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聞人府的這個秋季,極是蕭條,西蜀兩大派接連滅門絕戶,卻無人得知背後的主使是誰,是為報仇雪恨或是爭權奪利,這些是一概不知,總之近一年來,西蜀的上空仿佛都蒙著一層肉眼可見的陰霾,揮之不去,沒有辛夷宮和南芝殿主事壓製,聞人府又山高水遠,西蜀的江湖局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不少人趁此良機,做那拉幫結派,打家劫舍的勾當,害苦了黎民百姓,最後還是朝廷派人鎮壓,才稍有緩和,但又是極大地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江湖之事朝堂不許明目張膽插手是眾所周知,大家夥都心知肚明的,就連前朝有心涉足,也用南芝殿來做了個幌子,最後還是聞人府出手——畢竟聞人府名義上還是頂了朝堂的爵位,吃著朝堂的俸祿,聞人書遣了李荊等人過來西蜀,在朝廷協助下,曆時兩年平定西蜀動亂,自此東西無論廟堂江湖均歸於一統,短時再無分裂
齊岸和花花的屍體是兩年後的今天才運返暗門,他自那漁翁手中,扔到城外亂葬崗,花木瓜寄信過去,齊岸卻再沒有回,齊岸無有音訊的第二個月——他與小徒兒往來信件從來不會這麽久不見回複,花木瓜一時急躁憂慮,掌門叮囑的接脈藥送到第三洞洞口他都忘了喝,隻一個人在洞中喃喃細語,心有預感齊岸怕是已經出事,這一忘記可就出了大問題,當天晚上花木瓜已經快要接好的脈絡寸寸斷裂,疼得他哀鳴嗷嗷,痛不欲生,可是第三洞中除卻一個死物的奇玄匣,就再沒有其他的人,他躺在**,成了一個血人,渾身浴血像是從血水裏被剛剛打撈上似的,直到第二天送飯的弟子久不聞五長老應答之聲,偷偷摸摸進到洞中才察覺這事,然而為時已晚,董素行求了藥山的人來,之前林語一事藥山明顯有所偏袒,駁了暗門的麵子,如今也想重修舊好,一口便應承下來,妙手回春總算是吊住了花木瓜半條命,董素行也應允花木瓜讓幾個弟子去找尋齊岸,翠姑憐及花木瓜師父已逝,唯一的徒兒又可能早死,真真白發人送黑發人,世間最是傷心不過,請命而去,而今兜兜轉轉,才算將屍首歸了暗門,可帶來給花木瓜的,隻剩了一個骨架子,僅有那身衣物可以依稀辨清這具屍骨就是他的弟子
花木瓜在翠姑陪同之下,來到停靈之地,見到許多暗門弟子圍著那口棺木是一片嘩然,他一來,那些弟子皆是怯怯地讓開一條道,口中議論紛紛,花木瓜經脈寸斷,早已是徹徹底底的廢人,若說先前他還能做一個普通人,現在是連一個平常人都不如了,他看那屍骨上被螞蟻啃食,為烈日灼燒,破碎得不成樣子,心裏一窒,悲憤交加,忽而一口血“噗”地噴出,把齊岸和花花摟抱在一起的遺骨都染成鮮紅,血跡滲入骨髓,骨血相融,花木瓜趴在棺邊緩緩彎下腰,按著胸口一起一伏,翠姑上前欲相攙扶,卻終於還是遲了一步
花木瓜砰然倒地,自此便是與世長辭……
第三洞奇玄匣的下一位守洞人,董素行與眾長老商議過後,選了現今可以說是最無所事事的林言
林言卻想拒絕
不是因著守洞枯燥無味,單調沒趣,而是聽雨身衰體弱,他要時時刻刻伴著,寸陰亦不能耽誤,正當他說明了其中緣由,翠姑卻同他講,“聽兒如今得回聞人府了……”
林言不解,“這又是何故?”
“聞人書送了口信來,言明是近來稍感不適,命刀主回府一敘……”,翠姑不慌不忙道,“我適才將此事告知了聽兒,估摸著她現今已經動身……”
聽聞這話,林言先是一愣,而後也沒有跟翠姑這個名義上的師叔拜別一二做做起碼應有的樣子,便已越過她跑出去,頭也不回地趕往他和聽雨的屋子
果然是人去樓空
聽雨並沒有那麽斷然地離開,她思慮許久,知林言若是跟從,不免會知曉刀劍的秘事,要因此而為她抱不平,耍了脾氣,惹惱了聞人書,不亞於自掘墳墓,故而隻留書一封,講清了大致的因由,就匆匆而去
“聽兒又不是大夫,他偶感不適,為何偏偏得要聽兒回府!”,林言忿忿不平,不止因覺著林書無理取鬧,更覺著聽雨凡事都不與他商量便自己主張,從始至終不肯把他當作依靠,心裏是拔涼拔涼的,他料定聽雨走不了多遠,就驅車去追趕,誰知太久不出穀,一時竟也忘了具體的路途,他又是太過著急,隻身一人上路,中間是曲曲折折迷了幾趟,比聽雨足足晚了半個月才到了聞人府
林言一跳下車前板兒,就把手裏的馬鞭一甩,砍得地上一條清晰露骨的鞭痕,沒等那揚起的塵土盡數落下,他人已經躥進了聞人府中,也不管聞人府戶門大開的古怪,急急就往隨衣院而去,他七拐八彎,假山一重重,水池複又複,路上遇著偶爾經過的下人,還忙裏忙慌地撞倒過幾個,匆匆道了歉後繼續往前,很快,隨衣院那棵銀杏就近在咫尺,他衝進院子裏,一片銀杏葉,輕輕飄飄,突兀落到他跟前,他視線不自覺隨那葉子晃到地上,一抬頭,一個女子正站在銀杏樹旁
不是聽雨,是月季……
"來找聽兒的吧?",月季從麵對那棵銀杏到轉過身來,那雙眼似看透了一切,"她去祈雨台了……"
林言氣喘籲籲,然而隻是聽到這話不過一會,立時扭頭就走,朝祈雨台的方向奔去,他是完全不懂祈雨台對他的聽兒有何緊要至極的意義,可是這幾月不見,他已經什麽念頭都拋下了不再細想,隻願快快與他的聽兒會麵
祈雨台在洛城已是棄置許久,這十數年來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就連白龍神的香火都跟著慘淡了不少,林言來到這裏,隻見到一個白石砌成的圓台,東西南北四方各豎立一根燈柱,中置石燈,因著久久不用,燈裏的油芯早已生潮,不是從前燈火通明的模樣,林言望見一個人坐在祈雨台邊上,雙腳不著地麵,默默地呆在那處,單是那背影就平添一股寂寥,他亦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他的聽兒……
二
聽雨不會忘記的,這輩子都會,記得清清楚楚,那幾乎是變了她整個人生——前半生的一天,她被拋棄在這個祈雨台下,那個小少年從台上伸出手來,她一抬頭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迷迷蒙蒙似煙氣四溢,遮擋了雙目,她不知道臉上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那個人的聲音模模糊糊夾雜在雨聲中,聽不真切,他說的是什麽呢?是什麽……她一時居然想不起來了……
林言在她身後大叫,"聽兒!"
