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門出了一件天大的大事
據說是身為第三洞守洞人的林言監守自盜,擅自帶走了奇玄匣後不知去向,奇玄匣雖說在暗門占了個鎮門之寶的名頭,然而因著沒人打得開這小匣,根本一點用處都派不上,一直被輕視,要不也不會淪落到林言這樣一個無名無姓的小輩手中,但如今失竊,暗門卻是一定要追討回來的
聽雨自那裏當著眾人的麵嘔出一口血,之後暈暈乎乎又睡了過去,她隻依稀覺察自己似乎是被人移到一塊狹小的處所,那兒的地麵常常晃晃悠悠,上下浮動,但仿佛是顧及到她的虛弱,搖**得還算平穩,甚至有些舒坦,到了固定的時辰,就會有一個聲音輕輕柔柔地喚她的名字,她困在夢魘之中,整個人動彈不得,然仍是張口細微如蚊聲般應著,一隻手扶起她來,把稀飯湯水一一給她喂下,用毛巾很是體貼地為她擦幹淨下頜,之後她便又是沉沉地躺下去
這樣一直過了十來日……
聽雨在她的夢裏,仿佛回到十幾年前,她初來聞人府的時候,那時候小師弟還不在,冬姨娘和破風也還活著,家主雖然常常讓荊媽媽打破風板子,好威脅小少爺勤奮學習練功,可是大部分的時候是多麽開心啊,開心到連那樣一點點的不開心都被她忽略了個徹底
小少爺還是就在她的眼前,一抬頭就能望見的所在,她看他笑,陪他鬧,去茶街,回聞人府,去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流連,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嬉戲,她瞧見他是依舊伸手可及,在她觸摸得到的地方,她低頭看手上的水藍發帶,上麵用金色的絲線繡著波紋,聽雨想起小少爺送她的第一條發帶,也是這個色,花紋倒是略有不同
她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她其實知道的,知道這是夢,知道外麵的世間才是真實,可那片現實之中,即使是天翻地覆她也不想理了,她迷迷糊糊間,那條發帶繞在她的手臂上,一點點輕輕柔柔地撫摸著她,她追上夢裏那個身影,她大喊到,“小少爺!等等我!“
那人背對著她,身旁插著一把長劍,那劍泛著寒光粼粼,劍柄上垂掛著玉飾,放置一邊的劍鞘上水紋一道刻一道相連,那不是小少爺還能是誰?她是他的刀,陪他浪跡天涯,相守到老
她說,“這條發帶也很襯你……“
可是當那人一轉過身來
卻是林書
她隻覺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什麽也反應不過來,有東西在拚命地把自己往後扯去,聽雨扭頭望,卻是空空如也,她整個身子都麵對那片空無,她掙紮著,卻依舊抵不過那似乎已經足夠撕裂虛空的力量,那些束縛著她的,是天命,是運數,是擺脫不得
她忽而聽見一個熟悉的人聲,他在喊她,“聽兒……“
“我心許你……“
她猛地回轉身,與此同時那股勁力也將她放開了,她看見,林書不在了,站在那兒的人成了林言
“小師弟你……“,她不知不覺向前踏出一步,下一秒卻仿佛一腳踩入深淵萬丈,瘋了一樣往下跌落,有千把萬把刀刃在她耳邊擦過,刮得她快要暈厥過去,她朝上不停掙紮,企圖抓住哪怕是一點支撐,終於還是徒勞,身臨絕境之中,她突而聽見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在她夢裏現出音容笑貌的人在叫著她
“聽兒……“
她醒轉過來……
先是一通打量,隻見她所在之地逼仄狹隘,四麵中有三處圍著木板,左右不過三尺多,剩餘的前方是一麵簾子,這簾子很是破舊,就像是一條隨意的糙布耷拉在上頭,朝外不停向內傳來鐵蹄聲和鞭打聲,一下一下有著節拍,她忽地明白過來——這是在馬車裏
這時有一隻手伸進簾子裏來,似是要將它掀開,她不知自己現在是何處境,外麵趕車的是何人,又要將她拐到何方,她什麽也不清楚,隻好連忙躺下去,繼續裝睡
她聽得布簾被揭開的聲音,那人極為小心翼翼,隻有帶動的從外吹來的呼呼寂靜風聲和透過眼皮仍舊的黑暗無光預示著夜的來臨,估摸不著時辰,但外邊無聲無息,不是深山老林,就應該是深夜,趕馬人當是看了她一眼後,便又輕輕將車簾垂下,徑直下了馬車,她終於睜開眼看來,慢慢探頭往外
外頭是一間普普通通的茶館,那拿著馬鞭的人背對著她在和另一個人交談,背影瞧著很是眼熟,對麵的人看打扮似乎是館子裏的店小二,過了一會兒,兩人有說有笑踩著階梯進了去,聽雨忍著昏睡太久初醒的頭暈和筋骨勞累,雙手撐住車前板,慢慢地下來了
她隻記得自己最後是在暗門曲水穀第三洞,她在那處昏過去,即算小師弟領她去請大夫,也理應在暗門醒來,可現在這裏對她而言完全陌生,她不知那人是如何進到暗門之中將她運出,雖說她是聞人府的人,但也算半個暗門中人,亦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弟子,不管是做戲籠絡人心,還是為了幫派的門麵,那人必然要麵臨的,將會是東喬數一數二的兩個大宗派的追捕
是誰不惜頂著這麽大的危險也要抓她來這?
