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回大地的第三年,藥山的浮生閣主院中,一個搖搖晃晃走在草叢中的小姑娘,約莫兩歲左右,咿咿呀呀唱著不知名的童謠,身上著一件暖絨絨的繡花小襖,許是太累,她一屁股在地坐下,衣服上就此染了一個大印子,正當她調皮地開始玩弄四周隻沒過她鼻尖的小花時,忽地一道聲音,從屋裏傳出來
"巧兒!你又在頑了!"
林語端著熱乎乎的糖水從門中朝外探頭一眼而已,誰料竟見著藥巧兒整個人滾在泥巴裏,渾身髒兮兮的,新近剛裁的衣裳如今又要洗了,林語把瓦煲放到灶台上,佯裝生氣地抖抖手上的爐灰,衝到院子裏,對著藥巧兒做出要打人的勢頭
巧兒是林語為孩子取的名,她存了私心,望著有人能記著她那兒時最要好的,後來卻因為天災不過十五便葬身火海的玩伴,她以前總把碧瑕和師兄比作巧兒姐和聞人書,那是她童稚到如今都最向往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和林言一起,可這些,卻都已經碎成齏粉,不複存在
藥巧兒一點也不怕林語這隻紙老虎,她雖年幼,然早已摸透了林語的脾性,林語每回揮拳擄袖,擺出一副空架子,結果都不過是喊她的名字大了點聲而已,於是她一味地嘿嘿笑著,甚至伸出來手要林語帶她回房,雙腳一起一落,這下衣裙上沾到的塵土更多了,林語無奈地搖頭,蹲下身一把將她抱起,藥巧兒靠著林語的腦袋摟住林語的脖子,這時,她突然又揪住林語右耳,把林語扯得直叫喚,林語假意威脅道,"巧兒你做什麽?快快放手,否則可有你好受的!"
藥巧兒不為所動,徑直往林語耳朵裏頭灌風,口齒不清地叫著,"師……師父……果……果脯……"
林語這才憶起,先前她陪巧兒躲貓貓,應允了能在一刻鍾內找到她就給巧兒買山下的果脯吃,她本意是借口騰出空來給巧兒熬個湯水,順便讓巧兒在自家院子裏乖乖溜達,因著巧兒總是無時不刻地纏緊了她,她一時半會不看好又會四處搗蛋,師父隻會縱著巧兒,就連山上那些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個個瞧著巧兒嬌小玲瓏,粉雕玉琢般,即使林語再三申明巧兒吃太多糖會蛀牙,還是有人源源不斷地拿了飴糖果糖和糖葫蘆給巧兒嚐鮮,誰料那回巧兒根本沒有認真找多久,就聞著老鴨湯的香味追來了灶房,恰恰好陰差陽錯捉住了林語,過了幾天,林語慢慢地也把這事忘了,卻沒曾想她還記著
"好好好……",雖然林語天天抱怨藥浮他們太過慣著巧兒,但其實她才是次次拿巧兒最沒辦法的那個,她抬起腳跨入門中,灶上蒸飯的火爐白汽蒸騰,水霧朦朧,台上放著她剛剛弄好的一煲紅糖雞蛋,給藥巧兒補身子用的,林語一邊給藥巧兒換上新衣,一邊想到,這該是碧瑕和師兄死後,她第一回下山,她這兩年都陪著巧兒和師父在浮生閣虛度年華,宛若兒孫三代其樂融融,兩人默契地對巧兒絕口不提父母之事,對外也隻稱巧兒是碧瑕死前生下的遺孤
巧兒自幼便是體弱多災,沒過十月就接連生了幾場大病,林語和藥浮為此勞心勞力,用了許多藥山獨有的珍稀藥材,就連日常食膳都盡是藥補,才從閻王爺手中把她搶回,當年藥傾也是不足月便生下,與藥巧兒現今的狀況是一模一樣,藥浮自己有了帶大藥傾的經驗,一切自然好辦許多
小七死了
林語後來是從客棧中醒來的,元獵之完好無損運了她和碧瑕的屍身回來,可除此之外,沒人會在乎一個毒物的生死,小七至此不見蹤影,幾月後她同元獵之歸返藥山,有人將一個木盒贈給她,她打開看了,卻是小七斷成兩截的蛇皮……
幾乎是林中村的重演,她一夜之間,喪盡所有
一次是天災,一次卻是人禍
林語是個天生的矮個子,身長才是五尺多一點,她牽著藥巧兒的手,來到藥山腳下的大門,倒像個剛及笄的姐姐領著妹妹,守山的弟子與她點頭示意,還伸出手刮刮巧兒的小鼻子,把她惹得嘻嘻直笑,在山門口逗留小許,林語便帶著巧兒去到山下的魚城,有著果脯的小店在離得較遠的另一頭,兩人穿街過巷,大道之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風雨不透,林語緊緊地抓住巧兒的手,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讓她被這人山人海卷走
這是家百年小檔口,掛著陳舊的牌匾,飄逸的墨字入木三分,裏麵傳來濃鬱的果香,摻雜著各色桃李梨棗橘混合飄飄而過,巧兒踮起腳,小鼻頭努力地聳動著,嘴角已經垂涎
林語卻一把將她按在店門前的小板凳上
她心知,如果讓巧兒進店,到時候她光買的可就不止是果脯了,其餘雜七雜八的炒栗子酥餅黏糕可不都得來上一份兩份,林語揣著錢袋走後,巧兒一個人起初還能安安靜靜地在椅子上坐著,可不過一陣她的眼就開始滴溜溜四處轉,揮手去捉空中飛來飛去的果蠅——這是家多賣果製品的店麵,自然引來不少這些蟲子嗡嗡響,巧兒雙手猛地一攏,悄悄了往手裏打開一條細縫,偷偷伸眼進去瞧,這時一隻比她的小手還要大的多的大手橫到她眼前,一下捉住她的肩頭,巧兒驚得把手一鬆,那枚被囚的小蟲子終於振翅離開,重又回到廣闊無比的天上,而巧兒,則是被眼前的人禁錮住了
那個人是齊岸
花木瓜被小七所害是他親眼目睹,眼見為實,斷無虛假可言,那蛇也是令人敬佩地執著,直到花木瓜被運回暗門,它還死死咬著那迸裂的傷口不放,任憑怎麽敲打恐嚇它都不願鬆口,最後齊岸隻能一葉將小七劈成兩半,誰想它死後,那小小顆的毒牙還深深地嵌入花木瓜的手肘之中,接連一刻鍾,那口子裏流淌而出的,都是嘩嘩的黑血,齊岸得知師父武功盡廢經脈重塑才有生機的那一瞬,已是下定決心為師要一個堂堂正正的說法,可藥山居然三言兩語就糊弄過去,而門主竟隻有無可奈何,他心裏哪能不恨,殘忍將小七的遺體剝皮抽筋,扒骨剔肉,之後蛇皮親自差人送到了藥山大長老三弟子林語的手上,本是長年在外漂泊無定逍遙自在的他,為此不懈在藥山腳下的魚城,守了足足兩年,終於讓他等到……等到林語下山來了……
二
齊岸極為突兀地扯出一個笑容,手中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竹蜻蜓來伸到巧兒眼前,滴溜溜兩指掐住它的手柄轉著葉片,這玩意兒玲瓏小巧,又甚是有趣,弄得巧兒放低戒心,忘卻了齊岸一開始的可怖臉孔,雙手跟著那旋起的木葉左右擺動,小腦袋一點一點,咯咯地一直笑著,齊岸低聲引誘,“小姑娘,跟叔叔去玩可好?”
