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個三年白馬過隙,藥山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珠子嗶嗶啵啵往下砸,鋪白了瓦簷青磚石地,一界銀裝素裹,渺渺茫茫,三年前林語與淨心拜別後,淨心將小七贈給了林語,林語問及,他隻說,"此蛇食肉,而吾輩不願殺生,故隻能交由姑娘……",林語這才憶起先前淨心總是在他們喂食小七時遠遠躲開,心下自然歡喜至極,捧著小七左看看,右瞧瞧,怎麽也玩不夠似的,當日裏正值春風和煦,蒼黃坊中花草遍地,淡香輕輕一嗅便盡湧入鼻中,花開結緣,花落緣滅,而今百花尚且繁盛,續緣之人卻是何在?淨心說完話便轉頭離去,蒼黃坊長長的走廊,長過人的一生,從幼年可以一直延續到死去,林語沒有挽留,她想的是,大師和淨心是周遊列國,雲遊四海的世外人,一去便是有緣再見,無緣……相忘江湖
藥山不能飼養毒物,因此林語都是偷偷摸摸養在碧瑕的禁苑,而今她正蹲在石階下一個人逗弄著小七,小七正口饞眼饞著要吞食一塊肉,林語就故意把這肉上提又放下,上提又放下,引得小七不斷伸頭又縮回,伸頭又縮回,碧瑕在一邊打著哈欠看林語沉溺其中怡然自得,"林語,師兄近況如何?"
林語不怎麽睬他,依舊專心致誌和小七玩搶肉,"你呀,說是閉關修習武功,卻一閉就閉了三年,我也沒見你能吞天吐氣,吸風飲露,與日月同輝,與山河等壽啊,你和師兄這對夫妻也隻能月餘才見一次麵,按我說,你就繼續練好了,練到我說的那個境界,你們就不用怕……",林語忽地意識到自己即將說出那個秘密來,連忙捂嘴,正在她愣神這時,小七一躍而上,將那肉叼入腹中,林語把串肉的簽子擱置一旁,"不玩啦,不玩啦,這個鬼東西可一點也不好玩!"
碧瑕心心念念著藥傾,又從林語近來的隻言片語中推測藥傾身子最近愈發虛弱,兩人便扔下小七一條蛇在禁苑,起步朝藥傾住所而去
藥浮的飯菜在林語離開那段時間裏一直由元旺接手,然而據元旺所說,藥浮在林語走去的第二天就已是接近瘋魔,時常呆愣著一個人喃喃自語,藥傾憂心忡忡想將她轉出來,藥浮卻一反常態,一聽到"藥傾"這名字或是藥傾本人出現在眼前,就一個勁地按著頭,大聲叫喚
"傾兒,傾兒,不是師父的錯"
"師父……師父對不住你……"
"你不要怪師父好不好?"
諸如此類的話,並且一直賴在閉關的洞中,仿佛太過畏懼外麵那一片陽光,隻好在這裏點幾根燭聊遣寂寞
兩人來到浮生閣西廂,一進門便瞧見藥傾滿臉病弱地倚靠在**往一邊的水盆中幹嘔,林語趕忙過去幫藥傾舒著後背,碧瑕則是在腦海裏快速搜羅了一遍有著嘔吐症結的病因和藥方,可是用藥不是玩笑,他又不懂看診,一拍腦子,決意去尋元獵之來,轉身跑出房門,"師兄,林語,你們等我去找師伯來!"
林語看藥傾幾近虛脫,也顧不及那許多規矩,想著師傅這些年一副神誌不清的樣子,歎了口氣,就三指按於藥傾脈門,想一探究竟
嘀,嘀,嘀……
林語不確定了,再認真把一回
又是嘀,嘀,嘀……
林語幾乎是抓著藥傾的手了
仍舊是嘀,嘀,嘀……
她不信啊……
藥傾終於開了口,“師妹,你……你能不要掐我嗎?”
林語聽話放開藥傾的手,隻覺得腦袋暈暈乎乎的,什麽也聽不進去了,你問為什麽,為什麽?為她竟然把到了喜脈!
林語下意識站起,對著藥傾的方位退了又退,用看怪物的眼神把藥傾打量了一遍一遍,她先前被碧瑕打得粉碎的認知更是在這一刻碎成了片片,一個初見時是姑娘,後來發覺不是,可他自己以為自己是,還嫁了一個人,她千般百般阻撓後,突然告訴她,他嫁的那人是女的!敢情他們倆陰差陽錯還真就那麽湊巧湊成了一對,而她就如一個小醜一般在那裏蹦躂,她努力看著藥傾的眼睛,想從中窺見哪怕一點心虛,可是藥傾照舊坦坦****,一副無愧於心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樣,林語胸膛裏一口老血悶住,想吐吐不出,想吞吞不進,難受到要死,就在這時,碧瑕拉著元獵之已在院外,元獵之匆匆忙忙衣裳都沒裹好就被碧瑕帶了過來,一路上都在嘟噥,"那麽急幹嘛,趕著投胎啊!"
林語現在對帶"胎"的字眼可謂是敏感至極,碧瑕正欲推門時,她一把就從裏麵把門關上,幹脆利落地上了鎖,碧瑕不明就裏,在外頭敲門大喊,"林語!林語!你閉門做什麽?"
林語眼珠子轉了又轉,妙計已出,她冷靜下來仔細一想,藥浮之前那種種行為,稱藥傾身中蠱毒不能有後,知曉藥傾和碧瑕兩心相悅時氣憤至此,拜師時那最後的一答,她必是早早就明曉了藥傾的身份,並且一直瞞到現在,"師兄是蠱毒發作,其他的任何藥都不管用,得去找師父來才行!"