記憶重重疊疊,聽雨回頭看去,她的眼中,是一片朦朧淚光閃爍,那人影向她奔過來,她閉上眼,是夢嗎?她一直追逐著,等他轉頭,可他從未……從未回眸,不知不覺,聽雨手上一滑,整個人竟向祈雨台下跌去
風呼呼地在耳邊吹著,卷起她的衣帶飄飛,那帶子掩住了她的眼睛,四周隻剩下一片無力的蒼白,她覺得這樣似乎也好,再也不會有人拉住她的手,當年他無意的一個舉動,連著奪走了她一顆心,如今再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又有何不可?
她的身子忽地一滯,原來有人牽住了她的手,她手上的袖子往上卷落,露出細小的手臂上那斑駁的創痕來,不隻是以前的舊傷,還有新近才受的,聽雨抬起頭來,那帶子垂下,淚眼婆娑間,一滴順著臉頰滑到下頭的石板磚上,"嘀"散成水花,她原存著僥幸,以為是他來了,不想……卻是林言
林言拉她上來後,就躺倒在石台上不停地緩著氣,他很累很累,舟車勞頓日夜兼程,又跑了這麽一大段路,他終於尋到了聽兒,剛剛卻差點眼睜睜看著她在麵前掉下台去,心裏是一陣後怕,他總算坐起來,卻瞥見聽雨胳膊上那一串傷痕累累
"誰幹的!",林言怒火衝衝,風師兄在世時曾告訴他,之前聽兒是為了聞人息把自己弄成這副慘狀,雖沒有言明具體因由,但也足以使他能猜出此次多是因為林書,他瞧著那新傷猙獰,難受到不行,林言也是聽風師兄說過刀劍不和,卻沒想是如此勢同水火你死我活,可一個是自己的大哥,一個是自己心上的人,讓他如何抉擇,他這幾年每每與林書相見,都是依著聽兒往日為聞人息過年回府的舊習——這本就使他心神黯淡,即使兩人碰麵,也是避開了聽兒,沒有三兩句話便已經散場,他是無法在找回當年在林中村的熱熱鬧鬧嬉嬉笑笑,事實上從他知曉自己是一廂情願,從他一次次身邊的人,風師兄,齊岸,師伯,接連殞命,他就不再是原來的小少年了
他的話少了很多,一句什麽其他的都沒說,就很是強硬地把聽雨拉回聞人府,到隨衣院房中按她坐下,聽雨有點呆呆地在榻上,瞅著他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瓶外敷膏,林言拔開塞子,甚至是有點粗魯地順起聽雨的衣袖,默默替她上藥,下手不知輕重,第一回一抹下去,聽雨頓時疼得往後縮了縮,他這才反應過來,動作也輕柔不少,聽雨看著他似有點生著悶氣,偷偷瞥了他兩眼,見他極是認真地在盯著那傷口瞧,好像一個匠人在做手藝活一般,不由得一笑,"這次我不告而別,是我的錯處,小師弟大人有大量,就原諒聽兒這一回吧?"
聽雨話中帶了些打趣或者說是哄孩子這樣的意味,卻到底是不想林言知曉其中的隱秘,望著他盡快將這事翻篇,而林言本來是極為惱火的,可經聽雨這一句,他那些火氣又突地全都消彌於無形了,宛如一潑冷水呲呲地灌倒,瞬時便澆滅了烈火炎炎,但他不想這麽快就敗下陣來,顯得他在聽兒麵前太過弱勢,他撅著嘴老高——足以掛得上一個油壺,倒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氣一樣,"那我可得好好考慮一會……"
"好好好……",聽雨抬起另一邊手,輕輕一掩,笑道,"小師弟且慢慢思索著,聽兒在此靜候佳音……"
林言不經意回眸瞥到聽雨難得展顏——以往她總是為了聞人息或是林書愁眉苦臉,滿麵哀傷,如今算是為他笑了一次,他突而覺得一切似乎都值了,臉也有些發紅,他低頭自語,"聽兒真的理應多笑笑的……"
"我既不能哭,也不能任性地與人玩笑……",聽雨複歸了那戚戚卻又是淡淡然的神情,"我是聞人府二公子的棄婦,亦是最最無用的一代刀主,乃婦孺皆知的事實……"
林言從聽雨"棄婦"一詞出口開始,心上就好似被人拿刀狠狠地劃拉一下,他沒等聽雨繼續把話說完,覆上聽雨的手,“你才不是那勞什子‘棄婦’,他不要你,我要!”