齊岸清楚,師父待在暗門繼續守洞並不會出什麽大的亂子,門主與師父畢竟有著往昔的恩情在,故而是放心得很,沒有回暗門照看,他和花木瓜雖兩年不見,卻仍有書信往來,每每花木瓜寄信,都會談及讓他歸穀,放下這段舊怨,然而從師父字裏行間隱隱約約窺見一斑半點的厭世和不甘的他,始終是越陷越深,這事是由他開端,小七是他當年糊塗一時幫了林語,也必須由他結果,他剛剛想好,這小家夥想必就是碧瑕的遺孤,以碧瑕死時林語那般的痛徹看來,她怎會不把這孩子當成心肝兒去疼愛,報複一個人不是隻在肉身上殺他傷他折磨他,是要讓他生不如死,齊岸倒是沒有想過害人性命,但是,他要帶走藥巧兒,讓林語後悔一輩子!
然而巧兒的回應卻出乎齊岸的意料,她幾乎是立即搖了頭,跟個撥浪鼓似的晃來晃去,斷斷續續地道,“不好,不好,巧兒……等果脯……”
齊岸蟄伏了這幾年,就為了在不觸動藥山和暗門這兩大勢力彼此互不相幹的共處局麵下,向林語明明白白地討回這筆債,因此並不想讓林語發覺是自己領走的藥巧兒,使得藥山暗門起什麽不必要的紛爭,店裏,林語還在同小販子討價還價,那老板敵不過林語伶牙俐齒,已然快要敗下陣來,齊岸心裏越發著急上火,生怕林語提前出來撞破他,抬頭一看藥巧兒,這孩子正緊緊盯著店門口階下一個端著糖葫蘆棍的老頭子,眼珠子就像被粘上去一樣不得動彈,小孩子對甜食總是情有獨鍾,加之巧兒被林語看得緊不許常吃,這饞念隻多不少,齊岸忽地明悟,三步跳下石階,對著那老翁道,“我全要了……”
一貫摳門的他難得豪爽一回,卻不想是在這般情境之下,齊岸不由得苦笑,但又是莫名雀躍,他候了足足兩年,終於能夠為師父報這廢武功,斷經脈的深仇大恨了,他永遠不會遺忘,花木瓜昏迷不醒那一段日子,他是有多自責多煎熬,師父是有多痛苦多難受,半輩子混跡江湖的人物,做到了暗門的五長老,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廢人,無異於斷肢割舌挖眼,換成誰能一笑置之,泯盡此仇
齊岸左手棍子,右手拔出一串糖葫蘆放到藥巧兒跟前,故意上下提了幾提引著巧兒小手抓空了幾次才給到她,巧兒擁著糖葫蘆,一口吞下最頂上那一大顆,拉出長長的糖絲來,心滿意足愜意地閉眼享受,齊岸另挑了一串成色最好的,再點點她的鼻尖,一塊小小的糖漬抹在上頭,襯得巧兒更是天真爛漫童稚無邪,她嗅到這股甜膩膩的氣味,再瞧瞧那插滿糖葫蘆的棍子,頓時把師父和果脯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傻乎乎就隨同齊岸,攀著比她低不了多少的台階一級一級下來,漫入人山人海之中
“巧兒,有沒有乖乖地啊?”,林語腋下夾著裝果脯的罐子,一處把散銀置回貼身的兜中,一處轉身出來,未想藥巧兒卻已不在她本應呆著的原位上,反而是遍尋不見,林語起初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巧兒天性玩鬧,跟碧瑕是一個德行,指不定是在哪家新鮮攤販前駐足或是在哪個雜耍匠人那磨蹭呢,她這樣安慰自己以期片刻平靜,從城的這一邊一路大喊著巧兒的名字到城的另一邊,齊岸被藥巧兒這走得極慢的短胳膊短腿絆住,才不到一會林語的叫聲已經追了上來,齊岸連忙一把抬起藥巧兒躲到一麵酒旗之後,用手捂住藥巧兒的耳朵,藥巧兒些許的不適應,擺擺頭甩不掉,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隻顧嘴裏的糖葫蘆咂吧咂吧,也就由著齊岸去了
齊岸望四周人多眼雜,待得林語擦著旗子過去,他拉了藥巧兒就徑直朝北城門奔,那是現下出城最快的路徑,誰知巧兒雖被齊岸帶著,終於還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摔倒到地麵,手中抓著的晶瑩剔透糖葫蘆裂開來,沾滿了泥灰汙垢,哇的哭出聲來,齊岸正覺小孩子難搞,不耐煩之際,前頭卻忽地瞧見林語迎麵走來,他趕緊拽住藥巧兒往一個胡同裏藏起,藥巧兒仍在哭訴著,一把鼻涕一把淚都抹到齊岸的下裳上,“賠我……糖葫蘆……糖葫蘆……”
林語繞著城池轉了一圈,仍是不見藥巧兒,其實她也曉得,巧兒若是真被什麽新奇的事物迷住,即使聽到了她的呼喚,估計也置若罔聞,可她就是憂心如搗,就是心急如焚,就是死馬也想當做活馬來醫醫,她忽而又想起碧瑕和師兄來,這兩年她已經無數次夢回當年,碧瑕似乎牽住了她的手,他們那些雞零狗碎的往事一一重現眼前,雪地上那一串腳印漸離漸遠,她明明知道真凶實犯,明明知道那人還在這世上苟活殘喘,那截凶器至今還存放在她床頭的木盒裏,可是她竟然沒有一點法子為他們報仇泄恨,她下不了手,亦沒有決心
碧瑕最後說,“你隻管等就是了……”
自此一別永恒……
她的淚又是如珍珠斷線般的,顆顆墜地,劈裏啪啦碎掉,石磚上開出一朵朵水痕淚花,下蹲在地,被人群推擠,一下倒在街邊,離那個胡同不過一丈距離,然而,林語隻剩了一味地嗚咽,“我沒用……是我沒有用,一直都是碧瑕護我,可他一出了事,我連巧兒和師兄也保不住……”
林語軟弱了隻一陣,便直起身來,拭幹淚眼朦朧,她心知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有人會哄勸會寬慰的小姑娘了,雙親外戚死盡,兄長形同陌路,碧瑕藥傾亡故,照看師父和巧兒的重擔落在她一個孤女身上,可縱使是萬斤,她也不得不扛起,她嗓音發啞,繼續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喊著巧兒的名字,就快要經過齊岸躲著的那個胡同口,齊岸屏息凝神,一把捂住正在哭泣的藥巧兒的嘴,強迫她不再出聲,巧兒的淚花四濺,沾染齊岸的手上,濕濕的,模糊一片,隻聽得“唔……唔……”的微弱之響,齊岸正專心致誌留意林語的動向,突兀耳邊卻插進一個大哭的童聲,“哇!”