"師父?",碧瑕也是太過著急,沒有細想林語話中的漏洞,把懷裏抱著的藥箱一把丟給元獵之,就急忙向藥浮閉關的青霞洞去,獨剩元獵之一個人迷迷惑惑了半晌,自己又晃回去休息了
元獵之這一走,林語就安心許多,趕緊把門打開,拔腿去追碧瑕,讓碧瑕回去照顧藥傾,而她去和藥浮談話,碧瑕暗自苦惱了一會今兒林語的不同尋常,然而他一門心思隻想陪在藥傾身邊,也就沒有再多想
林語來到青霞洞外,緩了緩,一步一步地走進去,直到洞的深處,她看到了坐在席子上對著牆壁發呆的藥浮,藥浮身上那件衣裳是元旺遣了山中的女弟子換的,原本元旺提議由碧瑕幫忙,但林語怎麽可能讓他如意,隨便找了個借口便搪塞過去,林語不知從何開口,"師父,我有件事必……必須得……”,告訴你……
“講!”,藥浮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不過是多拖了三年罷了
林語尋了個板凳坐下,可這事實在難以啟齒,她隻好磕磕巴巴道,“他們有……有孩子了,我說的……是師兄他們……”
“怎麽可能!”,藥浮這下反應不過來了,臉色盡變,“是誰懷上了?碧瑕還是傾兒?是哪個不要臉的幹的好事!”
林語又吸了一口氣,更加堅定了自己原本的猜測,“是他們倆……的孩子……”
二
原來,昔年的藥浮不過是上一任大長老身邊的一個藥童,本喚作浮香,同時有一個平起平坐的師兄,名沉香,而那任大長老姓藥,名銘,據說是死在夜犬手上
可這與藥浮給林語說的卻是有著天壤之別
"小姐是當時許芩垠許掌門的關門弟子之一,天資卓絕,在一眾子弟中可謂是鳳毛麟角,十二歲小姐便順順利利拜師,頗得許掌門寵愛,我記得那是慈慕九年,季夏,正是荷花開也開不敗的時節,滿塘荷花荷葉簇擁著山上的燕山亭,一浪過一浪,千層萬層漫天掩地,我給小姐斟了茶水,是清水湖畔產的新茶,叫做三城白雪,入口甘甜,一點即化,我和沉香一道侍奉著小姐品茶賞荷時,沉香提到許掌門的至交好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陣宗神算子,到藥山做客……"
藥浮微微一歎,"我隻未曾想,這日卻是小姐本該平平淡淡一生的折點……"
"我們從神算子聊到許掌門,又從許掌門講到荷,沉香慣會拍馬屁,說是許掌門高風亮節,好比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我卻硬是想與他爭個不死不休,我們正在論著荷的品性如何時,忽聽得'撲通‘一聲,有人落水,我們仨一道被這水聲驚住,就回頭往聲源處瞧,隻看得一個小少年,身著青色衣袍,從水裏濕漉漉黏糊糊露出半個頭來,攀著亭子旁的石階梯,連打了三個大噴嚏,那副模樣是惹得人不得不發笑,小姐見了此情此景,不由掩唇匿笑,沉香便依小姐的吩咐過去把那少年從水裏拉起,那少年冷的瑟瑟發抖,抬頭一眼瞅見了小姐,大約是那日荷香四溢,水汽蒸騰,燕山亭迷迷蒙蒙宛如仙境,能誤把凡人當仙人,他別過臉去不看,顯然是不好意思了……"
藥浮望著林語的雙目,緩聲道,"那小少年便是你的棣叔……"
不顧林語驚訝與否,藥浮始終不緊不慢地往下說,"你棣叔是陣宗神算子的師弟,天機子,那日與神算子一同來到藥山,他與我家小姐雖是年紀相仿,輩分上卻是差了一輩,許掌門又怎會認同這等傷風敗俗,辱沒門楣之事,可神算子貌似並無大的反對,從此還隔三差五到藥山來,給小姐和你棣叔見麵的時機,於是許掌門一氣之下,立下藥山後人不得與陣宗來往的門規,並且,與神算子斷情絕義……"
"我們也從你棣叔口中得知不少關於神算子的事,其中之一就是神算子年少時曾與聞人府中夏荷有過一段露水情緣,還生下一個女兒,神算子那個女兒聽說前些年也過世了,傾兒的蠱毒我謊稱是白菡萏,其實最初就是源於夏荷的荷字,以及那日的荷塘,風光無限,絕世芳華,一見如故,二見傾心,三見終身定……"
"是不是美得像話本中的才子佳人一樣,你該說,接下去就是兩人擯棄世俗,仗劍走馬,相約天涯……",藥浮眸子裏含著淚,"可誰承想,小姐她……懷孕了……"
"小姐她為了這個孩子,在沉香協助下離開了藥山,許掌門震憤,遷怒沉香,把他貶出藥山,我原先說過,你長得像我師兄,就是沉香,他當年逃走時,隻帶了幾顆麻果,也不知去了何處,他雖看著不甚靠譜,始終還是忠心耿耿的,小姐得你元師伯暗中幫忙,東躲西藏,朝不保夕地撐到生下來,是一個男嬰……",藥浮不等林語質疑,就立刻接下去,"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啊,小姐是想用這個孩子讓許掌門回心轉意,你元師伯也是這般想的,可是當獵之向掌門稟報了這一消息,掌門讓我去悄悄接小姐回山時,我來到下林觀——我清楚,小姐肯定是先來找那個負心漢,那天下著大雪,天地間一片迷迷糊糊,遮得人眼都睜不開,似飄絮盈盈,似撒鹽蒙蒙,我拚了命地趕到那裏,在城門口找了個拉炭的老頭載我,下了牛車後,我跑得太急,一下兒跌進門口,滿眼是雪,爬起來後,我看到,一個姑娘躺在門前的竹枝上,渾身上下都是血,手腕上綁著一條紅繩,一條宛如大蛇的血紅色長鞭橫置一旁,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夜犬的所謂之分流的武器,因此後來提及小姐的死因,我靈光乍現便安到了夜犬頭上以護住小姐的清白,我聽那姑娘仿佛在說著夢話,'師叔,師叔,孩子,孩子,救救孩子……',她大概就是小姐那麽大吧,她身邊的繈褓裏有一個嬰兒,我以為那就是小姐的,便抱了去,我來到竹屋裏……"
藥浮的話音已是哽咽,"我瞧見,小姐和那負心漢分別趴在案幾兩頭,屋裏燃著竹香,淺淺的,安人心神,我卻怎麽也靜不下來,兩塊玉掉落桌下,一麵銅鏡碎在一旁,一股子淡淡的腥味,上麵用著可能是牲畜的血寫了破破碎碎的三個字:神算子,我上前一探鼻息,你棣叔還算平穩,可……可小姐早已沒了氣,到此,我已明白了一切,那鏡子是卜算用的,你棣叔是占卜了他師兄的命程,然而那之後不久,神算子被徒弟蘇別活活氣死的事就席卷整個江湖,神算子自此絕跡,他定是算出了這事,凡修煉陣宗的功法,都是窺天機,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其實陣宗有門規,不算同門,我也不曉得你棣叔為何明知故犯,自討苦吃,反害了我家小姐,總之他必是因此心神動**,我甚至懷疑,那個竹枝下的姑娘也是為他所傷,小姐為了救他,動用了荒玉裏的功法,一命換一命,小姐這一死,藥山與陣宗的關係更加無法緩和,愈來愈形同水火,我背著咽氣的小姐,擁著孩子出去時,原先躺在那的姑娘已經不知所蹤,我出了城外,給孩子喂奶換布,才發覺……"
林語猜到了,"那竟是個女嬰?"