“小師弟,你……”,聽雨一個不察,被林言一把拉過摟起,林言就那樣,靜靜地抱著她,一句話都不說,但又仿佛已在她耳邊道遍了萬語千言,聽雨一時之間也是怔怔的,竟也任由他擁住,林言見聽雨並沒有推開他,想著或許聽兒已忘了聞人息,有一點點……哪怕隻是一點點接受他了也不定,竟大著膽子說了下去,“聽兒,我……我心許你……”
這幾個字透過聽雨的耳中,她隻覺腦子裏頭轟地是一下一下敲著雷聲,狂風肆虐橫行,暴雨傾盆如注,震耳欲聾,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這話會出自林言之口,她回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初識林言時,便曉得他是個童真童趣的人,會調皮搗蛋,會作鬼作怪,常常說自己是天下第二,之後的之後,即便林言早就已經是不複當初,她也仍舊以原先的眼光看待他,她總認為,她的小師弟是個頑劣的品性,該不懂事一點,該孩子氣一點,便縱著他一味胡鬧,卻萬萬沒想過他存的是這般心思
聽雨總算回過神來,雙手撐著床榻,朝後一退,從林言懷裏避開,“小……小師弟……”,她看得林言眼裏漸漸有些受傷,竟無法把那幹脆利落拒絕的話說出口,但她這一躲,林言心下已是明了,氣氛是一陣尷尬,最後還是林言主動打破了這沉默,他眼裏仔仔細細明明白白地透著她的影子,"聽兒……你渴了吧?我去替你倒盞茶來……"
聽雨別過頭去,隻道,"好……"
三
觀子是藥山第四位長老座下的弟子,姓伊,碧瑕去世那年,便是她同元旺無意向藥傾透露了消息,今年,即文啟九年,嫁於元旺為妻,她和元旺脾性相投,是夫妻,亦是知己好友,林語知他們沒有壞心,並沒有怪罪他們的無意之舉,有時還將藥巧兒托給這對小夫妻照看
浮生閣前院裏,林語正在灶房中準備待會兒的飯食,元旺和觀子這兩人又是新婚燕爾,濃情蜜意之時,看著巧兒恨不得自己馬上生一個同樣乖巧懂事的孩子出來,念及此處,元旺惡作劇的心思大起,拿了一隻花花綠綠的布老虎逗弄巧兒,巧兒伸長了手去抓,他偏偏挪遠了不給,巧兒試了數回,皆是無功而返,垂頭喪氣之際,元旺終於露出本來麵目,"巧兒……巧兒,叫聲爹爹聽聽?"
巧兒睜著一雙大眼睛,緊緊地盯住了元旺手中的布偶,晃了晃腦袋,似是不懂元旺在說的是什麽,她改坐為站,才剛剛好有蹲著的元旺那麽高,她整個人撲向元旺,雙手一抱,想將玩偶直接據為己有
"籲",元旺把手裏的家夥什一扔,在空中劃出一道彎彎的弧度,頂端足足有三個巧兒那麽高,巧兒一個勁地往上躍,卻見觀子把手伸長了就是一接,她蹲過去,手裏搖動著布偶引誘巧兒,"巧兒,娘親……喊娘親……",她張大了口做出"娘親"二字的嘴型來,可巧兒仍舊不知她說的是何物,隻會咿咿呀呀喊著要小老虎,她又朝觀子奔來,再接再厲,觀子下意識將那布玩具一甩,老虎仔又回到元旺手上
"哇!",翻來覆去的戲耍徹底惹哭了巧兒,元旺手握玩偶正想丟回給觀子,卻因著巧兒突如其來的哭泣,出神了一小會,用力過大,一下子將那隻布老虎拋出了圍牆之外,巧兒見此,跌跌撞撞著出了院子,總算在牆根底下找到了那灰撲撲的物什,擁入懷中,隻顧著傻嗬嗬地笑
突然她一回頭,見到那兩個搶奪自己寶貝老虎的壞蛋叔叔嬸嬸喊著她的名字追出來了,巧兒連忙攜著小老虎逃開,一邊跑一邊哭,支支吾吾叫著林語道,"師父……師父救我……"
浮生閣外有條淺淺的小溪,長年鮮草嫩花陪伴,掩藏其間,藥巧兒如今向著的方位,就是那條小河
"巧兒,不要去水邊!",觀子話音剛落,巧兒已是一腳踏進了水中,湍急的河流迅速把巧兒的小身子淹沒,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向下遊不斷推動,水花浸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裳,灌進她的鼻子嘴巴裏,她摔進水中,隻能任由它把自己帶遠,無力反抗
元旺和觀子順著溪澗一路搜尋,終是在一處河灘上發現了昏過去的巧兒,巧兒腹中被迫喝下許多水,扶她起來時還在嘩嘩地朝外吐著,巧兒就此大病一場,更兼她原來就身體虛弱不已,這一病就病得起不來身,藥浮差點就將藥山的藥材庫搬空了來醫治她,可終究是眼看著她一天天衰弱下去,藥石無靈,正當藥浮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時,林語卻對她提議,"師父,既然試過這麽多藥均是無用,那不如嚐嚐用毒的效果?"
藥浮立即回絕她,"藥山弟子不準用毒,是本門規矩,你莫不是安分久了,又想試試被逐出師門了?"
"非也……",林語隻堂堂正正答藥浮,"所謂是藥三分毒,用錯了地方,補藥成了毒藥,能用對,毒藥也是解藥,師父不若讓弟子一試?"
藥浮雖然擔心藥巧兒,終歸還是有著理智在,林語一通解釋非但沒能說服她,反而使她愈加堅定,"不行!",她為了說的話更有力,補充道,"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還有辦法!"
然而藥浮的反對亦未能磨滅林語一探究竟的決心,看著藥巧兒一日又一日地如花朵枯萎下去,她開始收集需要的藥草,並都藏去了人跡罕至的禁苑,決意自己一個人苦心鑽研
閑暇時,她打掃起碧瑕從前的住所,不由得懷念起舊日的時光來,可惜卻是歡聲笑語雖猶在耳畔,門前草木年年如新,奈何舊人隻剩她一個獨自悵望,她用撣子整理了半天,突然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兒裝茶的小竹筒,炕上的被褥,軟枕頭,就連盛飯夾菜的碗筷,都是成對的,她又想起禁苑中不止有一張臥床,她給碧瑕送飯,也奇怪過一陣子他飯量比以前大了足一倍,卻被碧瑕一句"練武練得勤了,自然吃得多了"給搪塞過去,也不及細想,如今再看來,似乎有什麽模模糊糊間被她忽略不計的東西
比如……同碧瑕一道死在間裏院的蘇別……
她翻遍禁苑,終於在一張廢置床榻的縫隙裏找到一本已經有些發黴的筆記,筆記封皮上寫著小字,注明是蘇別的所有物,被滾滾塵灰嗆到,她咳嗽著打開
上麵講了一個傳說,正是陣宗世代相傳的關於荒玉的傳說
"起死回生嗎?",林語不信,棣叔當年被藥銘長老救回時,估摸著也是未有斷氣,就算世上真有這種奇術,所付出的代價必定是難以承受,為荒玉的傳說迷惑雙眼的人,結局當悔恨終生,或是不得好死
她把那本筆記扔在一邊不屑一顧,轉眼卻又鬼使神差地拿起揣進兜裏,傍晚天色昏暗,林語在禁苑偷偷配藥時,心思總是不由自主飄到荒玉一事上去,以至於手上誤抓了一味,她去找元旺幫忙煎藥——她於最最簡單的煎藥一事上仿若是鬼怪附身一般,常常出各種亂子,這回卻不止是煎藥的問題了,藥材一進藥爐,注水,元旺點起火,一股青煙悠悠然從爐嘴飄起,累倒了趴在灶台上歇息的林語絲毫沒有察覺,而元旺雖在這不尋常的煙霧繚繞一起時就深感不對勁,慌裏慌張就逃出去喊人,卻唯獨忘了林語還在屋裏
元旺領著觀子等幾個弟子回來時,整個房子已經是青煙彌漫,窗戶的白紗都隱隱透出一股鉛青色,門戶大開,地上淡淡浮起一陣霧氣來,眾人一時皆是躊躇不前,待得煙消雲散,元旺方才想起林語,急急忙忙進去,發覺她正昏倒在台麵上,眾弟子紛紛擠過去湊熱鬧
人群中突起一個聲音,"讓開!"