三
齊岸一時不查,還以為是巧兒,不自覺一個放手,直接鬆開了藥巧兒,低頭看去,卻見她也是迷迷瞪瞪,不知所以,順著藥巧兒的眼望去,原來是另一個小姑娘,年紀不大,在一旁扯著齊岸的衣角哭得稀裏嘩啦,齊岸卻見這姑娘很是眼熟,仔細回想,眼前人逐漸與記憶中的花花完完全全地重合,可是怎麽瞧怎麽不對勁,從他初次與花花相見,如何算來都過了七八年,他記得沈亦允曾說過花花是十二的年紀,如今都該是一個大姑娘了,可是花花仍舊是小孩子的模樣和脾氣,甚至連說話都吞吞吐吐,宛若出生不過幾載的幼童,花花可不會管齊岸想了什麽,她指著呆呆愣愣的藥巧兒,質問齊岸,“她……她是誰?”
齊岸沒緣由地心虛了一陣,也不再想花花的那些個可疑之處和離他才不過一個攤子的林語,花花見齊岸不作回答,把她的話都當耳旁風一般,眼裏含著大滴大滴的淚,狠狠瞅了瞅藥巧兒,巧兒被這小姐姐一盯,連忙往後退了一大步,整個人窩在牆根下不敢動彈,直到一抬頭看見林語從巷子口經過,下意識向林語跑去,把頭先那個字拖得老長的音,“師……師父!”
藥巧兒不足三歲,呼聲極小,卻勝在齊岸被花花分去了大半的心神,竟也順順利利毫無阻礙地衝到了林語身邊,直到林語又是哭又是笑地抱起巧兒,齊岸才堪堪回過神來,心知計劃敗露,兩年等待隻怕已經付諸東流,一股喪氣感縈繞腦中徘徊不去,他慢慢地回想起巧兒向著林語剛才那句呼喚,著了魔似的低語,“原來……是她的師父哇……”
他是個孤兒,是花木瓜當年遊曆在外收下的徒弟,也是唯一的一個,那一天,他的師父,拿著一串烤魚到他麵前,他餓極了,不顧一切就接過啃起來,花木瓜笑道,“吃了我的魚,可就是我的人了,來,叫一句‘師父’聽聽……”
他滿嘴的油膩,不明不白地就乖乖喊,“師……師父!”
林語失而複得的欣喜過後,自然是要好好地訓一頓不聽講的藥巧兒,而今正在詢問之際,藥巧兒支支吾吾,言語尚有不通,沒法將前因後果和盤道出,最後往齊岸和花花這邊膽怯地一眼,林語有所覺察,朝齊岸這塊尋過來
花花纏著齊岸道,她的話能夠說得完整了,“跟我去……隨我回家……”
“好……”,齊岸恍恍惚惚間,已經被花花拐走
林語來到那個巷口,人影卻是半隻都無
魚城,一家不甚起眼的小破院子
門上牌匾掛著扭扭捏捏的“凝露”二字,雖是風雅的名,卻無奈落了個俗人的筆法,若是稍微苛刻的書法大家路過,怕是恨不得投筆不幹,掄起大錘也要把這院子砸個稀巴爛
誰能料到,南芝殿的沈殿主卻在這等破爛不堪之所
沈亦允來藥山是隱密,所帶隨從本就不多,何況那些下人個個都是知曉沈亦允對這怪異總也長不大的小姑娘的縱容,不敢阻攔,故而花花帶著齊岸障礙全無,**,齊岸不知怎麽了,竟也由著花花胡鬧,倒似個孩童乖乖跟從,來到後院,花花低頭鑽進一垛草叢裏,齊岸隻好也跟著她穿狗洞一樣俯身下去,撥開一團團亂糟糟的葉片,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還沒有來得及起身,抬頭卻見一人,遙遙站在庭子中央,一襲青白色長衫,輪廓瞧不真切,隻道是清風朗日,豐姿卓絕
那人右手裏一柄南越環泛著銀光粼粼,抬臂向著庭對麵一排排木樁,那些木樁成列成行,各自都長著一叢叢木杈,其上似乎是塗了什麽湯劑,引得一群鳥雀停留不去,遠遠望去像是毛茸茸一棵棵斑斕葉片的小樹,那青白人影抬腿衝入木樁陣中,那些個本靜止不動的木頭樁子霎時不停轉起,木杈宛如一條條觸手,四處揮動,南越環忽而擴成大圈,忽而又縮作小狀,利刃磨過木樁,大大小小,變幻莫測,那些鳥兒上上下下,起起落落,遮迷了齊岸的雙目,待得他再定,那影子已然出了木樁陣,地上鋪滿了一片薄薄的羽毛,隨風一直吹揚到齊岸這邊,而樁子上的這群鳥兒,竟是一個個皆被拔掉光了羽衣,成了禿毛
那人練完一遍,仍是泰然自若,一點想要喘氣的預兆都沒有,衣裳整整潔潔,光風霽月,瀟灑不羈,轉過身來,齊岸看清了他的麵目,不是沈亦允還是誰!