"對啊,這便是傾兒了,為順利繼任藥山大長老,我隻好謊稱傾兒就是小姐生下的,可是元獵之早早便同掌門說生下的是個男孩,並且在脖頸處有個蝴蝶形的胎記,於是我用藥偽了一個胎記,讓傾兒一直男裝示人,也沒有告知她實情……"
"因為我一己私心,委屈了傾兒這許多年,我如今想來,也是極為後悔,傾兒是個好孩子,那些……是我對不住她……",藥浮講到這,已是泣不成聲,涕淚交零,"好在……沒有釀成大錯,是上天護佑,碧瑕……碧瑕竟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林語不停地細聲安慰,青霞洞中,兩人既是哭又是笑
卻不知這正是噩耗前夕
三
傍晚,日沉西山,林語帶著藥浮到了藥傾所在的住處時,暮色已蒼蒼茫茫點染了整個院落,角落裏的花草隨風搖曳生姿,黑漆漆的瓦頭上長滿了苔草,硬生生把它化成了青綠,古老的四合小院,鏤空的窗戶木架子,藥浮由林語帶頭在前,她用手揉了揉雙眼,努力擠出幾滴淚水來,迫不及待地打開門
屋裏,藥傾正坐在床邊,臉色蒼白無力,碧瑕在一邊看顧著,眼裏滿滿是心疼,藥浮一到房中就跑過去,占了碧瑕的位兒,將碧瑕推開,“嗚嗚,我可憐的兒啊!”,藥浮拉起碧瑕和藥傾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扭捏著似不願言明,卻終究是透露出來,“乖傾兒,師父沒和你講,那白菡萏,其實也有可能有後的",在林語一臉不可思議中,她不慌不忙地說下去,"隻是……傾兒你陰盛陽衰,這孩子會……落到你身上來了……”
林語是怎麽也沒想到,藥浮在洞裏給她說的辦法竟是這個——哄騙他們男人也可以生娃娃!好拙劣的演技,好離譜的借口……會被拆穿的吧……
林語隻見碧瑕驚得“嗖”從木條凳上站起,她一個不慎就差點兒被嚇著,碧瑕握住藥傾的手,“這怎麽是好,師兄一個男人要生子,得多難受?不會有危險吧?這本應是我的事呀……”
藥傾擔憂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淺笑嫣然,“不妨事,讓阿瑕省點苦痛也好,我原後悔著,嫁與我這般人委屈了她呢,如今恰報還她待我的情深義重,不離不棄……”
“師兄才待我好呢……”,碧瑕順勢趴在藥傾肚子上,“讓我聽聽我們的兒子……”
“我希望是個女兒,長得像阿瑕,多好啊……”,藥傾很滿足
“不對,常言道,子肖母,女肖父,生兒子好……” ,藥浮高興得像個孩子,“我要當外婆了……不,是奶奶,碧瑕快讓師父也聽聽我的乖孫砸……”
林語扶額,她早該想到,這兩人是多好騙啊……
她也忍不住去湊熱鬧,“輪到我了,我也要看看我的小師侄……”
之後林語陪著藥浮是一通鬧騰,妥妥當當給藥傾備好了各項事宜,藥浮自然不再閉關,住回了原本的主院,與藥傾毗鄰而居,便於照看,碧瑕卻不知是為何,仍然賴在禁苑不走,對此藥浮頗為不滿,但在林語和藥傾雙雙求情之下,她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去了
傍晚,暮靄蒼茫,霧氣氤氳,山下三街六市盡是西風殘照,遍地寒涼,透著山上林語的小院,天的另一邊五光十色,斑駁陸離,地麵石磚上倒映出五彩繽紛的幻影,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這是文啟四年的冬季
林語正準備收拾東西也搬去主院幫忙,卻猛然瞥見了桌案上裝信件的小盒,那些是林言的來信,她三年前於聞人書大婚上讓齊岸將憶苦給了林言,並稱是為報答贈草之恩特意為林言調製的藥方,至於這藥的作用嘛,她胡亂說了個"強身健體,通筋活絡",反正是有百利而無一害,而林言也恰巧就在當天飲下憶苦恢複了記憶,可是林語等啊等,隻等來了他一封"事急,不能麵見,致歉"的親筆信箋,往後她再遞送,大多也是類同的回答,她不曉得他有什麽脫不開身的事,竟整整三年不能見她,林語從八卦的元旺口裏探聽到,林言每到這時候過年,都會陪他師姐前往聞人府小住個一段日子,相思之情難卻的林語便向碧瑕提出到聞人府一趟,本以為會被拒絕的她,竟得到了碧瑕的肯定,而且碧瑕還要拋下藥傾與她同行,這下可惹惱了藥浮,藥浮把碧瑕從裏到外,從頭到腳訓了一遍後,嚴令他留在藥山直到藥傾生完孩子,碧瑕這回卻是犯了強脾氣,跪在藥浮門前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直到昏睡過去,藥傾心裏為此難受,當晚嘔得更加厲害,藥浮隻好順著碧瑕,但還是不解,"你有何事急得過傾兒現今的?"
