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後,連樂青把自己關進浴室裏洗了一個冷水澡,當冰冷的水從頭頂兜頭灑下的那一刻,她仰頭迎上去,將自己的整張臉沐浴在水中,寒冷立時傳遍她的肌膚,讓她的頭腦瞬間清醒過來。

她記得,在她媽媽失蹤後,有一回她爸喝多了酒,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浴室,打開冷水龍頭,站在那裏讓自己淋了個濕透,小小的她站在門後看著慣來樂觀且潔淨的男人臉上,不知道是冷水還是眼淚,前所未有的狼狽。

她扶著門框,站在門後,聲音怯怯地叫爸爸。

連振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到她,馬上露出她所熟悉的慈愛的微笑:“樂青,爸爸沒事,爸爸以後不喝酒了。”

連振沒有食言,此後,便再也沒有喝過酒。

一直到後來,連樂青才知道,那些日子對連振來說有多煎熬,他一麵需要借喝酒來麻醉自己,這樣痛苦或許就能減輕一些,一麵又殘忍地逼著自己保持清醒。

她想,在找到母親之前,她也需要時時保持著這樣的清醒,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可不管最後真相是什麽,她要做的隻有自己去尋找和麵對,絕不可以被他人三言兩語迷了心誌。

她用毛巾擦幹頭發,坐到電腦前,打開國內最大的美術論壇。因為馬俊之暗示向美丹與歐文有染,她不想讓謝懷遙和Keely知道,於是沒讓兩人幫忙,自己在論壇上注冊了個賬號,開始拚命搜集與她媽媽向美丹有關的一切信息。

以她媽媽的知名度,網上的資料並不多,連樂青找了整整兩天,才查到一點有用的消息。恰逢這幾天鍾維勳去外地出差了,她便自作主張聯係到了一名收藏家,據她查到的消息,這名收藏家家中有幅畫作,正是出自向美丹之手。

連樂青向收藏家表明要買那幅畫的時候,收藏家十分意外,他笑著解釋:“這幅畫隻是一張素描草稿,嚴格來說都算不上我的收藏,向美丹也不是什麽名畫家。因為我一個朋友欠我錢,就用這張畫來抵債了,你要是喜歡,就看著給價吧。”

“還是您開價吧。”連樂青說著,走到畫作前,這幅畫的模特是個儒雅俊美的男人,深邃的麵部輪廓被光影分割,雖然他手拿著一本英文書,但眼睛所看的應該是畫家的方向,漆黑的眼睛裏仿佛藏著無盡溫柔的愛意。

這男人顯然不是連樂青的父親,也不是馬俊之,看書房的裝修風格,倒是與歐文那幅畫作裏的客廳有幾分相似。

連樂青想起馬俊之的話,畫裏的男人會不會就是歐文?

如果是歐文,也許他真的愛著她的母親,那麽,她母親知道他愛她嗎?連樂青心裏百味雜陳,收藏家說:“這張畫之所以被留到了現在,是因為它的背麵很有意思,你可以看看。”

連樂青發現這張畫的背麵,用好看的鋼筆字寫了幾行英文。

Speech after long silence: it is right,

All other lovers being estranged or dead,

Unfriendly lamplight hid under its shade,

The curtains drawn upon unfriendly night,

That we descant and yet again descant

Upon the supreme theme of Art and Song :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 young

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雖然連樂青大學掛科很多,但英文基礎並不差,這是她在英文詩歌選修課上學的英國詩人葉芝的詩歌:After Long SIilence(《長久沉寂之後》)

翻譯成中文,大意是:

長久沉寂之後,交談才顯即時,

其他戀人要麽疏遠,要麽死亡,

無情的燈光隱匿於其陰影之下。

無情的夜晚被垂落的窗簾阻隔,

我們一直交談著,一直交談著,

討論藝術和歌曲那些高深主題。

身體的衰老滋養著智慧的成長,

我們年輕時相愛卻是懵懂無知。

看到最後一句,連樂青覺得呼吸急促,血液倒流,她有些慌亂地問收藏家:“冒昧地問一下您那位朋友是誰,可不可以請您幫我聯係他?”。

收藏家搖了搖頭,表情有些惋惜:“我這位朋友很早就出國了,後來出了車禍,現在已經不在人世。”

“對不起。”連樂青連忙道歉,“不瞞您說,向美丹是我的母親,她已經失蹤很久了,我和我的父親一直在找她。”

收藏家見眼前的女孩失落的樣子,說:“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將他太太的電話給你?”