沈亦允想扳倒聞人府不是一天兩天了,西蜀有辛夷宮與他爭來搶去,雖始終低他一頭,卻也不是輕易就能壓製住的,聞人府在東喬,可謂是一家獨大,暗門與聞人府交情頗深,這一時半會羈絆是斬斷不了的,陣宗功法逆天而行,足可以一當十,也隻有陣宗中人有望與九幽劍匹敵,但卻也是人丁凋零難以抗衡,何況林書本身就與陣宗牽扯不清,所以……他選中了與陣宗相看兩厭的藥山
此來本是為同藥山掌門敘舊,拉攏共同對付聞人府,九幽掌權世世代代深入人心,要想徹徹底底取代九幽,僅僅有滅族一條路可走,現這一代隻剩了聞人書和聞人息兩人,他先前已探聽到聞人息最後出沒在北方天山上林寺附近,要不是上林寺出手阻攔,他也不至於查了幾年還一無所獲,但現在循著這丁點眉目,再給他一點時間,無論生死,他都能找出聞人息來,隻要這兩人一走,九幽無以為繼,東洲的勢力,南芝殿也可分得一杯大羹,再不用為辛夷宮所製衡
沈亦允對花花的執著很是無奈,她隻不過出門一趟,又偷偷逃離畫眉,又撞上這成日裏不務正業的齊岸,自花花與齊岸無意相識,似乎就為他著了迷,在他身邊是三天兩頭嘀嘀咕咕,這當然不是指的**之情,而是正如林言所比的那棵失情草一般,在花花眼中,齊岸即那舉世無雙千金不換的玩意兒,沈亦允招人來準備將他鎖起,畢竟他破了沈亦允的謀劃,壞了沈亦允的計策,齊岸見勢不妙,總算回過勁來想要逃掉,沈亦允卻是一環揮出,正正劈在齊岸下一步的路徑上,重重包圍之下,退無可退,齊岸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是入了狼窩虎穴,他隻好與沈亦允講道理,“沈殿主,你這樣做,可是不厚道啊……”
沈亦允將花花護到自個身後,花花眼裏則是明明白白寫著天真懵懂,壓根聽不懂他們在說的話,沈亦允滿臉不屑,“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我們這些所謂的武林正統,有幾個手上沒有沾過因果人命,我幼時曾親眼目睹兩個姐姐一個兄長在我麵前喪生,血流成河,自此我便看淡生死,也決意不做好人,這事告訴你也是無妨,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反正你現在僅有兩個抉擇,一是一死了之,讓我穩穩妥妥封了你的口,但想來你也是個聰明人,不會自尋死路,況且我若殺了你,芳華恐怕又會與我吵鬧個一兩天,萬一她賭氣不吃不喝傷了身子,豈不是不劃算,二是你脫離暗門,做我南芝殿的人,看在芳華對你這新鮮勁過了這麽久還不削減的份上,你平日裏隻須陪她就好,不需要做其他任何活計……”
四
齊岸本聽得第一個是死路一條,已是暗自咕噥,“傻子才會不走第二條”,可當他知曉了這一個的明細,自己又是立即下定決心做了那個笨蛋,“雖我四海漂泊,時常自感身若浮萍,可生是暗門人,死了我也要做暗門的鬼,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今兒我就是慷慨就義,也絕不落後人口舌!”
再說……他要是應下了,那他於花花不就不過是一個用完可以隨時扔的物什嗎?他雖則說……對花花也……並不反感,但這算得哪門子事?
“你還挺有骨氣,可不過是有勇無謀,一看就是早死的命,想當年夜犬受人之托,前來刺殺我的兄長沈亦非,那玩意是你師父那一輩的人,你鐵定不識,他是個出了名的貪圖享樂的公子哥兒,手段卻又是殘忍狠厲,你可不知道,他看不起我們這幾個庶子庶女,隻覺得我們汙了他的血脈,從小動不動就對我們發脾氣,輕則小打小罵,重則棍棒伺候,我如何都是個少爺,他對我下手總是有所顧忌,可我的兩個姐姐怕是活得都不如畜生,娘親早死,父親從來不管不顧,嫡母又是一貫的縱著……”
他緩了一口氣,“我也是太久沒有和人說過心裏話了,你個將死之人,不如勉為其難聽我發發牢騷好了……”
也不管避在牆邊的齊岸有沒有在認真聽,他就徑直往下說
“我甚至不曉得自己,該不該把這檔子事怪罪到夜犬身上,我還能憶起,那日是在一個夜晚,殿中一座宮樓,喚作三井室,沈亦非就在那裏,照常是飲酒作樂,歌舞升平,好不快活愜意,我和三姐伺候一旁,嗬,可真是就如他的奴仆一樣,端茶遞水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夜犬和蘇別交好,大概是從那心狠手辣處學的機關,那台上的舞跳得如何如何,我是根本沒有記住,我隻知道,那樂聲一停,一張羅網立即從天而降,毫不拖泥帶水,我被三姐拉著隻管跑,四周是一片狼藉,杯盞倒地,酒湯潑灑,仆人亂衝亂撞,那些小箭四麵八方朝我射過來,三姐緊緊捂著我的眼睛,拖著我出來,最後我看到,陽光緩緩從她的指縫中泄出,那樣刺目,卻又是那樣溫柔,我抱住她,望著她渾身的箭矢凜凜一片,原來……她已經斷氣了……”
“沈亦非去世,是他得罪了人,咎由自取,死有餘辜,算起來,我或者理應多謝夜犬,要不是他,我也不能繼位……”
齊岸突然開口,“那……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四姐呢?她又是如何……”,齊岸隻記得他之前說排他前頭的那三位去世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曆,可沒等問完,齊岸便乖乖住嘴,如果沈亦允想言明,自然不用他催促,況且現在又不是讓他專心聽故事的時候!