這一句中氣十足,硬生生在擁擠的人頭攢動中開出一條道來,元旺回頭一看,"藥浮師叔?"
原來剛才觀子去請來了藥浮,藥浮隻見林語整個人暈死在案上,她一看林語的狀況,就知是毒入五藏六府,無藥可救,這世上唯一能從鬼門關前拉回魂魄的,大概便隻有……
荒玉的功法了……
她揮手讓其他人退下
四
林語迷迷蒙蒙中,隻覺得手中似乎被人塞進了一塊硬邦邦冰冰涼的東西,下一刻卻又有一股熱流從掌心傳來,走遍四肢百骸,林語漸漸清醒過來,睜開了雙目,見師父與自己麵對麵坐在一張席子上,藥浮的手和她的手共握一塊玉石的兩端
藥浮張口便道,"其實,得知巧兒落水那時,我就在想這是否是天命如此,傾兒舊年也是一次貪玩落水引出了所有堆積的毛病,我為了保下她,用了荒玉,雖然僥幸未死,卻白發早衰,如今我又用一次,來救你,恐怕命不久矣,我也不是那般舍己為人大義凜凜,我有著私心……"
到此,林語已然明了,為了救自己,師父居然動用了荒玉,一命換一命,她想要掙脫,卻發覺自己的手被牢牢吸附在那塊玉石上,無法分離
藥浮繼續說,"我多想陪著巧兒,瞧著她一天天開開心心長大,可我又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這是一個萬萬不可能完成的心願,所以我寧願用我這條老命,換你一個承諾!"
"師父你說……",林語眼中含淚,"但凡徒兒能做到,必定赴湯蹈火替你分擔……"
"不需要你的不避湯火……",藥浮很是艱難地搖了搖頭,她的長發如白雪一般,讓人想起一年之暮的臘月季冬,莫名的淒涼,她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我要你立誓,但凡你還在這世上活一天、一時、一刻,便得待她……待巧兒如心如肝如五髒六腑,疼她似珠似玉似奇珍異寶,不許教她受一處委屈、一絲痛楚、一點辛苦!"
"好……",林語向前捂住藥浮逐漸冰冷下去的手,藥浮吃力地撐開眼皮,豎起耳朵聽她的誓言,隻聞得林語的聲音道,"林氏語兒在此起誓……",她按藥浮所說講了一遍,指天道,"有違此誓,罰我親朋離散不歸,愛人陰陽兩隔,子息男盜女娼,世世受此無盡折磨,不得超生!"
林語說完之後,望向藥浮,卻見她已經歪倒在席子上,麵無血色,白發胡亂披散,雙膝依舊屈著,手中那塊荒玉下落
"鐺!"
她已然是……含笑離去
文啟九年,藥山大長老藥浮逝世,其三弟子林語繼位……
林語事隔多年決心再回林中村舊址,一探蘇別親筆中關於梓木和荒玉的傳說真假,荒玉中的功法能救回瀕死之人是她親身所曆,斷無虛假,但起死回生……她失去的所有所有……那麽多的親人,友人,真的能回來嗎?她心知那可能微末到不足萬分之一,但林中村滅村,除了他們三兄妹和林莫,再無一人生還,如果非得要村中血脈滅盡,她難道要連二哥和小莫一起……甚至是自殺?她不敢往下想……
那起死回生的傳說一而再再而三**著人一步步走向深淵,也許一輩子都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林語也在慢慢地瀕臨那一片懸崖,雙足懸空,天上的雲在她身邊環繞,淹沒了萬丈穀底,宛如仙境,仿若平地,迷惑人眼,林語透過雲層,看到從前,直到天邊一個亦夢亦幻的童聲穿過她的耳朵
"師父!"
是藥巧兒
藥巧兒對林語而言,寄托著身處人世的最大的意義,她天真得如同一張白紙,如同舊日的自己,林語醒神,俯下去仔細聽藥巧兒說話
巧兒拉拽著林語的衣擺,指著街對麵一個人,"看……看……",她隻是一味地叫林語瞧向那邊,嘴裏重重複複說的都是同一個字,林語大惑不解,卻也照她所說望過去
她們現正在藥山腳下的魚城,收拾行裝準備去林中村,巧兒的病症尚未好轉,兩人雇了馬車,林語在前鞭馬,巧兒則在車裏歇息,隔著人山人海,林語瞥見一個很是熟悉的影子,頭帶遮麵鬥笠,站在一群小乞丐前,那些孩子有點怵他,擠在一塊,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天寒,一個勁地瑟瑟發抖,那人從懷裏揣出十數個銅板,分別放到前麵缺口的幾個破碗中,他手裏還抓了一串糖葫蘆,伸過去給領頭的一個孩子
那大孩子先是慢吞吞地舉起手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快要觸碰到那還滴著糖絲的一串時,他忽地又縮回來,眸子裏依舊是含著恐懼,這時後頭有幾個貪吃的孩童已經在不斷地推他上前了,個個垂涎欲滴,那手拿糖葫蘆的人掀開布紗,林語離得太遠,隻覺得那樣貌似曾相識,卻又仿佛從未謀麵,他大概是對著幾個孩子笑了一笑,帶頭的大孩子愣了一會,立刻撲上去捉住了糖葫蘆,轉過身來,幾人匆匆忙忙,分而食之
他把手放下,重又掩住了麵目,林語卻是莫名的,急切的想知道他的真實容貌,她不放心藥巧兒,不好將她一個人拋在車上,正在猶豫之際,那人卻掉頭,走向林語這處,林語清晰地聽見他的腳步,她回過身,她在等待,或許是期盼,她認識那個人,從很久以前,她篤定,在夢中,在真真切切的人世,她邂逅過,偶遇過,她見到他越過人海,離她漸近,她憶起來了
是淨心……
曾默想無緣相忘,有緣再見的淨心和大師……
她不知怎的輕聲喃喃,"原來是緣分未盡啊……"
兩人對麵,皆是規規矩矩唱了個喏,林語內心裏躑躅許久,也下不來決心從何說起,她與他不過是同行過一段日子,之後她又多年長居藥山,兩人未見一麵,甚至算不得友人,要不是淨心不明緣由偶然在藥山腳下,撞上了才下山不久的自己,指不定真的一別再不逢,她剛想問及大師的去處,以化解這兩人都不講話尷尬透頂的氛圍,淨心卻搶先開口了,"還願與我一路嗎?"