“謝謝您。”連樂青轉悲為喜,從收藏家這裏拿到了電話號碼,她幾乎有些迫切地打了過去,一個年長的女人接了電話,女人用溫柔的語氣告訴她,自己的丈夫叫傑森,畫是十二年前,從國內一家畫廊買的。

連樂青繼續順著畫廊的線索查,但那間畫廊已經倒閉很久了,相關人員也早已不知去向。

她隻能買下畫帶回家,壓在箱子底。

可是,每次整理東西時,看到畫中那個英俊的男人,還有紙背麵情意綿綿的英文詩,連樂青就忍不住去想那些過去發生的事情,很多的瞬間她抓起紙張,有想要將它撕碎的衝動——

向美丹十二年前到底都做了些什麽?!隻是單純的拋夫棄女?就像詩裏寫的那樣,跟所謂的年輕無知的愛人遠走他鄉,她聰明美麗,他英俊多金,他們有著相同的職業,相似的靈魂,可以一直交談著,一直交談著,討論藝術和歌曲那些高深主題。那麽,這麽多年來自己為了尋找她,不顧生命危險,成為一名尋寶獵人,一次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是不是隻是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因為這張畫,這些線索的出現,連樂青心中堅定的信念再一次一點一點動搖,她狠狠抓著自己的頭發,從未感覺如此迷茫絕望。

與此同時,從鍾維勳那邊傳來一條新消息。他在大學做古文化講座的時候,認識了一名年長的記者,那名記者手中有篇報道,是十多年前,關於本地一個畫家小團體ME的,詳細介紹了馬俊之、向美丹、歐文、何君、邢雨山五人的生平和成績,還配有歐文和向美丹肩並肩的照片,當時都準備出片下廠了,但後來不知為什麽,被歐文壓了下來,沒有在市麵上發行。

連樂青不知道那篇報道的存在,但是十二年前的元旦節,她印象深刻,記得那天父親和母親,為什麽事情大吵了一架。當時她一個字都沒聽懂,現在,雖然不能完全回憶出當時吵架的內容,她卻終於知道了原因和這篇報道有關。

“鍾維勳,你不要往下查了。”她對他說。

“怎麽了?”鍾維勳幫她調查這些事情,從未想過換取什麽回報,但是突然被她冷冷打斷有些不解。

“這是我的家事,與你無關。”說完她便關了手機,關於向美丹的事情,連樂青怎麽說得出口。

自那以後,連樂青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一夜之間,古靈精怪的女孩不見了,隻留下一具沉默的軀殼,有時候,她吃著飯忽然就停下了筷子,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這一切通通看在鍾維勳在眼裏,鍾維勳對她衝動之下說出的那句話沒予以計較,他隻道是馬俊之說的那些話使她不安,她媽媽的失蹤一直是她心裏最大的隱痛,而今終於有了一點線索,她急切地,拔苗助長、挑燈夜戰地逼著自己去追尋更多,他心疼極了。

聽說在房間裏擺放綠色植物能舒解情緒,鍾維勳便讓花店送了很多花花草草,Keely站在門口看著搬花的工人進進出出,歎道:“什麽情況,我們這是要改行開花店嗎?”

不僅如此,為了轉移連樂青的注意力,他連拖帶拽拉著連樂青去看舞台劇,看到一半,連樂青忽然站起來,自顧自往外走。

“怎麽了?”鍾維勳跟上來。

“鍾維勳。”她抬頭,因為沒有睡好,一雙眼睛黯然無光,眼底的烏青令人心驚,顯得此刻的她無精打采,像被人吸走了元神。

高大挺拔的男人扶著她的肩,心疼地說:“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下?”