沈亦允卻不再答他,仿佛他的四姐是一道他難以開口的舊傷疤,揭開了便曆曆往事在目,淋淋血肉模糊,他低垂著頭,看了花花隻一刹,就別開臉去,她笑靨如花,幹淨得不摻和雜汙一點,燦爛得日光都為之一凜,沈亦允卻是,僅剩了緘默無言
齊岸眼珠子已是不安分地開始轉溜,瞅見有一處的牆頭低矮,大約七尺多高,輕功一躍就能極容易地跳上,沈亦允雖說恍惚一時,但又怎會不對齊岸留個心眼,齊岸腳步挪動才一點,沈亦允的南越環已然紮到他眼前,齊岸回身一抖衣袖,頓時一大片一大片花葉傾瀉而出,漫天飛舞,把齊岸完完全全遮擋住,卷成一個風柱,花花見那形形色色繽紛五彩,拍手笑了一下,就欲伸手去抓,沈亦允怕花花誤被這些尖利的暗器割傷,圓環脫手而出,於空中漸變漸寬,套住了整個風陣,齊岸耳中隻聞唰唰啦啦的聲響吵鬧,同給鳥兒剃毛一樣,南越環把上上下下打著圈兒的樹葉撕成碎得不能再碎的小片,可沈亦允收回南越環,卻發現本應處在陣中的齊岸,已經不見蹤跡
齊岸腦子裏亂作一團,隻覺是天旋地轉,被人揪住衣領往外一提,再看時已是出了自己造的風陣,他醒醒神,沈亦允朝他瞥過,卻是不再盯他,反而是眉頭不展地瞧著他的後頭,“是何人在此,偷偷摸摸,不成體統?”
“沈殿主也是好雅興!大老遠地跑來我東洲做客,也不招呼一聲!”
樹幹後的那一塊,走出兩個人來,齊岸回身,其中一個他憑那腰間佩劍,一眼便認出是辛夷宮的琥珀,另一個略矮一頭的蒙著麵紗,隻依稀由著身形猜測是個女子,齊岸開始懷疑是辛夷宮的少宮主辛錦柔,後來卻越看越不像,那姑娘說話就甚是囂張,“沈殿主以為這世間的處事,當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無人再知嗎?你須曉得,上有蒼穹日月,下有川河湖泊,前有諸神佛魔,後可還有……我這天機神算……”,那女子右手自懷中摸出一個羅盤,對著庭中各處方位比劃一二,另一邊左手五指看似隨意地撥拉幾下,忽地探入袖中,揣出八枚木鏢,甩手分別使沒入東南西北四麵八方的牆垣,沈亦允把花花護在後頭,齊岸也恢複了那股子機靈勁,見機行事,順勢同花花一道匿入沈亦允背後,尋求庇佑
那姑娘眨眼間已布置好一切,如今慢慢悠悠跟他們耗時間,“沈殿主屢屢碰壁後,會從藥山著手,這傻子都能瞧出來……”,她口氣雖是狂妄自大,但齊岸也必得承認,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隨隨便便算出來的,東洲勢力眾多,光是一流的大宗門就有五六個,是和小勢力合作螞蟻多了咬死大象,還是和藥山這種大家夥結盟分而食之,不是摸準了沈亦允脾性的人,誰能輕易看透,“再來隻要探聽清楚你在藥山的居所就夠,你來這並不能帶太多隨從引人注目,更不能領走你殿上那些武功高強的長老多生事由,你又端得是個自尊自傲的性子,練武時從來是獨身一人,不留仆人照看,也不知是不是怕人偷學了你那些個蹩腳的招數?”
她不過一笑,“這樣……豈不是滅了你南芝殿的絕佳時機?”
“這個小姑娘的身份我是始終不明,但也不妨礙將她納入我的妙計之中,你對她可說是太過放任,那喚作畫眉的侍女,糊塗軟弱至極,你卻隻是因著花花歡喜,數次犯錯都沒有驅逐她,我埋的眼線來報,南芝殿沈殿主近來言行有少許異處,我占了一卦,就明了那不過是你安撫人心的替身,我守在魚城,料定花花不過兩三天定要出門一轉,果不其然給我等到,那兩人都不是會刻意隱匿行蹤的人,你派的在暗處跟隨的侍衛,憑我的本事三兩下就可解決,我稍一用刑,那丫頭就什麽都吐出來了……”
沈亦允險些被她氣得吐血,“你……你竟然利用芳華!”
五
那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謙虛,“實是你太過不謹慎,做事漏洞百出,而恰恰遇上了我這雞蛋裏也要挑骨頭的敵手,如何能贏?”
女子抬手拍了兩下,接著才聞得聲過,霎時從那八支木鏢裏,一輪過一輪射出無數隻小箭來,遮天蓋地,最奇異的是,無論沈亦允打落多少,那掉在地麵的箭矢像是認準了方位,在地上彈跳幾個來回後,又能重回到木鏢之中,是源源不斷,滔滔不竭,庭中除卻靠牆一棵大樹,無遮無攔,正是布此陣的絕佳之地,女子話語裏透露著隱隱的自傲,“此乃我苦心鑽研,自行創的陣圖,還未有名,然而今日,我決心稱它為枯枝陣,寓為南芝殿的衰敗枯竭,自它而始!”
“口氣不小……”,沈亦允雖覺這箭密密麻麻,無休無止,卻仍在他可控之內,身居高位多年,他怎會認輸給這不值一提的無名小輩,正當他決意破陣之時,陣外的女子身子猛地一跌,整個人軟倒在地,她向著琥珀,“這……可是軟骨散?”
琥珀不為所動,“你不盡全力,這僅僅是小許懲罰……”
“你故意放水,是算準了沈亦允會追查聞人息的下落,欲借他的手去找那聞人息,雖說推衍之術,可算因果輪回,萬事萬物,然始終得有所憑借,否則光是明天的一件小事,都要算到猴年馬月,又有何用,故而憑你現今,是推不出聞人息的所在……”
“是那人告訴你這許多的吧?”,那姑娘屈服得徹底,齊岸也是驚訝於是誰能讓她這等高傲自大,目中無人的家夥甘願稱臣,“我也是千算萬算,偏偏卻忘了,他才是那真真正正的……”
女子話音未落,沈亦允突而一喝,手中環刃如狂風暴雨中,電閃雷鳴,撕裂風雨雲月,女子這時身中軟骨散,且未盡全力,沈亦允忽地發力,就欲趁此良機,破出陣外
女子雙手撐著地麵,袍袖一揚,那八根木鏢如聽懂了這手勢,紛紛變易形體,改換頭麵,深深紮入牆磚石縫之中,箭雨稍頓,新一波又起,密如羅網,遮天蓋地,原先的若說是風雨加交,這便是飛蝗過境,沈亦允踉蹌幾步,手中刃環又快,齊岸隻能看得清虛影,如此這般,方才是堪堪守住
陣外,女子被人算計,早便大不樂意,冷冷對琥珀道,“解藥!”