她想來又想去,依舊沒有一點眉目,她待人處事應當沒有與人結仇的道理,她一生做的唯二兩件違心事,其中之一便是為了聞人息傷了林書的義女林沫,聽說林沫早幾年已經逝世,林書想替林沫抱不平何必等到現在,再有就是非私怨作祟,而是宗門派別的對立,她在暗門地位並不高,這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是林書或是聞人府的仇敵綁她至此
她就先朝逆著茶館的方向走去,因著不識周圍路途,她左彎右拐,隨著自己性子穿梭其中,遇到岔路時像擲石子一樣抉擇,四麵景色變幻紛紛,黑漆漆的夜間小路,掛燈籠的小酒鋪,普通的街坊人家,她走著走著,也沒花多長的時辰,定下神一看,自己不知何時正身處一個後院
這後院裏曬滿一層層的簸箕,裏麵盛放著各種食材,天色昏暗她辨識不出具體是何種類,她正欲離開時,一隻手倏地從她背後將她的臂膀抓住,接下來便是一個罵罵咧咧的女聲,“今兒來了個出手大方的貴客,上上下下都忙作一團,你卻在這偷什麽懶呢,快去幹活!”
聽雨沒來得及解釋清楚,就被那人從後門拽進了前堂,聽雨突覺一陣眩暈,那婦女正招呼大夥麻溜點辦事時,突然也認出聽雨不是她所熟識的那個夥計,一跳離得她老遠,眼珠子上下思慮,轉而想到,“你是誰,鬼鬼祟祟在小院裏作甚,莫不是這一帶猖獗的盜賊,來偷我們東西的?”
二
聽雨的腦袋卻隻有越來越痛,仿佛整個都要炸裂開來,疼得她扶著一旁的桌子,就差狠狠地把頭撞上去以求片刻緩解,她環顧了一遍,陡然發覺這就是那個她起初逃出去的茶館,她在窺探車外麵的狀況時曾瞄過一眼店裏頭的擺設
兜兜轉轉,竟又回來了……
“聽兒!”,她閉上眼前,隻依稀聽聞有人在叫她,聽雨往上望去,見二樓上一個人扔下了手裏的紙包就跑下樓,著急忙慌地朝她來,那油紙鬆鬆垮垮張開,裏麵是熱乎乎香噴噴的幾個小籠包,那人擔憂的神情寫滿了一張臉
是林言
原來是林言把她帶了出來
她猜測了那麽多,卻沒想過有人可以為了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韙,犯天下之大忌諱,公然挑釁聞人府和暗門,隻是為了護住她的命
其實林言打一開始就察覺出聽雨已經醒來,隻因為他僅僅一眼,便看出聽雨睡著的位置有些許挪動,但聽雨既然裝作依舊昏迷,他便以為她大概是還沒從上回他表露真心的事裏緩過神,還不大願意直麵他,他不想強人所難,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和聽雨言明她中毒之事,便扮做沒有發現,可現如今聽雨有難,他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手腳快過腦子就飛奔而至,接住了倒下的聽雨,他搖了搖她的身子,小聲喚到,“聽兒……聽兒?”
聽雨麵露虛弱,蒼白無力,林言不識醫理,又怎知事情是大是小,隻能一味地著急,他一把將聽雨抱緊就跑向茶館外頭,一邊在她耳邊輕聲,“聽兒,你得撐住,不能輸哇……”
周圍人都看得愣愣的,不知其中緣由,也沒有人出麵攔下林言,這時上麵的那個賣他包子的夥計突然想起這位林公子還沒給錢,正欲追趕出去,一隻小手卻扯住了他的衣擺,小夥計低頭一看,是一個粉嘟嘟極為可愛的小公子,正是那位貴客帶來的,他聽見那些貴人都喊他小嗣或小少爺,便卑躬屈膝道,“嗣小公子有何吩咐?”
小嗣從懷中找出一小錠銀子,遞到小夥計手上,他雖年歲幼小,講話卻頗有上位者的姿態,背過手去直視小夥計的雙目,“我爹爹說,適才那位公子欠的錢,我們替他還了……”
林言哪還顧得及錢財買賣,尋了個人匆匆問路,就驅車往最近的藥鋪而去,誰料聽雨僅僅是一時的失去意識,並非是毒發這等嚴重的狀況,林言正快馬加鞭時,聽雨已經醒了
“小師弟……”,她微小的聲音並未引起急於趕路的林言的注意,扶著車邊的木架,頭又是突地一昏,竟直向坐在車前的林言跌過去,林言被人從背後一推,差點就摔下車來,馬狠狠承了一鞭,受驚狂向前奔,聽雨不知出了何事,清醒下來時就覺馬車失控,探頭想瞧瞧時,林言的手突然環住她,蒙上她的眼睛,一片漆黑中,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林言一言一語似打在她胸腔之上,“聽兒莫怕……”
他單手拉住韁繩,使勁向後而去,那馬匹掙紮不已,聽雨隻聽一聲長嘶劃破天際,然後馬車開始慢起來,馬蹄聲由淩亂有力變得整齊細弱,左右搖擺也幅度漸小,最後逐步停下,林言終於鬆開了她
兩人相視,又是許久無言
林言終於開口,“聽兒,你且耐下心來聽我說,我先前失卻了往日的記憶,現如今才想起來……”
聽雨莫名有些愧疚,林言記起前事,自然而然便會推敲出是齊岸從中搗鬼,她和破風卻一直幫齊岸瞞天過海,將這事偽裝成普通的腦傷,這便是她另一件違背本心之事,也是她對不起林言的又一個地方
她欠林言的太多了,就好像上輩子他負她過多,上天排定了這一世來還一樣
“你在第三洞見到的那個小姑娘,是我妹妹,名喚林語,我也記起了自己的本名,我是林言,林中村的林,萬語千言的言和語……”,林言低著頭,他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眼睛,神情不明,聲音卻已是莫名哀涼,“我曾在失憶時傷她太多,那天又狠狠給了她一刀,她那條腿怕是要因著我這一次出手,徹底報廢……”
聽雨急得一下抓住林言的手,“怎麽會這麽嚴重?後來到底又出了何事?若她是你妹妹,你隻需好言相勸,她想必會體諒你的難處……”,聽雨以為林言是為了護住奇玄匣被迫對林語下了重手,然而她卻忘了,林言一開始就是自願將奇玄匣給了林語,她又接連發問,“奇玄匣可有守住?你帶我出來可有同荊媽媽和月季姐姐他們報備?”
