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維勳看清油畫主角的瞬間也有些吃驚,這是他所熟悉的眉眼,可是畫中人明顯不是連樂青,他見連樂青定在那裏表情怔然,很快便明白過來她的身份。曾經很多次聽她提起她的母親,沒想到如今用這樣的方式一賭真容。

而一旁的馬俊之好整以暇地觀察著連樂青的表情變化,她的反應讓他的嘴角得意地勾起。

魚兒要咬鉤了。

鍾維勳知道馬俊之打的主意,快步走到連樂青身邊,小聲在她耳邊提醒:“連樂青。”

連樂青依然呆呆地看著那幅油畫,鍾維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張油畫風格與馬俊之畫室裏的其它作品的風格有所區別,其它作品更注重造型,光、層次、冷暖的對比沒有這麽強烈,而眼前這一張有種逼近真實的通透。他的目光不自覺往下,見右下角寫著日期和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歐文。”他低低念了出聲。

聽到聲音,連樂青猛地回過神來,視線也跟著移到油畫右下角。那裏有作畫的日期,十四年前的四月四日。

連樂青從來都沒聽過歐文這個名字,他應該不是一個很有名的畫家,可是這一幅畫不像母親的作品色彩明豔,但是有一種自成的格調和情緒,讓人覺得有故事。連樂青深呼了一口氣,轉向馬俊之:“馬先生,可以把這幅畫賣給我嗎?或者告訴我怎麽才能聯係這位叫歐文的畫家。”

“連小姐,別心急,我想讓你幫忙找樣東西。找到之後,這幅畫,就算送給你也是無所謂的。至於畫家歐文,你想見他,恐怕就要費些功夫了。”

連樂青這一係列的反應早就在馬俊之的預料中,他更加胸有成竹地揚起嘴角,將連樂青和鍾維勳領到畫室旁邊的陽台,示意他們坐到藤椅上,然後讓那位女伴煮了咖啡過來,這才慢慢講起這幅油畫背後的故事。

十四年前,馬俊之加入了北城最大的畫家協會,不過,他一直自視甚高,加上剛和薛冰冰新婚不久,薛冰冰是個控製欲極強的女人,對他管束頗多,他便很少和協會的其他成員往來,直到向美丹出現。

向美丹人長得漂亮,也有才情,在她的身上有一種所有人都沒有的凝聚力,幾乎見到她的人,都很喜歡她。

馬俊之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我對你母親,欣賞居多,並沒有什麽非分之想。畢竟,我那時候條件不好,有自知之明——比我富有、英俊的人實在太多了,比如歐文。”馬俊之說到這裏,見連樂青表情不對,便解釋了一句。

歐文不是簡單的富二代,可以稱之為世家子弟。明清時期,他的祖輩便有人官至兩江總督,其中不少去日本和美國留過洋。到了歐文這一代,家境依舊殷實,思想也活泛,歐文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者,他從巴黎美術學院畢業,一直試著把歐洲油畫和中國國畫的精粹融合在一起,繪出了不少在業內評價挺高的風景作品,比如《小橋流水人家》。

向美丹在國內學的也是美術,經常在各地采風,研究了很長時間的敦煌壁畫。兩人雖然對藝術的見解不同,但因為向美丹能言善辯、不拘小節,居然同歐文一見如故。

歐文曾經當著我們的麵說過,如果他在向美丹結婚之前,遇到她,說不定自己就會結婚了。

連樂青隻知道自己的爸媽是自由戀愛,從來沒聽人說過這些事,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和煩躁,忍不住出聲打斷他:“馬先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按照我所見所聞實話實說,連小姐要是不喜歡聽,那麽這個故事就到此為止了,我的委托自然也就沒有往下談的必要。”馬俊之不以為意地笑著,將手裏的咖啡杯推開。

連樂青啞口無言,她知道自己不該這個時候發問,身子往前欠了欠,兩手搓了搓,在複雜和矛盾的心情裏妥協地對馬俊之說道:“抱歉,你繼續說。”

一旁未置一聲的鍾維勳輕輕握住她的手,抬眼看向馬俊之,眼裏有一絲警告的意味:“馬俊之,講述時隻陳列事實就夠了,不必代入太多推測和個人情緒情感。”

“我說的就是事實,如果你們覺得是推測,那麽也是當時我們五個人中大多數人的推測,並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人心是控製不住的,這點,鍾先生應該也懂。”馬俊之臉皮厚,笑著攤了攤手,繼續往下講。

向美丹加入協會之後,馬俊之和歐文都變得活躍起來,他們三個,外加一個叫何君的大學教師,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單身女人,擅長畫人物肖像,另外有個叫邢雨山的男人,在日本住了多年,深受浮世繪影響……五人年齡相近,十分談得來,經常私下聚會。

因為歐文家收集的藝術品種類繁複,他經常邀請大家到自己家小聚。

這幅油畫裏的場景便是歐文常駐別墅的一樓客廳,當時,他們五人做了個有趣的嚐試:每人給其他人當一次模特,用不同風格詮釋同一主題。輪到向美丹的時候,她頭一天晚上因為照顧發燒的女兒,也就是連樂青,熬了一夜,歐文體貼地建議,她可以當睡美人。說來也奇怪,他描繪人物的時候,一直喜歡抽象風格,將顏色淡化,但不知為何,畫向美丹的時候,用的是寫實細膩的筆觸,用色穩重通透,以至於這幅油畫遠遠看去,就像是張巨幅照片。當時其他人都非常震驚。”

“這張畫上,向美丹身後那個擺放在櫃子上的瓷器,是歐文特意找出來的清乾隆淺黃地洋彩宮廷人物長頸葫蘆瓶。這種器形並不多見,要是放到現在的拍賣所,也許會拍出比《鬼穀子下山》罐更驚人的高價。”馬俊之指給連樂青和鍾維勳看,如他所說,那隻葫蘆瓶在畫的背景裏清晰可辯。