琥珀並不多做解釋,手上不知何時捏住了一顆黑乎乎的藥丸,兩指合攏一彈,但見那丸子淩空一躍,不偏不倚落入女子的口中,女子也不飲水送下,幹巴巴地就一吞,那藥也是奇效,不過一炷香時間,她已能扶著樹幹,緩緩起身
齊岸轉頭看沈亦允,卻聽他在喃喃,“誰能想到,沈亦非那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讓一個又聾又啞又癡的流浪兒奸汙了我四姐亦華,我四姐後來懷上,不堪受辱,卻又不忍打掉孩子,生下了娃娃之後就自盡,我摟著那孩子,和三姐一道跪在四姐的屍首邊哭了足足一天一夜……”
“她是一日一日地長大了,可是,芳華身上流著一半那該死的傻子的血,所以居然……居然長到十二就不再增個,智力宛如三歲幼童,實際上她比你……小不了幾歲,我明明知道,芳華是兩個姐姐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可事實上,我不止一次打心底裏厭惡過她那始終無一處……不襯著她父親血脈的影子,她無時不刻不在證明是那個低賤的貨色髒汙了我姐姐的清白,我……我甚至是恨她,其實我……並非完完全全是真心實意待她……”
沈亦允轉過話頭,卻是道,“可你不一樣,我瞧得出來,你對她是不同的……”
齊岸原本還想問,“你瞧出了什麽爛七八糟的?”,“我又有什麽不同尋常?”,可扭頭一見花花正睜了雙大眼無知無覺地盯著麵前的他和沈亦允,對眼前那兩人的威脅毫不察覺,一時竟沒法張口
沈亦允已經近乎是祈求,“你應允我,帶芳華走,離這江湖遠遠,隱匿世外,天涯海角,隨意哪處都好,總之不要……”,他的聲音裏透出的,是在這塵世遊**執著了數十年的疲憊,“不要回這人間了……”
齊岸牽起花花的手,沈亦允放下揮舞的南越環,不再防備自己,那些機關箭一支支射過,他毫無抵抗,以至於才是一會兒工夫,那些箭已刺得他的青白衣裳,像是一簇簇綠葉中泣出了鮮紅的杜鵑,他強忍傷痛,一揮手折斷一片小箭,紛紛下地,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上砍出一道大口子,齊岸頂著那漫天席卷而來的箭簇,抓住了這沈亦允拚死爭來的一線生機,拽著花花徑直往前,頭也不敢回
沈亦芳沈亦華本是雙生姐妹,分別行三和四,與沈亦允是同父異母,然三人的庶母俱是早逝,幼時相依為命同甘共苦多年,沈亦芳昔日以身擋箭保下了沈亦允,如今沈亦允卻終是葬身在這機關箭陣之中了
齊岸逃出後院,見外麵四處狼藉一片,原本進來時見到的那十幾個仆從皆是七躺八歪於房柱邊,屋簷下,門窗旁,個個都是死得不能再死,齊岸心裏暗罵沈亦允掉以輕心,自己賠了性命不說,還得搭上他和花花,花花跟著他一路小跑,一腳剛剛踏出這以凝露作名的破院,不經意回眼一瞧,琥珀和那女子已是追了上來
“你不是南芝殿的人,我可以放過你,但那小姑娘絕對不行,辛夷宮之人已在路上,南芝殿沒了沈亦允,不過是一個空殼子,大約明日,你若還能苟活於世,便能聽聞辛夷宮吞並南芝殿的消息……”,女子從從容容勸說齊岸交出花花,“我家主人有令,隻南芝殿中人,一個不留!”
齊岸卻覺他們是喪心病狂,“她不過是個弱智兒!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女子嗤笑一聲,“你還真是活得不明不白,世道不古,人心險惡,你怎知哪一日她不會被醫治痊愈,再來報複於我們,斬草除根,是傻瓜都懂得的道理……”
“看來我是別無選擇……”,他擁著花花,院旁正是一道堤壩,一條滾滾大河從烏冥湖穿城而過,他的手緊緊牽著花花的手,望向身後波濤起伏,下定了決心似的,齊岸轉頭,對著依舊是迷迷糊糊不諳世事的花花,花花嘴裏含著右手的食指,亦是無懼無畏地看著他
那女子和琥珀已漸漸逼近,齊岸和花花一退再退,退無可退,以齊岸的手段是斷無脫身的可能,花花的手柔弱又單薄,他用力地握住,忽地一個轉身,抱起花花
花花的眼裏,完完全全裝著他,隻有他
麵前是浪花洶湧澎湃,對岸遙遠得仿若是天國的土疆,兩處風沙迷茫,失掉了的,又是誰人的輪廓和描畫?
他輕輕笑了一笑,突然釋然了,“我們再不歸這人間了……”
次日淩晨
一個漁翁在烏冥湖畔撈起了兩具屍首,一大一小,一男一女,衣帶纏繞不清,雙手牢牢相扣,如何都分不開來,這二者皆是溺亡,疑是從上遊雙雙投水,有人談起,便說是一對私奔的男女,更有甚者還編了諸如書生越牆,小姐留窗這等話本豔事,後來的後來,也沒人再會想起,其中那個女童看來,才不過豆蔻年華……
六
霜娘在辛夷宮,寒來暑往,冬去春回,數數已有四十個年頭,她自幼伺候辛紫霖,是宮主的親信,辛夷宮門下雖也有茶檔當鋪這些正經生意,但也仍是以花樓居多,而這些青樓楚館無一不是霜娘在打理,時日一久,她舉止之間都是招客那一套風範,聞人龍那一場喪禮,就是她代替辛夷宮前去送行
此時的霜娘正走在前往宮主正殿的路上,身後跟著少宮主辛錦柔和琥珀,三百年前辛夷宮自南芝殿分離,自立門戶,並在三百年中逐漸成為西蜀脅製南芝殿的主要勢力,而今南芝殿被辛夷宮趁虛而入遭此滅門之禍,得利的自然是辛夷宮,辛紫霖大喜,將南芝殿經營多年所得盡收入囊中,辛夷宮一再壯大,一躍成為西蜀最大的門派
可笑的是,先前幽冥島不過死了幾十個弟子便逼得聞人書親自出馬,如今南芝殿上下數百條人命,卻是無人敢出麵說辛夷宮一句惡言
霜娘引著辛錦柔來到宮室之中,但見一個女子背對幾人,寒風卷起她的長袍,拖拖遝遝卻不惹塵埃,她手裏拿著一把剪子,正在修剪一盆花草,“哢嚓”毫不留情地砍掉那些長歪的枯枝敗葉,此人便是辛夷宮現今的宮主辛紫霖,“來了?”