"實是不能告知師父……",碧瑕隻道藥山與陣宗不睦,若是師父明白他是為了蘇別的事要去聞人府,非得將他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不可,他許諾,"群芳凋敝那日,我一定趕回來……"
聞人書義女林沫患重疾難愈,聞人書雖本身略通醫理,在南方也小有名氣,仍舊是束手無策,求醫問藥告到了藥山,掌門推出元獵之去應對,元獵之對陣宗可謂是全無好感,自然是三下兩除二婉拒了,聞人書卻堅持不懈,一點也不氣餒,自己身有殘疾不便進山,便派了春蘭成天在元獵之住所旁時時刻刻跟個木樁子似的杵著,不言也不語,定定在那處讓人心煩,碧瑕和林語決意說服元獵之去為林沫診治,這般他倆便能跟隨一同前往,林語軟磨硬泡了一番後,給林書找了個借口,"師伯是給小沫看病,又不是給聞人書,小沫一介童身,哪算得陣宗中人,聞人書也早早入了聞人府,要知陣宗可不允許另投他門的,否則便是逐出,聞人書現今也算不得是陣宗弟子了,況且師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發發善心,也讓這位聞人書欠咱一個人情……"
元獵之被她說動,"醫人可以,隻是你不許再同聞人書有所往來,否則先師立下的規矩都成虛影了……"
林語與聞人書已經幾年未見,她仍是怪罪林書另娶,然而那火氣過了這麽久也消了大半,她已經三年與林書不通音訊,也不知林言和他在聞人府相處得如何,有無相認,這般想著,恨不得日行千裏趕到聞人府,也越發期盼與林言邂逅,就這樣行了幾月,終於回到了洛城
一行人入城,城門口照舊有人盤查詢問,當從春蘭口中得知元獵之是聞人府請來的藥師時,守門的官員是畢恭畢敬送了幾人進去,與此同時,一個披著厚衣,低垂著臉瞧不清麵目的男子緊跟其後,隻見他掀開一角布,偷瞄了一眼前頭,手中緊緊握住似在隱忍,他輕聲細語,"聞人府……竟是聞人府……"
四
離開洛城多年,林語對此地已有些陌生,她對這座城的回憶大約還停留在幼時,有一年的元日,爹爹娘親大伯領著她和林言來到城中,一家人歡歡喜喜四周閑逛,她牽著娘親的手,覺得娘親真不是一般的高大,她得把手伸直才能堪堪夠著,林言被林芊拉在另一邊,扭著腦袋到處亂看,從攤子的桂花糕到街對麵的水餃,一口大鍋燒開了水,蒸汽縈繞,在冬季裏暖洋洋的,而她隻全心全意地盯著她的二哥,她覺得,那些花花綠綠,紛紛擾擾都比不過她的二哥好,她細心記下他的一舉手一投足,直到現在還如昨日重現眼前,她甚至能數出他驚歎了多少次"哇",又對絆到他腳的小石子吐了多少個"呸",她想著等她長個子了,到了娘親那樣的年紀,還能如這般一樣,可是……
一切都變了……
她恍恍惚惚行至聞人府前,仿若自己仍是舊日裏那個會有娘親伴著的小姑娘,直到碧瑕喚了她一聲,她才算是醒神,聞人府上的牌匾古老而淒涼,成年累月孤獨地望著來往過客,那是九幽旬當年的題字,他沒有像九幽存那樣的豪情壯誌淩雲意氣,亦沒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話本故事百世流芳,但卻是他讓"九幽一劍,天下聞人"的傳說延續了三百年光陰,日暮蒼山遠,天涯何處尋,歸程路迢迢,林語抬手一揉,驚覺眼角滿是淚花,元獵之已然走進,而春蘭還在一旁伺候他們進門,"今日家主還請了暗門的客人來……"
林書道梨花淚是暗門秘寶,故又大動幹戈去向董素行求一個會使梨花淚的長老過來和元獵之商議對策,奈何其餘長老大都看不太起林書這黃口小兒,最後董素行也隻好遣了守奇玄匣的花木瓜過來,並美其名曰是放他出洞見見聞聞,花木瓜又是眾長老中勢力最弱,根基最為單薄的,況且他也在第三洞待得無聊,正想出去透個風
碧瑕大概猜到林語的心事,然而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一隻腳踏進了門檻中,去抓林語的手欲將她帶進來,不經意捉住她的袖子往前一抖,忽見一團東西骨碌碌從林語衣服裏滾落到地上,舒展成條,小七迷迷糊糊伸了個懶腰,倒頭又睡,可耐不住春蘭眼尖,一下便看出了那是隻小蛇,碧瑕心知自己闖禍,別說聞人府給不給林語捎這毒物,單是她一個藥山弟子隨身攜有蛇類,被旁的人瞧著,已經夠她喝上一壺的了,春蘭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碧瑕瞥視林語,但見她也是愣在原地,不知今夕是何夕,隻想找個地縫往下鑽的神情,一時周圍靜得連根針掉下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就在此時,一個笑聲莫名其妙摻和進來,齊岸自來熟把一隻手搭到林語肩膀上,把冷得卷起的小七一下兒跟個皮球似的踢進門去,"林姑娘許久不見,我數數都快三年了吧?我這個小師弟也是個呆子,不解風情得很,但別瞧他那樣,成天對那些癡兒怨女嘴上不屑,你要是讓他認真起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能為你去闖……"
"刀山劍樹龍潭虎穴麽?",林語一提到林言,又是好一陣出神,她小聲嘀咕,"我不敢妄想太多,我隻望他還能像從前一般,其他的我盡可以無所謂……"
齊岸並沒有聽清林語後麵的話,他一味推著林語,碧瑕後知後覺地跟上,三人入了聞人府內,碧瑕趁春蘭一個不留意,撿起小七藏進衣袖,齊岸話癆個不停,"我師父恰巧也是到了這府上,剛好你們又撞上了我那兩個師弟師妹回府,他們現也正住在隨衣院",他擺出算命那一套,"說起來都是緣分呐,能同時同地相逢相知相識相遇,這麽看你們倆可謂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將來必定是神仙眷侶,比翼雙飛,花好月圓,羨煞旁人……"
"借你吉言了……",林語口頭上客氣了兩句,權當齊岸是在與她玩笑,三人就此分開,齊岸熟悉聞人府,就直截了當往隨衣院去,林語和碧瑕則是跟隨春蘭追上先行的元獵之,到空置的院落裏住下