林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淨心在說的是什麽,這一恍神間,她透過經緯稀疏的紗布,仿佛看見淨心眼底隱隱約約的笑意,不禁有些惱怒,"你連我目的何處都未有問,就要與我一道作伴?"
淨心似是沒有覺察她的不忿,不急不緩到,"聽街上的流浪兒傳聞,藥山大長老易位於徒後歸天,又探得如今大長老的首徒身患重病無藥可醫,大長老一脈鮮少與外界往來,此去必是求醫問藥,聞人府家主聞人書略通黃岐之術,於南蠻之地小有聲名,昔年大長老又於擇劍會上助聞人書一把,因而猜測大長老是去尋聞人書,是也不是?"
這分明與先前林語和玄錯初見時的言語幾乎毫無二致
林語無話可說,淨心所言並非完全屬實,但他的猜想卻是一語道破林語前往洛城的心思,她亦是覺得,淨心一口一個大長老聽得她稍稍別扭,但也隨他去了,她不好再問他跟從的因由,這時,巧兒從車裏鑽了出來,見淨心就在車外,她打開手,一把摟住淨心的衣裳下擺,孩子氣地叫喚,"糖葫蘆……糖葫蘆……"
林語總算明白,藥巧兒對著淨心不停呼喊並非是什麽心有靈犀,單單是她對糖葫蘆的執念在作怪,林語瞪了藥巧兒一眼,見她縮了縮脖子自己躲回了車內,轉而向淨心,客客氣氣道,"自然是沒有拒絕的道理……"
五
三人便結伴前行,路上常常是借宿於坊市人家,趕路得緊時或幹脆便睡在車中,其間一些用具吃食皆由林語下車購置,藥巧兒賊心不死,幾度趁林語不在朝淨心索要糖葫蘆,起先淨心都一一婉拒,到後來有一回,淨心實在架不住巧兒軟磨硬泡,給她買了一串,叮囑她在林語歸來前吃完,巧兒自然是一通歡歡喜喜狼吞虎咽,誰知當夜她就開始嚷嚷牙疼,林語初初不知是何故,隻讓巧兒張大了口給她瞧瞧,巧兒依言"啊"努力將小嘴巴撐開,林語卻望到她牙縫裏夾著糖絲,這下事跡敗露,林語一邊端著茶盞一邊狠狠把淨心和巧兒通通訓了一頓,說得舌燥,便飲一口茶,兩人耷拉著腦袋聽林語把茶壺裏的釅茶從濃加沸水喝淡,從淡加茶葉喝濃,自此事之後,藥巧兒安分不少,淨心也再不為巧兒所動
一路無話,終於來到洛城外
林中村的舊址依然是掩在重重疊疊蒼翠樹木間,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林中村外的小路不免有些許更改,她也多年未回,對前往林中村的途徑亦不如昔日那般熟記於心刻印在骨,林語隻依稀認得,哪棵樹下他們曾嬉笑打鬧,哪條溪邊他們又追逐玩耍,她驚覺,或許她離開藥山,不是為了荒玉那渺渺茫茫的希望,而是想逃走,避而不談那些處處都帶著舊日影子的去所,而現今她不過是從一處勾起她傷心往事之地到了另一處罷了,碧瑕使她短暫地忘卻了林中村的種種,而她害死了師父和小七,如今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該輪到她來嚐嚐這世上至苦至悲的滋味了
她來到村頭,那棵梓樹已經完完全全逝去了往日的蹤跡,林語對著木神早早便被填平的坑洞行了一個大禮,村頭的井上長滿了樹根,硬生生把井口給堵死,她俯身過去查看,發覺其內散發著一股隱隱的寒氣,村口石頭雕成的棋台還在,這是鐵叔給成爺爺做的,她記起爹爹和成爺爺常常在這裏下棋,兩個老頑童為了一子半子爭得臉紅耳赤,倒有種不死不休的趕腳,現如今石台上那些縱橫相錯的棋盤中是堆積滿泥巴和碎葉,石台亦是焦黑了一半,可見當日的火勢是多麽猛烈,她和兩個哥哥僥幸逃脫,是幸運,但福禍相依,誰又能說這不是不幸
從村頭到村尾,不長也不短
她從前上下學堂,或者去找巧兒姐玩,把這條道走過無數遍,她牽著藥巧兒,如同和舊日的林巧兒手拉著手一樣,藥巧兒歪著腦袋看師父,見她眼裏不時流露出懷念與思量,眉頭不展,四處張望,看著周圍於她而言和之前的景象一般無二的鬱鬱蔥蔥的樹林,正疑心師父是不是生了怪病時,一直默默跟在一大一小身後不說話的淨心開口了,"天暗了……"
林語這才發覺,樹叢遮掩之下,那天邊的月牙晚晚已然升起,三人身處荒山野嶺,馬車又因駛不上小路而暫置在鎮子上,他們是徒步前行,如果返回鎮裏,按林語現在對路徑不甚熟悉的狀況看來,估計得走到半夜,正在林語猶豫不決之際,天工卻又不作美,稀稀拉拉,滴滴答答——竟是下起了小雨
林語的臉上一片濕潤,清新的雨水摻和著冰冷打在人的麵龐,林語和淨心分別掀起自己的衣擺一人一邊為藥巧兒擋著雨,林語暗自喃喃,"這該如何是好?巧兒若是再淋著雨,恐怕又要舊病複發,到時候可真真是韓茸茸前輩再世都不一定救得回來了……"
林語一邊伸手為自己收效甚微地遮著雨,一邊還要顧及巧兒是否無恙,隻能漫無目的地跟隨淨心走來走去,在林間穿梭不停,突然她察覺到頭頂上的雨勢略有減弱,漸漸從大到小,從有到無,林語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她牢牢抱著巧兒,巧兒亦匍匐在林語身上不哭不鬧,兩人緊緊相擁,仿佛世間隻剩他們相依為命,這時候,淨心介入進來了,他從懷裏掏出還未被水浸到的火折子,輕輕一吹,突如其來的光亮把四周照得堂堂,反著強光的石壁,腳邊一條淺淺的水溝潺潺,他解釋著,"看來此處是一個洞窟,我們可以在此稍作歇息,候得明早雨停,再做打算……"
"不……",林語卻拉著藥巧兒有些怯怯,"這山洞我在村裏多年從未來過,鬼曉得是不是凶禽猛獸的洞穴,萬一我們誤闖,驚擾了其中惡虎之類的,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淨心聽她此話,似有些愣愣,轉而卻語氣含笑,道,"不會,如若真有猛虎,我將它擒住就是了……"
林語到這時才憶起,淨心雖從未在她眼前出過手,但初見時,他便隔著數丈開外,發覺了要襲擊她的小七並讓大師製止,碧瑕也……曾說過,淨心的功夫想必還在他之上,念及此處,她心下稍定,手不自覺扯住淨心的衣角,環顧四下,洞不深處仍有大片積水,無處落腳,林語弱弱地問,"那……我們便往洞中去罷?"