“最後一次聚會,是歐文當模特的那天,我和何君、邢雨山幾個按照約定,到了歐文常住的別墅門口。然而他的老管家說他不在家,不僅如此,我們撥打他的電話也打不通,我們等了很久,最有趣的是那天向美丹也沒有出現,就連他家裏的葫蘆瓶,也跟著他們失去了蹤影。”馬俊之說到這裏,故意咳嗽兩聲,“何君推測向美丹、歐文、葫蘆瓶……的消失,應該是一回事。”

“她是說我媽和歐文……” 聽到這裏,連樂青有些激動。“私奔”兩個字是再也說不出口。

“這也不足為奇,他們倆的關係本來就好得超乎常人……”

“這不可能,我媽和我爸的感情一直很穩定!”連樂青反駁道。

馬俊之聳聳肩,眼裏露出嘲諷:“穩定?凡·高、海明威都古怪,畫癡畢加索幹脆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有過兩任妻子,無數情人,藝術家的生活如果穩定,生活就沒有半點波瀾,怎麽能創造出有**,能感染他人的作品?”

“謬論。”鍾維勳不讚同地開口說道。

“你們聽過馬斯洛需求嗎?連樂青所謂的穩定,不過是馬斯洛需求層次裏,最底層的生理需求,男女一起共同享用生活資料,因為撫養兒女捆綁成利益共同體。藝術家追求的是馬斯洛需求層次裏更高的境界,更注重的是我們的精神世界真正的自由和愛情。”馬俊之一邊洋洋自得地說著,一邊伸手攬住主動送上親吻的小女友。好像在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們他自己說的那些話。

“馬斯洛所推動和發展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其最高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在重視人的潛能、自由、責任和尊嚴的同時,也強調人性與社會價值的統一,” 鍾維勳知道馬俊之肚子裏那些多少花花腸子,對其打著“藝術家”旗號行人渣之實的行為極其不屑一顧:“從古到今的社會主流價值,都提倡夫妻之間坦誠以待,忠貞於彼此。”

馬俊之聽出了鍾維勳話裏的嘲諷,他深知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博學程度讓人歎為觀止,此人極其難以應付。

“鍾先生,你不得不承認,一對男女是否能相扶到老,多半取決於他們是否仍然相愛。如果隻是因為生存和生活為目的,彼此忍讓,那是對對方和愛情的不尊重。因此,連樂青,你要記住,你的媽媽是個不錯的畫家,她必須跳出束縛常人的那套無用的倫理框架。”

“夠了。”連樂青終於控製不住地提高音量,她不想聽這些複雜的心理學,更不想從別人口過聽到她媽媽不好的一麵,“我媽跟你不一樣,她不會把感情當成兒戲,不會因為什麽生理需求而和我爸在一起,她的愛不會這麽幼稚和膚淺,我相信她既然選擇投入一段感情,便絕不會三心二意。”

鍾維勳望著那個女孩,這一刻,她站起身來,不高的個子,迎光而立,聲音卻斬釘截鐵。

事實上,在馬俊之說那些話的時候,連樂青想起爸爸和媽媽因為工作的事情,吵過不少次架。

他們真的是因為她勉強在一起生活嗎?就像那些熬到孩子高考完,就馬不停蹄地奔到民政局離婚的夫婦一樣?隻不過沒等到她十八歲,媽媽就受到外界的**,跟著歐文走了……

這就是人性的真實麵?

這個念頭飛快地閃過她的腦海,卻馬上被她否定。她用指甲狠狠掐著手心,刺痛的感覺讓她清醒許多,她提醒自己不能被那個無良畫家牽著鼻子走。

“拒絕承認真相的人才是真正的幼稚、膚淺。”馬俊之像個普通長輩一樣說道,“連小姐是個成年人了,是時侯麵對這些事了。”

“正因為是成年人,所以除了自由,也應該知道約束和責任的含義,沒有約束和責任的絕對自由,對自己而言是放縱,對他人而言更是施虐。”鍾維勳輕輕將連樂青攥緊的拳頭掰開,與她十指相扣,“我本以為馬先生是聰明人,能從薛女士的案子上吸取一些經驗教訓,卻不想你原來冥頑不靈。為了低級的快感和廉價的自我滿足,什麽都不在乎。我為國內藝術界有你這樣的人,深感悲哀。”

說罷牽著連樂青離開。

馬俊之對著他們的背影,開口道:“二十萬。”

鍾維勳當作沒有聽到。

“我開價二十萬,委托連小姐尋找油畫中的葫蘆瓶。如果沒有找到葫蘆瓶,能得知葫蘆瓶的下落,我也願意支付百分之十信息費。”馬俊之對著兩人的背影說道,“這隻葫蘆瓶原本屬於我。”

二十萬對於鍾維勳來說,還不及他隨便取下的那一隻表的價格。

馬俊之卻捕捉到連樂青停下的腳步,他根本不理會鍾維勳,徑自走向連樂青,循循善誘地說道:“樂青,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也算你的長輩,我不會害你,就算我不給你報酬,你也會尋找葫蘆瓶線索,畢竟這關係到你的媽媽,所以,一舉兩得的事,何樂而不為?”

連樂青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看鍾維勳,然後邁開了腳步。

就在馬俊之以為他們就這麽走了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尋回葫蘆瓶三十萬,先付百分之二十,不能再少。”那個女孩頭也不回,留給她一個瀟灑的背影。

馬俊之盯著那個背影有些失神,這是第一次,他在那個女孩身上看到了她母親的影子,過了很久,他才點頭:“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