三人跟著春蘭彎彎繞繞曲曲折折,林語一邊尾隨一邊暗自感歎聞人府之大,道旁稀稀疏疏栽種奇花異草,有長著人頭那樣大的葉子的層層疊疊的矮樹,有根莖稍稍顯出墨藍的異草,有蕊心多得把花瓣都擠開到看不見的紅花,行了一路,林語見識了不少,正當她興致勃勃時
終於,他們停了下來
這個接待他們的院子不大,隻一間正房,分在兩側的偏房成雙,俱是紅泥黑瓦斜頂,沒有植樹,石磚地上淺淺一層雪是剛剛鋪下,連著後麵一串腳印,可見先前必是派了人掃過這一帶的雪,連簷頂上的苔都依稀可見,雪落得揚揚,為這再平淡不過的小院平添一股荒涼寂寥,初春的風仍是冷冽刮骨,林語站在外麵,恨不得立刻衝進去藏入被窩
元獵之一點也不跟兩個小輩客氣,直接就大踏步過去占了主屋,語氣裏夾雜著對林書的不滿,叮囑道,"快些歇息吧,明兒個,我們可都要聽那聞人書差遣了……"
林語和碧瑕一起朝另一間走去,兩人推開門窗,隻見房中擺著炭爐,爐子裏嗶啵嗶啵清脆聲響,兩張床鋪相對,中間一紙隔簾畫著一幅山水圖,床鋪都收拾齊整,被子已經熏暖,現正是乍暖還寒時候,一來到這熱烘烘的屋子,林語就連踏出門一步都不再做想,情願在此賴到天明
誰料,一放下行囊,安排好物件,碧瑕一時一刻也不多待,就徑直往門外溜去,仿佛多呆在屋裏一刹都會要了他的命,林語佯裝生氣,一下子拽住欲跑出去的碧瑕的袖子,不滿道,"碧瑕,你這著急忙慌的,又要趕去哪?"
碧瑕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我有要緊的事,早點解決可早點脫身……",他玩笑似的眨了眨眼睛,做了個噓聲的動作,"你先不要告訴師伯我離開的事,千萬瞞著,這回就當你欠我那八百多條命減了十條,如何?"
林語嘟著嘴嘰嘰咕咕,"去就去唄,那百十條人命我看我是這輩子也還不完了……",很不情願地鬆開他,碧瑕在門前蹭了一下鞋,"知道啦,知道啦……",說著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林語走到檻前,遠遠喊到,"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深深的鞋印留在越下越厚的雪地上,一排一排惹人注目,碧瑕跑得飛快,隻適才林語愣神那會,他已到了院門,碧瑕聽得林語叫他,在牆邊止住腳步,回頭給她做了個鬼臉,吐著舌頭,"你隻管等就是了……"
說完這話,他就再也不見蹤影
五
林語一個人在房間裏轉轉悠悠了老半天,碧瑕平日裏幾乎是無時不刻陪在她身邊,即算是在禁苑裏呆著的那段日子,她也天天翻山越嶺去給他送飯送衣,故而碧瑕這一會兒消失,她便已覺無聊透頂,了無生趣,等得心裏難受,在房間踏步來回了一陣,還是決意出門去找
林語不識路,聞人府占地又大,走著走著也迷了路,長廊回轉彎折,一環連一環,飛雪蒙蒙,鋪天蓋地,四周都是白茫茫,她看得每一個水潭,每一棵梅樹,每一扇門窗都是一模一樣,到最後她徹底糊塗,也放棄了起初來找碧瑕的念頭,就四處亂晃,這邊看看,那邊瞧瞧,**了很久,天色已經昏暗,林語估摸著時辰,應該是黃昏時分
此時來到一個院子門口,林語隻瞧著門前掛了字跡,卻是"間裏院",她也不知這裏是哪處,何況本也是任性閑逛,心下好奇,就欲進門一窺究竟,就在她的目光從門上三個字下移時,一個小身子突然向林語撞過來,林語不慎被撲倒在地,"什麽鬼東西?",她正欲起身,卻見來人緊緊抱住她,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一個九歲左右的小姑娘,頭發兩端上仔仔細細打了兩個小結,耳邊整整齊齊幾縷發絲披散,最要緊的是,她的脖子上就掛著一個長命鎖,而這鎖一眼就是當年林語帶林沫兩姐弟去鎮上打的那兩個之一,"小沫?",林語認出,林沫卻仿佛很是痛苦,雙眉緊蹙,牙齒咬著下唇,可雙手仍然牢牢按住林語想阻止她起來,事實上林沫個頭嬌小,氣力不大,林語完全可以一把將她推開,可林語又怎會這樣做,風吹得林沫的衣裳獵獵作響,她的身子單薄得似是可以被風刮走,林沫突然抬起頭來,極為痛苦地仰天長鳴
"啊……"
林語摟著林沫單薄弱小的身子,親眼目睹了梨花淚在暖煦的春風中煙消雲散的模樣,從手到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寸寸成灰,風吹盡了她手裏最後一點塵土,“小沫!”,她大喊著已經喚不回的人,追隨著散落的遺骨飄飄灑灑,她視線終於落到間裏院內
隻見在間裏院門檻上頭,皚皚白雪映襯下,搭著一隻她無比熟悉的手,手上綁著那條紅繩,亦是紅鞭,“碧瑕?”,林語腦子裏隻"嗡"的一震,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那手的主人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宛如……死屍,她隱隱約約猜到,淚水不自覺已顆顆墜落,濕透眼眶,她顫顫巍巍,每走一步都如腿上縛著萬斤重擔,短短幾丈路途,讓她走成了千裏,她走近了,看到那人朝下趴著,全身沾滿血汙,可那張臉分明就是碧瑕,距離還有約三尺時,她忽地撲上去,涕淚紛紛下流,縱橫交錯,"碧瑕……碧瑕……",林語嗚咽著,翻過他的身子,脖子上一條清晰而恐怖的勒痕,上下掙紮時抓撓留下的血痕,觸之僵直而寒涼,以及不遠處的凶器,掉落在那處,明明白白告訴她誰是真凶,她費力地搖晃他的身子,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滾,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碧瑕!碧瑕!紅夭!你醒醒啊!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師兄怎麽辦?孩子怎麽辦?”