兩人便一左一右護著藥巧兒往洞的盡處緩步而去,洞並不是很大,林語初始始終防著可能有的棲於洞頂的吸血蝙蝠和伏臥一旁的老虎的出沒,但許久沒有動靜,漸漸也放低了戒心,那水流漫開,洞中四處竟沒有一片足夠大的供三人停歇的處所,三人一行一直來到最深處
借著火光,林語卻見洞中最裏頭隻有一個凸出的石床,再出來點一個做工不精的石案,案上置一個小盒,還有一麵布滿青苔的牆,牆下零零落落一堆白骨,牆上麵是一個通向外界的洞口,雨絲帶著縹緲的月光,輕輕悠悠地灑落,恍如仙境,林語不禁有些恍神,淨心把巧兒抱到石**坐下,林語迷迷糊糊仿佛被**住,徑直向那石桌行去
她觸到那盒子,頓時一股熟悉的暖流湧上心頭,懷著不可言說的激動,她輕輕翻起盒蓋,盒子裏隻有一封信和一支木釵,經年累月,那隻木釵上刻著紋路,一條精致的小蛇纏繞在上,她拿起信
信並未封口,林語取出信件,展信而閱,隻見那字跡淩亂潦草,毫無工整美感可言,信的內容也是前言不搭後語,甚至能說那寫信的人不過一個腦子糊裏糊塗的瘋子,可她竟然一一看懂了,淨心站在一旁,端詳這一小洞,卻有著莫名的傷心,有些時候,以為自己已忘得一幹二淨,哪知前緣不斷,悲歡相通,覺得是天道不公弄人心,誰說卻是前因後果相報應,淨心搖搖頭,"大長老可看出信上所說何事?"
林語把信疊好放回信封之中,"信上言,這寫信的人要贈後來的有緣拆解此信之人一把兵器,是寫信人生前隨身攜帶,此兵器便藏在暗門世代相守的奇玄匣中,另外,我們還要為這人辦一件事……"
淨心蹲在藥巧兒身前,藥巧兒對這怪異的洞府興奮得腳晃來晃去,踢踢踏踏,四周探頭探腦怎麽也瞧不夠,淨心隻道,"何事?"
林語緩緩開口,"滅九幽……"
靜默良久,淨心總算問,"不知是誰人寫的信?"
"三百載前,暗門的前身萬洲門,三弟子飛魚……"
六
正當林語和淨心說話之間,四周忽的刮起一股陰風,淨心手裏的燈火搖曳一暗,"吱吱嘎嘎"的轉輪聲在石壁之後響起,似乎有什麽機關被幾人無意間觸動了,淨心連忙抱起藥巧兒來到石案之前與林語匯合,巧兒一味揮舞著雙手,相比起淨心和林語的慌亂,她反而是不知者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顯得很是興奮,林語一下拿起那個盒子,拉過淨心的手就欲向洞外走去,誰料就在那木匣子離開桌案的一刹,所有莫名其妙的聲音一下便靜了,對比先前的轟鳴,這一陣忽如其來的靜謐反而更使兩人心中發怵,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突地"哢嚓"一響,地上的泥土像是齊齊往下陷去,三個人隻覺一腳踏入了無底洞,被不知名的東西牽扯住,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林語害怕得閉上眼,緊緊靠著淨心,淨心摟住藥巧兒,空出一隻手來按住林語的頭,待得那四麵搖晃的眩暈感消散,林語才敢睜開瞳眸,但見一道亮光從前方照進來,那光芒呈圓孔狀,像是一個洞口,林語鬆開拽著淨心衣服的手,先蹲下將藥巧兒仔仔細細瞧了一通,看她並未出什麽大事,心裏略微安定,藥巧兒甚至還拍手叫著,"好玩……好玩,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林語疑惑,顯然他們已不在林中村後山那個神神秘秘的山洞中了,她低聲呢喃,"這裏是何處?"
兩人一左一右帶著藥巧兒走向那明亮之所,這兒果然是一個洞口,外麵已經是清晨,清清涼涼的陽光照得人眼有些花,林語伸手擋了一會,方才慢慢適應,她回頭望淨心站在一根石柱前,聽他一個一個讀出上麵刻寫的大字來,"曲水穀第四洞……",怕林語不知此間含義,淨心補充道,"飛魚信中提到的暗門至寶奇玄匣,傳聞便藏在曲水穀第三洞中,就在鄰近……"
林語進到那洞穴後,那無處不在的熟悉感使她原本就有為飛魚解開心結的打算,可也沒想到會這麽快就麵臨這一處境,"我們怎會來到這兒?"