林言隻搖頭,他任由聽雨拉住,“均是沒有……”
聽雨一下子就鬆開手,無力地垂下去,她看著林言,第一次覺得她的小師弟真真正正已經長大了許多,那麽多,多到她已經完全不懂他的想法了,她知道自己打斷了他原本想說的話,“你接著講吧……”
林言仰首望她,手在車板下敲了幾聲,露出一個暗層來,他從中拿出一個水袋和茶杯,倒了一杯水給聽雨,自己咕嚕嚕又喝了許多,似乎把它當成了鎮定安神解愁的酒一般,他們一字一頓道,“小語兒給你下了毒……”,他看到聽雨似乎是微微一震,而後露出一個苦笑來,又是釋然的擺了擺頭,林言緊緊地盯著她,“我曉得你是刀,不畏死,可是我不想你死,所以你答應我,跟我去巫澤求解藥山休木,好嗎?”
然而他換來的卻隻是聽雨的拒絕,聽雨不想因為自己毀了林言的前程,林言在暗門大有可為,而不是應該為了替她解毒,就這樣放棄找回奇玄匣,受著暗門的追殺度日,“不行!”,聽雨堅決道,她跟著林言喊林語,“你得先去找小語兒要回奇玄匣歸於暗門!”
帶著她這個病秧子又是破舊的馬車,暗門和聞人府的人不過多久就能追上,聽雨不顧身子撥開林言的茶杯跳下車,她抬頭,卻突見道路對麵的田野上站著一個身影,那身影是一個幼童,與她夢中那既是聞人息又是林書的影子竟有七分相似,她腦中開始一遍遍回放那些亦夢亦幻似是而非的場景,整個人又陷入其中
三
遠方忽地一句喊叫,是她很熟悉的人聲,用了內力灌入,傳得極遠極遠,“小嗣!回來!”
那孩童動了一動,便不情願地站起,朝田地盡頭走去,離聽雨漸遠,聽雨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思念與衝動,她往那孩童的方位跑去,“小少爺!小少爺,你回回頭,看看我啊!”
她沒有留心腳下,一步踏入一個泥坑裏,整個人向前一倒,她在原地蜷縮起,雙手抱著頭跪在地上,“你跑遠了,我可怎麽……怎麽跟得上你啊……”
倏而聽雨見一個人擋到自己身前,遮住半邊光芒,如同這悲哀的人世,一麵天堂一麵地獄,她昂首,見到林言的臉,那臉上竟帶著慍色,林言在她眼前從未發過怒,她一時之間,已從夢境中蘇醒大半
林言深深吸一口氣,他從來是不服輸的人,可為了聽雨他是一次次妥協一次次讓步,他話裏是難以壓抑的火氣,“你說!我哪裏比不上他,我全改了,我全都可以改,你說呀!”
“不……不是,其實……”,聽雨已經是淚流滿麵,她眼神呆滯望著林言,似乎在透過他看見了另一個人,她最後說,“他哪都不如你……”
聞人息讓她明白了為人全心全意付出是何樣的,林言卻讓她清楚了被人滿心滿眼相待是何樣的,當你的歡喜成了慣常,對其他的誰不是鐵石心腸……
聞人息比不過林言待她好,他給不了林言給她的悉心看顧,給不了林言給她的悲歡相隨,林言給了她的,聞人息一樣也沒為她做到
林言慘然一笑,“可你就是不看我……”
他手裏端著那杯茶,茶杯舉到聽雨頭上就是一個倒翻,本是水溫正好,不燙不涼,把她的頭發淋透淋濕,聽雨覺得一陣寒意,她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抽空了一樣,她聽見他在說話,“聽雨,聽雨……”
林言不停地呢喃細語,茶水從聽雨的發梢流淌而下,她跪在地上,披散的頭發遮住了臉,一言不發,他把空杯摔在地上,登時碎裂成花,“你以為我非你不可嗎?我是誰哪!我陪你蹉跎了這許多年,竟比不過他一個背影!你追得狼狽不堪,我在你身後給你備好茶,備好一切,我願隨你浪跡天涯,你憑什麽不回頭!你憑什麽不願回頭!我是自認天下第二,再無人做第一的林言!我是天下第二!”
他跪坐於地,氣憤地把手高高揚起,好像下一刻就要狠狠地扇出一個大耳瓜子
聽雨閉著眼,什麽也不去想了,為什麽不回頭?為什麽?她也問過自己很多次,可終究是沒有結果,有一種事,永遠不需要理由……
林言卻不是要打她,張開雙手,他輕輕的把聽雨抱進懷裏,“我好像真的……真的隻能是天下第二了……”
天邊劃破一道驚雷,雨稀稀疏疏地下起,風吹雨打中是是非非模糊不清
他嗚咽著發啞的嗓子,“怎麽總會敗給你……”
這場雨連下了足足一月,南方多地突發洪災,許多房屋農田都被大水淹沒,樹木的根部被水泡爛,拔地而起,漂浮到水上,至少在林言以前活的那些年,在他死後數十年,再沒見過如此大的雨,日月無光,星辰不現,仿佛舉世都在一片滄海中哀悼桑田,馬車不能再載人,水衝翻車輛,馬被飛舞的木屑割傷,估莫著已死,他們匆匆出來,隻備了一條蓑衣,現穿在聽雨身上,林言背著她,漫天傾盆大雨,滿眼滂沱泥濘,他一個勁地往前走,隻知道往前走
聽雨接到聞人息應承要娶她的信的那晚,破風比誰都興奮,自己臨時畫了許多婚被上要繡的花色,他先畫了一幅像是小雞啄米的雙鳳來朝,再畫了一幅像是山野荊木的臘月雪梅,最後畫了自己和聽雨和林言的三把飛刀,思量了半日,又添上了九幽劍,看起來就像四根枯樹枝,破風自我感覺良好,“聽雨,你選一個繡上去吧!”