雪花一片一片輕輕悠悠墜入人世,從稀稀拉拉,逐漸密集,到後來劈劈啪啪,一大塊一大塊砸下來,義無反顧撞上簷角,粉身碎骨,零零落落,朔風寒烈,卷起鬆散鋪在地麵的雪砂子漫天蔽日,飛舞盤旋,以往我是凡俗一過客,從此卻成世間傷情人
林語悲拗大哭了許久,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竟一下笑了出來,她緊緊擁住碧瑕,想把他的身子捂熱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你一定是像師父那天一樣對不對?你要裝也換個法子啊,這脖子的血是塗上去……塗上去……",她微微發顫著伸手欲抹淨碧瑕頸上淋淋,但是那血受著她手的擠壓,反而越摸越多,到了最後已一塌糊塗,林語再也抑製不住,她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涕泗滂沱流漣,如決堤之水滔滔不絕,綿綿不盡,隻能聽得她微弱的呼喊夾雜在抽抽噎噎聲中,"碧瑕……碧瑕……"
正午的光芒把人的眼曬得生疼,林語呆坐在間裏院的正房中,臉上的淚已近幹涸,手掌上被咬出了一個深深的牙印,險些就掉了一塊肉,鮮血模糊,可她都不在乎了,心裏隻剩一片空落落的,宛如被人活生生割去了一塊,她先前不知道,不知道碧瑕對她而言重要至此,遇見他之後,她根本沒有想過會有一天他會不再陪著自己,他幾乎代替了她全部的眷顧安慰和思戀,享有她一應的歡喜憂愁與煩悶,她可以活在沒有林言的三年又三年,可是碧瑕……才不到一刻,她居然起了不止一次輕生的念頭,九泉之下黃沙遍地寒風刺骨,他該是走得多艱難,小七似乎也心有靈犀,曉得主人淒入肝脾,嘔心抽腸,蜷縮在一旁拉長了發出一叫,"嘶……",這一聲似乎是替林語把那些無法言說的哀痛盡皆喚出,有千言萬語匯入其間,足以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凡是生靈,無不肝腸寸斷,而神鬼駐足,不欲往生
外頭老季湊巧運了載牧草的車路過,為這鳴聲一驚,猜想這先家主的故居是否有生前不得如願的魑魅魍魎遊**,他好奇心驅使,伸頭過去一探究竟,隻見一個姑娘懷抱著一個人坐在正房的門檻上,兩人靜靜地仿佛一座雕塑,亙古及今,他心裏沒來由地慌張,一步一踉蹌地跨進院子裏,"姑娘,姑娘,這是先家主的舊地,尋常人不可擅……啊!",猛地老季的草鞋踩到地上一攤紅血,而細看源頭,就是姑娘的懷裏,被抱著那人臉麵蒼白,脖頸處的血約已凝固,在地上結成一條恐怖的有如小路般蜿蜒曲折的幽跡,老季定下來再瞧,那女娃娃是有影子的,非是鬼魅汙物,那屍體躺著,卻是望不真切,一時他隻道是這女娃娃被那屍體上附的妖魔控製了心神,連忙穿過庭前,去拉林語起身,林語卻任憑他怎麽拽都無動於衷,沉浸在愴傷中無法自拔,老季隻好再次站起,去另尋門道
老季入門,隨手拿了個書架上的撣子,正戰戰兢兢進到裏間時,突然腳踢到一個物什,他低頭一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七魄呲溜紛紛出竅,原來這兒居然還有一具屍體,這屍體的主人身披厚衣,麵目完全被遮擋,如何看得清楚,老季隻好大著膽子去揭開,黑布掩蓋下露出一張沾滿血痕的臉龐,但老季還是認出了這人,雖然時過境遷,年代久遠,可他的麵貌並無大的更改變動,這明顯……明顯就是十幾年前在聞人府擄走小少爺的蘇念紅!