淨心輕輕擺首,"不清楚,這機關不知是出自何等能工巧匠之手,能使人不過幾刻便跨越山川江河,堡壘城郭,移步到數十裏之外……"
聞人書病好之後,林言和聽雨早早便回到暗門,翠姑請聽雨勸說之下,林言應下了守洞人的差事,其實第三洞的看守並非那麽要緊,畢竟洞處曲水穀中,從後山的小路曲曲折折七拐八彎難以進洞,唯有自山穀前的隘口,繞過機關樓,沿階梯拾級入內,然而誰也沒想到,在第四洞中竟會有一條機關密道通往外界,讓林語這三人趁虛而入
聽雨給林言送來湯飯菜肴,自林言表明心意,兩人之間的話也少了很多,林言應承守住第三洞,一方麵也是想避開聽雨,免去無謂的尷尬,這時二人正在洞外不遠處就食,林語不知守洞的竟是自己的二哥,把藥巧兒交由淨心照看後,偷偷摸摸踱步來到第三洞中
林語看到,一個與林中村後山石洞一般無二的擺設,石床,石桌上的匣子,同林中村不同的是,那匣子上刻著精巧繁複的花紋,她來到那木盒前,想用手打開,卻發覺盒子上扣了一把鎖,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突然靈機一動,從懷中摸出那根木釵來,往上一合,果然可以扭動,她正欲掀開那盒子蓋,背後卻傳來了林言的聲音,慌得她忙把木匣蓋好,手拿起就藏到身後
林言已經瞧得一清二楚
"你是來盜奇玄匣的?",林言望著她的眼睛,些許的為難,"你非要這樣不可嗎?"
她想起下林觀來,雖然碧瑕勸說凶犯不一定是聞人府,但她還是耿耿於懷,不得解脫,如果那封信真是飛魚所留,那這匣子裏的寶物不出意外便是兵器譜上名列第一的流光扇,是她唯一敵得過九幽劍的把握,她不願放棄,林語亦是堂堂正正瞅著林言的瞳孔,那裏倒映著她的影子,她出口,字字鏗鏘有力,"你說的不錯!"
林言沒有再阻止,暗門對他本就無什麽大的恩情,他對暗門也無什麽大的擔當,暗門既然選中他,他也應下了這職責,他理當盡力,但這不代表他可以對小語兒下手
"雖然不知你是如何進來的,但洞外機關樓住著成千弟子,你不大可能逃得出去,可……總之……",林言話裏話外是難得的狠絕,“從此我們互不相幹,兩不相欠……”
林語卻是已經淚目,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她並不期望他真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他們二人,都是心知肚明,可她到底是問出來了,“你是不是心裏沒我,所以讓得這般快?”
聽雨從未和林語見過麵,聽他們對話亦是糊裏糊塗,不知她的小師弟同眼前人有何瓜葛,林語拿著奇玄匣正欲離開時,聽雨張開雙臂攔下她來,"不行,奇玄匣不得離開第三洞!"
林語被林言傷心透頂,也不再答話,袖子裏一揚,一撲粉末灑出,林言眼看著聽雨在林語麵前跌跌撞撞後退幾步,就向一邊軟下倒過去,慌得什麽也顧不上,就跑過去扶住,他慢慢搖著聽雨的身子,輕聲細語叫著,"聽兒,聽兒,醒醒……醒醒……",他突然想起,聽雨是吸入了林語的藥粉才昏死的,轉而向著林語,語氣不自覺帶了一點惡狠狠,"小語兒,解藥,快給我解藥!"
林語憶起來了,林言失蹤離開她的前一天晚上,他手裏揣著一個香囊,對著她說了一堆她聽不懂的話,支支吾吾,閃爍其詞,那是什麽啊,是喜歡,隻有歡喜一個人,才這般喃喃自語,期期艾艾,而那個像是錢袋的東西上繡著的,分明是一個"聽"字!
她繼續聽著他慌亂無措的聲音,一遍遍在她耳邊喊,宛如揮之不去的魔咒,"聽兒……聽兒……"
林語定了定神,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來,她對林言道,"我沒有解藥……"
林言聞得此話,終於不再叫喚,他的言語裏滿滿是難以置信,"你說的……何意?"
"這是藥山門下唯一一種毒藥,名喚有虛……",林語覺得,自己的聲音是說不出的可怕,她一字一句極為冷靜地講下去,"此藥三月不解即死……"
林言幾乎是吼出來了,"解藥到底在哪!"
林語依舊是笑著看他,眼底卻是一片悲涼,"七十七第十五湖畔長有山休木,取根葉熬水可解,但想來從暗門到那裏,晝夜兼程,至少也要兩月,你的聽兒身子虛成這樣,必受不得舟車勞頓之苦,若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指不定毒藥早早發作起來,她就一命嗚呼了,若安步當車緩緩前行,你三月之內絕對趕不到巫澤,她還是得死……"
林言徹底被她激怒,唯有最後一點理智牽絆住他,話語裏竟有著掩藏不了的凶狠,"你就不怕……我恨你一輩子嗎?"
"當然是不怕的……",林語的臉掩在陰影裏,音色略帶哽咽,"你能把林語這個無關緊要的名字記上一輩子,我求之不得……"
七
淨心陪同藥巧兒在第四洞前侯著林語,淨心眼看著林言和聽雨相繼進去,知林語多半已經露了蹤跡,心內焦急,腳不慎踢到了洞口的一塊小石子,林言正在怒火中燒之際,聽到這聲,想也不想就一把飛刀劃過去擦著地麵下了死手,欲把來人的雙足削掉,淨心沒有防備,聞得破空之聲,單靠直覺一個側身避開,卻漏了手無寸鐵的藥巧兒,待得想起,他連忙拎起藥巧兒的領子將她提上來,飛刀險險過藥巧兒的腳下,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衣領裂開,藥巧兒著地,搖搖晃晃向後跌去,山洞口是一個斜坡,巧兒一下踩空,整個人就將要往山下滾去
林語抱著奇玄匣跟出來,向前猛地一躍,捉住了藥巧兒的手,淨心立刻上前幫忙,兩人合力很快將她拉了上來,林語擁住巧兒,卻發覺她已經嚇暈過去
淨心知她憂心,隻得勸道,"巧兒自有福氣傍身,你且先寬心……"
林語望得藥巧兒出事,怎麽可能冷靜,"出生父母雙亡,孤苦無依,身患重疾,沒藥可醫,這孩子……哪裏來的福氣啊?"