聽雨選了那幅臘梅花……
“明年臘梅會開嗎?”,聽雨睡了後,破風有些奇怪地問了他這話
“許是會的……”,林言那樣說
“我也覺著是……”,破風這麽回答
那些所有早已仿佛是隔世的往事一遍遍浮現,那些打鬧的玩笑的日子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一天天好似忙忙碌碌匆匆而過,以至於他竟沒有想過去珍視,原來失去是那樣痛徹心扉,忘記真的是世上最苦最苦的毒藥,縱使人掐指能算周天萬物,也算不過這天際的命運,林言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那樣無用又無助,以往年少時他常常說,“天下我稱第二,無人稱第一”,現在他卻再也講不出這種話來了
他獨自翻爬過一座又一座山川,涉越一條又一條河流,不知已經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亦不知征程幾何,旅途幾多,他終於見到了傳聞中的七十七連湖中的巫澤
巫澤隱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外麵的雨已漸小,沿著斜斜的屋瓦傾瀉而下,紅磚色的牆麵,黑漆漆的房頂,襯著濕漉漉綠油油的樹,遠遠望去巫澤的湖麵瑟瑟瀟瀟,風搖曳著枝丫漱漱作響,一眼看到底的小巷街橋,這裏是一個小村莊
村莊裏住的人自稱巫族,他們自以為通達天意,能使巫術,全村人整日都是神神道道的,或對著荒蕪的田地不斷地吟誦咒語想讓它自己長出糧食,或麵向家裏僅有的食材幻想使它自己不用烹煮變成菜肴,是村裏人生活的常態,其中最最離譜的,莫過於村裏對山休木的敬仰
他們甚至為此建造了一個比村裏最大的屋子還要大好幾倍的一個祭壇,專門用來供奉山休木
山休木不過是一截斷掉的木頭,唯一異於尋常的地方大概是它四季常青,隻需將根部泡在水中,其上的花兒葉兒便永不凋零,村裏人早中晚用飯前家家戶戶都會跑來山休木的祭壇前朝拜,並由族長唱一大段的禱詞
山休木的名稱起源於三百年前山休大師的名號,據說這斷木便是山休大師給巫族的人們送來的,當時村裏大夥長年不幹活不打理,光顧著念念叨叨那些不可能的事,糧食早已用盡,路過的山休大師用山休木的果子救下了他們,並將山休木留在巫族,此後世世代代每次鬧饑荒,他們都依靠山休木避過危機,往後巫族便越來越供奉著這尊救命的菩薩,將它視為神靈一般,連凋零的根葉都有專人收拾,在特定的儀式下埋入黃土,若有人偷盜,說會舉全族之力致此人於死地也絕不是故作虛詞
四
林言來到村口,人已經因著許久沒有整理頹廢了許多,而聽雨卻因著他的照顧,仍舊是原來的模樣,規規矩矩幹幹淨淨,就連易髒的袖口領口都是異常整潔,林言輕輕將聽雨放下到一塊避雨的石頭上,這裏是一戶平平凡凡的人家,沒有一絲顯眼的地方,但林言正是看中了它匿於市集間的這一點,他稍稍理了一下著裝,就上前敲門
自柳漫然死後,蒼黃坊便被柳家收回,盡管它是柳漫然個人所置,回倩與回安無處可去,在柳侍然暗中幫助下逃至巫族
巫族的族長與柳侍然有著不淺的交情,因當年柳侍然在年少無知時隨家中長輩雲遊至巫澤,遇到還不是如今幾近古稀之年耄耋之齡的族長,族長巫皓給他變了個小戲法,稱之為巫術,不明就裏的柳侍然為他拍手叫好,直呼厲害,並輕易許下每年都來巫澤看皓叔叔新研製的巫術的承諾,起初幾年他也是真的興致勃勃,後來年歲漸大,對這些事看淡許多,但礙著巫皓一如既往的疼愛,即使家徒四壁,也恨不得擠出一點錢財買雞買鴨招待,村裏人對他亦是極好,而且為妥帖顧及這個“世外人”,村裏人紛紛下地種起“俗世的糧食”,勤快了不少,故他仍是每年都按時前來,並依舊讚同村裏人對巫術崇尚的習俗
如今就是那麽恰好,屋裏人便是回倩
回倩生性善良,聞人府利用唆使她以身犯險引出骨朵兒之事,她並無大的介意,對聞人府中人也沒有太多的惡意,盡管回安為這事仇視聞人府已久,恨不能將跟聞人府沾著邊的人全都殺個幹淨
一扇門開,隻是在林書和柳侍然談事時,兩人遠遠地候在身後見過一麵,這一瞬卻是,回倩認出了林言,林言亦辯出了回倩
兩人均是脫口而出,“怎麽會是你?”
林言手上一抖,腰間掛著的飛刀已抓在手中,刀光一閃而過,刀柄上刻著的“葉”字格外顯眼,轉眼之間,他已經架住了回倩的脖子,“我現今去外麵另尋住處,你若透露我的行蹤,我便殺你祭我的刀!”