“我們分手吧。”她突然說道,一字一頓,字字敲在鍾維勳心上。

“別鬧”他皺眉。

“我沒有和你鬧,我是認真的。”連樂青說得很快,生怕自己反悔一般。

其實不光是她這邊的問題,鍾維勳也因為她,沒有把重心放在工作上,經常沒有回鑒定所,北城鑒定所的所長一直打不通鍾維勳的電話,昨天下午後輾轉才找到了她這兒——

“小連啊,鍾維勳最近很不在狀態,上周差點失手打碎客戶送來的唐代觀音,這周把工作全部推給同事……”

連樂青慌忙道歉。

她知道,鍾維勳是目中無人了些,也不大按牌理出牌,卻是一個嚴謹負責任的人,不管是對工作還是對感情。

正因為這些,她才不應該拖累他,她的人生有一個巨大的旋渦,她身不由己被卷在其中,隻能往那湍急處去,甚至可能……粉身碎骨。可鍾維勳不一樣,他那樣家世優渥、才情與能力不俗之人,不該被卷進她的這些事情之中。

現在向美丹是道巨大的傷口,在她心中轟然裂開,她不願承認自己是被母親拋棄的孩子,不願接受連媽媽都不愛她的事實,不願向任何人吐露真相……尤其是鍾維勳。

連樂青終於想通,她為什麽每次能在Keely麵前克製情緒,卻忍不住對鍾維勳發火,因為他是她愛的人。

她不願將自己最悲慘最不堪的那麵,暴露在他眼前,因為自尊心不允許。

或許分手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這兩個字仿佛有千金之重,她怎麽都說不出來,畢竟他是救了她那麽多次、與她生死與共、讓她心動不已的男人。

但現在她給不了他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更害怕她有什麽不測,最後也不想留在他心中變成混混沌沌的是個“拖油瓶”印象。

鍾維勳緊盯著她,眼底升起隱隱的怒意,但他依然試著去理解她:“連樂青,你是不是想一個人去找葫蘆瓶?你以為這樣會給我帶來危險,所以想要把我推開?”

“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他的眼裏的血絲讓連樂青心中絲絲地疼,但她硬著頭皮繼續說道。

“自作主張。”

“對啊。我就是這樣,鍾維勳,你不是早就知道嗎?”心口猶如撕裂般疼痛,可語氣卻越來越歡快,連樂青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

“你我已經是命運的共同體,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承擔。”鍾維勳冷聲說。

他原就極不讚成連樂青接馬俊之的委托,可是在她答應後卻到處找人幫她打聽消息,連樂青卻說他“多管閑事”

鍾維勳喉結滾動。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打開連樂青心門的鑰匙,結果隻是拿著鑰匙轉了半天,卻發現斷了半截在鎖眼裏。

他對她而言始終是外人,不可信,不值得被她納入人生計劃?

“對啊,這就是我的本性,你終於知道了!”連樂青笑著說完,便側過頭去,怕他下一秒就讓他看到自己滾滾而來的眼淚。

鍾維勳怒極反笑,似乎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丟下她在原地,像被世界拋棄的孤兒,

他是跟她分手了嗎?

就這樣分手了,從此再無往來。所有的一切煙消雲散。他不會再為難地皺著眉陪她吃火鍋,不會再跟她一起接受客戶委托,不會再有擁抱、親吻和牽手,不會在危急關頭出現……她親手把他趕走了。

在離她數步之遙的劇場裏,演員們還還在賣力地表演著舞台劇,主要演員是個實力老戲骨,從前也是電影演員,現在專注與舞台藝術,並在該領域有極高的造詣,這一切都代表著鍾維勳的品位和審美。

而她,像是誤入繁華的小醜。

她曾想,能夠走進他的世界,擁有他,是自己這風雨飄搖的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可是到頭來,他與她還是免不了,曲終人散的命運。

真是諷刺,她們三個人,謝懷遙和嚴格,Keely與林如峰,自己同鍾維勳,竟然沒有一對有好結果。

也許這就是平凡人的命運。

連樂青脫力地靠在大柱子上,身子緩緩地滑下去,她雙手捂著自己的臉,肩膀一抽一抽的,滾燙的眼淚從指縫裏溢了出來。

遠遠看去,高聳筆直的柱子下麵,女孩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一團,微小如蟻。