她一探脈,果然,藥巧兒舊病複發了
她自從藥浮口中得知荒玉可以救回重病之人並且藥浮藏著一塊荒玉之後,就知道藥浮先前說的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她的辦法是什麽了,她是打算用自己一條老命換藥巧兒平安一生,如今師父卻為了救她而死,她為救巧兒死去又有何不可,林語本就是恐她死後巧兒沒有依靠才遲遲不用荒玉,現在巧兒病發,她手頭什麽也沒有,還能如何,林語掏出緊緊貼著胸口的那冰涼如臘雪的荒玉來,將它塞到巧兒手裏,期間巧兒咳嗽得厲害,幾次拿不穩當,林語隻好用自己的手牢牢握住巧兒的手,她眼裏現出決絕,奇玄匣就鬆鬆地棄置一邊,林語對淨心,"我與你並無太深的交情,但盼你應允我一件事……"
淨心聽她似交代後事的語氣,心裏漸漸不安,卻還是回道,"好……我何曾拒絕過你……"
"你要帶巧兒回藥山,交由三長老元獵之的獨子元旺和其妻觀子,你替我告訴他們……",她閉眼,慢慢地流下淚水來,"我這一生活得真是失敗,親朋散盡,獨身一人,真可說是天煞孤星的命數,最後,竟隻剩了你們這兩個一點也不靠譜的友人,巧兒就唯有托給你們,望你們待她如親子,如再有上回巧兒落水這種事出,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你呢?",淨心語氣不明,"你要去找聞人書,滅九幽嗎?"
"不可能了……",林語看著他,淚水無聲無息淌滿臉龐,不知不覺她的衣裳全沾上了深色的淚痕,淨心心下一疼,正想再問清楚,卻見林語紮著長長雙馬尾的發絲,從發根開始,緩緩染上了一點點蒼白,漸漸地,寸寸化霜,尺尺成雪,一直鋪到發尖,最後那一片青絲竟完完全全,徹徹底底變作了錐心刺骨的白,淨心不知是出了何事,他一下子抓住林語的手,"林語!林語!你怎麽了?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林語仍是緊閉雙目,不發一言,那滿頭花白的頭發襯得她悲哀又酸楚,淨心慌張極了,他眼一下瞄見藥巧兒手中那塊玉石正發著淡淡的微光,不知怎的竟一下明白了過來,他立刻雙手包住林語按著藥巧兒的那隻手,運功把自己的內力順著經脈流進去,他隻覺一股吸力將手吸附在那上麵,他並未掙紮,他說,"你不會死的,你會帶巧兒回到藥山,你會等她長大,你要看巧兒嫁人生子,我不準你死……"
一察覺除自己與巧兒的內息之外還有第三人混雜其中,林語總算徐徐睜開了雙眼,她與淨心離得極近,不過寸許,淨心反而閉目,耐心引導內力流動,隔著那並不厚實的布紗,她瞧見一張曾經在她身邊路過而後又消失無影的麵龐,上邊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似在隱忍不言,她些許訝異,"怎麽會是你?"
說話間三人合握的手一鬆,那塊荒玉在地上翻滾幾趟,終是停了下來
巧兒的臉色逐漸紅潤,她身邊的二人卻向兩邊分別趴去,手抵著地麵,林語一披慘白慘白的花發就如同昔日她的師父那般,駭心動目,淨心嘴角掛血,一滴垂落在地,暈成彼岸花樣的豔紅
晨曉極是靜謐,山那邊飄來了鳥鳴,依舊如畫
淨心踉蹌著起身,"我還光了欠你的債,是時候走了……"
四周寂寂一片,是連根針落地都能清清楚楚聽聞的情境,淨心的說話聲顯得格外地大,聽雨朦朦朧朧間半開雙目,隻覺得自己仿佛又出了幻覺,聽見了不可能在此處的聲音
林語仍是呆愣原地,待得淨心艱難地轉過身去,她也是晃晃悠悠站起,幾不可聞地小聲道,"口是心非……"
淨心抬腳將離
聽雨已經醒來,她恍恍惚惚心知那人聲不過是適才的一場夢,又因中了林語的藥,迷迷糊糊間心下一窒,扶著林言的手就是一口血吐出來,林言以為是林語的毒藥起效,再也抑製不住火氣,"你既不仁,便別怪我不義!",他往腰間一摸,兩指便夾住一葉飛刀
林語終於站直了來,對著淨心背過去的影子,她脫口而出,"不!不許走!"
凜凜風聲劃破長空,林語腿上本就有成年累月積下的明傷暗傷,不得擅動,又是沒有一點戒心,林言的飛刀忽忽已至,那刀一整把直直插入林語右小腿的皮肉之中,血肉模糊,林語被逼得單膝下跪向前一摔,膝蓋一下子在斑駁石地上磨出慘不忍睹的傷痕累累來,她卻是咬著牙不喊一點疼,回首對著林言,林言亦是總算,將視線從他的聽兒移到林語身上,瞅見林語那一頭白雪,連同那刻進骨血的飛刀,是白發沾滿映上紅血,觸目驚心,他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麽不躲開……"
淨心一轉過來,便聽見林語嗚咽著的嗓音對林言說,"我曾心許,要一直為你白了頭……如今我……我不欠你什麽了……可我不避是因為……",林語拉住林言要來扶她的手,指甲狠狠地抓進皮肉裏,顯然是用了極大的勁力,她開口卻是有氣無力的,好像已放棄了所有,拚死最後一博,她牽住林言的脖子,在他頰邊落下一吻,然後說,“但是……我要你生生世世,永遠記住我!”
淨心失望至極地回身,林語同時轉過來,她隻看到淨心是毫不留戀地,沿著小路漸漸遠行,仿若是從未停留
於是,他以為她喚的不是他,她以為他根本就不想回頭
消融去眉眼,拋卻盡愁傷,本是今生恨,恍若往世恩……
血潺潺流了一地,拖拽著勾畫出林語的足跡,從第三洞前一直到暗門後山,林言看著她遠走的艱難的背影,心上好似積了一股悶氣,他們都知道,此一去,他和他的小語兒,終究已經……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