“我不知道你來巫族有何意圖,但如今你這浪人般的模樣,再帶著刀主這樣一個姑娘,會被人認作是土匪搶人也不為過,又怎麽找得到落腳之地……”,回倩不慌不忙,她早看出林言對聽雨的心意,又望得聽雨一直虛弱不堪地趴在林言背上,猜到林言多半是為了聽雨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心裏已經有些許憐憫,便說,“不如你留在我們這兒吧,隻要你不傷我們和族裏人的性命,我可以說服師兄給你一個庇護之所……”
林言當然不是來取他們人頭的惡人,他隻不過是想要山休木的根葉,簷下雨滴點點,外頭的世間似被人用這場甘霖徹徹底底衝刷了一遍一般,水汽迷眼,天地都是濕漉漉的一片,林言也知回倩沒有歹心,他盯著回倩的一舉一動,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飛刀
“我也不願為難你,你想必是蒼黃坊無處容身,才來到這巫族,這樣一來回安應是與你在一處的,他或許不會同意你的做法……”,林言與回倩還是客氣著的,“他對聞人府的敵意,我是明明白白看在眼裏……我和聽兒……不管怎樣說,就算我現今是個反賊,我們也還是聞人府的人……”
“可你們既然都已經叛離聞人府了,又怎算得上是他們的人……”,回倩勸說他,“師兄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若他不許,你再走便是,左右我們是強迫你不得的……”
林言一想也對,也就應承下來,將聽雨安置妥當,兩人在屋中等回安歸來,回倩到灶房準備吃食,林言幹坐著不得,去打了下手
回安住在村中,也不能吃白食,便想著事事助村裏人一把,不僅明裏暗裏話中話外勸說族人多務農桑,將柳漫然所授織裁染紡的技巧多多少少傳給眾人,還教他們耕地牽牛,養羊蓄奶,剛開始村裏人都是不耐煩,不過是礙於柳侍然的麵子,回安促農之時,個中艱辛實不足為外人道,後來摸摸拖拖到了豐收之時,大家夥試到了其他許許多多的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嚐到了一點甜頭,回安在族裏的聲望也日益水漲船高,與此同時巫族也漸漸富庶不少
埋葬根葉的儀式現是回安在主持
回安返至家中時,一如尋常見到的是回倩在大堂的飯桌前擺盤布菜,他正想上前照舊發發牢騷,嘮上兩句,灶房的簾子後卻傳出了男聲,緊接著林言端著一盤小炒出來了
回安先是怔怔的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林言一言不發地瞧著他,對視良久,他終於想起詢問回倩來,“倩倩,眼下這情景是……何故?”
回倩隻好將前因後果一並向回安說了,也提及屋內還有一個聽雨,末了又道,“師兄你日夜守著山休木的根葉,不知道外界的傳聞,他便是那第三洞的守洞人,已是潛逃出聞人府和暗門,如今他和那兩大宗派站在了對立一方,師兄不必因此再累及他人……”
回安打量著林言,“你到底是為著什麽做了叛徒?”
“我弄丟了奇玄匣……”,林言注意到回倩話中有關山休木的訊息,心裏盤算著這真是天賜良機,他故意在話裏連上對暗門的不屑,不經意取悅於回安,“棄了便棄了,居然為著那個破匣子從東洲之北追來南蠻,真不知有什麽他娘的用處!”
回安卻仍是有點懷疑,“你說你逃就逃吧,怎麽?把聞人府的刀主大人也一塊捎上了?”
林言直麵回安探尋的目光,“她是我的,無論我到哪裏,她也必須在哪裏……”,他早打聽到山休木於巫族人的珍貴,隻好掩藏聽雨中毒之事,不想回安看出自己的目的,“她被我下了藥,短時不能反抗……”,他卻也補充道,“我們兩心相許,隻不過聽兒對暗門聞人府忠心貫日,放心,我會把她勸回來的……”,他點明,“失去刀主的聞人府,還能是聞人府嗎?聞人府若因此敗落,這樣你不就足以報了聞人府當日利用倩倩姑娘之仇……”
回安眉頭略略一跳,“你倒是可以留下,不過不能光吃不做,你得幫忙……”
林言裝作淡定毫無波動的樣子,內心早已樂開了花,“你要我幹什麽活呢?”
五
“我同族長講一聲,你就能住在這裏,我會和他道,你是來我這投奔的遠親,你到時候可不要說漏了嘴……”,回安接下去道,“明日族裏要舉行葬根葉的慶典,要設八根火炬於八方,燃山休木樹脂所製的幽香,近日暴雨連綿,須以傘遮火,中間由三個青壯年挖洞,族長和我在一邊唱禱詞,其餘族人圍圈和吟,你……”,他看著林言不算瘦小的身板,“便去挖洞吧……”
林言點頭道,“好……”
次日淩晨,林言便由回安領著去見了巫族族長,村中人除卻迷信和偏執之外,對外人也是友好,說明了個中因由後,巫皓欣然接受了林言的到來,還熱心地帶他熟悉村子,到了準備要葬根葉的祭壇時,林言看到數十個大漢冒著大雨傾盆,一點一點地將一個有著階梯的高台建起,那台之高,筆直入雲,林言甚至懷疑那雷光電光撕裂天邊的幕布時,也會將這高台頂端一並毀壞殆盡