辛錦柔上前,指著花草的一枝,“宮主,這兒還剩了一茬……”
辛紫霖沒有理會她,許是覺得她插手過多,不願聽取,或是本就認為那一枝無關緊要,算不得必須除盡
“是呀,如今沈亦允一死,辛夷宮獨霸西蜀指日可待,宮主理應高興,又怎能愁眉不展壞了大家夥的興致呢?”
霜娘聽辛錦柔這話陰陽怪氣,似是嘲諷,剛想喝止辛錦柔這等不敬之舉,眼瞥過來,卻見到她對著宮主邁開一步,手中一揮,袖子長長向著辛紫霖似是遊蛟舞去,辛紫霖卻是絲毫沒有覺察
“宮主當心!”,霜娘撲身過去,辛錦柔的長袖如刃,穿過她的腰腹,“嘩”的又拔將出來,辛紫霖耳聞此聲,回頭卻見在自己看來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兒手裏長袖沾滿紅血漓漓,而自己視若姐妹的霜娘雙手扶住地麵,虛弱地靠柱躺著,臉色蒼白無力,再也支持不住,整個人往下一沉
“霜娘!”,辛紫霖拋掉了宮主僅剩的那一點威嚴,攙起倒地的霜娘,那傷口極大極深,血流如注,辛紫霖隻一看,便知已是無藥可救,她的話語中盡是難以置信,對辛錦柔,“你竟……竟想要殺我!這可是大逆不道!”
“我的娘親……”,辛錦柔這一句叫得頗為諷刺,“你怕是已經忘了,我六歲那年你說過的話?”
辛紫霖幾乎變了臉色,“我對你說了何事?”
辛錦柔娓娓道來,似在溫聲細語哄人入睡,然卻是講著這令人心驚膽戰的話,“我那年六歲,那老太婆老死,你便承了她的位子……”,她言下不敬之意畢露,所謂的老太婆指的自然就是辛紫霖的再上一任宮主,辛錦柔她自己的外婆,“你那日將宮中至寶輕舞袖傳給我,命我為少宮主,但在那之前,你卻對我說……”
辛錦柔走至窗格邊,孤獨與落寞仿佛籠罩住她全身上下,她柔和的麵容中透著與世隔絕的哀傷,“我得先替你殺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我的父親……”
辛錦柔拉上簾子,一時房間內陰暗得隻能依稀看清她那朦朦朧朧的絕美的皮相,仿若是漆黑的夜中透著靜寂的月兒晚晚,她說著與她的柔弱的外表極不相稱的話,“你總不會把這都忘得一幹二淨吧?畢竟那是與你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你也對我承認,他是你這一生唯一真心待過的男子,雖早就已是恩斷情絕,愛恨皆空……”
“你看著我的眼,對我道,這世間最最無用的便是‘情’之一字……無論是何種‘情’……”
辛錦柔抬起手,琥珀會意,突地拔出劍來,一劍刺向辛紫霖,辛紫霖還沉浸在辛錦柔的話裏,她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發自肺腑的言語竟讓辛錦柔養成這六親不認的性子,讓自己葬身於親生女兒之手,可她哪裏明白,不是一句話造成的如今的局麵,是經年累月的忽視與一次一次的失望透頂
辛紫霖到底是沒有回過神來,就被琥珀的劍直直捅入肩胛骨,她似乎清晰地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足以令人麻木的巨大痛楚,那把劍硌在她筋骨之中,生生使得她疼暈了過去,她倒在華麗的屋柱旁,和霜娘尚有餘溫的屍體相鄰,鮮血從傷口中不斷地湧出,她靠著柱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辛錦柔走近了她,蹲在她身邊,“不知你可還記得我那個死鬼父親的名姓?”
模模糊糊間,辛錦柔的臉像極了那個人,漸漸重合,她咬牙切齒,“沈……沈亦非!”
辛錦柔伸手掰過她的頭,強迫她抬起臉來,“你可恨他?你可怨他?”
“我?”,辛紫霖滿臉鮮血淋漓,頭發散亂,她冷笑道,“我隻知,他是夜夜入我夢中,宛若揮之不去的詛咒,我一遍又一遍重憶起那些短暫如曇花一現的過往,每想一回,我便多一分怨恨,我自然是恨他,自然是怨他,我恨他句句欺騙於我,我怨他無心無情無愛,我……”,她忽地淚如泉湧,潸然而下,“我確實……確實是忘不了他啊……”
“耽於情愛,無用之人!”,辛錦柔站起身來,吩咐道,“琥珀,給她一個痛快吧……”
一個月陰雨連綿後,中和節,天終於放晴,西蜀大街之上人潮湧動,春酒香氣四溢,勾人心魄,攤位上擺滿了青囊瓜果,一個小販正在使了勁地吆喝,卻始終無人幫襯,他垂頭喪氣抬頭看了看,突然見到一雙手掠過他的眼前,那手膚如凝脂,好似上好的白瓷,修長的十指襯著她殷紅恰到好處的薄紗,姑娘一舉手一投足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清香淡雅,恍若那天外的仙人,他不由得看癡了,一股冷風吹來,凍得他一驚醒轉,那仙子降世一般的美人已是蹤跡全無
辛錦柔隨同琥珀來到城外一座小廟
白淨的簾紗之後,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的影子投射出來,簾子前站著的是那日帶著麵紗的女子,坐著那人開口,聲裏透著溫和,帳幕之下露出一雙雪白雪白的鞋,“你就不怕麽?事跡敗露後,像蘇別那般,遺臭萬年?”
辛錦柔卻是答非所問,“你為何……不點燈?”
神秘人隻是輕輕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盞,“你我這等罪大惡極之人,難道還希翼這些螢火之光嗎?”
七
“那就同你燃燈是毫無用處一樣,我……既已殺父,又何懼弑母?”,辛錦柔出言點明他的殺心,“你也不必再藏著掖著,我自進了這屋中便覺察到房頂上,屏風後,梁柱邊,處處都是你的埋伏……”
“但我也是早有準備……”,辛錦柔胸有成竹,她早有預料,“我辛夷宮中人已圍住此地,雖隻有我和琥珀在內,但憑我倆武功也絕對能撐到他們攻入”,她玩笑似的,“我倆本就是利益糾葛,半點真心實意都無,你此番落在我手,可別怨我不講情麵……要怪就怪你來了西蜀,現今這裏可都是我辛夷宮的地盤……”
那人卻從容不迫,似乎早有預料,辛錦柔也知眼前之人於推衍一道上,怕是天下無人足以匹敵,就連那跟隨他的女子,雖是天資出類,也比不過他萬分之一,神秘人淡淡地,不知是在對誰說話,又拿起案上的杯子,呼了兩口熱氣,待釅茶稍涼,“你此時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聽得這話,辛錦柔心中不安愈甚,原本的算盤被全部打亂,她不知不覺靠近了身邊的琥珀,琥珀看著她這下意識的動作,心裏猶豫了隻一瞬,右手袖子裏落下一把小刀,他扔掉手裏的長劍,拔刀出鞘,一刀……紮向辛錦柔!
