話想對他講。
下了樓以後,走在小區花園裏,迎麵撲來一陣淡淡的夜來花香,他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一臉陶醉的樣子,懶洋洋地問:“怎麽了,我的樂大小姐,出來了又不說話?”
樂詩想了想,問:“你還記得我那個獸醫朋友聶文博嗎?”
景皓回憶了一下,的確有印象,他故意做出很誇張的吃驚的表情,跳開一步:“你不會想告訴我,你在他那兒查出得了什麽大病吧?”樂詩在他胳膊上一擰:“你才有病呢,你狂犬病!”
景皓死皮賴臉地笑了笑:“擰我可以,別把你的手弄疼了。”
樂詩沒有心思開玩笑,正色說:“再過一個月,我打算跟聶文博一起,去葡萄牙。”
因為樂詩的表情有點凝重,景皓意識到這不是件小事,他也收起了笑臉,嚴肅起來:“你說的好像不是去旅行吧?”
樂詩說:“是去工作,至少兩年。”
景皓眉頭一皺:“為什麽要到葡萄牙去工作?”
樂詩說:“因為聶文博想做動物公益,跟那邊的一個公益機構有對接。但是他隻會說英語,對葡萄牙語一竅不通,他擔心跟當地的人溝通起來還是會有障礙,所以想要個翻譯。我不正好輔修了葡萄牙語嘛?”
景皓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要找翻譯多容易,不一定要是你吧?”
樂詩說:“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很不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再加上公益也是我一直想做的,那不如就趁這個機會,邁出第一步呢?”
景皓聽樂詩的口氣,覺得她態度似乎很堅定:“你已經決定了?”
樂詩直視著景皓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之前是因為還沒下定決心,所以沒有告訴你。”
景皓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樂詩拍了拍他的肩膀,調皮地笑著問:“舍不得我呀?”
景皓的表情委委屈屈的,好像在說,是。
樂詩說:“你放心啦,我在那邊萬一要是不小心……交了個高大帥氣的外國男朋友,我也會對家裏保密的。我跟你之間的三年約定,我絕不提前作廢。”
景皓心裏很複雜,懇切地看著樂詩:“你再考慮考慮?”
樂詩噘嘴,說道:“從小到大,你還不了解我嗎?我要是沒下定決心,或者做不到的事情,我是不會說出口的。可我隻要說出來了,那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了。”
景皓輕聲問:“下個月走嗎?”
樂詩說:“估計是月底吧,等景簷出來,我還能跟他打個招呼,到時候你們再請我吃頓好的,給我踐行。”
景皓無奈一笑:“看來你都安排好了。”
樂詩知道景皓心裏有想法,她尷尬的搓了搓手,說:“景皓,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一向不安於做那些墨守成規、朝九晚五的事情,而且我更不喜歡什麽所謂的繼承家業。但是我比你幸運,我爸從來不逼迫我接手樂家的生意,隻要我在婚姻上做出了一個令他們滿意的抉擇,其它方麵他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她神秘兮兮地湊近景皓,“不過說好的,總有一天我們要自己做主,不接受他們的擺布。”
景皓還是一臉無奈:“嗯。”
樂詩問:“所以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景皓?如果你想去景樂,那就從現在起,好好地為自己做個規劃。但是如果你想像我這樣,選擇內心真正追求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最重要的是,你別再猶豫不決了。”
景皓被樂詩這麽一說,心裏的滋味更複雜了。
他猶豫不決了嗎?
他難道不是在等待時機嗎?
可是,在樂詩的眼裏,他的隱忍並不是隱忍,而是猶豫?他的謹慎也不是謹慎,而是拖延?
他突然有一種光天化日無所遁形的羞恥感。
因為他發現,他似乎不得不承認,樂詩對他的看法是對的。他的麵前有兩杯水,二擇其一,他明知道自己應該、而且隻能選哪一杯,也沒有任何外力足以阻撓他喝掉那杯水,但他卻依然陷在饑渴之中。
不是他不能喝,而是他不肯喝。
因為他知道,一旦他喝掉了那杯水,他的人生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可是,他對眼前的生活卻還有最後的貪戀。
樂詩看景皓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把臉湊過去,專注地看著他,眼神更為深切了:“景皓,你要記住,不管我人在不在你身邊,我都是支持你的。雖然從小到大我們都是吵吵鬧鬧過來的,好像總是貼錯門神一樣,可是,不管你的身份是什麽,你都是我樂詩最好的朋友!”
景皓心裏突然咯噔一下,目不轉睛盯著樂詩。她這番話難道意有所指?她莫非知道什麽?!
他飛快地猜測著她的想法,但是腦海裏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樂詩?”
“嗯?”
他強做傲慢:“出去照顧好自己,你這麽笨。”
她笑笑,說:“也就你以為我笨吧?”她衝他做了個鬼臉,“好了,不跟你說了,我回去了,你路上開車小心。”
“嗯。”
她轉身剛想走,突然,景皓一個箭步跟上來,竟然從後麵把她抱住了。
他抱著她的肩膀,溫熱的胸膛貼著她的後背,下巴碰到她的耳朵,她猛然覺得耳朵癢癢的,還發燙,她心裏頓時像揣了一隻小鹿,緊張亂跳,她不知道說什麽了,吞吐:“……景皓?”
“謝謝你!”他溫柔地在她耳邊低語。
雖然不知道她剛才說的那番話究竟是不是另有深意,但是,這句謝謝是他欠她的。從她收下戒指的那一刻起,他就欠著了。他的聲音雖然很輕,可這三個字,每一個字卻都堪比千鈞。
樂詩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別弄得這麽感傷嘛,我還沒走呢。”
他說:“你走的時候,我去送你。”
“好。”
說完這句話,景皓突然意識到,這竟然是他對樂詩做出的最堅定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承諾。
然而,卻隻是一個小小的送別的承諾。
和她給他的三年約定相比,這個承諾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除此以外,他不知道還能給她什麽。
他隻能把她抱得更緊,好像抱得越緊就越能償還自己對她的虧欠。或許,還能夠把這荒唐的人生也變得不那麽荒唐。
這天夜裏,一回到家,他就給湯芷沅發了一條信息: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之間結束了。
發完信息,他躺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他沒有開燈。
黑夜寧靜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