三人邊聊邊看,起初有幾次差點讓巫皓無意間險些套出了林言和回安話中的漏洞,到後來二人便默契地隻由回安答話,林言不時附和兩句,巫皓奇怪時,回安隻好道,“我這表親生性膽小,不慣與外人相處,多幾日熟悉一點就好了……“
巫皓絲毫沒有懷疑,他還摟著林言的肩頭,“年輕人,這人啊,拚得就是一股衝勁,你這樣將來可是會吃虧的……“
林言心中翻著白眼,表麵上卻謙遜道,“吃虧是福……“
漸漸地,黃昏月白,寒鴉駐枝,西風殘照中,淅淅瀝瀝的小雨仍是下個不停,一點一點在地上有節奏地擊打著,天邊最後一線白光慢吞吞地被侵蝕,直到那僅剩的一絲光亮都化作虛無
巫皓披著蓑衣,一步步登上高台,環顧底下的人山人海,那些都是他的族人,他開始吟唱,下麵的巫族中人雙手護胸,低聲應和,“茫茫天地,渺渺乾坤,瀟瀟風雨,點點雷聲,唯是我族,天地垂憐,乾坤所惜,風雨不懼,雷聲難鳴……“
包括林言在內的三個青壯男子拿著鏟子來到台腳之下,三根撐起台子的細杆中間的地方,那裏用鮮嫩的紅花鋪灑了一個小圈,為了防止大雨將花衝走,族中的人還在回安提議下輕輕用細針將花瓣釘在泥土中,這個圓中就是葬根葉之地
林言來之前,回安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弄亂損壞那些紅花,否則會被視作擾亂神靈的棲息地,是大罪,林言和其他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挖開泥土,在花圈之外鋪成一個聳立的土堆,約摸一尺深淺時,層層圍繞的人群中讓開一條道路,幾個頭戴花環的姑娘身著清一色花樣的裙子,遮著大片的荷葉過來了,她們手裏均端著盛有根葉的盆子,林言三人候在土坑邊,看她們一個一個由少族長——巫皓的兒子驗查過後,將根葉倒入坑中
林言趁大夥都留神著那個坑洞時,腳往旁邊一滑,裝作不慎摔倒,他刻意避開了那些紅花,不想多生事端,就在他倒下去時,趁機往手上摸了一片葉子,一旁的同是挖洞的一個大漢連忙扶了他一把,“沒事吧?“
高台下有雨絲飄進來,林言手快將葉子藏入衣袖之中,“無事,我下去休息一會……有些累著了……“
林言揣著那片葉子,心想不過是一片不起眼的小葉,多半不會被發覺,然而他怎知巫族對山休木的敬重簡直到了瘋魔的地步,一枝一葉早就被巫皓熟記於心,林言離開才一陣,便到了由族長親自查驗的一環
巫皓沿著高聳入雲的天梯,一步一步地再度攀爬下來,一邊還繼續誦唱著禱詞,那些梯子上的木條細細小小,仿佛巫皓的每一步都踩在踏空的雲彩上,尋常人看在下麵,必會因這等置己於險地的作為心驚膽戰,然而對神靈深信不疑的巫族人卻並不為族長操心,在他們看來,每年的這時候,這登天梯的舉動是受護佑的,以往也不是沒有出過事,但那一定得說是族長違背了神意,神靈不願承認這個族長,才借此良機把他帶入地獄施罰,登天梯死去的族長,就連他的家人也會唾棄他,死後被拉到山坡之上,由飛鷹將他的髒腑啃食幹淨,沒有全屍,可以說,這場祭祀,不止是讓山休凋亡的根葉安心入土,還是族長是否對他們的神忠心不二的考驗
巫皓順順利利通過了
輪到巫皓最後翻看時,他一下就認出來了,那裏少了一片,那新鮮的截痕還在,而由族人悉心照料的根葉,怎會出現這種錯漏,逐一排查後,巫皓很快便斷定是林言所為,回安立刻推脫說,“我這外戚已是數年不見,我對他也無多的了解,貿然將他留在村中實是我的過錯,現下火燒眉睫,就是先將他捉回,莫讓山休木的根葉流散在外不入故土方是要緊之事……”
林言回到住處,劈劈啪啪如雷聲大力地敲開了門,屋裏的回倩並沒有去湊葬根葉的熱鬧,留守家中照顧聽雨,回倩稍顯不悅地拉開門閂,話剛說到一半,“怎麽這麽……”
這時林言就已經闖了進來,他粗魯地一把推開回倩,回倩一下跌在地上不明所以,他跑到裏間帶著聽雨走出門去,外麵仍舊下著雨,他火急火燎,撐了把大傘,讓聽雨披好蓑衣鬥笠,傘擋著聽雨,自己什麽也沒遮,就衝進雨中
回安料定林言不會不理聽雨,知道他一定會回到自己家裏,帶著手拿鍋鏟掃帚菜刀的民眾趕過來時,還是遲了一步,從回倩那裏得知他逃離的方向,便攜了眾人,哄哄鬧鬧地去追
林言是在巫澤畔的一座跨湖三孔小橋被趕上的
聽雨終於醒來了,昏睡一天,她緩緩睜開雙眼,便覺四周夾雜著是一片雨聲打鬧聲,那些巫族的族人將鍋碗瓢盆打得乒乒乓乓響,為首的巫皓大叫道,“我們好心收留你,你卻恩將仇報,讓我們的神靈不得安息,如今念在回安的麵子上,隻要你交出葉子,我們就可以放過你,但你和你的後代子孫以後也不能踏入巫族土地半步,我們將永世驅逐於你!”
六
林言頂著瓢潑大雨,吼得是撕心裂肺,“葉子給你們僅僅隻是埋進土裏等它化作春泥,可在我這裏是一條人命啊!”