六
老季這下已經顧不得林語了,他兩步並做一步匆匆忙忙出了院子,把這事告知了孫女月季,月季又去找春蘭李荊商議,幾個人來到間裏院,大概了解狀況後,團團轉亂成了一鍋粥,主事的聞人書遍尋不見,就連秋菊也不知所蹤,這蘇念紅是暗門中人,趕巧了暗門的五長老現正在聞人府中,三人就決意去請花木瓜來做主,幾人在間裏院來來去去,林語卻恍若未聞,依舊同個石頭人似的,中途月季倒是餘光瞄了林語一回,但很快又視若無睹
花木瓜聽聞此事,亦是訝異,他在李荊引導下走至間裏院,查看了一遍蘇念紅的死屍,留下李荊三人悄悄運了蘇別的遺體出去,輪到碧瑕時,院子裏唯剩了花木瓜和林語兩個活人,他見林語執拗至此,輕輕歎氣,“發生這等慘事也非我所願,隻是死者為大,還是讓二位早入土為安的好……”,他說話時,眼是瞅著緊抱屍體不放的林語的,林語卻一絲一毫的反應也不給他,反而摟得更緊,他走上前,手運上氣勁,想分開林語和碧瑕
“啪!”,林語終於有了動靜,她打掉花木瓜的手,紅了一圈的雙眼惡狠狠地盯著他,宛若護食的老母雞,對,就像碧瑕從前護著她的樣子,他們之前許下數不清的諾言,在這一朝之間,頃刻化為了灰燼,林語把碧瑕的頭抱住,她開始自言自語道,“我的小師侄就快要出生了,他等著娘親去抱他呢!”,她撫摸碧瑕血色逐漸褪盡的臉龐,嘟囔著,“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花木瓜搖搖頭,這姑娘十成十是打擊太大,魔怔了罷,他心裏既是惋惜又是憐憫,正當他再度想將這二人分離時,林語心頭湧上一陣火氣,恨不得這人立刻消失眼前,小七似感受到林語的怒意,從隱匿的一邊朝花木瓜忽地一躥,對著他的右手一口咬下,花木瓜沒有一點防備被這毒蛇盯上,下意識甩動手臂,小七卻仍是緊緊連著,不願鬆開,他一時情急,竟也忘了用內力先將毒逼出,漸漸地他隻覺手腳虛脫無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就在花木瓜倒地那一刹,齊岸正巧也聞風而來,剛剛好衝進院庭,這下可不得了了,齊岸親眼目睹小七致使自己的師父昏迷倒地,而小七的主人卻是自己之前幫過的林語,並且小七還是在他暗中協助下才帶入府中,“怎麽是你?你怎會……”,他說不出話來,慌張失措扶起花木瓜的身子,發覺人還是有著呼吸,但脈搏淩亂,時緩時急,時停時續,小七依然不肯張口,齊岸顧不上理它,袖裏滑出一片葉子,"呲"割開花木瓜手肘上一道口子,馬不停蹄立時運功替花木瓜排毒,可他平日裏整天吊兒郎當,哪積攢有多少內力,轉了一個周天才堪堪擠出一星半點的毒血,不著見效
春蘭幾人又不肯漏了風聲,蘇念紅屍骨沒有根由貿然出現在聞人府,雖之前早有傳聞他已歸西天,但李荊身為暗門中人,對其中的內幕還是了解一二,也輕易看出蘇念紅去世距幾人發覺屍首絕不過半個時辰,為免去更多麻煩上身,三人來之前已將間裏院四圍除林語外閑雜人等盡數驅除,一個不留,齊岸現今是求告無門,空自狼狽
正在他急得火燒眉毛時,跟在齊岸後麵不遠的林言也進來了,林語隔了那麽遠的一個庭院,也能一眼就認出了他,一下子竟破涕為笑,隻是笑中總帶著股淒涼,林語總算放下碧瑕,爬著爬著跌過去,扯著林言衣擺,軟弱無力地哭訴,“二哥,二哥,他死了,他騙我,他說過不會先我而去的!”
齊岸本欲同林言一道出手助花木瓜排毒保住性命,如今卻是憶起了林言與林語不可明說的關係,他複雜地探尋地望著林言,而林言麵對齊岸的目光,一時半會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扣出一句,“小語兒……”
“我在,二哥我在……”,林語直勾勾地望著他,從好小時候開始,他就如她的天一般,如果他願意回頭,他能看到她的眼裏滿滿地,隻有他
林言將衣角從她手裏抽出,簡單的幾個字聽在林語耳中,如同晴天霹靂,“你先放手……”
“為何要放手?你告訴我為何要放手?”,她垂下眼眸,已經幹掉的淚此刻又不斷湧出,她不停地問著,聲音卻越來越弱,"為何啊?為何……為何……"
為何要如這般待我……
她哭得直暈了過去
一朝一夕之間,聞人府中大變,本是眾人前來醫治林沫,林沫病發身亡,藥山的一個隨從弟子被勒死在間裏院,暗門的長老身中劇毒性命岌岌可危,三方勢力牽扯其中,一時眾說紛紜,事實到底如何,反而愈加撲朔迷離
藥浮向聞人府討要說法,聞人府查驗證據,最後隻能搬出蘇念紅來,稱這蘇念紅竟就是幾十年前無惡不造的心狠手辣蘇別,如今再度詐死逃離暗門,在聞人府與這名藥山子弟無意碰麵,不知何故打了起來,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對這回應,藥浮終歸也是無話可說
與此同時,花木瓜中毒不淺,待到李荊回來救治,已是入了骨髓,回到暗門,董素行為護住他的性命,隻得使廢除武功,斷盡經絡重塑,暗門也據齊岸的見聞朝藥山尋個公道,可藥浮態度強硬,隻說藥山子弟不可能擅做主張飼養毒蛇,怨蛇出沒隻怪花木瓜運道不好,硬是保下了林語
藥浮自然沒有告知藥傾一星半點碧瑕的死訊,且為了她,藥浮讓林語返藥山,卻嚴令不許她與藥傾再見麵
個中因由,一則是碧瑕再不能醒,若獨獨林語歸山,而碧瑕不見蹤影,藥傾必然懷疑,二則林語的傷心怕是一時難以消解,若在藥傾麵前,容易露出蛛絲馬跡,三則林語現隻有藥山一個名正言順的家,若是不接她歸來,又不知她該落腳何處,四則藥浮日益老邁,為救治藥傾長年勞心傷神,藥傾懷孕之事又不便敗露,實是需要一個信得過的知情人在一旁看顧
春風吹盡,換季,閣前的樹木長了一茬又一茬的新葉,天上掛著一抹彎彎的月牙,把大地灑得亮亮堂堂,月華是淒清又惆悵,水池上泛著金光粼粼,漫長的歲月裏,從生到死,從呱呱墜地,蹣跚學步,少年白馬,到柴米油鹽,家長裏短,須發皆白,終於,一捧黃土
七
藥傾月份大了,起身已有些艱難,她從床榻上扶著邊沿漸漸挺直了腰,眼看向窗外,新芽初露,嫩枝抽條,欣欣向榮,每當她問及阿瑕,師父都道是聞人府山遙水遠,路途悠長,來去腳程有個大半年也是尋常,藥山裏大長老一脈又是隻有三個弟子,住得也是偏僻,極為閉塞,藥浮言沒有消息,藥傾也懵懵懂懂地信著,隻是心上似乎總懸了一塊大石,擔憂揮之不去,轉眼已是季夏,入秋前最後一月,近來她精神困頓,常常昏昏沉沉就又是一天過去,躺在藤椅上渾渾噩噩,模模糊糊出現了很多影子,在她耳邊很是溫和的呢喃,仿佛在遠方呼喚她過去,藥傾恍恍惚惚中,向著那柔柔的幻境邁開才一步,頓時那些個虛影皆霧廓雲除,冰消瓦解,她從睡夢中驚醒,外頭的風已有些秋涼的意味在,天高雲淡,層林盡染,遠山寥寥,逝水幽幽,許是怕她凍著,有人悄悄地,替她鋪上了一層毛毯,她起初猜想是師父,然而又憶起從前,有一回的寒露前後,阿瑕也為她偷偷蓋過,她醒來後發覺,還曾因此心悸不已,夜裏輾轉反側難眠,藥傾暗自嘀咕,"莫非是阿瑕和師妹回來了?"