辛錦柔轉過身來,整個人再站不穩了,她無意中拉出輕舞袖,對著琥珀甩過去,一下打掉了他長年帶著的那個鬥笠,在場眾人皆是倒抽一口涼氣,琥珀是從來沒有在任何人前放下過這個遮麵鬥笠過,甚至是進食也一貫如常地帶著,所有人隻見,琥珀的半邊臉上,長了一個極大極大的胎記,幾乎蓋住整張臉,在這狀況下,即使是五官端正,貌若潘安,也可謂是醜不堪言,怪不得他竟從來不讓人見他的真實麵目
琥珀沒有理會這副模樣給四周的人多大的震撼,鬥笠落地的那一刻,他甚至內心是毫無波瀾,他眼中有愛恨交纏,癡怨兩難,“我自那場大難後為你所救,你早早便見過我的樣貌,卻始終願意真心待我,我本該感激涕零,終生侍奉左右……”
“那你為何又……另投他門……”,辛錦柔捂著嘩嘩流血的傷口,聲音已是有氣無力,她低著頭時,眼睫一顫一顫,似有一顆晶瑩的淚珠,隨時會落下,惹人憐愛,就連跟在那神秘人後的曾夥同琥珀逼死沈亦允的女子都覺得不忍心,也感慨辛錦柔遇上的是琥珀那樣一個不懂憐香惜玉的人,絲毫不帶水拖泥就將她一刀斃命,送入輪回
琥珀握著刀沒放過手,辛錦柔往後退,刀就拔出,抽起一片血花,她抬起頭,忽而看到對麵他的右眼裏,劃下一道淚痕,緩緩流著,慢過這時間,她說,“你……你原來也會哭的……”
他那把刀“哐當”掉到地上,“我……我哭了?”
她笑著看他,然後……瞑目……
外頭是洋洋灑灑下起了大雨,濺到地麵仿佛雲霧繚繞,傾盆潑入人間,是恍恍惚惚,如夢似幻,人生是匆匆忙忙十餘載,卻終究不過一場戲罷
琥珀雙膝屈下跪倒,他趴在地上,喃喃自語著不知什麽,而後撿起掉落的那把由他親手結果了辛錦柔的小刀,猛地插入自己腹中,斷氣前,他似乎想去拉住辛錦柔的手,然而躊躇了許久,仍是隻有向她的方向挪動了一點便作罷,他不知是他不配這樣做還是怕辛錦柔不願,總之離著不過寸許,他到死也沒有牽過來
那和琥珀一起前往魚城凝露小院的女子走了上來,女子對辛錦柔不說是交情篤厚,卻也並沒有深仇大恨,甚至對這絕色的美人有著些許的憐惜,對那神秘人的話中已有了些質問的意思在,“你究竟為何對辛姑娘下手?”
那人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為何?她心思計謀了得,手段惡毒殘忍,想我見過天下英豪許多,竟難有人能與她相提並論,她若不死,對你家少爺將來如何都是個難料的威脅,我怕是……活不到他獨當一麵的那日,沒有什麽能幫他的,不如趁我還在,由我為他除了這禍患是好……”
“你可知琥珀的身份?”,那人開口便問,卻好像並不指望女子回答,“他是當年僥幸從夜犬手中逃離的一個孤兒,流落到辛夷宮,你須知夜犬接活後,會贈一棵狗尾巴草作為信物,這也是他外號為‘犬’的緣故,這辛錦柔與夜犬似乎有過交集,琥珀來找我,講明了他在辛錦柔閨房發覺過夜犬獨有的一株製成幹花的狗尾巴草,被細細保存完好無損,他隻記得自己似乎被人下了忘前塵,還有和兩個哥哥一道在那恐怖的逆龍鱗紅鞭之下苦苦掙紮,而兄長盡皆喪命,有所懷疑,求我替他一算其中因由……”
“辛夷宮的忘前塵是初代宮主叛逃南芝殿時帶出,估計過了這三百年,效力有所削減,所以他還有些許記憶留存……”
“我設壇布陣,卻隻算出來兩件事,第一件,辛錦柔昔日得了辛紫霖的令前去暗殺沈亦非,卻屢屢受挫 ,後來求助於夜犬方才渡過,第二件,這琥珀,便是秦阿蠻與錢玟的第三子,我便知他真正的仇敵,是已死的骨朵兒……”
“我並未告訴他這真相,而是編造說他和印象中那兩個哥哥都是沈亦非身邊伺候的一個童子,而辛錦柔……讓夜犬害死了他們……並灌他吃下忘前塵……”
那人混不在意,疏離陌生的口氣讓女子不禁懷疑,他是不是這一生都不會對人動情,“我隻不過讓他知道,辛錦柔並非想救他,不過是在捉弄他,讓他為仇人忠心耿耿一味賣命卻不自知,覺著好玩罷了,我看他知曉這‘事實’時,那心必是碎了一地吧?”
那人把玩著手裏一個木偶人,如同把玩著這世間眾生的命運,木人的額間,刻著歪歪扭扭的“慧”字,這是自辛錦柔房中搜出的物什,但見她極是珍視地鎖在一個檀木小盒內,擺在臥房主位,卻又是落滿塵灰久久不曾打開,那把上鑰的小鎖已生遍了鏽跡,即算是拿來鑰匙也無計可施,好奇裏麵究竟擺放了何物,便遣了下人將這盒子砸開,卻不想是這個做工粗糙不精,長相醜陋不堪的玩意
那雙手撫摸著這已有一些年月的物件,幾不可查地輕輕“嗬”的一聲,眨眼間,木偶人已經被拋出窗外,在月光殘照之下,碎成一地的木塊
再也無法拚合……
辛夷宮第十七任宮主,姓辛,閨名錦柔,寓繁似錦,柔情似水,係上任宮主紫霖獨女
文啟七年,死於……心腹之手……
卻原來情之離尤,最是不曉眼前人……
繼南芝殿後,辛夷宮竟也,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