回安和巫皓根本不同情他們,在巫皓眼裏,林言幹出這等事來,他願放他一馬已是仁至義盡,好心得不能再好心了,而回安對一心向聞人府的聽雨沒有任何好感,甚至是盼著聽雨死掉好讓聞人府沒落下去,看著他們的淒慘眼中隻是略帶冷酷,如同結著冰霜,巫皓一聲令下,族人們紛紛爭先恐後上前,把林言和聽雨四麵圍得是那個水泄不通
聽雨耳聞四處村民們敲打手中鍋盤造勢之聲,先前還有些納悶自己身處何方,她動了一動,從林言背上下來,搖搖晃晃終於定住了身子,林言自然也覺察出聽雨已然蘇醒,聽雨聽得出來,他刻意放緩了聲音,怕是為了不要嚇著她令她寬心,“聽兒,你好點了嗎?“
“嗯……“,聽雨醒了醒神,瞅見對麵,橋梁前後均圍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那些人手裏拿著各種一切能敲能砸的武器,橋上雨滴點點,夜泊的船隻靠在岸邊,白沙堆積的河畔,幾棵長在水裏的矮樹,鬱鬱的水草,本該靜謐無聲的夜裏,一聲又一聲雜音劃破安寧
聽雨知道,自己又給林言添了麻煩,林言為她做了那麽多那麽多,她居然什麽也回饋不了,他去闖刀山火海,她卻隻能在彼岸等他,她不自覺又哭了,她聽不見自己的哭聲,在一派雜亂無章的聲響中,她閉上眼也抑製不住不停流下的淚,忽然,她聽見一聲極微小的破空之聲,從背後而來,向著林言砍去
她連忙爬起,從後頭一下抱住了林言,那把飛刀直直刺入聽雨的背脊,極深極深,血花飛濺而出,地麵上流淌的雨水漸漸被染成了眩目的紅色,交織在一起的血水模糊,勾勒著花樣的斑紋
林言被聽雨一撞,愣神向前一摔,他下意識護著聽雨接住她的身子,卻見她背後潺潺地流著血,如何都止不住,他慌了神,兩人均是坐在地上,雨已經浸濕了他們所有的衣物,林言的發尖淌著流水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不哭……”,聽雨躺在林言懷裏,看他低著頭,左眼湧出一滴淚來,她雙手繞上他的脖子,雨還在下,那些拿著武器的人候在一邊,不再想攻擊了,聽雨親上他的左眼,吻幹了那滴淚花
她心安極了,瞑目淺笑,無力的手摔下,揚起水花,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一如多年前,“對不起,我家少爺給你添麻煩了……”
因緣而遇,果終而離
人從何出來,又歸何處去……
林言細弱地呼喊著,他擁住聽雨欲將她抱起,卻不知何故隻剩了渾身沒勁,在這漫天大雨中,他的人聲襯得是那樣無力,“你以為這樣就能還清你欠我的情了嗎?我告訴你,不行!我不允你……不允你啊……”
聽雨自然是沒有一絲應答,他貼著聽雨的臉龐,正呆呆地在那兒時,低頭突然看見,一雙極白極白的鞋子向他走來,他模模糊糊硬是撐著,抱著他的聽兒,聽兒的背上,深**入那把飛刀,衣布上滲出一大片血來,那雙鞋於他莫名地熟悉,好似經年以前,他曾經無數次地目睹耳聞,他忽地想了起來,這……這不是……娘親以前……
他猛地一抬頭,直麵上鞋子的主人,那雙空洞無物的眼,一條淺淺的長長的瘢痕,不再是溫和的笑
伸出手摸自己的麵龐,他不知道為什麽,就已經是淚流滿麵
果然,是林書
“你怎麽來了?”,林言握住他的衣擺,林書舉傘為他們隔開了雨幕,他似乎想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大哥,你快救救聽兒,你不是會醫術嗎?快救救她,求你了救救她……”
林書退開一步,拉開了他手中拽住的衣角,這是明明顯顯的拒絕,他的聲音已是亙古不滅地平靜無波,“你該是認得出這把飛刀的……”
對,對的,他是認出來了,這飛刀是小莫的,他是知道的啊,小莫在向荊媽媽學著飛刀,風吹雨打,七零八散,飄**在世的是誰與誰的恩仇,有多少無奈是無論如何也算不盡說不清道不明,林言開口問他,“為何啊?“
林書站在那裏,風卷起他衣袂飄搖,露出他那雙已經有些老舊的靴子來,白得如雪如霜,仿佛再過多少年它還能一如往年一般地纖塵不染,可是所有人都曉得,它怕是早就沾滿泥灰,落遍塵土,隻是有人,有那麽一個人把它刷淨磨平,去汙潔垢,硬是把它當做以前的樣子,演了一場讓外界都以為它還是似當初一般的戲
林莫今年已經是十五的少年郎了,他就跟在林書身後,腰間掛一串飛刀,林言望見的他的眼裏,有著跟當年的聽雨一模一樣的東西,那是被稱為“刀”的一種人所擁有的,他知道,林莫怕就是林書為下一代劍主選好的刀
林言始終沒有得到林書的回答,但那把飛刀明明晃晃就是向著林言他自己而來的,隻是讓聽雨為他受了這一劫
“你想殺我?”
林書卻搖頭,“不,我隻是賭她會幫你擋……”
“你有什麽把握下這個注呢?”,林言笑得既是徹悟又是淒慘,“她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小少爺,我……”
林書打斷他,“但我終究是賭對了,不是嗎?”
“你拿我和她的命,活生生的人命,當做棋盤上不值一提的棋子,對啊,你贏了……”,他心裏空虛而落寞,悲戚又哀涼,“所以,你想從我這拿到什麽賭注呢?”
林書的話理所當然,“她的刀血已盡,我還缺一把刀……”
“她若死了,我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倒不如隨她而去,到了陰間,她指不定就不想著她的小少爺了,我會是第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人……”,他摸到自己配在腰間的飛刀,拔出最上頭那把刻著“葉”字的,在空中比劃兩下,刀尖依舊鋒利,他對著自己的頸部就要一刀下去
這時林書才緩緩道,“隻是假寐而已,我讓小莫掌握好了分寸,她不會死,但我要讓她下半輩子無知無覺,生不如死!”