風從一片靜寂中沙沙卷來,她聽見兩個極輕極輕的腳步聲,向著她的方位,慢慢地靠近了,藥傾仔細豎起耳朵,她數著步伐,估摸著距離,那一步一步,好像都踩在她的心上,她以為一定是林語和阿瑕在後麵等著嚇她一跳,藥傾迫不及待,想等阿瑕過來蒙住她眼睛時,告訴阿瑕,她等了他那麽久才等到,一日三秋,海枯石爛,天荒地老,他承諾隻需她等到百花謝,如今不是快了嗎?三丈……兩丈……一丈,就在房屋牆根後,近在咫尺,可那聲音,卻倏地停了
"這兒隻住了我一個師兄,師兄身子骨虛,人也文文弱弱倒像個女兒家,成天隻能呆在屋子裏,藥浮師叔最近連住得也不遠的林語都不讓來此處了,隻有師叔自己常常在這裏進進出出,我剛剛瞧見師叔在督促幾個童子燜雞湯,不會有人的,你且安心……"
藥浮心下一沉,這分明是元旺
而且林語?師妹不是還同阿瑕滯留在聞人府嗎?
另一個是小姑娘,應該是藥山別的長老門下的弟子,話語裏不時透著些俏皮可愛,想來該是個頑劣的小丫頭,隻聽她道,"我們莫要往這僻靜荒野之地來了,前幾個月藥山的一個師姐不是就客死在聞人府一座空院裏了嗎?"
元旺如是答,"對呀,說來我還挺熟,這碧瑕走得,也是冤,撞上了前些個年江湖上出了名殺戮慘無人道的蘇別,但她拚死為武林除了一害,想必泉下閻王爺也會給幾分薄麵……"
於是春盡秋來,花開又謝
自藥傾懷了身孕以後,藥浮大小事宜一律親力親為,從來不會離她太遠,這回隻是去取個飯食,她之所以刻意將灶房移走,是為不讓灶火的煙氣壞了藥傾的胎氣,藥浮提著食盒,憂心忡忡地走在小道上,她心知碧瑕的事不可能瞞得太久,但起碼……讓她熬過這段日子,能看得孩子平平安安出生
藥浮抬腳進了院門
瀟瀟風起,衣袂飄搖,她望到,藥傾呆呆的坐在藤椅之上,眼中映著自己的模樣,但仿佛並不在看著她,那雙瞳孔,似在隱忍,又似解脫,藥傾是早有預料,元旺這一戳破,她反而是鬆了一口氣,心上的大石"砰"地落了下來,摔碎在地,四分五裂,七零八散,藥浮心中莫名憂急,或許她已猜到幾分,她來到藥傾跟前蹲下,掂量了一陣,輕言,"傾兒……你要顧及著身子才行……"
她就此伸手,欲扶藥傾回屋
藥傾卻按住了她的手,開口,嗓音略帶哽咽,如同剛剛大哭過一場,藥浮明明知道,她的眼圈已經紅透,她的手緊緊地抓住自己,"師父,幹娘,阿瑕她可是……可是?",藥傾拉起藥浮,她見藥浮眸裏先轉過驚異愧疚和失落,最終緘默不語,心裏已經跟個明鏡似的,她低下頭去,暗暗地,卻是一滴淚也無,藥浮閉上眼一會,這一關是早晚得過的,如今既是意料之外更是情理之中,她睜開後,說道,"傾兒,世事無常,人生百態啊……"
"我明白……我明白……",藥傾自己對自己說著話,她原本抓緊了藥浮的手此刻無力地低垂下,轉而掩住臉,她闔上眼皮,心裏頭一回對一個人——蘇別無比的厭惡,他好好地,無冤無仇,為何要帶走她的阿瑕,她以往聽阿瑕說起那些舊事,他的娘親如何如何癡心不得,他遵母遺訓本是前來藥山尋親,卻至今不知親人是誰,那些顛沛流離,藥傾曾經以為,離自己很遠,而她亦能使阿瑕從那些不幸的過往中掙脫,可是所有的不甘,不平,不公,離她,竟不過寸毫……
她的身下,開始漫血,藥傾隻覺一股眩暈之感直衝上腦門,她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一瞬之間被抽空,緊緊靠在躺椅上,她用勁直起身子,又軟弱無力地癱回去,藥浮已經慌亂,手上的食盒應聲而落,那盅補湯四濺飛射,一滴不剩,騰騰熱氣彌漫開來,在空中泛起白霧,水流滲透進石磚縫中,漸漸地,一片都是虛無
藥傾的事不能敗露,故而這場接生始終隻有林語和藥浮兩人忙裏忙外,不能假借人手分毫,可是這孩子月份不夠,是早產,又因著藥傾傷痛過度,昏迷不醒好一會,這孩子被接下來,堪堪才三斤重,地上的血來不及擦幹,一個勁地漫延開,宛如一朵明豔的大紅花,藥傾虛弱極了,她隻能問出一句,“師妹,是……男孩還是女孩?”
林語抱著赤身的孩子,握了藥傾的手,把孩子放到她眼前,說了謊,“師兄,是男孩……”
藥傾摟著孩子,疲倦不堪,眼角還是往常那樣柔和,帶著對這塵間最後一點眷戀,“男孩好,肖母,像阿瑕……”,她的手漸漸落下了,"阿瑕她終究……是回來接我了……"
隔山海,離萬重,每度秋來,小爐起,紅埃過,提筆摹君顏,眉間有倦色,風驟停,雨點滴,各處春盡,牆頭越,青塚枯,渺茫不知處,一葉是孤舟
秋風瑟瑟,眾豔闌盡,群芳凋敝,這世間,開敗了它最後一點斑斕
光陰荏苒過,少年胡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