七
林書恨聽雨仿佛是天經地義,理之當然,就如同每一代劍主與他的刀主互相敵視一樣,就像聞人龍之於聞人風,杜若鬆之於聞人龍
根源不過是聽雨害了林沫,林沫於林書而言,是他身邊除小莫外,唯一與昔年林中村有著瓜葛的人,當年他們一塊逃出,生死相依,不離不棄,他們對林書來說,是真真正正的,他和林巧兒生下的孩子
在無意之間,林書曾無數次喚他們莞兒和善兒,這是他想過的,給他和林巧兒的兒女起的名字
他一直臥薪嚐膽,含垢忍辱,他日日夜夜想著為他的小沫報了此仇,等到今時今日,才等來了這個大好時機報複聽雨,人們不會因此懷疑刀劍不和,敗壞聞人府的名聲,而是會說……
林書很是冷靜,亦是冷漠,“奇玄匣在一個雨夜,被最後一位守洞人帶出到巫澤,這位守洞人對暗門素來懷有異心,他在巫族圍困之下進退不得,臨死之前,拉上了聞人府的刀主和巫族所有人同歸於盡,還毀掉了奇玄匣和其中的物什……“
他笑了一笑,緩緩道,“而最後一位守洞人是誰,隻有暗門和聞人府的人明曉……“
回安頓覺不妙,他注意到林書是話裏有話,“什麽叫拉上巫族所有人?“
林書彎下腰,與林言麵對麵,他側過身子,讓林言一眼便看得清回安和一旁跟來勸架的回倩,回安就護在回倩之前,他轉而麵向回安,卻是對著林言說話,“你看他們,一個個可是要為了那些不起眼的枯枝爛葉毀你性命,大哥若留下他們,你和你的聽兒如何能有活路……“
明明林書是聽見了巫皓先前說的話,清清楚楚地知道巫皓是想留林言一條命的,現下卻又在此處顛倒是非黑白
可回安深知,自己這邊這群人大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一點武功也不會,隻懂用蠻勁去拚殺,林言若不是帶著一個重度昏迷的聽雨,要從他們手裏逃脫可謂是輕而易舉,他清楚得很,林書身邊埋藏的那些個,絕對都不是無能之輩,若是他們蜂擁而上,即使自己這邊占著人多勢眾,也不過是單方麵的屠殺,他為了保住巫族和回倩,已經顧不得什麽神靈了,也把自己存著的那點不滿都暗暗藏起,信誓旦旦道,“我回安可以向盟主大人做這個擔保,巫族人不會再為難這位公子,那片山休木的樹葉他亦可以拿走,我們再不會阻攔,還請大人有大量,放我們一馬……“
巫皓亦是一言不發,既不認同也不出言反對
林言愣愣地在那裏,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林書見他對此並沒有什麽異議,揚起一隻手示意伏在周圍的手下準備時,回安搶先一步,奪過身後一個村民手裏的菜刀就向林書衝去,他知道林書是不能視物,擒賊先擒王,他打算拚一回,用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換身後所有人的安然,至少,倩倩必得無恙
林書早就聽出回安正在朝他迅速奔來,但他卻一點反抗應對的跡象都沒有,他直起身靜靜地呆在原地,眼看著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林書的性命危在旦夕,一邊的林莫忽地踏出一步上前來,林莫知曉,這是爹爹給他的磨煉,他手握數把飛刀,一個躲閃避開刀刃,回安一個砍不中,衝得太快而被慣性一帶,險些摔在地上,林莫一把飛刀過去,正中後心,回安倒下,垂死時動彈了兩下子,就再也沒有醒來
回倩連害怕都不記得了,她一下跑出來,後麵的巫皓伸出手,卻終於是沒來得及拉住她,回倩撲在回安的屍體上,一聲一聲地抽噎著,“師兄,師兄……“
林莫邁著腳步,徐徐靠近了回倩,手裏的飛刀一轉,四下巫族的人個個靜默無聲,沒有一個人出言提醒回倩,他輕易便一刀捅進去,回倩軟下,伏在回安身上,亦是匆匆忙忙,便去見了他們的師父
與此同時,林書的手也慢慢地放下來了——這是動手的號令
然而從剛才到現今,林言腦子裏隻不斷盤旋著林書原先的那句話
“隻是假寐而已……“
頭兩個字就把他從欲自絕的邊緣救了回來,可是……假寐?林言記得了,小語兒種的好像是有虛?他在蒼黃坊時,聽人說起過這兩味毒藥,是骨朵兒殺害錢玟時所用,這兩味藥合在一起,是天下難解的劇毒,幾乎可以讓人當場斃命,他越想越是氣憤,越想越是衝動,“可……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什麽!小語兒給她下了有虛!”
他的聽兒,他的聽兒必死無疑啊……
怎麽會這麽巧合?聽兒沒有死在任何一個對她有著殺心的人手上,卻那樣恰好被迫在這個偶然中身亡
對話的兩人誰也沒有理會四處的殺戮盛筵,鮮血遍地,開出漫天紅花,刷啦啦的雨水一次又一次衝開那些血流肉爛,肉盡骨出,地麵上混雜著血水和雨水,屍體腐爛的臭味彌漫在四周,一個日夜過後,這座橋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紅色的妖冶的花紋浸濕爬上他們的衣裳,宛如黃泉彼岸的無葉之花,預示著今夜的凡俗慘劇,林書一雙白鞋被血浸紅,他觸到腳邊的濕意,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對林言的控訴,林書絲毫沒有動容,他輕輕喚林言,一如往昔,“小言……”,他說著林言聽不懂的話,“我以為你最懂她的……”
林言越發焦急,他完全不明白林書的意思,“你說什麽?你在說什麽?”
林書繼續道,“我說,你懂她,但不信她……”
林言可以猜出林語所有未說完的話,卻終究沒有發覺,她根本就沒給聽雨下過有虛,之前那藥粉,隻是普普通通的迷藥
是呀,他該想到的,三月的期限早早便已過去,聽兒卻一次也再沒有毒發,他是在逃避什麽,他不願承認自己虧欠了另一個姑娘那樣多,他在自己騙自己,騙得深信不疑,哪怕隻有一點點,他也想林語真的和他是,兩不相欠
他最後道,“你還是我的大哥嗎?”
是那個溫和善良,儒雅謙遜,時常笑著,從不算計從不害人的林書嗎?
不是,林言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叫聞人書
林書依舊不答,林言接著又道,“不過是那樣一個咋咋呼呼一無是處的姑娘,你何苦呢?”
林書終於又開口了,“奈何……眾生皆苦……”
林言淚眼婆娑,“我悟了……”
昔水中聽兒始終未能參悟的那最後兩式
三十五式,青山落雪——青絲雪
三十六式,浪絕酒孤——浪客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